晚上的時候天氣更加悶熱起來,她洗了澡,又出了一身汗。熄燈之後在床上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對面床上的家宜也睡不著,輕聲說:「這天氣,真見鬼。」她嗯了一聲,見窗外遠遠一片白光,問:「今天晚上還有夜間飛行?」家宜說:「看樣子是吧,跑道那邊燈全開著。」正說話間,一絲風吹來,十分涼爽,家宜從床上坐起,說:「這風吹得人舒服。」不過幾分鐘,風大起來,吹得窗子啪啪響,鄭書媛也沒有睡著,起來掛好風鉤,站在窗前說:「終於涼快了。」只聽天際隱隱滾過雷聲,緊接著弧光一閃,一個霹靂已似近在耳畔,震得天與地都似一顫。家宜說:「要下雨了,只怕是暴風雨。」話音未落,只聽轟一聲響,門讓風刮得關上了。只聽雨疏疏落落的下起來,不過片刻,狂風挾著暴雨席捲而來。葉欽薇手忙腳亂的去關窗子,只聽到緊急的鳴警聲響起來。她轉過臉去看家宜,鄭書媛臉色雪白,說:「糟糕,飛機遇上了暴風雨,一定是無法降落。」
她的心不知為何一緊,說:「不知今晚是哪個編隊在飛。」家宜說:「你瞧書媛的樣子都知道,當然是第四編隊。」鄭書媛的男友正是在第四編隊裡,余安麗也叫她們吵醒了,睡眼惺忪的說:「你們放心好了,第四編隊有5579,所以指揮塔就算是拼了命,也會讓編隊安全降落的。」葉欽薇心裡一跳,不知為何那種揪心的感覺一下子真切起來。鄭書媛憂心仲仲:「現在這天氣,指揮塔一定也沒法子。」
葉欽薇躺回床上去,可是再也閉不上眼睛。她想起他的誓言,耳邊恍惚聽到他清清楚楚的說:「叫我從天上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當時心裡就隱約覺得不安,現在這不安令她輾轉難眠,哦,她不要他這樣說,不要他發這種誓,更不要他應誓,就算他不是當真喜歡她,也不要他應誓。她希望他平安無事,希望他好好的……她突然驚痛的醒悟……她竟然也是喜歡他的,喜歡他笑的樣子,喜歡他清朗的聲音,說:「葉欽薇,我喜歡你。」她舉起手來蓋住眼睛,哦,可是不可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他的那個世界,是她不可能進入的,也沒有辦法去進入的。
鄭書媛仍不時的坐起來傾聽動靜,直到隱約聽到飛機的引擎,才安靜下來靜靜聽著。她也側耳傾聽著風雨中那飄渺的聲音,極力捕捉那由遠及近的轟轟鳴聲。一架……兩架……三架……四架……心裡默默的數著……只聽鄭書媛長長鬆了口氣,她也在心底裡無聲的鬆了口氣。整個編隊的飛機,都降落了,他回來了,平安無事的回來了。
她值完了班去吃飯,飯堂裡又是她獨自一個。她恍惚的想起那天的情形來,正在怔促間,忽然高大的身影籠在面前,她抬起頭,竟然真的是他。她軟弱無力的歎了一聲,彷彿想要逃走。他看著她,目光裡只是悲哀:「對不起,我沒有遵守諾言,可是我實在沒法子管住自己的腳,它不知不覺就將我帶到了你面前。」
她不知要說什麼,他說:「我真的下了決心,決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欽薇,為什麼會這樣,你一定對我下了盅。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要聽他說了,她跳起來,說:「我要走了。」
他靜靜看著她,聲音低落沉痛:「昨天晚上我們遇上暴風雨,我當時只是想,假若老天不許我們在一起,那我就不要回來了,只有這樣我才會離開你。」他目光炯炯直直盯著她:「我收回我的話,我不能離開你,因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十分討厭我,否則,我絕不放過你。什麼事情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我的家庭不可以,旁人的閒話不可以,葉欽薇,我愛你,你給我個機會,我一定會讓你相信我。」
她的舌頭像打了結,她說不出話來。飯堂裡安靜的可以聽到窗外棕櫚樹嘩嘩的輕響,他的眼神像是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直焚到她心裡去。他逼視著她:「你給我一句話,你說,你真的討厭我,我馬上掉頭就走——哦,不,假使你真的這樣說,我也不會走,我會努力,一直努力到你喜歡我為止。」
她沒法子招架了,她只覺得他的眼睛是海,可以溺斃她的海,可是她身不由已的往這海裡陷入。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也喜歡你,可是……」
他狂喜的抓住她的肩頭,那樣子像是歡天喜地的孩子:「沒有可是,我愛你,沒有可是,這世上沒有可是可以阻止我愛你,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止。」
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閉上眼睛,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無轉移,蒲草韌如絲。他這樣不顧一切,她就也能不顧一切,哪怕他的世界是個無底深淵,她也義無反顧。
幸福來得那樣突然,突然到讓她覺得不真切。他與她常常一起去外面吃小館子,清早相約去海灘上踩蛤,傍晚時分像小孩子一樣牽著手在沙灘上走,落日那樣圓,滿天的彩霞是一匹錦,那斜陽便是錦上花。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美的落日,而他摟著她的腰,讓她依靠在他肩頭,看夜幕漸漸落下。海天之間,人是那樣的渺小,他與她渺小如兩粒沙。他說:「我就願意與你做兩粒沙,一輩子在這沙灘上不分開。」她微微笑著:「傻話,一個浪打來咱們就分開了。」他的手緊一緊,說:「不會,哪怕浪捲走我,下一個浪頭,就將我又送回來了。」
東方一顆顆的星星漸漸清晰閃現,他說:「我這個禮拜回家一趟,我想對母親坦白我們的事,她一定有法子在父親面前替我們兩個說話。欽薇,我母親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母親,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她看著碎星點點,恍惚的反問:「是麼?」
他說:「當然是了,我喜歡的人母親一定也會喜歡,只要母親那一關過了,父親那裡就好說了。」
夜空幽藍如墨,星子璀璨繁爍。海浪溫柔拍著沙灘,他攜了她的手,沙灘這樣綿軟,令她如踩在雲上一樣。
他走後,日子彷彿變成了綿長無盡的等待,分針與秒針都走得那樣艱難。他終於打來電話,滿是欣喜:「欽薇,母親雖然有一點勉強,可是她說,她聽憑我的選擇。」
幸福來得這樣輕易,她一顆心放下去,只叮囑他:「你不要為了我和家裡人鬧不愉快。」他笑聲琅琅:「怎麼會?母親雖然表示反對,可是見我態度堅決,她也就隨我了。」世上做母親的,都是這樣吧。她甜蜜的笑著:「你安心休假,我等你回來。」
他唔了一聲,說:「母親叫我多住幾天,我也想應該多陪陪她。」又說:「你要是天熱吃不下飯,就出去吃。」她說:「我知道的,你別操心了。」他低聲說:「可是我老覺得怎麼有些不安心,你不會因為我不在,喜歡上旁人吧?」
天哪!她輕呼一聲:「見你的大頭鬼!喜歡上你就夠麻煩的了,我哪裡還有氣力再去移情別戀。」
他哧哧笑起來,她突然想起來那邊還有總機,會將兩人的話都聽到,她的臉一下子熱辣辣的燙起來,說:「我不和你說了,再見。」
他說:「五天後見。」頓了一頓,又說:「現在倒數,還有120個小時,真漫長。」
是呵,120個小時,真是漫長,可是,120個小時就又可以重新看到他了,不是嗎?她唇角一彎,只要再過120個小時。
120個小時,說來容易,可是那樣難熬。眼睜睜看著太陽,半天才移動一點點影子,從清早到黃昏,變成了最漫長的過程。好在他每天都有電話打來,可是通話的時候,時間又過得那樣飛快,好像說不上幾句話,就已經半個鐘頭過去了。
最後一天了,他清早就給她打電話:「我中午出發,晚上就可以和你一塊吃晚飯了。」她說:「家宜病了,我跟她換了班,下午我值班呢。」他說:「沒關係,我等你。」
家宜感冒得很厲害,一直發高燒。因此吃不下飯,說:「要是有菠蘿吃就好了。」她笑嘻嘻的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替你去買。」家宜吐一吐舌頭,說:「那就多謝了。」她說:「燒成這樣還有力氣嘴饞,真是好吃佬本色。」家宜說:「正因為是病人,所以才可以肆無忌憚的提要求。」
她化了鹽水來涼著,說:「先晾在這裡,回頭買了菠蘿回來浸一浸再吃。」
那是開水,倒在飯盆裡慢慢的裊起水氣。家宜發著燒,昏昏沉沉的睡著了,醒來燒退了些,看那水已經晾得涼了,欽薇卻還沒有回來。她心裡奇怪,洗了把臉走出來,遠遠看到隔壁寢室的方雅文氣吁吁的跑回來:「家宜,快,快,你們宿舍的欽薇在鎮上出了事,叫車子給撞倒了。」
她一下子愣在那裡,太陽白花花的,如針一樣刺眼。
慕容清渝趕到醫院裡,一幫女孩子都在過道裡掉眼淚。家宜見了他,只是後退一步。嘴角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他茫然的看著她,問:「欽薇沒有事,她沒有事,對不對?」又問了一遍:「她沒有事,對不對?」
家宜不敢出聲,只是低著頭。他連連退了幾步,背心抵在牆上,那牆是冷的,一直冷到心底裡去,硬生生的翻出麻木來,他像是遲鈍了一樣,連痛覺也沒有了。他吸進一口氣,牽動的卻是心臟的痙攣,他不肯信,他不肯信,他永遠也不肯信。
他要求基地放他年假,自然獲准。他回家去住著,慕容夫人見他的樣子,自然極是心疼,只是勸:「清渝,你還年輕,好女孩子多得很,出了這樣事情,母親也替你難過。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別太傷心了。」
他恍若未聞,只輕聲說:「母親,是你。」
慕容夫人疑惑的反問:「是我?」
他抬起眼來,那眼光冷冷如冰雪:「母親,我知道是你。」慕容夫人道:「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我怎麼了?」
他說:「我早就該想到,沒那麼容易,你沒那麼容易答應我的,除非,你已經有更好的法子分開我們。」
慕容夫人說:「你這孩子準是瘋了,你怎麼這樣講,難道是我害死葉小姐不成?那是交通意外。」
他眼裡只剩了一片死寂:「交通意外——只要母親你稍稍示意,任何交通意外都可以出現。」
慕容夫人說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跟你母親說話,你這樣無緣無故的懷疑你的母親?」他聲音淒涼:「媽,你以為這就是愛我?」
他叫了這一聲媽,聲調十分悲慼,慕容夫人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葉小姐出了事,我也很難過,你將你母親想成什麼人了?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幸福?他的幸福,已經生生的葬送掉了,永遠的葬送掉了。
他休完大假才回基地去,慕容夫人不放心,親自給基地那邊打了電話:「你們替我好好看著老二。」對方自然連聲稱是,又說:「夫人請放心,如果心理測試不穩定,我們是不會讓他繼續飛的。這回的測試結果已經出來了,還是相當不錯的。」
慕容夫人道:「那就好,讓他飛也好,免得他反倒又會胡思亂想。」
何敘安是極喜垂釣之人,他的宅邸便建在碧水湖畔,這日在湖邊持竿垂釣,碧水湖四面環山,碧青的湖水倒映重巒疊嶂,幽暗如鏡,水波不興。他正目不轉瞬看著魚漂,只聽身後急促的步聲,回頭見秘書氣喘吁吁的順著石階奔下來,於是先開口道:「慢慢說,別嚇跑了我的魚。」秘書極力平復語氣,說:「安司令打電話來請您接聽,說是丟了一架飛機。」丟了就是墜毀,這是大事,但這樣的渠道報告,他一下子想到其中的厲害,心下一沉,將手中的魚竿一扔,問:「你是說安司令親自打電話來的?他說是哪個基地?」秘書道:「於海。」
他雖然已經料到七八分,但仍抱了萬一的希望,聽說是於海基地,立刻連最後一分希望也失卻了,快步拾階而上,等聽完電話,久久只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秘書有些擔心,叫:「何主任。」他抬起頭,聲音暗啞:「備車,我去雙橋。」
雙橋官邸的午後,只見濃蔭如水,庭院深深。他走到東側小客廳,看了看落地鐘。侍從官已經迎出來,笑吟吟的問:「您老人家怎麼親自過來了?」
他問:「先生是在睡午覺罷?」
侍從官答:「是的,您是知道的,這個時間總要睡一會兒的。」又問:「是不是有要緊事?我去叫醒先生?」他位高權重,這樣不奉召而來,想必定是出了緊急的大事。所以侍從官就預備去叫醒慕容灃,誰知何敘安考慮片刻,卻說:「不,讓先生睡吧,我坐這裡等一會兒。」
侍從官應了「是」,又替他倒上茶來。四下裡一片寂靜,落地鍾秒針走動的喳喳聲都清晰可聞。因是老房子,廳堂又深又大,雖是午後,光線也是晦暗不明的,身旁的高几上放著一瓶西洋插花,想是慕容夫人親手所插,香氣馥郁,淡淡縈繞在人側。何敘安坐在那裡,看著地上映著窗欞鐵欄的鏤花影子,漸漸向地毯深處緩緩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