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小姐,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她是誰?她根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她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她其實應該姓李,顧是她母親的姓氏,她七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女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並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義,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動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後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女兒,所以看得甚為嬌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搖頭,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鬱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精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裡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羞成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裡有公事,我哪裡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勳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於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聲栽了個觔斗,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伕老孟是見慣這種情形的,將他在後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裡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渴死了,弄杯涼茶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望,忽見街那邊遠處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曳,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少爺在這裡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
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美,聽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凌波與楊清鄴。
凌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伸手攬住凌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走。」
侯季昌心裡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彷彿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湧,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籍。頓時大怒,破口大罵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清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血「嗡」一聲湧入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望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成?」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嘴巴放乾淨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巨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羞憤,一下子拔出腰際的佩槍,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槍。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槍來,一聽到槍響,早有人尖叫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亂。他這兩槍極快,清鄴身手敏捷,堪堪閃過第一槍的子彈,第二槍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凌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身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硬生生將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擦著兩人手臂飛過,頓時血流如注。
凌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身後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巨痛入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彈擦傷,只說:「我沒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色頓時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凌波終於堅持不住,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槍,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槍,不敢妄動,持槍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槍。」侯季昌連忙將槍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
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像是怪獸口中稀疏的齒,望久了直叫人心生恐懼。侯季昌腦子發僵,彷彿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來,什麼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聽到光啷光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警察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裡,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裡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警察在前頭拐彎處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警察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籤,心裡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交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踏進去,只見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鬆,旋即又是一緊。
侯鑒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東西,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對令公子不必責備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面色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只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裡害怕,並不敢作聲。那人極會做人,見他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交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鑒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啣環以報。知衡定會永銘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的。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身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於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色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官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賬!」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但見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後退,從車窗外一閃而過。他心事冗雜,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裡,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絕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言語間也十分客氣,但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洩露一個字讓人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常常來此,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他下車,滿面笑容的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衣西服,穿戴得整齊。清鄴是他扶攜長大,素來對他十分尊敬,遠遠就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
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你父親。」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對他素來十分疼愛,忍不住說道:「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他挑明顧小姐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然無聲,路旁每隔數步,便是一名實槍荷彈的崗哨。只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欲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汽車徐徐隨在十步開外。引掣聲音雖低,猶驚起樹間晨鳥,撲撲飛往林間深處去。他不由停了步子,回頭望了汽車一眼,車上的侍從官連忙示意車伕,命汽車不再跟隨。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台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
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擦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擦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准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拍了也無用——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就為著你在第二十七師,你們晁師長左一個電報,右一個電報,恨不得走一步向我報告一步。堂堂的一個王牌師,臨敵時縛手縛腳,進退不得。你少給我添亂,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戰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你倒會拿我的話來堵我。」慕容灃愛憐的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槍林彈雨,子彈都是不長眼睛的,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唸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前線的事情,到時再說。不過還有件事情,想先和父親商量。」
慕容灃笑罵:「臭小子,在我面前還要討價還價,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笑罵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於這個兒子,反倒寵愛非常,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才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麼,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估計你並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裡,整個人如癡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凌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命運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面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mei,可是亦是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只說:「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己,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覓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捨,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麼?」
慕容灃臉色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裡,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纔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的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嘗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要去追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歎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捨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迴,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名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洩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他面前,他來時路上已經聽說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裝作並未領會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慕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歎了口氣,勸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恐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歎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並不答應,神色有異,不覺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公路上有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卡卡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彷彿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
卡車本來是進城去運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掠過,如同電影一般。起初認得凌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兩人在一起那樣甜蜜的時光……忽然又想到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那樣溺愛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父親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聞得慣了,旁人一伸出手來,他反倒會哇哇大哭。父親緊緊抱著他,拍著哄著,他哭得累了,終於睡著了。
靠近城區,車速漸漸慢下來。窗外的一切漸漸繁華,可是這世上的一切繁華其實與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時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張著雙臂拚命哭泣,父親卻狠了心回過頭去,任由他嚎啕大哭。華麗的雕花雙門在身後闔上,將父親與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闔上,過了許多年,即使再次進出官邸,那樣的富麗堂皇,都與他是隔著無形的阻礙,不屬於他,見不得光。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伕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車乾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裡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回禮之後,「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緊緊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十三歲的時候,在母親墓前,倔強得緊緊抿住嘴唇,再不肯發出任何聲音。他終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頭,自己還倔強的硬是躲了開去。他歎了口氣,抬起眼來,望著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萬千朵潔白ju花緊緊簇擁,像是碩大無比的白色錦繡,絨絨鋪滿了半個山坡。他的神色悵然若失,哪怕將全天下的ju花都供到母親墓前,又有什麼用處?自己執意的與他生氣,做任何可以讓他氣惱的事情,不肯與他說話,與養父母也鬧翻。
直到震驚中外的「暨堂事件」,他在暨安大學禮堂演講時遇刺,身中四彈,送至醫院時,幾乎已經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亂了方寸,最後被召至醫院的,是自己。何敘安只交待六個字:「不許哭,叫父親。」
最後他還是掉了眼淚,聲音帶了哽咽,當終於喚出那一聲「父親」。透過模糊的淚光,記憶裡最慘痛驚哀的那一刻,他以為自己不曾經歷,以為那只是一場夢魘,可是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的雪花漱漱間,他抱著母親漸冷的身體,如絕望到極點的困獸,緊緊的抱著母親。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記起。
命運如此殘忍,他總以為,再不會有了,再不會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為什麼還讓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視的一切。
是再也不會有了,不論是父親還是凌波,都是觸手可及,卻無法擁有……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裡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虛掩著,彷彿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鬆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彷彿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彷彿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
這篇寫完了,真滴寫完了呀……表問我清鄴滴來龍去脈,偶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