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方庭還是知道談靜丟錢的事了,因為公安局打電話來,談靜正好不在,於是對方就問那麼她領導在嗎?接電話的正好是個台灣同事,對大陸公檢法機關一直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於是馬上把電話轉給了盛方庭。
盛方庭花了幾分鐘才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公安局剛剛破獲了一個盜竊集團,經常在公交車上作案,追回了不少贓款贓物,所以打電話叫談靜去看看,有沒有她丟的錢。
盛方庭不由得問:「她丟了多少錢?」
「五千多。」公安局反扒大隊的外聯打了快一整天的電話了,口乾舌燥,「你叫她趕緊來局裡一趟吧,看看有沒有她的錢包。」
盛方庭心想這個女人真夠糊塗的,五千多,是她一個多月的工資了,怪不得那天她眼睛腫成那樣,肯定是丟了錢著急哭的。
談靜抱著一堆東西從行政部回來的時候,鄰座的Gigi告訴她:「盛經理找你呢,快去吧。」
「好的,謝謝。」談靜已經習慣了同事之間說謝謝,在這裡大家都是這麼客氣,哪怕是刀光劍影,也是笑著說完謝謝才出刀。
她剛從行政部領了一堆辦公用品回來,正好把盛方庭的那份拿進去給他。盛方庭正在回郵件,她就把簽字筆透明膠帶之類的東西,一樣樣放在他桌上,盛方庭有點小潔癖,桌上的東西永遠井井有條,談靜心細,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每次拿文件給他,她都下意識擺得端端正正。
盛方庭回完了郵件,看到筆已經插進了自己的筆筒,回形針已經放進了盒子裡,即時貼換了新的一盒,而透明膠帶也端端正正擺在了它該在的位置上。談靜手指很長,指腹上有薄繭,幹活的時候非常利索,似乎習慣了做這樣的整理工作。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走神了,所以咳嗽了一聲,說:「剛才公安局打電話來……」
談靜一驚,本能反應是孫志軍又闖了什麼禍……自己這份工作得來不易,她真不願意再給上司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盛方庭看到她跟受驚的兔子似的,瞬間雙頰就漲紅了,低低垂下的眼睫毛不停地顫動,像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盛方庭有點吃驚,於是問:「他們叫你去看看有沒有自己丟的錢包,你丟錢了?」
談靜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孫志軍惹事了,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是馬上又拘謹起來:「是的,我丟錢了……在公交車上。」
「那就去看看吧,公安局的人在電話裡也說得不怎麼清楚,你去一趟,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謝謝您。」
「沒關係。」盛方庭看了看手錶,「還有一個多小時下班,你打個車去,或許來得及。」
談靜在試用期,每個月沒有交通補貼,叫她打車,她還真捨不得。可是又怕公安局的人下班了,她還是打了個車去了,到了地方才知道,破獲的這個盜竊集團相當大,光手機就追回來一百多部,但是現金基本上都被揮霍了,也就追回來兩萬多塊錢,她剛被偷沒幾天,金額也不小,所以小偷還記得挺清楚,說在哪裡扒了一個女人五千多,兩下裡案情對上了,但是因為追回來贓款太少,所以只能按比例退給談靜一千多塊錢。
談靜覺得挺委屈:「可我丟了五千多啊,他不也承認偷了我五千多?」
「餘下的被他們揮霍了,所以按比例退。」公安局的警察說,「你這運氣算好的了,有時候案子破了,卻一毛錢現金都追不回來,所有失主都沒有退款,那更慘。」
談靜沒有辦法,只好簽字領了那一千多塊錢,她在心裡安慰自己,能找回來這些,總比找不回來要好。從公安局出來已經是下班時間了,晚高峰的交通擁擠,她不敢再把這錢帶在身上,找著個存款機存上了一千,然後把銀行卡小心地放在貼身的衣袋裡。
盛方庭沒想到談靜還會回來加班,他加班是常態,Lily臨走前幫他叫了外賣,他吃了兩口,覺得胃不太舒服,於是給自己泡了杯熱咖啡,回到辦公室繼續看郵件。可是胃疼得越來越厲害,熱咖啡也不太有作用,他皺著眉,一手按在胃部,一手快速地滑動鼠標,心想趕緊把這幾封電郵回復了,去藥房買點胃藥。正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外面的辦公室的燈突然亮了,明亮的光線透過落地玻璃映進來。外面的同事應該都下班了,盛方庭很詫異,起身打開門,發現是談靜回來了。
談靜看到他出來,倒沒有被嚇一跳,盛方庭總是加班,有幾次她留下來加班,他甚至走得比她還要晚。所以她打了個招呼:「盛經理,您又加班?」
「你怎麼又回來了?」他不是讓她早退去公安局了嗎?
「還有事情沒做完。」談靜有點慚愧似的,負責帶她的Lily對加班總是不屑一顧,說只有無法按時完成工作的人才加班,這是沒有能力的一種表現。談靜當時聽她這樣說,只是垂頭不語。根本不敢反駁說那為什麼盛經理也加班,難道他沒有能力嗎?Lily對她似乎隱約有一種敵意,談靜也不知道為什麼,所以Lily說什麼,談靜都只默默聽著。
「別加了,工作是做不完的。」盛方庭皺著眉說,「走吧,下班吧,我打電話給保安,讓他來鎖門。」
談靜這才發現他異於平常的神情和姿勢,他用手捂著胃部,她不由問:「盛經理你不舒服啊?」
「胃有點疼,去買點藥就好了。」
盛方庭獨自一人在國內,工作忙壓力大,飲食不規律,所以常常鬧胃病,每次吃點胃藥他就覺得好了,所以也沒太放在心上。談靜看了看他慘白的臉色,還有額頭上的冷汗,覺得他肯定不舒服得厲害,於是說:「我陪您去買藥吧。」
「不用,走吧。」
盛方庭決定停止加班,打電話給保安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這次胃疼得有點異乎尋常。走進電梯的時候,他還守著紳士風度,堅持要談靜先進去,然後自己按下按鍵。電梯裡的燈光本來是十分柔和的,今天他卻覺得格外刺眼,他抬頭看了看燈,忍不住瞇起眼睛。電梯門剛剛闔上,他心頭煩悶,嗓子一甜,突然就嘔出一口血來。
談靜慌了:「盛經理!」
盛方庭整個人已經軟下去了,談靜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扶也扶不起來,看他雙目緊閉,倒是胸口起伏,顯然還有呼吸。她終於反應過來,連忙掏出手機打120。接電話的人非常冷靜,問了問症狀,又問了地址,然後告訴她說救護車十五分鐘能到。
電梯到一樓了,大堂裡有保安,她連忙叫人幫忙。兩個保安跑過來幫她扶起盛方庭,他意識不清,怎麼叫都沒有反應,嘴角還有血跡,衣襟上也全是斑斑點點的血,看上去觸目驚心。
談靜努力回想著急救措施,因為孫平的緣故,她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自學急救常識。她讓保安幫忙把盛方庭放平躺下,然後把他的頭歪向一側,防止他再嘔吐噎住呼吸道,然後餘下的,就只能等救護車來了。
好在救護車來得挺快,隨車的醫生簡單處理了一下,然後問:「你是家屬?」
「不,我是他同事。」
「那跟我們一起去醫院吧,看樣子是胃出血,肯定要住院。」
談靜上了救護車,才想起來自己應該打電話向上級匯報,可是打給誰呢?她的上司就是盛方庭,盛方庭的上司已經是副總了,雖然員工通訊錄裡有副總的電話,但她也知道自己不應該直接驚動副總。她迅速地想了一遍剛進公司培訓時Lily說的話,Lily說生老病死培訓升職考核這些事都歸HR管,所以HR是很要害的部門。
現在盛經理出事了,自己也沒有他家人的聯絡方式,談靜於是翻出通訊錄,打給了HR經理舒琴。
舒琴正在跟聶宇晟吃飯。自從聶宇晟要求和她交往,她也答應了之後,兩個人就開始在一起吃晚飯。大部分時間是聶宇晟買菜,她去他那裡做飯。因為聶宇晟上白班的話,下班時間比她早,所以有時間買菜,而她實在吃膩了外頭的餐館,所以願意在家做飯,只是平常做一頓飯就自己一個人吃,做起來也意興闌珊,現在有聶宇晟,兩個人總會吃得比較多,讓舒琴很有成就感,所以這種模式就一連幾天持續了下來。聶宇晟喜靜不喜動,有時候從手術台上下來,話也懶得說。何況現在聶東遠住院,每天工作之餘,他還要去照料父親。所以他也沒覺得這種見面的方式有什麼不好,雖然這樣並不能算是約會,但是除了談靜,他沒有過別的女朋友。他知道約會應該送花看電影散步數星星,但跟舒琴做這些事他做不來,兩個人太熟了,還沒有就跟老夫老妻似的,成天就回家吃飯。
舒琴剛把湯煲端上桌子,電話就響了,是個陌生的手機號。她一接,就聽到淒厲的鳴笛聲,嗚啦嗚啦似乎離電話很近,還有談靜慌張的聲音:「舒經理,我是談靜,企劃部的Helen。盛經理加班的時候在電梯裡昏倒了,他吐血了,我叫了120,現在正去醫院,您看怎麼辦?」
舒琴一驚,忙問:「哪家醫院?」
談靜還不知道,連忙問跟車的醫生,對方說了,她又告訴舒琴。
舒琴一聽就知道那醫院不是三甲,又追問了幾句盛方庭的情況,這才掛斷電話,對聶宇晟說:「別喝湯了,快幫我個忙。」
「什麼?」
「給你們急救中心打個電話,我們企劃部的總監胃出血,可能要做手術,現在120送到XX醫院去了,肯定不行。我想把他轉到你們醫院去,你幫忙給找個好點的醫生主刀。」
「胃出血一般不需要手術……」
舒琴說:「我去年就是在XX醫院做微創手術拿膽結石,結果差點搞成醫療事故,把我給氣得……反正那家醫院不可信,會不會搞成誤診都難說。不管做不做手術,總之得先轉到你們醫院去,你們醫院大,招牌亮,而且你在那兒工作,人熟。」
聶宇晟詫異:「你去年做結石手術,為什麼不到我們醫院做?」
「那不是怕麻煩你嗎?你去年考副高職稱,忙得沒日沒夜的,我哪兒敢找你。快點,反正你欠我一個人情,你快點打電話給你們同事,找個好點的大夫給我同事。我現在是你女朋友,你得急女朋友之所急,想女朋友之所想!」
聶宇晟想了想,給急救中心打了個電話,問清楚是誰總值班,然後又打給胃腸的專家,一位副主任十分給他面子,滿口答應立刻去醫院,看病人情況再決定治療方案。
聶宇晟說:「我從來不欠醫院同事人情,為了你,都已經欠了兩回了。」
「那我以身相許回報你好了。」舒琴百忙中還逗了他一句,然後打電話給談靜,指揮她轉院。
「Helen啊,我是舒琴,我現在聯絡了普仁醫院的急救中心,對,普仁醫院,你趕緊讓救護車送到普仁去。沒事,我們辦轉院……對,轉院。有位劉主任會在急救中心等你們,他是胃腸的專家,餘下的事都交給他吧。我會馬上趕過來,替你們交押金……」
她掛上電話,對聶宇晟說:「走,去醫院。你再親自跟劉主任見面打個招呼,他一定會更加用心。」
「劉主任技術很好,何況胃出血一般不需要手術,就算是具備手術指征,這也是一個小手術……」
「在你嘴裡就沒有大手術!你就幫忙幫到底,跟我去一趟醫院吧!我現在是你女朋友,我有事,你總得開車送我吧?」
聶宇晟無話可說,每當舒琴搬出「我現在是你女朋友」這句話時,他就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
進了急救中心,聶宇晟一看是常醫生值班,於是問他:「劉主任呢?」
「剛送來一個胃出血的急診,出血量挺大的,決定做胃微創手術,他去三十八樓手術室了。」
「噢!我知道了。病人呢?我們能看看嗎?」
「病人送去做術前準備了。」
聶宇晟說:「我帶病人的同事來了,在哪兒交手術押金?」
常醫生還沒太想明白病人同事怎麼跟他在一起,於是笑嘻嘻地說:「從來不值門診的班,連我們收費處在哪兒都不知道吧?」他叫了個護士過來,領著舒琴去交錢,然後打量了舒琴的背影一眼,問聶宇晟,「那是你女朋友?」
聶宇晟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覺得還不到公開這種關係的時候,而且自己和舒琴的關係,怎麼說呢?實在是太簡單又太複雜了。而常醫生看著他這樣子,就當他默認了:「終於開竅了啊,全醫院的小護士要是知道了,肯定都得心碎成渣。」
「你去年結婚的時候,她們的心就碎成渣了,不用等到現在。」
「哇,聶宇晟,你竟然在跟我開玩笑……我還以為你這輩子永遠都只板著臉跟我談工作……看來你真的是談戀愛了,談戀愛心情好……」
聶宇晟覺得沒辦法跟他溝通,只好閉上嘴。不一會兒舒琴就回來了,常醫生主動跟她打招呼,舒琴這個人是很機靈的,而且又做HR,只要她願意,跟誰都能相處得挺好。她跟常醫生聊了幾句,就已經知道了常醫生姓常,是消化內科的醫生,今天晚上值急診夜班。
「常醫生,我們還有一個同事,她在哪兒?」
「徐醫生跟她談話呢,術前談話,她死活不肯簽手術同意書,非得等到你來才簽,說負不了這個責任。這不,還在辦公室裡耗著呢。」
「那我去簽吧。」舒琴說,「我這個同事國內沒有家屬,我是我們公司的HR主管,我替他簽字可以嗎?」
「當然可以。」常醫生說,「我帶你們去。」
聶宇晟一進辦公室的門,就看到了談靜,急救中心忙亂嘈雜的聲音,窗外救護車紅白色警燈閃爍,所有光與影的背景,都只襯出她坐在那裡,脊背挺直,微微低著頭,她的影子被燈光投映在牆上,拉得長長的,孤寂又清遠。
舒琴叫了聲「Helen」,談靜回過頭來,看到聶宇晟,也是一震。可是很快她就站起來,掩飾似地垂下眼睛。
舒琴說:「這裡交給我吧,你先回家吧,家裡還有孩子呢。」
談靜低聲說:「謝謝您,舒經理。」
「哪裡,應該謝謝你才是,等盛經理做完手術,我會告訴他,是你救了他。」
「沒有,我只是正好也加班……」
舒琴微笑:「那就快點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談靜又小聲說了句「謝謝」,就朝門外走。路過聶宇晟身邊的時候,她下意識側了側身,似乎連走到他身邊太近,都是一種禁忌。
聶宇晟只覺得微微一陣風動,她已經從自己身邊走過去了,她走得很快,落步很輕,就像是無聲無息的一隻什麼小動物,膽怯又緊張。
聶宇晟沒有回頭,他只是漠視前方,在他真正絕望之後,他不願意再見到談靜。不,是在七年前那個雷雨夜之後,他其實都不願意再見到談靜。每次見到她,都會讓他覺得羞恥和難過。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像著了魔似的,永遠掙不開她的魔咒。
舒琴已經坐下來和醫生談話,有幾個問題她不懂,轉過頭來叫聶宇晟。卻發現他完全在走神,眉頭蹙得很緊,嘴角微抿,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又攥成了拳頭。
舒琴覺得很詫異,又叫了他一聲:「聶宇晟?」
他終於回過神來,他已經有了新的開始,就像她一樣,不是嗎?現在舒琴是他的女朋友,他不應該再見到她就失態了,這樣對舒琴來說,太不公平了。他答應了一聲,走近前去,幫舒琴解釋了幾個手術的術語,然後舒琴很快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了。
送舒琴回去的路上,聶宇晟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沒有問舒琴,為什麼談靜現在成了她的同事。談靜以前是蛋糕店的收銀員,過得很窘迫。而舒琴所任職的是一家著名的食品飲料公司,除了西點,在飲料等快消市場也佔據不少的份額。他想,難道談靜原來工作的地方,是舒琴公司旗下的連鎖店?
命運為什麼總是將她送到他身邊,其實他早就不願意再見到她。
第二天談靜上班的時候,全公司都已經知道盛方庭突然胃出血,住院去了。遠在上海的董事長在一早的郵件裡表達了慰問關懷之心,並提醒全體同事注意身體健康,然後總經理則安排了在盛方庭住院期間,將由企劃部的副經理陳生代管企劃部的工作。
陳生把談靜叫進辦公室,對她說:「盛經理在國內沒有親戚,所以公司決定請一位護工去照顧他。這件事由你去辦,僱人的費用你開勞務稅的票據,拿回來給Lily,她會拿到財務去報銷。還有,你是部門的行政助理,盛經理病了,你最近就不要做其他事了,每天都去醫院,多照顧一下他。」
「是。」
「快去醫院吧。」
「是。」
所謂的行政助理,其實就是在部門打雜的,所以陳生安排她去醫院。談靜還沒有做過這樣的工作,到了醫院問其他人,才知道護工在醫院就有,找護士長就能找著好的護工。雖然是公司出錢,但談靜還是很謹慎地挑了個看起來既老實又有力氣的男護工。
盛方庭已經醒了,晨曦透過窗子映進九九藏書網病房,讓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身在何處。迷迷糊糊看到天花板上垂下鉤子,掛著輸液的藥水。他眨了一下眼睛,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聲音:「盛經理,你醒了?」
他只覺得全身乏力,昏昏沉沉的,實在是沒有力氣說話。那個人的身影輪廓朦朦朧朧的,只是一個白色的影子,他還以為是護士,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談靜。她站在逆光的位置,光線將她整個人鍍上一層絨絨的金邊,讓她看起來模糊而不真實。
「陳經理安排我過來看看您,這是公司給您請的護工小馮,住院期間,都由他照顧您。」
盛方庭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今天凌晨時分麻藥散去,他疼得睡不著,天亮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兒,現在只覺得十分疲倦。
「醫生說您還不能進食,我給您擦下臉吧,這樣睡得舒服點。」
溫熱的毛巾小心地敷到臉上,讓他覺得觸感溫柔,談靜照顧病人非常有經驗,手指又輕又柔。她和小馮齊心協力,幫他翻了個身,讓他側著睡,這讓他覺得筋骨舒展,似乎連胃部也不那麼疼了,他重新睡過去了。
換藥的時候,護士對談靜挺友好的,還對她笑了笑,問她:「你是病人家屬?」
「不是,我是他同事。」
「啊,那我跟你打聽個事。昨天來的那個女的……長得挺漂亮那個,也是你們同事,聽說是我們醫院聶醫生的女朋友?」
談靜完全懵了,腦子裡一片空白,過了幾秒鐘,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我不知道……」
小護士的八卦之心只好鳴鑼收兵,換完藥水就走了。醫院下午五點就接班,這時候盛方庭已經徹底清醒了,睡了一整天,他的精神恢復了不少,也有力氣說話了。公司幾位經理都在下班後來看他,病房裡一時很熱鬧。舒琴也來了,陳經理跟她開玩笑:「盛經理,你得好好感謝舒經理,人家可是動用了男朋友的關係,找主任給你開的刀。」
「都是同事,該幫忙的當然應該幫忙。」舒琴笑吟吟地說,「不過,我可巴不得你們一輩子都別找我幫這種忙。」
盛方庭說:「不管怎麼說,都該謝謝你。咦,你男朋友呢,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我好當面謝謝人家。」
「他今天晚上夜班,這時候肯定上班呢。」
陳經理插話說:「那舒經理還不順便去看看他!」
「上班有什麼好看的。」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上班也挺好看的啊!」
「就是就是!」
所有人都哄笑起來,盛方庭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這是來看我啊,還是氣我這個單身漢啊?」
陳經理笑著說:「盛經理快點好起來,快點找個女朋友,快點結婚,讓我們每個人送個大紅包,就報了這一箭之仇了。」
經理們臨走之前,都囑咐談靜好好照顧盛方庭,好像她真是病人家屬似的。談靜只低著頭答「是」。等經理們都走了,盛方庭才說:「你趕緊下班吧,這裡有小馮。」
談靜習慣性地答:「是。」
盛方庭覺得挺好笑的,可是他一笑,就牽扯得腹肌疼,所以那一笑還沒來得及展開,就皺起了眉頭。他說:「別唯唯諾諾了,在公司是上下級,在醫院可是麻煩你照顧了我一天,應該我謝謝你。還有,昨天謝謝你送我到醫院來。我在救護車上醒了一會兒,就看到了你。」
他的語氣特別溫和,談靜說:「沒什麼,這是我應該做的。」就算是普通同事,她也應該送到醫院來,何況盛經理還幫過她大忙。
「好吧,你下班吧。」
談靜笑了笑:「明天見。」
「明天見。」盛方庭也露出了一抹笑容,明天他還可以看到談靜,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好起來。
談靜去接了兒子,再轉車回家做飯。孫平挺高興:「媽媽,今天你不用加班?」
「是啊,今天不用加班。」談靜也挺高興,「以後十幾天都不用加班。」
她天天去醫院照顧盛方庭,算作上班,醫生交接班她就可以下班走了,這是一份美差。工作內容簡單,還不用加班。可以準時去接孫平,母子兩個回家吃飯。
在菜場買了菜,談靜正在廚房裡忙活,突然聽到孫平在外面說:「爸爸回來了。」
談靜手中的鍋鏟不由得停了一下,把煤氣的火關掉,走出來看孫志軍滿臉鬍子都沒有刮,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幾天沒換了,一股餿味,倒沒有喝醉。一見了她,他別的話都沒說,只問:「錢呢?」
談靜轉臉對孫平說:「乖,去看動畫片。」
孫平知道大人有話要說,乖乖去房裡看動畫片了。談靜擦了一下手,找出那張銀行卡,說:「就只有一千塊錢,密碼是六個0,你先拿去用。」
「錢呢?」孫志軍幾乎是吼了,「一千塊你當打發叫花子?」
「我籌了五千多,可是在路上被人偷了,我報案了,警察才追回來一千多,不信你打電話去派出所問……」
「行啊談靜,會用警察來嚇唬我了。我告訴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稀罕你那錢,你不給我,我找別人要去。」
談靜突然覺得筋疲力盡,她說:「你找別人要去吧,你找聶宇晟要去,你看他肯不肯給你。」
孫志軍愣了一下,談靜說:「我也沒別的辦法了,該賣的東西我都賣了,這一千塊錢,你願意拿,你就拿去,你不願意拿,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平平的手術費還沒有著落,醫院說,哪怕是申請補貼,我們仍舊得出30%,也就是三萬多塊。可是補貼的那個方案,風險可能要到50%,也就是說,下不了手術台的幾率,是一半對一半。你叫我怎麼選?做手術,要十幾萬,我沒錢。申請補貼,手術成功幾率,才50%,有一半的可能,孩子進了手術室,就永遠出不來了。不做手術,活不過十歲……」她抬起淚光盈盈的眼睛,看著孫志軍,「你說,叫我怎麼辦?你找聶宇晟去吧,隨便你用什麼辦法,只要你能找他要到錢,只要他肯給你,隨便你怎麼樣好了。」
屋子裡是冷冷的靜默,孫志軍瞪著眼睛看著她,她抬手擦了一下眼淚,孫志軍粗聲粗氣地說:「你想得倒美!」他伸手拿走那張銀行卡,轉身就走出家門,把門摔得「轟」一響,老房子,震得整間屋子牆角的灰都簌簌地落下來。
孫平悄悄地推開房門,躲在門背後,探出半個小腦袋,怯怯地叫:「媽媽……」
談靜連忙把眼淚擦乾,走過去蹲下:「怎麼了,平平?」
「我餓了。」
「媽媽在做飯,馬上就好了。」
「媽媽,你又跟爸爸吵架了?」
「沒有,爸爸說話一直這麼大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再玩一會兒,媽媽去炒菜。」
孫平卻抓住了她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想梁叔叔了,梁叔叔會帶我去公園玩。」
「梁叔叔最近很忙,等到星期天,媽媽再帶你去看梁叔叔好嗎?」
「好。」孫平忽閃著大眼睛,「媽媽,你給我幾顆豆子吧,等豆子發芽了,就是星期天了。」
談靜從廚房裡抓了一大把豆子,拿了只碟子浸了些清水泡上幾顆,然後餘下的豆子擱進豆漿機裡,倒水按下開關。今天沒有做湯,就打點豆漿給孫平吃飯的時候喝,濾下的豆渣,也正好炒盤菜。
孫平小心地端著泡著豆子的碟子,把它放在了窗台上。一個人對著豆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談靜炒完幾個菜出來,看到豆漿也已經好了,於是把豆渣濾出來,晾在一旁。把豆漿倒了一杯,加上白糖,叫孫平:「平平,吃飯了。」
孫平從破舊的沙發上爬下來,先去洗手,然後坐到了桌邊,乖乖地拿起筷子。談靜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問他:「平平,你跟豆子在說什麼呢?」
「我在許願。」
「許願?」
「玫玫姐姐說,外國的童話書裡,有一種魔豆,它會長到天上去。只要順著魔豆往上爬,就會看到巨人,還有很多很多的寶貝……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談靜笑了笑,問:「那平平想要什麼啊?」
孫平咧開嘴笑了:「我想要一顆好心……媽媽,我想讓巨人給我換一顆好心,把我這顆有病的心換掉,這樣我就不用生病了,你也不會著急了。」
談靜心如刀割,卻勉強笑著:「平平,媽媽會想出辦法來的,媽媽會讓醫生把平平的心治好。」
因為答應了孫平,所以在週末的時候,她就對盛方庭說,雙休日自己不過來醫院了,因為要帶孩子出去看兩個朋友。盛方庭很吃驚,他沒想到談靜結婚了,更沒想到談靜還有一個孩子。一剎那間他幾乎失態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不瞭解談靜,也沒有打聽過她的私生活,經手談靜檔案的是舒琴,他甚至連談靜的簡歷都沒有看,就決定把這個人調到企劃部來。他對她,真是一無所知。
他對自己的情緒很詫異,但是很快他鎮定下來,說:「陪孩子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幾天你也挺辛苦,雙休就好好陪他玩一下。對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談靜談到兒子,有一種無法自抑的歡喜,讓她眉梢眼角都藏不住一抹笑意。盛方庭從來沒有見她這樣開心地笑過,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種憂鬱的神情。
「去吧,好好玩。」
沒有談靜的病房,還是那樣安靜。因為談靜在的時候,基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當你需要的時候,她卻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他輸液的時候總會睡著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談靜坐在椅子上,很認真地用筆記本回復一些郵件。筆記本電腦是公司配的,她的職位不配新電腦,用的是公司IT部門淘汰下來的二手機,但二手筆記本她也擦拭得乾乾淨淨,在她手裡,什麼東西都會格外受到珍惜。
他曾經在辦公室看她把作廢的A4紙翻過來,裁成小塊當成便箋紙,她並不是小氣,她只是惜物。可能貧困的家境才會造成這樣的謹慎,不過大方的時候她也挺大方,救護車的費用就是她墊的,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過了好幾天後,她才連同護工的費用一起,交給財務報銷。盛方庭這兩天已經可以看郵件了,不過醫生只讓他看一小會兒,他看到長長的郵件名單裡總有Helen,她雖然人在醫院,但她自己基本的工作還是做完了,沒有讓同事代勞。
盛方庭覺得自己想談靜這個人,已經想得太多了。其實當初他把這個人弄進企劃部,動機並不純粹。一個什麼樣的人才會替你賣命呢?一個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得到這個職位的人,才會替你賣命。這種人安全,好用,是職場裡最好的卒子。隨時會為你堵槍眼,犧牲掉他們的時候,他們仍舊會感激你,因為你給了他現有的一切,你原本就是神。
但現在盛方庭覺得自己做錯了,談靜確實老實、好用,自己說什麼,她都會去做。這顆卒子他埋得既深且遠,但還沒有派上用場,自己反倒被擾亂了。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她給他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甚至讓他覺得惶恐的失控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上了一部沒有剎車的汽車,你不知道安全閥在哪裡。速度太快,快得讓他來不及思考,就已經無法下車了。
盛方庭覺得自己要重新考慮這盤棋了,一個卒子,本來就應該只是一個卒子。他不能等人利用自己的疏忽失控,來將自己的軍。他九九藏書網要把主動權拿回來,趁著還能夠控制局面的時候。
盛方庭決定不再想談靜,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下屬。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竟然還是談靜的手指,拿著那鬆軟濕熱的毛巾,溫柔地觸到自己的臉上。
談靜帶著孫平去看梁元安和王雨玲的新店面。在臨走前她打過電話給王雨玲,所以王雨玲等在公交站接他們,一見她就接過孫平,笑著問:「平平想不想王阿姨?」
孫平大聲答:「想!」
「哎!真乖!」
店裡還在裝修,工程基本上已經收尾,新買的大烤箱也已經送來了,被塑料膜包得嚴嚴實實,因為店裡在貼牆貼,怕塗料滴到烤箱上。梁元安在店裡監督裝修工人,孫平一見到他就大聲叫:「梁叔叔!」
「哎!平平來了!快出去,這裡頭味道太難聞了,對孩子不好。」
幾個人在店外頭說話,周圍都是居民樓,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遠處還有一個大超市。談靜看了看,說:「這地段真不錯。」
「是啊,開個蛋糕店正好。不過超市裡也有麵包房,但他們的麵包,不好吃。」王雨玲興致勃勃地說,「談靜你放心吧,我們的店一定掙錢!」
談靜只是抿嘴笑笑,梁元安說:「走,回家坐坐去,我們已經把原來的房子退掉了,就在這附近租的房子,談靜你還沒去過吧?」
「好,我們去看看。」
「買個西瓜帶上去,天氣太熱了。」
梁元安抱著孫平,王雨玲抱著西瓜,孫平在梁元安懷裡,扭著身子跟王雨玲說話。王雨玲喜歡孩子,哄得孫平很開心,談靜跟在後面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心酸。這三個人多麼像一家人,多麼像一個正常的家庭。而自己,從來沒有能夠,讓孫平享受過這樣的溫馨和溫暖。
進門之後,梁元安把西瓜抱去洗了,切成塊拿出來,大家一起吃西瓜。孫平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梁元安說:「談靜,你看平平這斯文勁兒,真是像你,吃東西都沒啥聲音,人家孩子吃西瓜,吃得稀里嘩啦的,他倒好,吃起西瓜跟繡花似的。」
談靜笑了笑,王雨玲突然想起來:「對了,前兩天我碰見孫志軍了。」
談靜愣了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問:「你在哪兒碰見他的?」
「家電城外頭,他跟一幫送貨的人在一起,像是在等活兒。」王雨玲覺得十分不解,「他不是在開叉車嗎?」
孫志軍因為打架丟了工作的事,談靜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現在王雨玲問起來,她也只是簡單地說:「他沒幹那工作了。」
「為什麼啊?開叉車人輕鬆,掙得又多。」王雨玲不解,「這人就是個敗家子,好好的叉車不開,跑去賣苦力。我就是不明白,談靜你為什麼嫁給了他,你們兩個簡直太不配了。」
談靜低下頭:「什麼配不配的,還不就是過日子。」
「他那人是過日子的樣子嗎?就算是過日子,那也看配不配。你這個人,斯斯文文的,還念過幾年大學。他那個人,跟張飛似的,連初中都沒讀完,跟你站在一塊兒,真不像兩口子。而且喝酒打牌樣樣來得,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他自己花,從來就不管你和平平。我就不明白,你怎麼忍得了他,這種老公,有還不如沒有呢!」
談靜突然說:「他不是壞人……最難的時候,他幫過我。生平平的時候我難產,大出血,沒錢買血漿,他在醫院抽了自己400CC的血輸給我。平平生下來就有病,睡了七天的溫箱,每天就得花一千多。出院的時候,我跟平平的醫藥費加起來,都兩萬多塊錢了,他在結婚前攢的那點錢,都花在我和平平身上了。當時為了救平平,他四處跟人借錢……我和平平兩個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哎喲,那不是應該的嗎?他自己的老婆兒子難道他不應該想辦法?那他還是個男人嗎?」
談靜低下頭,沒有再吭聲。
王雨玲沒好氣地說:「你就是心腸軟,就算他當初是不錯,這幾年他對你對平平,盡過半點責任嗎?老婆孩子從來不管,成天就喝酒打牌,輸了就管你要錢,你就算欠他的,也早就還清了。」
談靜仍舊沒有做聲,也許金錢上的債,她早已經還清了。可是有些債,卻是永遠無法還清的。
吃完西瓜,王雨玲拿了一堆單據出來,說要跟談靜匯報一下店子的情況。談靜覺得不好意思:「你們弄就行了,不用跟我說。」
「親兄弟,明算賬,你投了一萬多塊錢,怎麼著也是股東,現在裝修差不多快完了,當然要跟你匯報一下。」王雨玲很認真地一筆筆算給她聽,租金花了多少錢,裝修花了多少錢,買設備花了多少錢,最後預計開業的時候,一共投入進去多少錢。
總數還是挺驚人的,王雨玲說:「咱們手頭的錢,算上你那一萬多,可全用上了,一點也不剩了。不過開業就好了,一開業就有流動資金了。下半年生意好,年前就可以給你分紅了。」
談靜笑了笑,說:「你們把生意做好,我就放心了。」
她們在那裡說話,梁元安哄著孫平玩,拿麵粉和了麵團,扣進蛋糕模子裡,再倒出來,就是漂亮的動物圖案。孫平開心地笑,托著那小小的蛋糕胚一路飛跑過來:「媽媽媽媽,你看!我做的蛋糕!」
「慢點,慢點,別跑!」彷彿是印證她的擔心,孫平突然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上。談靜衝過去將孩子抱起來,他臉色發紫,全身哆嗦,似乎喘不過來氣。談靜將孩子側放在地上,然後讓他上臂和膝關節彎曲,保持呼吸道通暢,她焦慮地按著孩子的脈搏,看到梁元安跟王雨玲都嚇傻了,談靜不由得大聲說:「快打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