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狗 第一部 第三章
    三

    那時我住在薩恩斯?培尼亞,出門上街的時候,經常要拐到貝亞必斯塔大街去。在那裡我常遇到依蓋拉斯。他是我哥哥貝利戈入伍前的朋友。他總是問我:「他有什麼消息嗎?」「沒有。自從把他們送進大森林以後,一直沒有來信。」「你急急忙忙上哪兒去呀?走,跟我去聊一會兒。」我想趕快走上貝亞必斯塔大街,但是依蓋拉斯比我歲數大,他邀請我的樣子就像我和他是同年一樣。他帶我走進一家酒館裡,問我:「你喝點什麼?」「不知道。什麼都行,隨你的便。」又瘦又高的依蓋拉斯說:「好吧。喂,混血種,來兩杯燒酒。」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心點,別喝醉啦!」一喝下燒酒,喉嚨裡火辣辣的,嗆得我直流淚。他說:「嘬一口檸檬,就會好一些。

    抽支煙吧。」我們談起足球、學校和我的哥哥。他講了很多有關貝利戈的事情。我原來認為我哥哥是個和氣的人,誰知竟然是一隻好鬥的公雞。他說,有一天晚上,我哥哥讓一個女人用匕首給逮住了。另外,沒有想到,他居然搞過女人。依蓋拉斯說,貝利戈搞上一個姑娘,人家差一點強迫他結婚。我聽了真有些目瞪口呆。他告訴我:「你有個侄子,現在大概四歲了。你不覺得自己也變老了嗎?」我只能聊一會兒,接著便找個借口走了。一進家門,我就緊張起來,母親要是懷疑起來,那該多麼難堪呀!我一面掏出書本,一面說:「我去鄰居家唸書。」她沒有做聲,只是稍微點點頭,有時連頭也不點。鄰居家比我們的房子大,但是也很破舊。敲門之前,我搓搓雙手,一直擦得發紅,甚至出汗才罷休。有時特萊莎給我開門,一看見是她,我心裡就高興起來。但是經常開門的卻是她的姑媽。這個老女人是我母親的好朋友,但是並不喜歡我。據說我從小總愛給她搗亂。她把我放進門,嘴裡喃喃地抱怨說:「在廚房裡唸書吧,那裡的燈光亮。」我們倆開始做功課。姑媽在一旁做飯。房間裡充滿了洋蔥和大蒜的氣味。特萊莎把什麼都弄得井井有條。看看她那包得整整齊齊的作業本和教科書吧,真叫人佩服。她那秀麗的小字實在叫人喜歡。她的本子上一個污點也沒有,所有的標題全用紅顏色劃出來。為了叫她高興,我說:「將來你一定是個畫家。」我說完,她就笑起來。她笑的模樣令人難忘。那笑聲發自內心。她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拍著巴掌。我有時在路上遇到她放學回家。誰都可以看出來,她跟別的女孩不同,她的頭髮從來沒有亂過,手上也沒有墨水的痕跡。對我來說,我最喜歡的還是她的臉龐。她的兩腿是細長的,胸脯還沒有顯露;也許開始顯露了,但是可以說,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乳房,也沒有想過她的大腿,卻只想著她的臉容。每到晚上,當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起她來。我感到害羞,時時想小便,一陣陣產生想吻她的衝動。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她那張臉,看見我們倆在一起,好像我們已經長大,並且結了婚……我們倆每天下午都要在一起待上兩個多鐘點,有時還要長些。我總是撒謊說:「我有一大堆作業呢。」就為了在廚房裡我們可以多逗留一會兒。雖然我說「你要是累了,我就回家」,但她卻從來沒有露出疲倦的樣子。那一年,我在學校裡的分數高極了,老師非常喜歡我,常常拿我做模範,叫我到黑板前面示範,有時還代理老師監管同學。薩恩斯?培尼亞胡同的孩子們管我叫書獃子。

    我和男同學不來往,僅僅在課堂上說說話,只要一出教室,我立刻和他們分手。我只和依蓋拉斯見面,他常在貝亞必斯塔廣場的拐角處等著,一看見我來了,便馬上迎過來。那時候,我每天盼望的就是快點到下午五點鐘;那時候,我唯一痛恨的就是星期日,因為我和她一直學習到星期六,星期日特萊莎要和她姑媽到利馬親戚家裡去。每到那天我就關在家裡過一天,要麼就去波達奧看第二流的球隊比賽。我母親從來不給我零用錢,她總是抱怨父親死後給的撫恤金太少。她說:「最壞的事莫過於為政府服務三十年。沒有誰比政府更忘恩負義的了。」撫恤金只夠付房租和飯費。以前我和學校裡的同學看過幾次電影,但是那一年我連影院頂層的樓座都沒有沾過邊,也沒有看過足球,任何地方也沒去過。第二年我雖然有了錢,可是一想起每天下午和特萊莎唸書的情景來,心裡就感到很痛苦。

    看電影那件事比偷母雞和揍新兵狗崽子更為有趣。安靜點!瑪爾巴貝阿達,你的牙齒在動,這我知道。現在好了。自從甘博亞解散了全班的大團體之後,我們四個人就成立了「圈子」。事情已經過去一年,「美洲豹」卻總是說:「早晚有一天大家還會回到團體裡來的。那時候,咱們四個就該當頭目了。」這一次比當新兵的時候更好,因為那時團體只限於我們一個班;這一次幾乎全年級都參加進來,我們四個人真的成了領導,當然「美洲豹」的權力比我們的還大。從那個新兵狗崽子摔斷手指的事情上可以看出來,全班同學是跟我們站在一起的,是支持我們的。魯羅斯說:「狗崽子,順著梯子向上爬,快一點!不然我可要生氣啦。」那個小伙子是怎樣地瞅著我們喲。「士官生們,爬那麼高,我頭暈。」「美洲豹」笑彎了腰。卡瓦卻生氣地說:「狗東西,你知道你是在嘲笑誰嗎?」他不得不向上爬去,但是一定非常害怕。魯羅斯說:「小伙子,爬呀,向上爬呀!」「好啦,開始唱吧!」「美洲豹」下令說:「可得像藝術家那樣手舞足蹈地唱。」那小子像個猴子似的攀登著,梯子撞得磚地噠噠直響。「士官生們,我如果摔下來怎麼辦?」「你一定得摔下來。」我對他說。他顫抖著直立起來,開始唱歌。卡瓦說:「他馬上要摔得頭破血流了。」「美洲豹」已經笑彎了腰。不過,摔一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演習的時候,我從更高的地方往下跳過。「他幹嗎要抓住擦槍的通條呢?」看到那小子的手在流血,「美洲豹」說:「我以為他的手指頭拉斷了呢。」上尉每天晚上都說:「肇事者趕快自首,處罰一個月不准外出,否則更長。」全班同學都表現得很出色。「美洲豹」對同學們說:「既然大家這樣齊心,為什麼不重新加入到團體裡來呢?」低年級的狗崽子們生下來就是低聲下氣的。跟五年級的人打架比給狗崽子「洗禮」可有意思多了。

    那一年我終身難忘,特別是影劇廳裡發生的那件事。整個事件是「美洲豹」一手鬧起來的。當時他在我身邊,差一點就打到我身上來。狗崽子們這一回走運,我們沒有動他們,因為對付五年級的人已經讓我們忙得不可開交了。這個仇報得很痛快,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就像那天在操場上發生的事一樣,那時剛好有個給我搞過入學「洗禮」的傢伙從我跟前走過,我就痛打了他一頓。影劇廳裡這一次,險些把我們開除出校,但是那也值得,我發誓,確實如此。三、四年級之間的事只不過是兒戲,真正的對手還是五年級。誰能忘記當年他們對我們的「洗禮」呢?在影劇廳裡,我們插在五年級和三年級狗崽子中間,就是故意要鬧事。耍軍帽也是「美洲豹」發明的:假如看見有五年級的士官生走過來,就等到他走到我們面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把手舉到前額,好像要給他敬禮的樣子,他剛一回禮,我們就脫下軍帽。「你在拿我開心嗎?」「沒有,我親愛的士官生,我的頭皮癢癢,抓抓後腦勺。」從影劇廳裡的形勢可以清楚地看出,大概要發生衝突了。儘管是冬天,大廳裡卻很熱,因為洋鐵皮的屋頂下面容納了一千多人。大家擠在一起,都快悶死了。一進影劇廳,我就聽見有人在耳旁說話,我看不見他的臉,我猜想大概是個山裡人。這時「美洲豹」說:「真擠呀!我的屁股這麼大,板凳可實在太小了。」他在四年級的隊尾壓陣。詩人拉了一下不知什麼人:「喂,你以為我會免費白干,還是因為你的臉蛋漂亮?」這時大廳裡已經黑了燈,有人衝他嚷道:「安靜點,不然就揍扁了你。」可以肯定地說,「美洲豹」墊磚頭並不是故意擋住別人視線,而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聽見五年級那小子說話,我的香煙落到地上了。於是我點燃一根火柴,彎下腰,蹲到地上去找。正在這時,人們開始騷動起來。「喂,士官生,拿掉屁股底下那些磚頭!我要看電影。」我問道:「士官生,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不是。是你旁邊那個人。」「美洲豹」問他:「你是跟我說話嗎?」「不是跟你還是跟誰呀?」「美洲豹」說:「勞您駕,安靜點,先讓我看看這些放牛的漢子。」「你不拿掉那些磚頭嗎?」「美洲豹」說:「我不想撤掉。」這時我已經重新坐好,不再找那支煙了,再說哪裡找得到呢。看來要出事,最好趕快繫緊皮帶。「你不聽勸告嗎?」「美洲豹」答道:「不聽。為什麼要聽你的?」他顯然在肆意地拿那小子開心。這時後面有人吹起口哨來。詩人也放開喉嚨唱起來:「哎呀呀呀……」全班同學也一起跟著唱。五年級那小子問道:「你們這是在取笑我嗎?」「美洲豹」回答說:「好像是吧,我親愛的士官生。」事態在逐漸發展。這樣的事一般是在街道和廣場上發生的,以前從未見過在影劇廳裡發生。

    「美洲豹」說第一個動手的是他,可我的印象卻並非如此,是另外那個人首先開打的。要麼就是那個要替他出這口氣的朋友。那傢伙一定非常惱火,對準「美洲豹」便猛撲過來。那一聲尖叫震得我耳膜發疼。人們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看見有個黑影朝我頭上撲來,接著就挨了幾腳。這個情景我記得很清楚,電影的內容卻不記得了,因為剛開演不久。詩人是真的挨了打,還是故意裝瘋賣傻亂喊一通?瓦裡納中尉的吼聲也響起來:「開燈!准尉,開燈!你聾了嗎?」我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兩個年級趁著黑暗一起向我們撲了過來。煙頭在空中飛來飛去,每人都想躲開火星。儘管他們想用煙頭襲擊我們,可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引起火災。打得真熱鬧呀!小伙子們,報仇的時候到了,動手呀!讓他們每個人都掛綵!我的天主,真不知道「美洲豹」怎麼能夠活著出來。一群群黑影從我身旁過來過去,我對準他們拳打腳踢,弄得我手腳生疼。我大概連四年級的一些人也揍了幾下。漆黑一團,誰能分得清楚呢?瓦裡納吼道:「巴魯阿准尉,這些倒霉的電燈怎麼還不亮?你沒看見這群畜生在互相殘殺嗎?」的確,四面八方都在揮舞老拳,大打出手。真走運,每個人都撈到不少便宜。電燈亮起來的時候,響起一片口哨聲。瓦裡納不曉得在哪裡。五年級和三年級的中尉和准尉都在場。「讓路!讓路!他媽的。」誰要是肯讓路那才見鬼呢,那幾個傢伙可真野蠻,最後他們發火了,對準學生就亂打起來。那個老鼠准尉衝著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用目光跟蹤他。我想如果有人打傷了他,可就替我報了仇了。可是那傢伙站在那邊,比誰都威風。他左一拳,右一腳,咧著嘴巴樂得要命,命比貓還多。當事情涉及到需要共同對付中尉和准尉的時候,士官生們表現得很出色,都裝得一本正經地說:「這裡沒有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是好朋友。剛才的事,我不知道。」五年級的也是這個口氣。講話要公道嘛。後來,三年級的狗崽子被帶出去了,新兵們就這樣昏頭昏腦地走了。接著五年級的也被叫走了。影劇廳裡只剩下我們這個年級。於是大家就放開喉嚨唱起來:「哎呀呀呀……」「美洲豹」這時說:「那兩塊讓他討厭的磚頭,我硬是讓他嚥下去了。」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這次可把五年級的給氣壞了。咱們讓他們在狗崽子面前跌了跤。今天晚上他們一定會來偷襲咱們四年級的宿舍。」這時當官的像群耗子一樣從這頭竄到那頭,一邊不停地追問:「這場亂子是怎麼鬧起來的?」「說呀!不然都關禁閉。」我們根本不予理睬。我們在考慮:他們會來進攻的,不能讓他們偷襲宿舍,我們要到空地上去等著他們。

    後來,「美洲豹」站在存衣間,我們就像當年新兵入校時,為了報仇,「圈子」在洗臉間開會時那樣,聽他給大家講話:「一定要自衛,事先有準備的人,一個可以頂兩個。哨兵,到檢閱場上去放哨。只要他們一露面,就馬上來喊我們。大家開始準備炮彈,纏好衛生紙,要把手纏緊,這樣拳頭掄出去才會像馬掌那麼硬。鞋尖上要綁上刮臉刀,就像高利塞奧露天劇場的鬥雞那樣。衣袋裡要裝滿石頭。別忘了褲子裡要繫上保護帶,男子漢愛護襠部要賽過心肝。」大家都服從他的命令,魯羅斯高興得像當年成立「圈子」時那樣在床上蹦來跳去。不同的是現在整個年級都捲進這鍋粥裡來了。「喂,你們聽,別的寢室也在準備參加這場大戰呢。」「石頭不夠用呀,真他媽的。」詩人說,「咱們去揭瓷磚吧!」大家互相請抽煙,親熱地擁抱著。很多人穿著制服上了床,有人甚至還穿著靴子呢。他們來了嗎?他們來了嗎?安靜點,瑪爾巴貝阿達,不要張牙舞爪的,鬼東西。甚至連這條母狗都惶惶不安起來,平時它非常安靜,現在又叫又跳。瑪爾巴貝阿達,你應該和小羊駝睡覺去了。我必須守衛這些弟兄們,不能讓五年級的人偷襲我們。

    迭戈?費雷街第二街區與奧喬蘭街交叉的路口旁邊有一所住宅,它有兩道白牆分別位於這兩條街上,每道有一米高、十米長。兩道牆的交匯處,有一根電線桿子豎在人行道邊。這根桿子加上對面平行的牆壁經常被用作球賽的球門。哪一隊抽中籤,就使用它;沒抽中的就在五十米遠的地方,順著奧喬蘭街的方向,把一塊石頭或一堆毛衣加上別的衣裳放在街邊上當球門。整條街道都是球場,球門則只有馬路那麼寬。他們經常踢足球,也像在特拉薩斯俱樂部的球場上那樣穿上球鞋,但故意不把氣打得太足,免得足球彈性太大。踢的時候,大家都傳低球,距離球門很近的時候才射門,而且不很用力。底線是用粉筆畫的,鞋踩球擦,玩上幾分鐘之後底線就模糊了。於是,為了進球是否有效,常常爭得面紅耳赤。

    比賽常常是提心吊膽的。有時儘管小心謹慎,但總免不了有個普魯托之類得意忘形的人,狠命一腳,或用力一頂,足球就飛進場地旁邊的院牆裡面砸壞花園裡的天竺葵。假如球勢很猛,砰一聲砸在門上或窗戶上,事情就麻煩了,因為震壞或打碎玻璃的話,那麼就只好把球扔給人家,球員們哄叫一聲,撒腿便跑。大家一面跑,普魯托一面叫:「人家追來了,在後面追咱們呢。」誰也不回頭證實一下那話是否確實,但是人人都加快了腳步,並且隨聲附和地說:「快跑,人家追來了,把警察也叫來了。」就是在這時候,阿爾貝托跑在最前面,由於費力而憋得半死。他連聲喊道:「到懸崖下面去!咱們到懸崖下面去!」大家跟在他後面叫著:「對,對,到懸崖下面去!」他聽到周圍夥伴急促的呼吸聲:普魯托的呼吸像頭野獸似的放肆;蒂戈的短促;貝維的聽起來越來越遠,因為他的速度最慢;埃米略的呼吸均勻,是田徑運動員式的,他科學地分配體力,嚴格地用鼻子吸氣,通過口腔呼出;他的旁邊是帕科,再過去是索爾畢諾,以及其他人的呼吸,所有這些匯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富有生命力的低沉的交響樂。這種聲音圍在他身邊,鼓舞著他繼續加快速度,沿著迭戈?費雷街向科隆街口跑去,從那裡向右拐。拐彎的時候,他緊貼著牆根,以便少跑彎路,爭取領先。隨後跑起來就比較容易了,因為科隆大街是條下坡路,再說,不到一個街區的前方,隱約可見防波堤的紅磚,以及與地平線相連的灰色的大海,這說明他們很快就可以到達。街道上的孩子們常常嘲笑阿爾貝托,因為他們一躺在普魯托家那一小方塊草地上,商量遊戲計劃的時候,他總是急忙建議:「咱們去懸崖吧!」懸崖之行的路途既遙遠又困難。他們從科隆大街的盡頭翻過磚牆,準備從一小塊斜堤上往下爬,大家神情嚴肅地觀察著、試探著犬牙交錯的怪石,爭論著前進的路線,從上面一一記下通往滿佈石礫的海灘的途中所存在的障礙。這時,阿爾貝托便成了最熱情的軍事戰略家。他一面不斷地觀察著峭壁,一面簡短地指示前進的路線,模仿著電影裡面英雄們的姿態和手勢:「先從那塊有羽毛的石頭上下去,那塊石頭結實;從那兒只要往下跳一米就行了,不過要多加小心;然後,踩上那幾塊扁平的黑石頭,以後再下去就很容易了。要是走另外一邊,那裡有青苔,咱們會滑倒。你們看,這條路可以到達咱們以前沒到過的那片海灘。」假如有誰提出異議的話(比如埃米略,他有做首領的才幹),阿爾貝托便狂熱地維護自己的觀點,區裡的孩子也就分裂成兩派。火熱的爭論燃紅了米拉芙洛爾區潮濕的早晨。

    在他們背後,連綿不斷的車輛沿著海堤隆隆駛過,偶爾也有乘客把頭探出車窗望望他們。如果那個乘客是個孩子,他的眼睛便充滿了羨慕的神情。阿爾貝托的看法常常佔上風,因為在爭論時,他那種固執己見的勁頭使其他人感到厭煩。他們慢慢向下爬,任何爭執的跡象都消失不見,大家完全沉浸在團結友愛的氣氛中,這種精神流露在眼神裡、微笑中以及相互鼓勵的言談裡。每當某個夥伴克服了一處障礙,或者成功地跳過一個危險的地方時,其餘的人就給他喝彩。時間過得慢極了,而且空氣也很緊張。隨著目的地的逐漸接近,他們也變得越發大膽。他們聽到那獨特的轟鳴已近在耳邊,這種轟鳴,他們常常在夜晚,躺在米拉芙洛爾區的家裡聽到過,現在這個聲音變成了海水與石頭的喧囂。他們的嗅覺器官,也感受到了海鹽與潔白的貝殼送來的鹹味。不久,他們就到達崖底,這是山崗與海岸之間形成的一片扇形的灘頭。他們在那裡擠成一團,互相打趣,嘲笑下山時遇到的困難,在一片吵鬧聲中假裝要把對方推進大海。假如上午天氣不十分冷,或者下午意外地在鉛灰色的天空裡露出了溫暖的太陽,阿爾貝托便脫掉鞋襪,在別人高聲喝彩的鼓舞聲中,把長褲捲到膝蓋之上,然後跳進水中。他的雙腳立刻感觸到冰涼的海水和光滑的卵石。接著,他一隻手拉住褲管,另一隻手則撩起海水向孩子們潑去。這些孩子便你躲在我的背後,我躲在你的背後,避開飛來的冷水,直到一個個都脫掉鞋襪,前來迎戰,並且把他弄濕,戰鬥就宣告正式開始。最後,每個人都濕得一塌糊塗,才回到沙灘,躺倒在石頭上,開始討論起爬山的事來。向上爬既困難又累人。一回到自己那條街,大家就躺在普魯托家的花園裡,吸著從街頭商店裡買來的總督牌香煙,一面嚼著薄荷香糖,為的是去掉那股煙草的惡臭。

    不玩足球、不爬懸崖、不圍著街道賽自行車的時候,他們就去看電影。星期六他們成群結伙地去埃斯塞肖爾電影院或者裡卡多?帕爾馬電影院看早場,通常都買頂層樓座的票。他們坐在第一排,故意大聲喧嘩,把點燃的火柴投向池座,扯著喉嚨爭論著電影裡的情節。星期日的情況就不同了。早晨他們都得去米拉芙洛爾區的香柏納學校做彌撒,只有埃米略和阿爾貝托是到利馬城裡唸書。一般情況下,他們於上午十點在中央公園集合。大家坐在一條長椅上觀看進入教堂的人群,要麼就跟別的區裡的孩子打嘴架。下午去看電影,這一天他們買池座的票,而且衣帽整齊——家裡人強迫他們穿硬領襯衫,繫上領帶,這弄得他們喘不出氣來。

    有的男孩不得不陪著自己的妹妹玩,別的孩子就沿著拉爾科大街跟在他們後面,把他們叫做保姆和嬌氣鬼。這條街上的小姑娘和男孩子一樣的多,她們也結成一個緊密的團體,與男性團體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兩個團體之間一直存在著針鋒相對的鬥爭。假如他們正聚在一塊,看到她們中間有人走來,大家就一擁而上,去拉姑娘的頭髮,直到把她弄哭為止。他們還嘲笑為保護妹妹而提出抗議的哥哥。這位哥哥則說:「她會告到爸爸那裡,爸爸會因為我沒有保護她而揍我。」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他們某個人單獨露面,姑娘們就會向他做鬼臉,給他安上各種各樣的綽號;他呢,只好忍受著侮辱,滿臉羞得通紅,但是並不加快腳步,以證明自己並不是怕女人的膽小鬼。

    但是五年級的卻沒有來,大概是軍官們進行了干涉。我們以為是他們來了,便連忙從床上跳下來。可是夜間哨兵攔住我們說:「別著急,是警衛部隊的士兵。」深更半夜,這些山溝裡來的大兵被叫下床,全身披掛,武裝到牙齒,站在檢閱場上如臨大敵。中尉和准尉也是這副樣子。

    這說明他們已經聞到了火藥味。事後我們知道,五年級的人確實想找上門來,他們整夜沒睡覺,隨時準備出發。據說,他們甚至預備了彈弓和燃燒瓶。他們是怎樣地大罵警衛部隊喲,他們火冒三丈,從遠處向我們揮舞刺刀。聽說上校把瓦裡納中尉差點揍了一頓。有人說,瓦裡納真的挨了打。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值班時發生的這件事。上校一定會說:「瓦裡納,你真是個廢物。」我們當著國防部長和各國使節的面又給上校一個下不來台。聽說他險些哭起來。如果第二天不是節日,事情也就過去了。偏偏這位上校安排了一些好事:讓我們像猴子似的表演,持槍操練,說是給紅衣主教看的。又安排了校友會餐,為國防部長表演體操和跳遠,然後又是給各國使節表演軍事操練。又是演講,又是會餐,安排得好哇,實在好哇。大家估計空氣這麼緊張,一定會出事。「美洲豹」說:「今天在操場上,我們要在各項表演裡都賽過他們,一項也不能輸。一定要讓他們落個零分,無論賽跑還是拔河,我們都要贏。」但是別的項目並沒有出事,只是在拔河的時候才亂起來了。

    由於用力過度,現在我的胳膊還痛呢。他們是怎樣地狂喊喲:「博阿,使勁!博阿,加油!博阿,用力!拉呀,拉呀!」那天早晨,早飯前,大家聚到烏裡奧斯特、「美洲豹」和我待的地方,七嘴八舌地說:「你們要使勁拉,死也不許後退。」唯一沒有覺察出火藥氣味的人,就是瓦裡納那個大傻瓜。那個老鼠准尉卻嗅覺靈敏:「小心點,別在上校面前干蠢事。別想出我的醜,我個子雖矮,打架摔跤卻是冠軍。」安靜點,狗東西,否則把你那討厭的狗牙拔掉,瑪爾巴貝阿達。操場上擠滿了人,事前士兵們從飯廳裡搬來不少椅子。可是人山人海之中,根本認不出誰是門多薩將軍,何況穿軍裝的又是那麼多。大概是那個獎章最多的人吧。一想起那只麥克風,我簡直要笑破肚皮。那只話筒真是糟透了,可是我們真開心呀!一想起它來,真要笑破肚皮呢。假如甘博亞中尉當時在場,我的腦袋立刻就得被揪下來。他可真是個嚴肅的人啊。可是你再看看五年級那幫小子的模樣吧。他們的眼神裡閃爍著憤怒的火花,一個個惡狠狠地瞪著我們。他們翕動著嘴巴,好像在罵娘。我們也開始罵他們。瑪爾巴貝阿達,你老實點。士官生們,準備好了嗎?注意口令。廣播器裡發命令說:「按照哨音,進行隊列變換!」「左轉彎走!踏步!」「立正!齊步走!」接著,輪到指揮拔河的人上場了,但願他們已經把身上洗乾淨了,這些髒傢伙。一、二、一,跑步走!敬禮!那個小矮子指揮拔河可是個好手,他身上沒什麼肌肉,但是非常靈活。我們沒有看見上校,不過這無關緊要,憑著猜測我也能認出他來。他幹嗎要用那種豬油似的東西抹到頭髮上去呀?別來那套什麼軍容風紀。上校一解開武裝帶,大肚皮就會耷拉到地面上,那副怪模樣該是多麼可笑呀!我想他唯一喜愛的事情就是表演和檢閱:「你們看,我手下的小伙子們一個個多麼精神。」「特拉咚咚,特拉咚咚」,馬戲表演開始了。「看看我這些訓練有素的小狗,看看這些小丑,看看這些善於平衡的母象吧」,「特拉咚咚」。他的這副腔調,真不像是軍人的嗓門,我吸著煙都會打起瞌睡來。野外演習的時候,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很難想像他會在戰壕裡蹲著,可是搞起檢閱來卻是一次又一次:「士官生們,第三排歪了。

    軍官們注意,行進間步調要一致,要精神抖擻、態度嚴肅。」這個大傻瓜,等到拔河的時候,會叫你目瞪口呆。據說部長急得直出汗,他對上校說:「這些混蛋是不是要發瘋呀?」不錯,我們四年級跟他們五年級,就要在足球場上交手啦!看台上的觀眾真是激動喲。人們在座位上像蛇一樣來回扭動,極力想看個明白。坐在一旁的狗崽子們還蒙在鼓裡呢。再等一會兒,有好戲叫你們看了。瓦裡納在我們身邊轉來轉去,他問:「你們說咱們能贏嗎?」「美洲豹」對他說:「假若贏不了,您可以罰我一年不外出。」我心裡可沒有那麼大的把握,因為他們那一邊也有幾頭身強力壯的野牛:甘巴裡納、裡索埃涅、卡爾內羅等人都是些可怕的猛獸。再說幾天前我的胳膊就在疼,何況我還有點緊張。看台上有人在喊:「讓『美洲豹』打頭陣!」還有人高叫:「博阿,我們就看你的了。」接著全班同學一起高呼:「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瓦裡納一直高興地在笑,後來他才發覺這是在拿五年級開心,於是抓耳撓腮著急起來:「這些畜生,他們想幹什麼?門多薩將軍就在主席台上。大使和上校也都在旁邊,他們要幹什麼呀?」要罵人的神情已經從他的眼色裡流露出來。我一想起上校說的這段話,就不免想發笑。他說:「你們不要以為拔河只是個拚力氣的事,那裡面也有聰明、計謀和戰略的問題。把眾人的力量擰成一股繩並非容易的事情。」聽了以後,我簡直要笑死了。同學們在給我們鼓掌,其熱烈的程度,真是前所未有的。任何一個有心肝的人聽見,都會激動萬分。五年級的穿著黑色運動衣走進球場,也有人給他們鼓掌。一個中尉在劃線,看來馬上要比賽了。聽聽拉拉隊在怎樣尖叫吧:「四年、四年、四年級!」「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四年級的要領先!」「不管你樂意不樂意,四年級是你們的老子!」「美洲豹」問我:「你怎麼也喊起來啦?你沒看見這會消耗體力嗎?」可是這實在太令人激動了。「一鞭子抽在這兒,劈啪;一鞭子抽在那兒,啪劈。劈啪,啪劈,四年級的啪、啪、啪。」瓦裡納說:「好了,該輪到人家喊了。小伙子們,表現得好一些,要保持咱們年級的好名聲。」他居然還沒有猜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小伙子們,拉呀!『美洲豹』加油!加油!加油!烏裡奧斯特,加油!加油!博阿,加油!加油!羅哈斯,加油!加油!托雷斯,加油!加油!裡奧弗裡約,帕利亞斯達,佩斯達納,奎爾瓦斯,薩帕塔,加油!加油!寧死不能讓半分!憋足勁,加油!」主席台就近在身邊,看看能不能找到門多薩將軍那張臉。「大家別忘記,只要托雷斯一喊到『三』,就把胳膊舉起來。」看來觀眾比預料的要多。

    那一大片軍人大概是部長的助手吧。我很想看看各國使節的模樣,看看他們怎樣為我們喝彩助興。可是怎麼還不開始呢?好了,轉過身來。中尉大概已經把繩子準備好了。我的天主,但願你打好結。瞧瞧五年級那夥人陰沉的面孔,算了吧,別嚇唬我啦,我已經緊張得發抖了。「劈啪,啪劈,啦啦啦。」甘巴裡納這時走過來,他絲毫不理睬正在拉繩子、數繩結的中尉,開口說道:「這麼說你們想打活結,小心別掉了蛋。」「美洲豹」立刻問道:「那你媽怎麼辦?」甘巴裡納氣狠狠地說:「過一會兒咱們倆再算賬。」中尉這時說:「別開玩笑啦!雙方隊長到這裡來。站好隊,哨子一響就開始拉。一方越過對方的界線,我就吹哨,雙方就全停。三盤兩勝。我保證公平,誰耍賴也沒有用。」做做準備活動吧,閉上嘴巴跳一跳。拉拉隊臉紅脖子粗地在喊:「博阿,博阿,『美洲豹』。」我簡直要發瘋了。幹嗎不吹哨,還在等什麼?「美洲豹」喊道:「夥計們,預備!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甘巴裡納鬆開繩子,向我們揮舞著拳頭。瞧他們那副極度緊張的樣子,怎麼會不輸呢?最來勁的是同學們灌到我耳朵裡的喊叫聲。這聲音不知給我的雙臂增添了多大的力量。弟兄們,一、二、三,不,天主喲,上帝啊,聖母呀,四、五,這條繩子像條蛇。我知道繩結並不很大,雙手在滑動,六、七,要是不成功,我就成仁。側著身子狠命地拉呀。小伙子們個個滿頭大汗。八、九,加油!加油!再堅持一秒鐘!弟兄們,使勁呀!使勁呀!哨聲響了。差一點要了我的命。五年級的人立刻尖聲喊起來:「有鬼,有鬼。中尉。」「中尉,我們沒有過界。」轟的一聲,四年級的人全都站了起來,摘下軍帽搖晃。那真是一片帽子的海洋。博阿,他們在喊什麼?啊,他們在唱,在哭,在叫。秘魯萬歲!小伙子們,打倒五年級!壞蛋,你們何必要擺出這副嘴臉來呢。我簡直要笑破肚皮。「劈啪,啪劈,啪啪。」中尉這時宣佈說:「別亂吵!一比○,四年級領先。準備比賽第二盤吧!」加油!同學們。四年級的拉拉隊真是呱呱叫。那簡直是在咆哮。卡瓦,你這個山裡人,我看見你了。魯羅斯,放開喉嚨喊吧,那可以使肌肉增加熱量。

    我可真是汗流浹背了,簡直像個噴泉。長蛇,你別跑。瑪爾巴貝阿達,你老實點,別咬我。我的兩隻腳,真是糟糕透頂,好像穿了冰鞋一樣地打滑。我覺得身上某些地方要散架了,後腦勺上的血管彷彿要破裂。誰在那裡松勁?別蹲下去呀!誰要松勁,誰就是叛徒!抓緊這條蛇!請你們想想整個年級的名譽吧!一、二、三,加油呀!拉拉隊出什麼事了?「美洲豹」這個鬼東西!結果拉成平局啦。不過他們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們全都躺倒了,接著雙臂一張躺在地上,像牲口一樣張著嘴巴大喘氣,汗水一個勁地往下流。中尉說:「一比一。別像老娘兒們似的臭吹。」因為他們開始挖苦我們,企圖挫敗我們的鬥志。「比賽一結束,你們就得完蛋。」「要不是有上帝,我們早就把你們揍扁了。」「閉上你們的豬嘴,不然的話,我們馬上就動手。」中尉干預道:「你們這些不顧前後的混蛋。你們不知道主席台上能聽見這些罵人的話嗎?為你們這些髒話,我會付出很大的代價。」他媽的,好像真要打起來一樣。「劈啪,啦啦啦。」這個回合進行得很快,也很滑稽。人人都挺胸凸肚,張著嘴巴,滿臉漲紅地狂喊:「四年級,四年級,四年級!」口哨也刺耳地響起來。「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四年級的要領先!」我們猛地一拉,他們就落得個一敗塗地。「美洲豹」事前說過:「他們會朝我們撲過來的。他們可不管主席台上是不是坐著將軍。這樣的打群架恐怕多年沒見了。你們看看,甘巴裡納那小子是怎麼樣在看我的?」拉拉隊的叫罵聲一直傳到球場上空。遠遠地可以看見瓦裡納氣急敗壞地跳來跳去:「各班班長,每個班記下四五個、十個八個的人名,罰他們一個月或兩個月不准外出。」小伙子們,用力拉呀!最後再使一把勁!看看誰是真正勇敢的萊昂西奧?普拉多人。當我們還在拔河的時候,我看見從五年級的看台上下來黑壓壓的一大群人,由一小塊斑點迅速擴大成一片逼近我們。「五年級的來了!」「美洲豹」叫了起來,「小伙子們,快自衛!」這時甘巴裡納扔掉長繩,五年級其他拔河的成員摔倒在地並且越過了界線。我高呼一聲「我們贏了」,「美洲豹」霎時間便和甘巴裡納動手打起來。烏裡奧斯特和薩帕塔這時也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身邊,向五年級的好漢們掄起拳頭來。五年級的人越來越多,這時帕利亞斯達急忙脫下運動衫,朝著四年級看台的方向發出了信號:同學們,快點來呀!他們打算收拾我們。負責指揮拔河的中尉想把「美洲豹」和甘巴裡納拉開,卻沒有看到在他身後人們已經打成了一鍋粥。

    「混蛋,你們沒看見上校就在上面嗎?」另外一群人從看台上跑來了。那是我們的人來啦!整個四年級形成了一個大團體。親愛的卡瓦,你在哪裡呀?魯羅斯老兄,咱們背靠背地跟他們干。大家全都回到「圈子」裡來了,我們幾個成了首領。忽然,上校的細嗓門在四面八方響起來:「全體軍官,全體軍官,立刻制止這場騷亂。這樣的事讓學校太丟臉啦!」曾經給我「洗禮」的一個傢伙,正張著紫紅的豬嘴巴望著我呢。小老弟,你等一等,咱倆還有點賬沒算呢。假如我哥哥看見我也有一副山裡人的豬嘴巴,他會怎麼樣呢?(他是十分厭惡山裡人的。)突然,軍官和准尉們解下武裝帶開始猛抽。據說看台上被請來做客的一些軍官也掄著皮帶動起手來。這哪裡有半點學校的氣味?真是奇恥大辱!我的身上也挨了一下,我想那不是皮帶抽的,而是被上面的銅扣劃破了一大塊。「將軍,這裡面一定有陰謀。我一定不會饒恕這種行為。」「什麼陰謀!什麼詭計!您趕快想辦法叫這群混蛋住手。」「上校,請您關上開關,麥克風還開著吶。」周圍是一片口哨聲和鞭打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軍官。我脊背上的傷口像火一樣地燒痛。「美洲豹」和甘巴裡納在草地上像兩隻烏賊一樣糾纏在一起。總的來說,我們還算走運。瑪爾巴貝阿達,挪開你的臭牙,癩皮狗。等到站好隊伍的時候,我渾身上下一片酸痛,還有疲勞,那是怎樣的疲勞呀!我真想就在原地、在足球場上躺倒睡一覺。操場上沒有人說話,這死一樣的寂靜簡直令人難以相信。人們喘息未定,胸膛仍在起伏,有誰會去考慮假日外出的事呢。我敢肯定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床睡覺。這下子可好了,我們自討苦吃:國防部長命令年底以前不准我們外出。最滑稽的是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嘴臉,既然你們什麼也沒幹,何必要怕成那個樣子呢?趕快回家去吧,別忘了這場見識。中尉們更是害怕極了。瓦裡納,你滿臉蠟黃,去照照鏡子吧。你那副模樣可真叫人難受。魯羅斯在我身邊說:「那個穿藍衣服的女人身旁的胖子,大概就是門多薩將軍吧?我以為他是步兵的,可是這老傢伙帶著紅領章,說明他從前是炮兵。」上校攥著麥克風,不曉得該說什麼,只是尖聲細氣地喊著:「士官生們,」停了一下,又叫道,「士官生們,」接著喉嚨就嘶啞了。狗東西,當時我真想放聲大笑,可是大家都緊繃著臉,默不作聲,索索地在發抖。瑪爾巴貝阿達,他都說了些什麼呀?我是說,他反覆說了幾遍「士官生們,士官生們,士官生們」之後,又講了一些什麼呢?

    他講了一些請來賓們原諒的話:「我以大家的名義,以你們的名義,以各位軍官的名義,以我本人的名義,請各位來賓多多原諒。至於發生的事情,我們自己一定會妥善地處理的。」後來,他身旁那個女人的話竟然博得了五分鐘的掌聲。據說她看到我們熱烈地為她鼓掌的時候,激動地哭了起來,接著就向大家拋吻。遺憾的是離得太遠,不知道長得漂亮不漂亮,年輕不年輕。瑪爾巴貝阿達,當她說「三年級的穿好制服!四、五年級的留在場內!」的時候,你不感到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嗎?狗東西,你知道為什麼誰也不肯動嗎?軍官不動,班長不動,三年級的狗崽子不動,客人也不動。因為魔鬼在那裡吶。這時她跳了起來:「上校!」「尊敬的夫人。」人們紛紛動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上校,我求求您……」「尊敬的大使夫人,我沒有什麼要說的了。」「關上麥克風吧。」「上校,我懇求您……」瑪爾巴貝阿達,那時過了多少時間?沒有多久,大家齊齊瞅著那個胖子、麥克風和那個女人。他和她同時開口講話的時候,我們發現她是個外國人。「上校,您看在我的面上講幾句吧。」全體官兵立正聽著。死一樣的寂靜籠罩著球場上空。「士官生們,士官生們,讓我們忘掉這件羞恥的事吧。今後再也不要發生類似的事件了。讓我們謝謝大使夫人的關心和同情。」甘博亞中尉事後說:「真是丟人!修女學校裡也不會有這樣的事,老娘兒們居然在兵營裡發號施令。」大家謝謝尊貴的客人吧。學校裡誰發明的這種掌聲?好像一輛慢慢啟動的火車頭:匡,一、二、三、四、五,匡,一、二、三、四,匡,一、二、三,匡,一、二,匡,一,匡,匡,匡,匡,匡。再來一次,接著又是匡,匡,匡。在田徑比賽的時候,瓜達盧佩學校的人跟我們的拉拉隊為了這個你死我活地廝打起來。我們給這位女大使也來了一個匡,匡,匡。其實應該給她來個劈啪,啪劈。甚至連狗崽子們也鼓起掌來。准尉和中尉們也是這樣幹的。別停手,繼續拍下去!匡,匡,匡。大家的眼睛都盯著上校。女大使和部長要走了。部長一再回頭看,他也許這樣想:你們還高興呢,我要把你們都給掃出校門去。可是,他卻笑了。門多薩將軍、各國使節、軍官們和來賓們,匡,匡,匡。哎呀,真開心死了!哎呀,我的爹,我的媽,匡,匡,匡。咱們大家都是百分之百的萊昂西奧?普拉多人。秘魯萬歲!士官生們,總有一天,祖國會召喚我們去戰鬥,那時我們就會挺身而出。我們都有崇高的理想、堅定的信念。「甘巴裡納在哪兒?讓我吻吻他吧?」「美洲豹」說,「我把他摔得夠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聽了掌聲,那女人哭了。瑪爾巴貝阿達,學校生活既艱苦又有犧牲,但是也有補償。遺憾的是「圈子」不會像從前那樣了。我們三十個人在洗臉間開會的時候,那心裡是多麼痛快喲!那個長著犄角的長毛魔鬼到處插手。即使因為山裡人卡瓦我們都倒了霉,那又怎麼樣呢?就根據那麼一塊破玻璃,他們就把卡瓦開除了。就算把我們也開除,那又怎麼樣呢?瑪爾巴貝阿達,小母狗,別咬我!

    後來那些乏味屈辱的日子,他也忘掉了。他起得很早,因為失眠而渾身酸痛,他在那準備安放傢俱的陌生房間裡徘徊著。他在屋頂上面的閣樓裡發現了一大批的報紙和雜誌,於是終日待在裡面,心不在焉地翻閱。他躲避著父母,開口說話也只是一言半語。有一天,母親問他:「你覺得爸爸怎麼樣?」他說:「不覺得怎麼樣。」又有一天母親說:「小裡卡多,你快活嗎?」「不快活。」到達利馬的次日,父親來到他的床前,望著他露出一絲笑容。裡卡多說:「早晨好。」人卻仍然躺在床上沒有動彈。一絲陰影從父親的眼睛裡掠過。從那天起,無形的戰爭便開始了。裡卡多一直等到父親離開家關上大門之後才下床。吃午飯的時候,一看到父親,他急忙說一聲「你好」,隨後就跑回閣樓上去。有些下午,父母帶他上街去兜風。裡卡多坐在汽車後面的座位上,對公園、大街和廣場裝作極感興趣的樣子。他沒有開口,但是他的耳朵卻在極力捕捉父母的每一句話。有些影射性的話,他不大明白其中的含意。那天晚上他更是失眠得厲害。他不斷地感到驚悸。假如他們突然跟他說話,他便猛然反問:「什麼?怎麼啦?」一天夜裡,他聽見父母在隔壁房間裡談論他。母親說:「他剛滿八歲,慢慢就會習慣的。」父親回答說:「已經過去不少時間啦。」那聲音與母親的迥然不同,既冷淡又嚴厲。母親堅持說:「他以前沒有見過你。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父親說:「你沒有把他教育好。他現在這個樣子,全都怪你。簡直像個女的。」後來他們的音量逐漸降成低聲細語。過了幾天之後,他突然產生這樣一種感覺:父母親的表情變得神秘了,他們的談話也十分費解。他加強了偵察活動,對他們每個細微的表現、每個具體的動作,甚至每種眼色他都不輕易放過。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找到答案。一天早晨,母親一面擁抱著他,一面對他說:「你要是有個小妹妹該多好啊。」他想:「假如我死掉,那都怪你們,將來你們就得下地獄。」那時正是夏末的最後幾天。他心裡煩躁極了。四月份他就得上學去。到那時候,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可以在外面度過。一天下午,他在閣樓上仔細考慮之後,跑到母親那裡說:「能不能讓我住校?」

    他以為聲調很自然,但話一出口,卻見母親兩眼含著淚水望著他。他雙手插在口袋裡,補充解釋說:「我並不怎麼喜歡唸書。你記得阿德利娜姨媽在契克拉約說的那些話嗎?爸爸會認為那樣不好。一住校,就不得不用功讀書了。」母親兩眼緊盯著他,這使他感到慌亂。「那樣一來,誰陪著媽媽呀?」裡卡多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她呀,我的妹妹。」痛苦的神情從母親的臉上消失了,她眼睛裡流露出沮喪的神色。她說:「不會有什麼小妹妹了。這話我忘記告訴你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這件事自己做得不對。一種內疚的感覺在折磨著他。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很大,思索著改正錯誤的方法:「盡可能不和他們講話。每天在閣樓上待的時間再長一些。」想到這裡,一股越來越響的嘈雜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突然,一個雷鳴般的嗓音和一些他從未聽到過的詞彙傳進了房間。他感到害怕,再也無法思考下去了。那一串串可怕的謾罵聲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中。在那男性的吼聲中,時而夾雜著母親微弱的哀求聲。那嘈雜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響起劈劈啪啪的爆裂聲。隨後便傳來母親的喊叫聲:「小裡卡多!」他急忙起床,向房門衝去。門一開,他便向隔壁的房間跑去,一面推開門,一面大叫:「別打媽媽!」他一眼就看到母親穿著睡衣,折射的燈光使她的臉變了形。他聽到她在低聲抽泣,但是一個高大的白色身影立刻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想:「他竟然赤身裸體。」他感到毛骨悚然。父親一個大巴掌朝他打來,他一聲沒吭就摔倒在地。他馬上爬了起來,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剛要開口說,他從來沒有挨過打,怎麼能隨便打人呢!可是話還沒有出口,父親就又打了過來,他再次跌倒在地上。昏迷中,他彷彿看到母親從床上跳下來,看見父親半路攔住她,輕而易舉地把她推倒在床上。接著他又看見父親轉身朝他走來,口裡高聲叫罵著。隨後,他覺得自己被舉在空中,很快地被扔進自己烏黑的房間裡。那男人的身影剛在黑暗中浮現,又一個巴掌打在他的臉上,這時,他剛好看到那男人插在他和跑進門來的母親中間。只見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拉拖布似的把她揪走了。房門立刻關上了。他很快陷入頭暈目眩的噩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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