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狗 第一部 第一章
    凱恩說:“有人扮演英雄,因為他是怯懦的。有人扮演聖徒,因為他是凶惡的。有人扮演殺人犯,因為他有強烈的害人欲望。人們之所以欺騙,是因為生來便是說謊的。”——

    讓保爾·薩特

    一

    “四!”“美洲豹”說道。

    在搖曳不定的燈光下,幾個人的臉色都緩和下來。一盞電燈,燈泡上較為干淨的部分灑下光芒,照射著這個房間。除去波菲裡奧?卡瓦之外,對其他的人來說,危險已經過去。兩個骰子已經停住不動,上面露出“三”和“ど”。雪白的骰子和骯髒的地面形成鮮明的對照。

    “四!”“美洲豹”又重復了一遍,“誰?”

    “是我。”卡瓦低聲說,“我說的是‘四’。”

    “那就行動吧!”“美洲豹”下令道,“要記住,是左邊第二塊。”

    卡瓦覺得渾身發冷。洗臉間在寢室的旁邊,中間由一扇薄薄的木門隔開,那裡沒有窗戶。前幾年,冬天的冷風還只能從玻璃破碎的鐵窗鑽進士官生的宿捨。但如今寒風凜冽,學校裡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避開冬風;到夜晚,甚至會一直吹到洗臉間裡,把日間積下的臭氣掃個精光,溫暖的空氣也隨之被吹散。不過,卡瓦出生在山區,是在那裡長大的,冬天的氣候他早就習以為常。現在,使他毛骨悚然的是恐懼。

    “結束了嗎?我可以回去睡覺啦?”博阿說道。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嗓門洪亮的家伙,隆起的大腦袋上長著一窩油膩膩的頭發,面孔卻很小,由於缺乏睡眠而兩眼深陷。他張著嘴巴,突起的下唇上掛著一絲煙草。“美洲豹”已經轉過身來望著他。

    “我一點鍾站崗。”博阿說,“我打算睡一會兒。”

    “你們都走吧。”“美洲豹”說,“我五點鍾叫醒你們。”

    博阿和魯羅斯向外走去,經過門檻時,有一個絆了一下,傳來一聲咒罵。

    “你一回來,就叫醒我。”“美洲豹”命令說,“不要耽擱很長時間。馬上要十二點了。”

    “好吧。”卡瓦答應道。他的面孔經常是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現在則露出倦容。“我去穿衣服。”

    他們走出洗臉間。寢室裡漆黑一團,但是卡瓦不必細看,就可以憑著兩排床柱識別方向;他非常熟悉這個又長層高又高的房間。這時,房裡一片寂靜,只是間或響起陣陣的鼾聲和夢囈。卡瓦走到自己的床邊——那是進門右手一米遠處第二個床位的下鋪——悄悄地從衣櫥裡摸出褲子、卡其襯衫和短統靴。這時,他感覺到巴亞諾充滿煙草味的呼吸吹過耳旁。這個黑人睡在上鋪。卡瓦在黑暗中看到他的兩排雪白的大牙,使他想起一種嚙齒動物。他毫無聲息地慢慢脫下法蘭絨睡衣,換了軍服,套上呢子外衣,隨後就踮起腳尖——因為穿著靴子走起來咯吱作響——慢慢踩著地板,向“美洲豹”那張床走去。“美洲豹”睡在房間的另一端,隔壁便是洗臉間。

    “‘美洲豹’。”

    “哎,拿著!”

    卡瓦伸出手去,觸到兩件冷冰冰的東西,其中一件很粗糙。他把電筒拿在手裡,那把鋼銼則放進軍服口袋。

    “誰在站崗?”卡瓦問道。

    “我和詩人。”

    “你?”

    “‘奴隸’在替我站。”

    “別的班誰是哨兵?”

    “你害怕啦?”

    卡瓦沒有回答,踮起腳尖向門口滑去。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門,可是門軸仍然吱吱地響起來。

    “有小偷!”黑暗中有人喊道,“站崗的,打死他!”

    卡瓦沒有聽出那是誰的聲音。他望望外面:院子裡空蕩蕩的,檢閱場上的那排電燈發出昏黃的光線。檢閱場位於宿捨與一片草地之間。濃霧把五年級士官生居住的三座水泥建築物的輪廓弄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卡瓦來到屋外,身體貼著宿捨的牆壁,鎮定了一下,什麼也不考慮。現在,他誰也不能指望,“美洲豹”也置身事外了。卡瓦羨慕那些正在夢鄉裡的士官生,羨慕那些尉官,羨慕體育場對面大棚子下面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他預感到如果再不行動,恐懼就會使他無法前進。他估計了一下距離。他必須穿過院子和檢閱場;然後在草地陰影的掩護下,繞過食堂、辦公樓、軍官宿捨,再穿過一座水泥鋪地的小庭院,便到了教學樓。那時大概就沒有危險了,因為巡邏隊不到那裡去。之後便是回來的路了。他心情慌亂,試圖不靠毅力和設想,就像一架盲目的機器那樣去執行計劃。平時,他整天都是按規定的作息制度隨波逐流,幾乎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行動,仿佛是任人推著去做的。現在則大不相同了,他已經曉得今晚事情的含義,感到大腦格外清醒。

    他貼著牆壁開始向前走。他並沒有直接穿過院子,而是沿著五年級宿捨的弧形牆壁迂回過去。走到盡頭,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檢閱場仿佛無邊無際,異常神秘,一排等距離安裝的電燈標明著它的范圍,燈光周圍裹著一團團的濃霧。燈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裡,便是綠草如茵的開闊草地。天氣不冷的時候,哨兵們常常躺在那裡,或者睡覺,或者聊天。他確信今天晚上會有一場賭博,把他們吸引到某個洗臉間裡去。借助左邊建築物的陰影,他快步走著,竭力避開明亮的地段。學校前面的懸崖腳下伸展著大海,海濤拍岸與浪花飛濺的響聲,蓋住了靴子的聲音。經過軍官宿捨樓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冷戰,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過檢閱場,一頭鑽進草地的黑影裡。緊接著,一個意料不到的情況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個拳頭把他打了一下,剎那間,恐懼開始占了上風。他猶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駝的眼睛好像螢火蟲似的在閃閃發光,溫順而膽怯地望著他。“滾開!”他惱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著不動。“這該死的東西從來不睡覺。”卡瓦想,“也不吃東西,為什麼不會死掉?”他又朝前走著。兩年半以前,為了繼續讀書,他來到利馬。剛一到這裡,就驚訝地看到這只山區特有的動物在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這些牆面由於潮濕而剝落的一道道灰牆中間毫不畏懼地漫步。是誰把這只小羊駝帶到學校裡來的?是從安第斯山哪個地方來的?士官生們常常拿它當做投擲石塊的靶子來打賭。它被石頭打中時,毫不驚慌,而是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慢吞吞地躲開扔石塊的人們。卡瓦心裡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學樓的台階,他就不再擔心靴子的聲音,因為那裡除去板凳、書桌、風聲和黑影外,沒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過樓道,最後停下來。電筒快要熄滅的燈光幫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戶。“美洲豹”說過是“左邊第二塊”。果然,那塊玻璃是松動的。他用鋼銼把玻璃四邊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來。他發現那只手是濕漉漉的。接著,他小心謹慎地把玻璃取下來,輕輕放在地上。隨後,他伸手進去,順著窗框摸到了插銷。輕輕一推,窗戶開了。卡瓦鑽進房間之後,用手電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間裡有張桌子,上面放著油印機,旁邊有三疊紙,上面寫著:“五年級化學雙月試卷。考試時間:四十分鍾。”考卷是這天下午印好的,墨跡還未干。他連忙把題目抄到一個本子上,絲毫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他抄罷考題,熄掉手電,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縱身跳下。只聽得嘩啦一聲,地上那塊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媽的!”他暗暗罵了一聲,慌忙蹲下身來。但是,耳邊並未傳來長官們連珠炮似的吼聲,也沒有那預料中的野蠻咆哮。他聽到的只是自己由於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幾秒鍾。接著,他忘記用電筒照,便動手收拾散落在磚地上的碎玻璃,裝進制服口袋。然後他不加戒備地向宿捨走去。他只想快點回到屋裡,爬到床上,閉上眼睛。經過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時候,他把手劃破了。走到宿捨門口,他停下腳步,感到渾身疲憊無力。這時,一個黑影出來接他。

    他貼著牆壁開始向前走。他並沒有直接穿過院子,而是沿著五年級宿捨的弧形牆壁迂回過去。走到盡頭,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檢閱場仿佛無邊無際,異常神秘,一排等距離安裝的電燈標明著它的范圍,燈光周圍裹著一團團的濃霧。燈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裡,便是綠草如茵的開闊草地。天氣不冷的時候,哨兵們常常躺在那裡,或者睡覺,或者聊天。他確信今天晚上會有一場賭博,把他們吸引到某個洗臉間裡去。借助左邊建築物的陰影,他快步走著,竭力避開明亮的地段。學校前面的懸崖腳下伸展著大海,海濤拍岸與浪花飛濺的響聲,蓋住了靴子的聲音。經過軍官宿捨樓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冷戰,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過檢閱場,一頭鑽進草地的黑影裡。緊接著,一個意料不到的情況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個拳頭把他打了一下,剎那間,恐懼開始占了上風。他猶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駝的眼睛好像螢火蟲似的在閃閃發光,溫順而膽怯地望著他。“滾開!”他惱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著不動。“這該死的東西從來不睡覺。”卡瓦想,“也不吃東西,為什麼不會死掉?”他又朝前走著。兩年半以前,為了繼續讀書,他來到利馬。剛一到這裡,就驚訝地看到這只山區特有的動物在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這些牆面由於潮濕而剝落的一道道灰牆中間毫不畏懼地漫步。是誰把這只小羊駝帶到學校裡來的?是從安第斯山哪個地方來的?士官生們常常拿它當做投擲石塊的靶子來打賭。它被石頭打中時,毫不驚慌,而是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慢吞吞地躲開扔石塊的人們。卡瓦心裡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學樓的台階,他就不再擔心靴子的聲音,因為那裡除去板凳、書桌、風聲和黑影外,沒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過樓道,最後停下來。電筒快要熄滅的燈光幫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戶。“美洲豹”說過是“左邊第二塊”。果然,那塊玻璃是松動的。他用鋼銼把玻璃四邊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來。他發現那只手是濕漉漉的。接著,他小心謹慎地把玻璃取下來,輕輕放在地上。隨後,他伸手進去,順著窗框摸到了插銷。輕輕一推,窗戶開了。卡瓦鑽進房間之後,用手電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間裡有張桌子,上面放著油印機,旁邊有三疊紙,上面寫著:“五年級化學雙月試卷。考試時間:四十分鍾。”考卷是這天下午印好的,墨跡還未干。他連忙把題目抄到一個本子上,絲毫不懂上面寫的是什麼。他抄罷考題,熄掉手電,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縱身跳下。只聽得嘩啦一聲,地上那塊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媽的!”他暗暗罵了一聲,慌忙蹲下身來。但是,耳邊並未傳來長官們連珠炮似的吼聲,也沒有那預料中的野蠻咆哮。他聽到的只是自己由於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幾秒鍾。接著,他忘記用電筒照,便動手收拾散落在磚地上的碎玻璃,裝進制服口袋。然後他不加戒備地向宿捨走去。他只想快點回到屋裡,爬到床上,閉上眼睛。經過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時候,他把手劃破了。走到宿捨門口,他停下腳步,感到渾身疲憊無力。這時,一個黑影出來接他。

    “到手啦?”“美洲豹”問他。

    “嗯。”

    “到洗臉間去。”

    “美洲豹”走在前頭,他用兩手推開洗臉間的門,走了進去。在室內昏黃的燈光下,卡瓦發現“美洲豹”赤裸著雙腳。那腳丫很大,呈乳白色,趾甲既長又髒,散發著臭氣。

    “我打碎了一塊玻璃。”卡瓦低聲說。

    “美洲豹”的雙手像兩顆白色的流星朝他撲來,揪住了他的制服翻領,軍裝被弄得皺成一團。卡瓦雖然不住地被搖晃,但在“美洲豹”充滿怒火的逼視下,卻並不低頭。

    “山溝裡來的笨蛋。”“美洲豹”咬牙切齒地說,“你真是個山裡人。咱們的事萬一被發現,我發誓要……”

    他緊緊揪住卡瓦的領子不放。後者把手放在“美洲豹”手上企圖掰開它們,但並未十分用力。

    “放下手!”“美洲豹”命令說。卡瓦覺得臉上噴來一陣細雨。“山溝裡的!”

    卡瓦把雙手放了下來。

    “院子裡沒有人,”他嘟噥道,“誰也沒有發現我。”

    “美洲豹”把卡瓦松開,覺得右手背上有些刺疼。

    “‘美洲豹’,我不是壞事的人。”卡瓦低聲說,“假如咱們被發現,我一個人承擔,你不必擔心。”

    “美洲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接著放聲笑起來。

    “山溝裡的膽小鬼,”他說,“瞧你嚇得尿了一褲子。”

    他已經忘記了新馬格達萊納區薩拉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從他首次來到利馬的那個夜晚起,便住在那裡。那一天,他坐在汽車裡旅行了十八個小時。廢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狹窄的谷地、時而隱現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後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從他眼前閃過。他的臉一直緊貼著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奮狀態弄得十分緊張:“我就要看到利馬了。”母親不時地把他摟在懷裡,低聲啜泣:“裡奇,小裡卡多。”他暗暗納悶:“她干嗎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書,司機則快樂地、一小時接一小時地哼著同一支老調。裡卡多從早晨開始,經過整個下午,一直堅持到夜幕降臨,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地平線。他期待著利馬城的燈火會像火炬游行似的突然出現在眼前。困倦逐漸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覺,視聽覺也變得遲鈍起來。矇矓中,他咬緊牙關,反復告訴自己:“千萬別入睡。”突然間,有人溫柔地推他。“裡奇,醒一醒,咱們就要到家了。”這時,他正坐在母親懷裡,腦袋倚著她的肩頭,因為他覺得冷。兩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這樣的幻覺:在夢中,他好像變成了一只小貓。汽車緩緩地行駛著。模糊不清的建築、燈光、樹木、一條比契克拉約城裡主要街道還長的大街,一一從他眼前閃過。過了不久,他才發覺別的乘客早已下車。司機的哼唱已經不大起勁。他暗自在想:“這是怎麼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種煩躁,當時母親為了不讓阿德利娜姨媽聽到他們的談話,把他拉到無人的地方說:“你爸爸沒有死,那是胡說。

    他剛剛從很遠的地方旅行回來,正在利馬等著咱們呢。”“我們到了。”母親這時說了一聲。“如果我沒有弄錯,是去薩拉貝利大街吧?”司機拉著長腔問道。“是的,三十八號。”母親回答說。他閉上眼睛,裝成入睡的樣子。母親再次吻吻他。“她干嗎親我的嘴?”裡卡多想著,一面用右手緊緊抓住座位。車子拐了許多個彎之後,終於停下不動了。他仍然閉著眼睛,縮在媽媽的懷裡。忽然,母親挺直了身體。就聽一個聲音在叫:“貝亞特麗絲!”有人把車門拉開了。他覺得自己被人舉了起來,接著被放到地上。由於失去依靠,他便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母親正在跟一個男人接吻,司機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他定睛望著他們,口中數著,計算著時間。母親隨後離開那個人,轉身對他說:“裡奇,這是你爸爸,快來親親他。”那雙粗壯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來。一張壯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臉,一個低沉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兩片干燥的嘴唇貼在他的臉蛋上。他呢,卻嚴肅地板著面孔。

    那一夜其余的事,他都忘記了,忘記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單,忘記了他曾極力想要驅散的孤獨。那時,他睜大眼睛,試圖從黑暗中抓住某個東西,抓住一絲光明,抓住那像顆鋒利的鐵釘刺激著心靈的淒惶。“夜幕降臨的時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樣地嗥叫。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是為了打破那使它們感到害怕的寂靜。”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媽這樣告訴他。他很想大喊一聲,讓房間裡有些生氣,因為周圍是死一樣的沉寂。他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半裸著身體,渾身在顫抖。他擔心,如果有人突然進來看見他這樣站在地上,他會感到怎樣的難堪和慌亂呀。他走到門口,把臉貼到門上,結果什麼也沒有聽到。接著他又回到床上,雙手捂著嘴巴嗚咽起來。當陽光照進房裡,街上傳來喧鬧聲時,他的兩眼依然睜著,兩耳十分警覺。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聽到隔壁有動靜:他們在低聲交談,傳到耳中的是一陣陣難以猜測的沙沙聲。接著是一陣陣笑聲,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動作聲。不久,他聽到了開門聲和腳步聲。有個人走到他的床前,一雙熟悉的手把被子給他拉到頸部。他覺得有股熱氣噴到臉上,便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母親在微笑。“早晨好。”她溫柔地說道,“你不親親媽媽嗎?”“不。”他說。“我本來可以去他那裡,對他說,給我二十索爾。我想他會流出熱淚的,說不定會給我四十或五十。不過,那就等於對他說,我原諒了你對我母親干的那些事,也就是說,只要你多給我幾個零用錢,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爾貝托縮在幾個月前母親送給他的羊毛圍巾裡,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軍帽難於抵擋寒氣。他的身體對步槍的重量已經習慣,現在幾乎不覺得那有什麼分量了。“去對她說,如果一個條件也不接受,咱們又能撈到什麼呢?還是讓他每個月給咱們匯點錢,直到他悔改認罪,重新回家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會哭的。她會說,還是像耶穌基督那樣心甘情願地背著十字架吧。不用管他過多長時間再和解了。這樣一來,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爾了。”按照軍規,夜間值勤必須在所屬年級的院落裡以及檢閱場上巡邏。可是他值班的時候僅僅在宿捨後面,順著那保護學校主要建築物的褪色高柵欄旁邊走一走。從那裡,穿過斑馬條紋似的鐵欄桿,可以看到柵欄下面盤旋而上的柏油馬路,以及海岸懸崖的邊緣;從那裡,可以聽到大海的濤聲;如果霧氣不濃,還可以用銳利的目光認出遠處拉普達溫泉療養院的堰牆,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裡。向另外一側看去,可以望見米拉芙洛爾區的扇形燈火,遮住了遠處的港灣。他的家就在那裡。值星官每隔兩小時查哨一次。一點鍾的時候,值星官發現他正在崗位上。可是阿爾貝托心裡卻正在盤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總有十來個家伙做夢也在想著那樣的電影吧。他們想看那些穿短褲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於是,就會求我寫小說,說不定會先付錢給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學,我什麼時間給他們寫呢?為了那些試題,我得付錢給‘美洲豹’。除非巴亞諾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寫情書;再說誰能信任一個黑人呢。他們也許要我代寫書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後幾個錢花在‘珍珠’小店裡和賭博中了,到了將近周末的時候,誰能付現錢呢?如果挨罰留校的人當中有人托我代買香煙,我就先花他們二十索爾,然後再用代寫書信或是編寫小說的辦法還賬。要是在飯廳、教室或者廁所裡撿到一個錢包,裡面有二十索爾,我就有錢花了。要麼現在就鑽進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宿捨,打開衣櫥,找它二十索爾用一用;要麼每只衣櫥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開四十只衣櫥,不驚醒任何人,每只裡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夠用了。要麼找個准尉,中尉也行,對他說,請您借給我二十索爾,我也想去找那個‘金腳’女人玩玩;我已經長大成人啦。是誰他媽的在那裡喊叫呢?……”

    阿爾貝托遲疑了片刻才聽出了那個聲音,想起那是離他較遠的另一個哨兵。他又一次聽到了喊聲,這一次聲音更大。“那個士官生出什麼事情了?”這一回他有些不安。於是,像站在擁擠的人群中那樣,他抬起頭向警衛室那邊望去,看見了坐在板凳上的幾個士兵,和那個高舉出鞘的劍怒指濃霧和夜空的英雄塑像。他想象著懲戒簿上自己的名字,心在狂跳;他感到恐懼,舌頭與嘴巴難以察覺地顫抖著:他看見不“您在這裡做什麼?”

    中尉向阿爾貝托走來。後者越過這位軍官的肩膀,仿佛看到英雄銅像的石頭底座上有片苔蘚染黑的污跡。准確地說,那片污跡是他想象出來的,或者說是他臆造出來的。因為恰巧這一天值日的士兵已經把底座刷洗過了。

    中尉站在他面前問道:“怎麼?有什麼事情嗎?”

    阿爾貝托把右手舉到帽簷上,紋絲不動,神情緊張,全神貫注。在這個雙手叉腰靜止不動的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面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報告中尉,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阿爾貝托終於開口道。(我可以向他發誓說,我的胃疼得要死,我想要一片阿司匹林之類的藥;或者我母親重病垂危;或者有人把小羊駝宰了;或者可以求他……)“我是想說,請教一個精神方面的問題。”

    “你說什麼?”

    “我有個問題。”阿爾貝托一本正經地說道。(就說我父親是將軍,是海軍少將,是元帥。我可以發誓,每記過一次,就會遲升級一年,可能……)“是我個人的事。”他停頓一下,猶豫了片刻,撒謊道,“上校有一次說過,我們可以向軍官請教。我要說的是關於個人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的?”中尉問道,把雙手從腰上放下來,顯得越發瘦小了。中尉向前跨進一步,阿爾貝托於是看到一雙皺著眉頭的眼睛、小氣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臉——整個面孔由於假裝嚴厲的神情而變得扭曲了,結果更使人反感。正是這位軍官,在選派哨兵時,用了這樣的一種“發明”:“士官生們,所有帶三和三的倍數、再加上六的人,出列!”

    “阿爾貝托?費爾南德斯,五年級一班。”

    “說正題吧。”中尉命令道,“說吧。”

    “中尉,我覺得自己病了。我是說腦袋裡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阿爾貝托垂下眼瞼,裝出恭順的模樣,十分緩慢地講著。因為心中無底,他只好讓嘴巴和舌頭任意活動,編織一張蜘蛛網,造起一個迷魂陣,使這個癩蛤蟆摸不著邊際,“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時夢見在殺人,有時夢見長著人臉的動物在追我。醒來時,渾身冷汗,全身發抖。中尉,我向您發誓,那真是可怕極了。”

    軍官審視著士官生的這張臉。阿爾貝托發現這個癩蛤蟆的眼睛有了生氣。那兩顆眼珠仿佛是即將熄滅的火星,從裡面閃出不信任和驚奇的神色。(他可能會笑、會哭、會叫喊起來,說不定會跑掉。)瓦裡納中尉審視完畢,突然向後一退,吼道: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媽的!去找你父親或母親討教這種神經上的毛病吧!”

    “報告中尉,我本不想打攪您。”阿爾貝托嘟噥道。

    “喂,你的臂章是干什麼的?”軍官睜大眼睛,把臉湊近說,“你是在站崗嗎?”

    “是的,中尉。”

    “你不知道,除非死掉,否則不能擅離職守嗎?”到五米的地方,在他和英雄銅像之間,雷米希奧?瓦裡納中尉兩手叉腰正在盯著他。

    “是,中尉。”

    “請教精神問題?你是個神經病!”阿爾貝托屏住呼吸聽著。雷米希奧?瓦裡納中尉臉上那副怪模樣消失了。他咧開嘴巴,瞇縫著眼睛,前額上堆起了皺紋,接著,便哈哈笑起來:“你是個精神病人。到屋裡值勤去吧。算你走運,這件事我不給你記在懲戒簿上。”

    “謝謝中尉。”

    阿爾貝托敬罷禮,轉過身去。倉促間,他看見了躬身坐在警衛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聽到身後在說:“真他媽的,我們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著三座水泥建築物:五年級的宿捨,然後是四年級的,最後是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再過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無生氣的體育場:足球場已經被茂密的雜草所淹沒,跑道上坑坑窪窪,木制的看台由於潮濕而損壞了。體育場的遠處,經過一座破爛的建築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後,有一道灰色的院牆,至此,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的天地便到了盡頭。牆外的世界,是拉白爾拉區的大片曠野。“瓦裡納那時要是低頭看見我腳上這雙靴子的話,那可……假如‘美洲豹’沒有弄到化學試題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願意賣給我呢……如果我到‘金腳’女人那裡,告訴她我是萊昂西奧?普拉多的,是第一次來玩,給你帶好運氣來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爾區,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爾呢……若是把手表當掉呢……萬一弄不到化學試題呢……如果明天檢查軍容風紀的時候我沒有鞋帶的話,先生,我可就要倒霉了。”阿爾貝托慢慢地向前走著,腳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險。一個星期以前,他的鞋帶就不見了。從五年級的宿捨到英雄塑像之間的路,他已經走了一半。兩年前,宿捨的分配與現在不同:那時五年級的士官生住在靠近體育場的宿捨裡,三年級的狗崽子們離警衛室最近,四年級一向居中,處於兩面受敵的位置。學校更換校長的時候,新來的上校決定按現在這樣分配。在一次訓話時,他是這樣解釋的:“應當把睡在這樣一位偉人身旁——學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為一種榮譽去爭取。從今以後,三年級的士官生住在最遠的那幢樓房裡。然後隨著升級逐漸住到萊昂西奧?普拉多的塑像身旁來。我希望你們在離開學校的時候,能夠像他那樣生活。他曾經為那時尚且不叫秘魯的這樣一個國家的自由而戰斗。士官生們,在軍隊裡,必須尊重這個象征。那是很了不起的呀!”

    “假如我要偷阿羅斯畢德的鞋帶呢,惹怒一個米拉芙洛爾區的人,是要倒霉的。班上有許多山裡人,他們成年累月關在學校裡不上街,好像害怕外出似的;他們大概會有鞋帶。不行,另找一個人吧。要是偷‘圈子’裡某個人的呢,魯羅斯或博阿那個野人的,怎麼樣?可是化學考試千萬別再來個不及格。如果偷‘奴隸’的怎麼樣,那可實在有意思,以前我對巴亞諾說過:真的,除非你是氣極了,否則不會揍了一個死人,還自以為挺勇敢。從巴亞諾眼裡可以看出,他跟所有的黑人一樣,也是個膽小鬼。瞧他那兩只眼睛,那種害怕的神情,那副發抖的模樣。我要宰了那個偷我睡衣的人,我要宰了他。中尉來了,准尉們也來了。你們把睡衣還給我!這個周末我還要上街呢。我沒有挑釁,我沒有罵他媽的,我沒有罵人,我只是說:怎麼回事?出什麼事情了?就在出早操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讓人從手裡把睡衣搶走了。一聲不吭,那可不行。‘奴隸’需要別人把他打一頓,才能消除恐懼。還是偷巴亞諾的鞋帶吧。”

    阿爾貝托走到通向五年級宿捨的走廊。在這潮濕的夜晚,在濤聲震天的空間,他想象著水泥牆壁後面漆黑一團的寢室中,一個個蜷曲在床上的身體。“他大概在宿捨裡,也許在哪個洗臉間裡,可能在草地上。‘美洲豹’這個該死的,你鑽到什麼地方去了?”空蕩蕩的院子,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下,仿佛是村莊中央的一個小廣場。眼前一個崗哨也沒有。“他們一定在什麼地方聚賭。假如我有一個索爾,只要他媽的一個索爾,就可以賺到那二十索爾,也許會更多。‘美洲豹’大概在賭錢。希望他能把考試題先賒給我,我可以為他代寫情書和編寫小說。三年來,他什麼事情也沒有求過我,真他媽的奇怪。看來這回化學考試,我要砸鍋了。”他經過走廊,沒有遇到任何人,接著拐進一班和二班的宿捨。洗臉間裡空無一人,其中一間散發著惡臭。他把別的寢室的洗臉間一一查過去。他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了一路,傳遍了整個宿捨。幸虧士官生們平靜或狂熱的呼吸沒有絲毫變化。走近五班的洗臉間之前,他站住了。有人在說夢話,在一長串含混不清的話裡,勉強可以聽出一個女人的名字。“莉迪雅。莉迪雅?好像是那個阿雷基帕省人的女朋友,他的姑娘叫莉迪雅。他經常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給我看。他對我訴說過心中的煩惱,他讓我好好給她寫封信,就說他非常愛她。真他媽的,我又不是神父,您倒是個精神病人。是莉迪雅嗎?”在七班,就在小便池旁邊,有一群人影,一個個縮在綠色的軍裝裡,仿佛都是駝背。地面上扔著八支步槍,只有一支靠在牆上。洗臉間的門敞著,阿爾貝托一走進寢室,就從遠處認出了這群人。他剛往前一走,有個黑影便出來攔住了他。

    “誰?干什麼?”

    “是上校。誰讓你們賭錢的?除非死掉,否則不許擅離職守。”

    阿爾貝托走進洗臉間。十幾張疲倦的面孔抬起來看看他。裡面煙霧騰騰,好像在哨兵們頭上張起了一片布篷。一個熟人也沒有,都是些粗糙黝黑的臉。

    “你們看見‘美洲豹’了嗎?”

    “他沒有到這裡來。”

    “你們在玩什麼?”

    “打小百分。來一把嗎?要玩,就得先望風一刻鍾。”

    “我不和山裡人一塊玩。”阿爾貝托說著,一面把兩只手放到兩腿中間,“我只是這樣玩他們。”

    “去吧,詩人,別搗亂了。”有個人說道。

    “我去報告上尉,”阿爾貝托邊說邊朝外面走,“山裡人值勤的時候玩撲克賭錢。”

    他聽到後面有人在罵他。回到院子裡,他猶豫片刻,便向操場走去。“‘美洲豹’會不會正睡在草地上,會不會在我站崗的時候,他已經偷了考試題呢,狗東西。也許他跳牆外出了吧……”他穿過草地,一直走到學校後面的圍牆下。違

    反校規的人常常從這裡跳牆,因為牆外邊是平地,向下跳的時候,沒有摔斷腿的危險。有一個時期,每天晚上都有黑影從這裡越牆而過,黎明時分再趕回來。但是,新校長一到,就開除了四名四年級的士官生,他們是在往外跳的時候被發現的。從那時起,學校派了兩個士兵在牆外徹夜巡邏。跳牆的人數驟減,他們不再從那裡出入了。阿爾貝托轉身向回走,遠處是五年級的院子,那裡空空蕩蕩,模模糊糊。他看見在操場中央有一點火星,便朝那裡走去。

    “是‘美洲豹’嗎?”

    沒有回答。阿爾貝托掏出手電——夜間哨兵除去步槍,還帶著手電,並需佩戴紫黑色的臂章——手電射出的光柱照在一張疲憊的臉上,照在柔和細嫩的皮膚上,照在由於膽怯而瞇縫起來的眼睛上。

    “你在這裡干什麼?”

    “奴隸”舉起一只手擋住射來的光線。阿爾貝托於是關上手電。

    “我在站崗。”

    阿爾貝托笑起來,笑聲好像打嗝,在夜空裡振蕩。過了片刻,這一味嘲弄而不帶笑意的聲音重新響起來。

    “你是在替‘美洲豹’站崗。”阿爾貝托說道,“這真讓我掃興。”

    “奴隸”溫和地說:“你在模仿‘美洲豹’的笑聲。那大概更讓你掃興吧。”

    “我在模仿你媽。”阿爾貝托說著,把手中的步槍放在草地上,然後,豎起軍服翻領,搓搓雙手,在“奴隸”身旁坐下。“有煙嗎?”

    一只汗膩的手碰到他的手上,丟下一支兩頭已經掉空煙絲的香煙,就立刻縮了回去。阿爾貝托劃著一根火柴。“小心!”“奴隸”耳語道,“巡邏兵會看見你的。”“他媽的,燒手了。”阿爾貝托說了一聲。燈光閃爍的檢閱場伸展在他們的前方,好像濃霧籠罩下市中心的林蔭大道。

    “你的煙為什麼能抽到今天?”阿爾貝托問他,“我最多抽到星期三就完了。”

    “我抽得不多。”

    你為什麼這樣窩囊?替‘美洲豹’站崗,你不覺得害臊嗎?”阿爾貝托說道。

    “我自己樂意。跟你有什麼關系?”“奴隸”反駁說。

    “他對待你就像對待奴隸一樣。大家也都把你當成奴隸看待。真他媽的,你怎麼這樣膽小呢?”

    “可我就是不怕你。”

    阿爾貝托笑了。他猛然收住笑聲,說:“的確。我的笑法很像‘美洲豹’。為什麼人人都在模仿他呢?”

    “我就不學他那個樣子。”“奴隸”說道。

    “你好像是他的一條狗。”阿爾貝托說,“他經常欺負你。”

    阿爾貝托扔掉煙蒂。火星在他兩腳中間的草地上掙扎了一會兒,隨後就熄滅了。五年級的院子裡依然空空蕩蕩。

    阿爾貝托重復道:“對,他經常欺負你。”他張開嘴巴又閉攏。一只手伸到舌尖上,用兩個手指拿下一絲煙草。他用指甲掐斷,把兩小段放到嘴唇上吹掉。“你從來也沒有打過架嗎?啊?”

    “只打過一次架。”

    “在這裡嗎?”

    “不。那是從前的事。”

    “正因為如此,所以你總是受欺負。”阿爾貝托說,“大家都知道你膽子小。要想讓別人尊重你,就得經常不斷地揮老拳。不然的話,你就得一輩子受氣。”

    “我不想永遠當兵。”

    “我也不想。可是眼下,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你得先當著。在軍隊裡,要緊的是必須像個男子漢,手裡要有鐵拳頭,明白嗎?要麼你吃人,要麼讓人家吃掉,沒有其他選擇。我可不願意人家吃掉我。”

    “奴隸”說:“我不想打架。說確切點,我也不會打架。”

    “那用不著學。只要想打就行。”阿爾貝托說道。

    “甘博亞中尉有一次也是這麼說的。”

    “這的確是真話,對嗎?我並不願意當兵,不過,在這裡卻可以鍛煉得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可以學會自衛,可以認識人生。”

    “奴隸”說:“你並不愛打架。可是別人也不敢欺負你。”

    “我是裝瘋賣傻。這一手也管用,人家制不服你。假若你不張牙舞爪地自衛,馬上就會有人撲上來。”

    “你將來要做詩人嗎?”“奴隸”問道。

    “你真是個傻瓜?我要做工程師。我父親准備送我去美國念書。我替別人寫情書,編小說,是為了賺錢買香煙。那沒有什麼意思。你呢,將來干什麼?”

    “我一度想當海員。”“奴隸”說,“可是現在已經不想了。我不喜歡軍隊生活。也許我也想當個工程師。”

    夜霧越發濃重,路燈顯得也更小,燈光也更微弱。阿爾貝托在衣袋裡摸索著。兩天前他就沒有香煙了,但是,每當他想吸煙的時候,兩只手便下意識地重復這個動作。

    “你還有煙嗎?”

    “奴隸”沒有做聲。可是幾秒鍾後,阿爾貝托感到有只胳膊伸到胸前。他觸到一只手,手裡遞過來滿滿一包煙。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舌尖舔舔那芬芳的煙絲。他點燃一根火柴,火焰在雙手圍成的小洞裡輕輕地搖曳。他把火光湊近“奴隸”的面孔。

    “你他媽的哭什麼?”阿爾貝托說道,一面張開手,讓火柴頭落下去,“他媽的,又燙了一下。”

    他又劃了一根火柴,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後從口鼻中把煙噴出來。

    “你怎麼啦?”他問。

    “沒有什麼。”

    阿爾貝托又吸了一口。火星閃閃發亮,香煙與霧氣混合在一起。這時濃霧壓得很低,幾乎到了地面。五年級的院子已經模糊不清,宿捨那片建築成了黑魆魆的一團。

    “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伙計,不要哭嘛!”阿爾貝托說。

    “我的軍裝……”“奴隸”說,“他們搗鬼,想不讓我外出。”

    阿爾貝托扭頭望望,看見“奴隸”身上穿著卡其襯衣,上面套著一件栗色毛背心。

    “奴隸”說:“本來明天我可以離校上街。可是他們把我的軍裝給撕壞了。”

    “你知道是誰干的嗎?”

    “不知道。他們是從衣櫥裡拿走的。”

    “會讓你賠一百索爾,也許還要多。”

    “這個我倒不怕。明天有檢查,甘博亞會把我記到懲戒簿上。我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上街了。”

    “幾點鍾了?”

    “十二點四十五分。”“奴隸”說,“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阿爾貝托站起來說,“還有時間,咱們去掏一件軍裝。”

    “奴隸”像彈簧似的跳起來,但是,一步也沒有邁出,只是站在原地不動,仿佛期待著什麼即將來臨而又無法躲避的東西一樣。

    “快點!”阿爾貝托催促道。

    “那夜間哨兵……”“奴隸”低聲耳語道。

    阿爾貝托說:“真見鬼!你沒看見為了給你搞一件軍裝,我可能丟掉外出的假日嗎?我討厭膽小鬼。夜間哨兵都在七班的洗澡間裡。他們在那裡賭錢。”

    “奴隸”跟在他後面。夜霧越發濃重了。他們一直向看不清的寢室走去,靴子上的鐵釘踏彎了潮濕的野草。海風伴著有節奏的濤聲嗚嗚地吼著,吹進教室和軍官宿捨之間那些沒有門窗的建築物裡。

    “咱們到九班或十班去。”“奴隸”說道,“小家伙們睡覺像死豬。”

    “你缺什麼?制服還是短大衣?”阿爾貝托問道,“那麼到三班去吧。”

    他倆來到本年級的走廊裡。阿爾貝托用一只手輕輕推推門,房門無聲地開了。他伸進腦袋,像只窺探洞穴的野獸。漆黑的寢室裡靜悄悄的。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他會不會拔腿跑掉呢?他會不會發抖?會不會失聲哭起來?然後怎麼跑開呢?如果真的是‘美洲豹’拿了他的制服,他會急得出汗嗎?萬一現在電燈亮了,我怎麼脫身呢?”阿爾貝托的嘴唇貼近“奴隸”的面頰,低聲說:“到裡面去。那邊有個離床遠的衣櫥。”“什麼?”“奴隸”問道,一動也不動。阿爾貝托說:“他媽的,過來!”他們踮著腳尖,像慢鏡頭動作那樣穿過房間,兩手向前探出,免得遇到障礙。“假若我是個瞎子,就把眼珠挖出來,對那個‘金腳’女人說,我把眼珠給你,賒給我一次吧。爸爸,好啦,別再去逛妓院了。算了吧,什麼除非死掉,否則不得擅離職守。”他們在衣櫥旁邊站住。阿爾貝托用手指摸索著櫥壁,然後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把撬鎖的鐵鉤。他一只手摸准掛鎖,閉上眼睛,咬緊了牙關。“萬一出事,我就說,中尉,我發誓,我是來取書的,因為明天要考化學。‘奴隸’,我發誓,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那些眼淚,也不會原諒你為了一件軍裝宰了我。”那把鐵鉤伸進鎖孔,滑入鐵槽,勾了一下,向前動動,向後動動,向左動動,向右動動,向裡面又捅了一下,鐵鉤不動了,輕輕一頂,鎖頭就開了。阿爾貝托又擺弄了一陣,方才把鐵鉤抽出。衣櫥的門慢慢開了。從寢室某個角落傳來一串不連貫的囈語。“奴隸”的手緊緊抓住阿爾貝托的胳膊。“鎮靜!”阿爾貝托低聲說,“要不然我就宰了你。”“什麼?”對方問道。阿爾貝托用手在裡面摸索著,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幾平方厘米毛茸茸的軍裝,仿佛撫摸著愛人的臉龐或頭發,仿佛只要一接觸那周圍的空氣,就可以體會到觸覺所產生的快感。阿爾貝托說:“解下兩根鞋帶。我要用。”“奴隸”解下一根,彎著腰,悄悄地走開了。阿爾貝托把軍裝從衣鉤上摘下來,接著,為了不發出聲音,他把鎖頭推進鎖孔,用手緊緊一壓,便鎖好了。他向門口挪去。“奴隸”迎上來,拍拍他的肩膀,兩人就出去了。

    “上面有標記嗎?”

    “奴隸”用手電仔細查看著軍裝。

    “沒有。”

    “到洗臉間去。看看是不是有污點。再檢查一下紐扣,注意可別是另外一種顏色的。”

    “馬上一點鍾了。”“奴隸”說。

    阿爾貝托點點頭。走到一班門口的時候,他轉身問他的伙伴:

    “鞋帶呢?”

    “我只解下一根。”“奴隸”說道,猶豫了一下,又說,“真對不起。”

    阿爾貝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是既沒有責罵,也沒有嘲笑,只聳了聳肩膀。

    “謝謝。”“奴隸”說道。他把手再次放到阿爾貝托胳膊上,臉上掠過一絲怯生生的微笑,同時望著阿爾貝托的眼睛。

    “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解悶罷了。”阿爾貝托說。他立刻又繼續說道:“你拿到考試題了嗎?我對化學可是一竅不通。”

    “奴隸”說:“沒有拿到。不過‘圈子’大概搞到了。卡瓦剛才從這裡走過,他到教學樓那邊去了。他們現在一定在解題呢。”

    “我沒有錢了。‘美洲豹’那小子是個強盜。”

    “我借給你一些好嗎?”“奴隸”問道。

    “你有錢?”

    “有一點。”

    “借給我二十索爾,可以嗎?”

    “二十索爾,可以。”

    阿爾貝托拍了對方一下,說:

    “好極了,好極了。我一個銅板也沒有了。你要是同意的話,我可以用寫小說還賬。”

    “奴隸”低下頭說:“不。最好是用寫信。”

    “寫信?你?戀愛啦?”

    “還沒有。”“奴隸”說道,“不過將來也許會有的。”

    “好吧,伙計。我替你寫二十封。說定了,可是你得把她的信給我看看,了解一下風格嘛。”

    幾間寢室好像又有了生氣。從五年級各班的宿捨裡傳出腳步聲、開關衣櫥聲,甚至還有罵人聲。

    “該交接班了。”阿爾貝托說,“咱們走吧。”

    他們走進寢室。阿爾貝托走到巴亞諾床邊,彎腰解下一根鞋帶,然後用雙手推推黑人。

    “你媽的,你媽的!”巴亞諾暴怒地叫起來。

    “一點鍾了。該你的班了。”阿爾貝托說。

    “要是你提前叫醒我,我就揍你屁股。”

    寢室那一端,博阿在罵“奴隸”,他也是剛剛被叫醒的。

    “步槍和手電在這裡。”阿爾貝托說,“你如果願意,就繼續睡下去。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查哨的就在二班呢。”

    “真的嗎?”巴亞諾說著坐了起來。

    阿爾貝托走到自己床邊,開始脫衣服。

    “這裡的人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巴亞諾叫起來。

    “出什麼事情了?”阿爾貝托問道。

    “有人偷了我一根鞋帶。”

    “安靜點!”有人喊道,“值班的,叫這些狗娘養的閉上嘴!”

    阿爾貝托聽到巴亞諾踮著腳走過來,接著便是一陣翻東西的聲音。

    “有人在偷鞋帶!”他叫喊起來。

    “詩人,總有一天,我要敲碎你的腦殼。”巴亞諾打著呵欠說道。

    幾分鍾以後,值班軍官的哨聲劃破了夜空,阿爾貝托沒有聽見;他已進入夢鄉。

    迭戈?費雷這條街的長度不足三百米。初次走過這裡的行人,會以為它是條死胡同。確實,從與拉爾科大街交叉的路口上一望,過了兩個街區,就到了這條街道的盡頭。盡頭有一幢兩層樓的建築,樓前有一個帶綠色柵欄的小花園。這幢樓從遠處看去仿佛堵住了迭戈?費雷街的去路,但實際上它是波爾塔巷。這條小巷與迭戈?費雷街交叉,橫斷了後者的去路。在拉爾科大街與波爾塔巷中間,還有另外兩條平行的街道:科隆街和奧喬蘭街。它們把迭戈?費雷街一共切成三段。科隆街和奧喬蘭街橫切迭戈?費雷街之後,向西伸展大約二百米,在防波堤上猛然截止。這道紅磚的海堤環抱著米拉芙洛爾區,是城市的邊緣,它剛好建在懸崖之上,沐浴在利馬灣那奔騰咆哮的碧綠海水之中。

    在拉爾科大街、防波堤和波爾塔巷所包括的地段裡,有六個街區,共有一百多所住宅、兩三家食品店、一家藥房、一座冷飲亭、一家鞋鋪(一半藏在汽車修理間中),還有開設在一道圍牆後面的秘密洗衣店。東西走向的那幾條街的兩側,全種有樹木。迭戈?費雷這條街則沒有。上述那些店鋪統治著這裡的經濟生活。這片地方沒有名字。為了參加每年一度的特拉薩斯俱樂部冠軍賽,小伙子們組織足球隊的時候,就用“快樂區”這個名字去報名。但是比賽一結束,這個名字便棄之不用了。因為,桃色新聞上經常把那條妓女街,即瓦底卡?德?拉?維多利亞大街的一部分稱做“快樂區”,這同樣的名字實在令人難堪。所以小伙子們只用“區裡”二字。至於人家問哪個區,為了有別於米拉芙洛爾區七月二十八日區、雷杜多區、法國大道區、阿爾甘弗萊斯區,便說:迭戈?費雷阿爾貝托的家位於迭戈?費雷街左邊第二個街區的第三個門裡。他見到這所住宅的時候正是夜間。那時他們剛剛把家具從聖伊希德羅大街搬到這裡。他覺得這套房子比從前那套大得多,而且明顯地有兩個好處:他的臥室離開父母的房間遠得多;另外,這所住宅後面有座花園,父母大概會同意他養狗。但是,新房子也有不便利的地方。從前住在聖伊希德羅大街的時候,每天早晨有位同學的父親用車把他倆送到拉薩葉中學。今後,他就得乘直達快車,在威爾遜大街那一站下車了。從那裡差不多要穿過十個街區才能到達阿裡卡大街。盡管拉薩葉是體面人家子弟的學校,卻坐落在勃萊納區的中心,而這裡恰恰是黑人與工人居住的所在。早晨,他只好起得更早一些;中午,就得邊吃邊去上學。他家在聖伊希德羅大街住的時候,對面有家書店,老板經常讓他在櫃台後面閱讀《貝內卡斯》和《畢依金》,有時還允許他借回家看一天,不過,不能撕壞或弄髒。此外,遷居之後還剝奪了他一件頗有刺激性的娛樂:爬上屋頂去看納哈爾家的院落。每天早晨,那一家人都打網球;有陽光的時候,便在花格陽傘下面吃午飯;夜晚常有舞會,他可以偷看一對對男女在網球場上悄悄接吻的情景。

    搬家那一天,他起得很早,心情愉快地到學校去了。中午便直接去新住宅。他在薩拉薩爾公園那一站下了快車,那時候他還不曉得這座臨海花園的名字。隨後,他走進迭戈?費雷街,街上沒有行人。一進家門,他聽見母親在威嚇女傭,說如果她在這裡仍然和四鄰的廚娘與司機來往,就會被辭退。午飯剛剛吃罷,父親就說:“我得出門,有件要緊的事。”母親吵嚷道:“你又在騙我,你敢正視我的眼睛嗎?”後來,在男女傭人的陪同下,她開始仔細檢查在搬家的過程中是否遺失或損壞了什麼。阿爾貝托則上樓跑到自己的房間裡,往床上一躺,心不在焉地在書皮上畫來畫去。過了不大一會工夫,窗戶外面傳來孩子們的嬉戲聲。喊聲時斷時續,還有足球撞在門上彈回來的咚咚聲、木門被打中的砰砰聲、應聲而起的叫聲。他立刻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陽台上去看。一個孩子穿著惹人注目的紅黃相間的襯衫,另一個穿著白色綢衫,沒有系紐扣。前者是高個子,黃頭發,說話和看人的樣子都很狂妄。後者矮胖,一頭黑鬈發,行動卻十分靈活。黃頭發的站在汽車庫門前當守門員,黑頭發的用一個嶄新的足球在射門。“接住,普魯托。”黑頭發的喊道。普魯托彎著腰,像演戲那樣做著鬼臉,擺著架子,雙手擦擦前額和鼻子,裝出一副准備撲球的模樣。如果接住一個點射,他便哈哈狂笑,說道:“你真是個善心的老媽媽,蒂戈。

    我只要用鼻子就能截住你的罰球。”黑頭發熟練地用腳把球截住,放在罰球點上,看好方向,舉腳猛踢,幾乎每球必中。蒂戈嘲笑說:“你這個漏勺,是個花蝴蝶罷了。這個球事先告訴你:右上角,重炮。”起初,阿爾貝托冷眼旁觀,他們也裝出視而不見的樣子。漸漸地阿爾貝托露出僅僅對體育本身感興趣的神情;蒂戈每次射中,或者普魯托接住球,他便像個行家那樣面不帶笑地點點頭。接著他又注意起兩人之間的玩笑來,臉上的表情也相應地有所變化。兩個玩球的人也不時地表示他們已承認他的光臨:兩人扭頭望望他,好像要請他來裁判。他們雙方通過目光、微笑和點頭,很快就建立起一種無聲的交流。突然,普魯托用腳擋住蒂戈的一個猛射。那球一下子飛得很遠,蒂戈連忙跑去撿球。普魯托抬頭望望阿爾貝托,招呼道:“你好。”

    “你好。”阿爾貝托答道。

    普魯托雙手插在口袋裡,像職業運動員在比賽前那樣在原地跳動著,以便讓四肢靈活。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啦?”普魯托問道。

    “嗯。我們是今天才搬來的。”

    普魯托點點頭。蒂戈這時已經把球撿了回來,他把足球扛在肩上,一只手扶住它。他看看阿爾貝托,雙方相對一笑。普魯托瞅著蒂戈說:

    “剛搬來的,以後就在這裡住下了。”

    “噢。”蒂戈應道。

    “你們都住在附近嗎?”阿爾貝托問道。

    “他住在迭戈?費雷街的第一個街區。”普魯托說,“我住在那邊拐彎的地方,奧喬蘭街。”

    “咱們區又多了一個人。”蒂戈說道。

    “人家管我叫普魯托。管他叫蒂戈,他踢起球來像個老媽媽。”

    “你父親是好人嗎?”蒂戈問。

    “不好不壞。你為什麼問這個?”阿爾貝托說道。

    “這條街的人到處趕我們,搶走足球,不讓我們玩。”普魯托說。

    蒂戈像玩籃球那樣在地上拍起球來。

    “下來。”普魯托說,“咱們玩射門。等人來多了,就分撥比賽。”

    “好吧。”阿爾貝托說,“不過,我可得先說明,我可踢得不好。”

    卡瓦告訴我們:士兵棚子後面有母雞。山裡人,你撒謊,那不是真的。我起誓,我親眼看見的。吃罷飯,我們去了。為了躲開宿捨,我們繞了一圈,還像戰地演習那樣匍匐前進了一段。看見了嗎?你們看見沒有?那個可厭的山裡人說。那裡有一個白色的雞窩,裡面有蘆花母雞,你們要什麼?你們還想什麼?咱們偷那個黑毛雞?還是偷黃毛雞?黃毛雞更肥一些。傻瓜,你還等什麼?我抓住它,我按住兩個翅膀。博阿,你堵住它的嘴。你別以為那麼容易。不行,你別想跑,小爪子,來,來!它怕他,它看他長得丑。你們看,它沖他晃尾巴呢。那個可惡的東西說道。可是它真的啄了我的手指頭。咱們到操場去,你們把這家伙的嘴巴一下子堵住。假如魯羅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會出什麼事呢?“美洲豹”說:“最好把它的爪子和嘴巴都捆住。”翅膀怎麼辦?如果它用翅膀扇了某個人的話,你們會說什麼呢?博阿,它可跟你沒緣分。山裡人,你能肯定嗎?你也干啦?沒有。不過,我是親眼看見的。我拿什麼捆住它呢?真笨,真笨!一只母雞不過是個小東西,小玩藝罷了,如果是小羊駝呢!假如魯羅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那會出什麼事呢?那時,我們正在教室外面的露天地裡抽煙。把燈拿下來,臭蝙蝠!“美洲豹”來精神了,好像剛讓人玩過一樣。“美洲豹”,好了嗎?成功啦?成功啦?安靜點,切著我的手了,我得集中注意力。爪子,好了嗎?好了嗎?魯羅斯說:咱們玩那個胖子怎麼樣?誰?九班的那個胖子。你沒擰過他的屁股嗎?哎喲。這個主意不壞,可是他讓干不讓干?有人告訴我,拉尼亞斯值班的時候玩過他。哎喲,總算完了。那個可惡的東西問:好了嗎,好了嗎?誰頭一個?這麼亂哄哄的我可沒有興致了。這兒有根細線可以拴嘴巴。山裡人,別松手,說不定它會飛掉。有自告奮勇的嗎?卡瓦抓住屁股;魯羅斯,別讓它的嘴巴動彈,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堵住;我來捆住爪子。咱們最好還是抽簽吧,誰有火柴?把一根火柴的頭去掉,其他的火柴給我看一下,我是個老手了,別想弄虛作假。該輪到魯羅斯。喂,你知道它讓干不讓干呀?我可沒把握。這笑聲像是在啄什麼東西:“魯羅斯,我答應了,不過僅僅玩玩而已。”假如它不讓干呢?安靜,好像是准尉來了。幸虧他從遠處過去了,我可是個男子漢。要是咱們玩准尉一下怎麼樣?那個可惡的東西說,博阿干過母狗。他干嗎不玩那個胖子呢,他至少是個人呀。他被關禁閉了,剛才我看見他在飯廳,正在飯桌上打低年級的八個狗崽子。也許它不讓干。誰說害怕?有人說害怕嗎?我把一個班的胖子一個一個地玩一遍,他們一個個像萵苣那麼鮮嫩。“美洲豹”說:“咱們訂個計劃,這事很容易。”是誰抽到那根簽了?母雞靜靜地躺在地上喘氣。那個山裡人卡瓦抽上那根簽了。你們沒發現他已經准備試一試了嗎?母雞已經死了,沒有用了。最好讓博阿玩一下,他的家伙早就著急了。

    已經抽過簽了,沒什麼可說的,這母雞你玩不玩?要麼我們就像你們村裡那樣干你一通。沒有小小說嗎?把詩人叫來,讓他講一段故事怎麼樣?純粹瞎編,伙計們,我只要一想那玩藝兒,就急了,只要心裡想。喂,我如果染上病怎麼辦?我的心肝,你怎麼啦?小鄉下佬,你怎麼啦?你從什麼時候起往後縮啦?你知道博阿玩過那個瑪爾巴貝阿達母狗之後,比你媽還健康。小跳蚤,說說你的胡思亂想吧,你沒聽說過母雞比母狗要干淨衛生嗎?哪怕弄死了,我們也心甘情願。巡邏隊呢?是瓦裡納那個笨蛋值班,星期六的巡邏隊是官樣文章。如果有人告密呢?那“圈子”就開會研究:被玩過的士官生會不會是告密分子?可是你能張嘴說,你被人玩過啦?咱們出去吧,要吹熄燈號了。混蛋,把燈拿下來。那可惡的東西說,好吧。它可要獨自留下了。把它遞給我。你拿著。我嗎?就是你。你能肯定母雞後面有窟窿嗎?除非這只小嫩雞還是個雛兒。你們看,它還在動彈吶,說不定是只肥公雞。別笑,對不起,別出聲。這笑聲真讓人討厭。你們看見山裡人那只手了嗎?你在撫摸它呀,強盜。我正在找那個說“別動我”的人。我已經找到了。伙計,他說什麼?有窟窿嗎?請安靜,看在各位聖徒的面上,你們別笑了!大家睡著了。真笨!我弟弟說,山裡人是壞蛋,比什麼都壞。叛徒,膽小鬼,連心肝都是歪的。堵上他的嘴,婊子養的!甘博亞中尉,這裡有人正在玩母雞。魯羅斯說,十點多了,快十點一刻了。你們看看有沒有哨兵?我也玩一個哨兵。你什麼東西都干,我看你胃口不壞,你起誓,你沒玩過你那神聖的母親嗎?寢室裡沒有哨兵,但是在二班可有,咱們不穿鞋出去吧。我要凍死了,說不定感冒了。我坦白,只要聽到哨聲,我拔腿就跑。咱們上樓梯吧,彎著腰,警衛室能看得見。真的嗎?咱們悄悄進寢室。“美洲豹”,鬼東西,你說什麼只有兩個哨兵?那邊有十多個侏儒呢。那麼跑嗎?誰?你知道哪個是他的床。你過去,我們不會玩別人的。這是第三只雞了,你們沒聞到有股饞人的味道嗎?羽毛都掉了,我看它已經死了。死沒死?說呀!你總是干得那麼快,還是僅僅玩母雞的時候如此?你們瞧瞧這個婊子,我想是那個山裡人把它弄死的。我嗎?它沒法呼吸,所有的窟窿都堵死了。假如它還在動的話,我起誓那是在垂死掙扎。你們認為動物會有感覺嗎?感覺什麼?傻瓜,莫非它們有靈魂嗎?我是說它們會有快感嗎,就像女人那樣?瑪爾巴貝阿達那只母狗跟女人一個樣。博阿,你真叫人惡心。瞧瞧你干的那種事。喂,那娘兒們站起來了。它開了心,還想干嗎,怎麼樣?它走起來像喝醉了似的。現在咱們當真要吃掉它嗎?你們別忘記那山裡人在雞裡留種了,誰要吃了,會下蛋的。我不知道人家怎麼宰母雞。安靜點,用火一燒,細菌就死了。你揪住它的脖子,提起來一擰。博阿,你按住它,我來開刀,你抓住它。

    好的,先生,舉高點,爪子放好。現在它可完蛋了,好家伙,全擰碎了。好家伙,全擰碎了,聞著爪子上的這股臭味,誰能吃它呢?你起誓,火燒可以殺死細菌嗎?咱們去點個火堆,不過得遠一點,到圍牆後邊更隱蔽一些。安靜點,我把你分成四塊。快爬上來,抓緊,笨蛋。那個侏儒在怎樣地跳腳呀,你還等什麼,還不趕快爬上來,你沒看見他睡得像個死豬一樣嗎?喂,博阿,你別那樣捂住他的臉,他會悶死的。魯羅斯說,現在把我推倒了,我只好擦擦手,你別動,我宰了你,我把你捏成粉末,我對你進行轟炸。你又踢又跳,還想干什麼。咱們快躲開吧,侏儒們起床了,我沒告訴你嗎,臭貨,所有的侏儒都起床了,這裡要血流成河了。點燈的那個人是個流氓。那個人大聲喊:他們在玩一個同學,快去打呀,伙計們!那個這麼喊的人也是個流氓。他們玩我的時候,也干過點燈的事,所以我才松開他的嘴巴?弟兄們,救救我吧!這樣的喊聲,我只聽過一次,那是我母親把椅子朝我弟弟頭上摔去時,弟弟喊的。侏儒們,有人邀請你們來的嗎,你們都起床干什麼?難道有人下令點燈的嗎?下令的是班長嗎?我們不能允許你們對這個小伙子干這種事,你們這群色鬼。我發瘋了,我在做夢,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這樣對士官生說話的?立正!你喊什麼?你沒看到這是一場玩笑嗎?你們等著,我把那些侏儒踩扁幾個。“美洲豹”還在笑,我記得我玩那些侏儒的時候,也聽到他這樣笑。現在咱們走吧,不過,你們聽著,別忘了:假如誰要張嘴告密的話,咱們就把整個寢室的人都揍一遍。不要跟侏儒打交道,他們都是些心理變態的人,不懂得開玩笑。要下樓梯,咱們還得彎腰嗎?魯羅斯啃著骨頭說:呸,這肉有股煙熏火燎的味道,上面還帶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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