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老格龍奇出於至誠並長期有效的邀請,筆者便多次登門拜訪,與他在炎熱的晚夏黃昏共享籠罩在一座有圍牆的陵園內真正天堂般的靜謐。下面將格龍奇的原話引用了,是大約四次談話的梗概。這幾次談話全是在融洽的氣氛中開始並結束在融洽的氣氛中,每次談話的地點各不相同:第一次坐在接骨木樹叢中的長凳上,第二次在夾竹桃叢中的長凳上坐著,第三次坐在茉莉花絲中,第四次在金鏈花叢中坐著(老格龍奇喜歡變花樣,聲稱還有更多的長凳在更多的樹絲中備用)。賓主一邊喝啤酒,一邊抽煙,間或側耳諦聽那好像十分遙遠的幾乎動聽的街道喧鬧聲。
第一次採訪(接骨木叢中)紀要:「這真滑稽,我們的小瓦爾特談什麼發財的機會,他是從不放過這種機會的,他十九歲那一年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一個軍需連裡就這麼幹了。軍需連?———嗯,比方說,他們在戰鬥結束後打掃戰場———那兒有好多東西可以收集,還能供部隊使用:步槍、鋼盔、彈藥、機槍、甚至還有大炮,每一頂丟掉的帽子、每個軍用水壺、皮帶等等都揀———當然死人還在周圍躺著,而死人口袋裡往往會有東西:照片、信件———皮夾子,裡面有時有錢。小瓦爾特的一個弟兄對我說過,這傢伙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連死人嘴裡的金牙也不放過,不管是什麼國籍的———後來還出現了美國人,當時在歐洲戰場上這還是頭一次———而我們的小瓦爾特第一次在死人身上證明了他自己所謂的生意頭腦。當然這一切都是嚴格禁止的,可是人們———但願您不在其中———往往錯誤地以為會令行禁止。小瓦爾特的長處就在於此:他把條令法律並不放在心上,只是留神別被人抓住。嗯,這小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發了一筆不小的洋財,才十九歲的年紀,回來時腰裡揣著一大包美元、英鎊、比利時法郎和法國法郎———還有一小包數目可觀的黃金。他證明自己有生意頭腦,他有很尖的鼻子,看出做不動產生意大有可為,便大量收購房地產。他最喜歡收買空地皮,我指的不是沒有種植花草樹木的土地,而是用來蓋房子的地皮,必要時他也購買已經蓋了房子的地皮。美元和英鎊那時候很值錢,土地,例如郊區土地非常便宜。盡量靠近公路幹線的地段是他選擇的,東買一塊,西買一塊,再買下位於市中心的幾所破產手工業者和商人的小房子。然後,我們的小瓦爾特就出去幹和平工作,這樣說如果您願意:他把美國兵的屍體挖出來,裝進鋅皮棺材運往美國———幹這種活可以在合法的招牌下干非法的勾當,因為挖出來的屍體有的嘴裡也有金牙。衛生是美國人講究的,付給這種工作優厚的酬金,於是有美元緊缺的時候,我們這個人的腰包又有許多合法和非法的美元進了,他又買下了幾小塊地皮,零敲碎打,這一次是在市中心,那兒有一些小食品商和手工業者破產。」
夾竹桃叢中的談話紀要:「十四歲那年我到老佩爾策的店裡學徒,當時瓦爾特四歲,大家,包括他父母,都叫他小瓦爾特———這名字就一直叫下來了。他們都是好人的,他的父母,他的母親虔誠得有些過分,老是上教堂什麼的,父親死也不肯信教,您想想,這在一九○四年意味著什麼。當然,他讀過尼采的作品,讀過施特凡格奧爾格的作品,他並不是個愛想入非非的人,只是脾氣有些古怪,對買賣他不怎麼感興趣,只關心育種和試驗,拿一種新的說法說出來:他不僅探索藍花,而且探索新花。從一開始他就參加青年運動,把我也拉了進去,今天我還能把《勞動者》這首歌的全部歌詞都唱出來。」(格龍奇唱:)「『黃金是誰開採?礦石是誰開採?是誰織布紡紗?是誰種糧種菜?是誰養活富人而自己卻一無所有?是勞動者,是無產階級。是誰從早累到晚?為別人創造財富的是誰?是誰一手推動世界車輪前進而政治上無權?是勞動者,是無產階級。』嗯,在十四歲那年我從您可以想像的最貧困的艾費爾山村到海因茨佩爾策那裡學手藝。在溫室裡他為我整理出一間小屋子,有床鋪和桌椅,緊挨著爐子———他管我吃,給一點零花錢———而他自己吃的也不比我好,錢也不比我多。我們都是共產黨,但並不知道這個字眼,不清楚這是什麼。我一九○八年到一九一○年,應徵入伍,當然是去冰冷的故鄉,他們把我送到布羅姆貝格,佩爾策的妻子阿德爾海德常給我寄東西。我休假上什麼地方去呢?我不回老家,不回那個教士跋扈的窮山溝,我到佩爾策那兒去———諾,小瓦爾特那時老是在露天園圃和溫室裡,在我們中間鑽來鑽去玩,小傢伙逗人喜歡,文靜,不隨和,但不是不親切,您知道,我考慮是什麼使他和他的父親完全不同:是害怕。他害怕。那時經常遇到執達員和被銀行拒付的匯票帶來的麻煩事,我們有時幾個幫手把自己不多的積蓄也湊給老闆應付過關。從前花圃根本賺不了大錢,只是養花熱席捲了整個歐洲之後才賺大錢。因茨佩爾策一心一意探索他的新花海。他認為,新時代需要一種新花,他想入非非非,但從來沒能培植出什麼一鳴驚人的品種,他儘管像一個發明家一樣,神秘地對他的花盆和花壇擺弄了好多年,剪枝、施肥、嫁接,但長出來的只是變種的鬱金香或退化的玫瑰,不好看的雜種。嗯,六歲小瓦爾特上學時腦袋瓜裡只有一個『員』字,他對執達員的簡稱是這個。『媽媽,今天員來嗎?爸爸,今天員又來嗎?』是害怕,我告訴您,使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是害怕。當然,他沒有上完中學,連三年級也沒念完,就到花圃去學手藝,完了,那是一九一四年的事。您如果問我的話:一九一四年不僅是瓦爾特中學生活的結束,一切的一切都完了。我那一年二十四歲,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德國的任何一種社會主義都完了。完了。那些白癡竟會受他們那個虛情假意的混帳皇帝的欺騙!這一點,瓦爾特的父親海因茨也明白,他終於放棄了他那半吊子的試驗。他也像我一樣不得不入伍———由於我們倆生氣,可以說由於憤怒、由於傷心、由於生氣而當了上士。那些新兵是我討厭的,那些剛入伍的笨蛋,他們受過了規規矩矩的教育,卑躬屈膝,真叫人噁心。我討厭他們,存心折磨他們。是的,我當了軍士長,我把他們一群一群地、一營一營地趕出哈克托爾營房,同布羅姆貝格營房那些營房一模一樣,毫無二致———以致您閉上眼睛也能找到三連連部,就像在布羅姆貝格一樣———一批一批的我對他們進行訓練,並把他們送上前線。在我的口袋裡,我的皮夾子裡有一張羅莎盧森堡的小照片。我把它帶在身上,像小聖像一樣,它後來像小聖像一樣破舊了。總之,士兵委員會我沒有參加,不,對我來說,一九一四年是德國歷史的終結———他們後來當然把羅莎盧森堡殺害了,社會民主黨那些老爺讓人殺害了她———後來連我們的小瓦爾特也上了戰場,也許收集金牙、撈美金倒是唯一聰明的做法。他母親阿德爾海德是個可愛的女人,曾經甚至很漂亮,但後來很早就變醜了,紅鼻頭,尖鼻子,嘴角露出痛苦惱恨的表情,我簡直受不了女人有這種表情:我見過我的祖母臉上有這種表情,我母親也有,這些美麗的臉蛋上只剩下痛苦,只剩下惱恨,她們只聽那些該死的教士的話,一清早就去做晨禱了,下午又帶上念珠出門,晚上帶著念珠再去一次———嗯,我們得經常去教堂或陵園小教堂,因為我們經營盆栽棕櫚之類的出租業務。阿德爾海德因此同教堂的關係是大有好處的,逢有社團活動和企業慶祝活動什麼的———嗯,我真想朝祭壇上吐唾沫,只是因為阿德爾海德的緣故才沒有這樣做。海因茨後來也開始酗酒嗯,小瓦爾特經常離開家我能理解了,去扒美國人的屍體,接著他到義勇團混了半年,我想那是在西裡西亞,以後在城裡呆了一段時間,開始搞拳擊,是職業性的,但進項並不多。為妓女拉點客———起初是給那些為一杯二十芬尼的咖啡就賣身的廉價婊子拉客,之後是為高一級的妓女———是的,他後來確實成了共產黨,正式黨員,不過也為時不長。這人從來不多說話的,他也不大在乎他的不動產收益不多,園藝活計他從來沒有幹過,因為幹這種活手會弄得很髒,髒東西會侵入到皮膚紋路中去———而我們的小瓦爾特一向講究,總是很注意養生之道:他每天早晨長跑,然後淋浴,熱水和冷水,他覺得家裡的早餐太差勁,是代用咖啡和什錦果醬,於是他馬上就溜到他的婊子咖啡館去,點雞蛋、真咖啡和一杯法國白蘭地———以後這些東西由姑娘們的嫖客付帳。當然,他很早就搞來了一輛汽車,雖然只是哈諾馬格牌。」
茉莉花叢談話紀要:「對父母他一直不錯,確實不錯,他真愛他們,我差不多相信了。從未頂撞過他的母親,連一句取笑的話也沒有說過。而阿德爾海德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好了,後來她死了,不是死於悲傷,而是死於煩惱。一個悶悶不樂的女人,可惜———從前長得美貌健壯,我一九○四年進店時,她一天到晚快快活活、乾乾淨淨。瓦爾特後來有時跟我們去送盆栽棕櫚,您真應當看看他如何在祭壇跪拜,手伸進聖水盆動作乾淨利索。後來,他一九三二年加入衝鋒隊,一九三三年初參加搜捕政界要人,但沒有抓過一個人,而是乘機撈了一把票,只要給他首飾和現鈔,他就把他們放走———這筆外快一定不小,一輛新汽車、新衣服他很快就有了,當時還可以低價購進猶太人的地產,東買下一家小鋪子,西買下一塊地皮,他後來說這樣做『有點粗魯』。這時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文質彬彬、衣冠楚楚的紳士,手指甲修得很整潔,一九三四年娶了普魯姆特爾的女兒夏娃,當然很有錢。這個姑娘您知道眼界很高,人品不錯,只是有點神經質。她父親開了一家經營分期償還貸款業務的辦事處,後來還開了幾家當鋪———而女兒呢,嗯,讀裡爾克的作品,吹笛子。嗯,也有幾塊地產在她的嫁妝中,還有一包現鈔。他一九三四年後,當上了名譽中隊長,但不參與齷齪的勾當,傷天害理的事也不參與,不能說他這個人心狠手辣,只是一心想弄地皮。奇怪的是,他愈有錢,也就變得愈有人情味,就算在水晶夜他也沒有參與搶劫。他只是上音樂咖啡館去坐坐,看看歌劇,當然是長期票,孩子有了,疼愛得不得了,兩個可愛的孩子,瓦爾特和小夏娃,到了一九三六年,當海因茨確實因酗酒過度而瘦骨伶仃、苦惱不幸地死去的時候,花圃終於被他接管了———嗯,我成了小瓦爾特的業務總管,我們開始搞花圈場,接受黨的定貨,他把花圃的一部分送給我,今天這部分還屬於我所有的,應當說他很慷慨,從來沒有講過一句刻薄或者小裡小氣的話。海因茨和可憐的阿德爾海德去世後買賣蒸蒸日上。」
金鏈花叢談話紀要:有人認為,瓦爾特如果說是個納粹分子,就連納粹分子聽了也會生氣。到了一九四四年年中,萊尼和那個俄國人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他完全的變了。他十分關心他們兩人的冷暖,打電話,談話。他和過去不同的是,變得愛冥思苦想了。瓦爾特也明白:戰爭已打敗了,如果優待一個俄國人和格魯伊滕家的姑娘,戰後是決不會對他有什麼不利的———可是,戰爭還會持續多久呢?這個問題使我們大家都精神緊張:最後這幾個月裡,隨時都有人被絞死或槍斃,無論你是老納粹或不是納粹,能否挺過去都已沒有把握了———媽的,美國人最後從亞琛打到萊茵河,花了多少時間呀?將近半年時間。我相信,體格健壯、十分疼愛自己的兩個孩子的小瓦爾特,這時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內心衝突。他住在郊外別墅裡,有兩條精心餵養的狗、兩個可愛的孩子、汽車和越來越多的地皮。老地產他已賣給別人建造居民區和兵營,現款是不收的,不,他不太看重現金,一心只想要實物;離市區稍遠的地皮他收進了,面積兩倍、三倍於他出讓的地皮,因為他是個樂天派。他是十分講究保養身體的,一直堅持每天早晨在公園裡跑步,淋浴,豐盛的早餐,如今在家裡用早餐,遇到非進教堂不可的時候,仍能表演一個漂亮的屈膝下跪動作或者敏捷地畫十字。但是,這時有了萊尼和波利斯這兩個人,他喜歡他們,他們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工人,有著更有勢力的後台,是誰他不知道———而且還有別的更有勢力的人,可以很快地將一個人絞死、槍斃或送進集中營。這裡不過千萬別誤會,別以為小瓦爾特突然發現了自己身上那個被一些人叫做良心的陌生之物,或者嚇得渾身發抖或者出於好奇,那個奇怪的、至今他仍不明白的外來詞或新大陸突然開始接近,即人們常說的道德。不,不。他發了財,從來內心深處不存在衝突,可有時遇到外來的衝突(因為黨內或衝鋒隊內也有人找他麻煩,使他煩惱)。在他的所有活動中,他從軍需連開始一直到一九三三年收取現金首飾放走政界要人,常常遇到麻煩。有人向黨內法庭和正規法院有人舉報他,尤其是後來他對花圈和緞帶的利用太過分的時候。還真有不少的麻煩事,他硬著頭皮去頂,沉著冷靜地排除了種種艱險。他採用的方法是強調他的活動對全民族和國計民生的重要意義,說明了他是孜孜不倦地與當時稱作『浪費現象』這一全民族之大敵作鬥爭的。麻煩是有的,但在對他有利的事情上,他的內心從來就不曾有過鬥爭。對他來說,俄國人也好,猶太人也好,都無所謂,共產黨、社會民主黨或別的什麼黨都無所謂———可是,一種更強大的勢力和另一種更強大的勢力現在是對著幹,而且他對波利斯和萊尼懷有好感,甚至———什麼樣的巧合呀!———他發財,他們倆都幫了,他該怎麼辦呢?他毫不在意戰爭已經失敗,對政治和『德國人民的生死存亡』不感興趣———可他媽的,誰能告訴他,究竟一九四四年七月離戰爭結束還有多久呢?他深信,作好戰爭失敗的思想準備,是不會錯的,改換門庭,可是究竟應當或能夠從何時起終於改換門庭呢?」
幾個問題由讀者自己回答,這裡不妨總結一下並提出。首先提供統計材料和外部情況。那就錯了,若以為佩爾策是個愛抽雪茄、有點邋遢的人。他(過去和現在)衣著講究,非常整潔,總是戴時髦的領帶,甚至這些領帶對年已古稀的佩爾策仍很般配。他抽香煙,一貫風度不凡,這裡雖然也描寫過他吐唾沫的事,但有必要補充說明:唾沫,他是很少吐的,幾乎從未吐過,那一次他吐唾沫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可能還是一種旗幟鮮明的表態。他住在一座別墅裡,他不把它叫做別墅。他身高一米八三,體重———據他那給他看病的當醫生的兒子說———七十八公斤,他是有一頭濃密的頭髮的,從前是黑色,如今略顯花白。確實他應當算作健全的精神寓於健全的身體的典範麼?什麼時候他有過L2、T和W?儘管他看上去對人生有著一種幾乎絕對的自信,但沒有一種適用於他的L1,有關L1的說明中所列舉的八種形容詞,如果說,他臉上有時也露出笑容,那麼這更像蒙娜麗莎的微笑,而不像如來佛的微笑。如果把他看作是一個不畏外在衝突,不知有內心衝突,一直到一九四四年四十四歲那一年都毫無內心衝突,把他父親的企業擴充了五倍並且不怕「小牲口的糞」的人,那就應當明白,第一次突然失去了絕對自信,戰戰兢兢地踏上了新大陸,是他到了四十四歲年紀已較大的時候。
如果再考慮到他的一個明顯特徵,一種強烈得幾乎過分的官能要求(他的早餐習慣與萊尼一模一樣),也許就不難想像了,一九四四年年中以後他陷入了何種衝突。如果再把旺盛得幾乎過分的精力當作佩爾策的一個明顯特徵,就能想像,他一九四四年七月後陷入了何種衝突。也許可以說明一份重要的詳細的材料,佩爾策在戰爭快要結束時的表現。一九四五年三月一日,就在美國人入城之前數日,佩爾策書面聲明退出黨和衝鋒隊並用掛號寄出,與這個組織的罪行劃清界線,聲稱自己(此信的正式副本可向筆者索閱)「是一個上當受騙、誤入歧途的正派的德國人」。在美國人入城前夕他肯定費了很大勁才找到一所仍營業的德國郵局,或者至少是一位有權開證明的德國郵局職員。也有掛號信的收據,儘管上面的納粹兀鷹標誌顯得很難看。美國人入城時,佩爾策就可以振振有辭地說他不是納粹組織的成員了。他領到了經營苗圃和花圈場的執照,因為這時喪葬活動仍在繼續,數量雖然大大減少。佩爾策對他的行業的牢不可破的評論是:「總會有人死的。」
不過,他這時還得在越來越困難的情況下度過將近一年,戰爭才告結束。而他在有人要求關照(休假、預支、附加工資、額外贈花)時首先總是說:「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的。」這句口頭禪得到花圈場所有仍在世和找得到的證人證實。「說這句話他幾乎像唸經(赫特霍尼語),唸咒甚至有點像,就好像他必須使自己相信他確實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有時講這句話簡直驢唇不對馬嘴。比如有一次我問他一家人都好吧,他卻回答:『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還有一次,有人———是誰我記不得了———問他那天是星期幾———是星期一還是星期二,他卻說:『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他的腔調,我們大家都學著講,連波利斯也學他,當然比較謹慎,比如當我送去花圈叫他裝上緞帶時,他就說:『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瓦爾特佩爾策發生的變化,從心理分析角度來看很有意思。」佩爾策這句口頭禪的數量和質量克雷默爾充分證實了:「是啊,這句話他老掛在嘴邊,人們已完全不把它當一回事,就像在教堂裡聽到『主與你們同在』或『憐憫我們』一樣。他後來有兩種說法:『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和『難道我是不近人情的人嗎?』」
格龍奇(在後來一次可惜不能舒適地坐在接骨木或類似的樹叢中歡聚的短暫訪問中)說:「對,不錯,不錯。『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難道我是不近人情的人嗎?』———甚至有時一個人的時候他也這樣自言自語。我常聽到,毫不放在心上,因為這對他來說幾乎已變得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嗯(格龍奇臉上露出奸笑),那些金牙也許是使他有點不自在,還有那些偷來的花圈、鮮花、緞帶和他在繼續收買的地皮,也未停止,即使在戰爭時期。此外,您有時不妨想一想,兩把、三把、也許四把不同國籍的金牙怎樣變成了一塊地皮,起初並不吸引人的,可是到了五十年以後的今天,卻成為一塊地產,上面蓋起了聯邦國防軍一幢又高又大的辦公樓,向小瓦爾特支付了可觀的租金———」
在瑞士那位魏瑪共和國政界要人的足跡已查明重新出現,不過在那兒唯一能找到是該君的遺孀的。這位身體非常虛弱的老太太住在巴塞爾的一家旅館裡,對那件事她記得很清楚。「嗯,對我們來說,我們要感謝他救了我們一命,是最重要的事。確實如此。他救了我們的命———不過請不要忘記,那時能救人一命的人要麼是身居高位,要麼就是地位很低下。這開恩的一面人們總是忽略:既然戈林後來聲稱他曾救過幾個猶太人的命,您就不要忘記:什麼人才能救人一命?一條人命取決於這樣一種慈悲,這究竟專制到什麼地步了?一九三三年二月,實際情況是,他們在巴特戈德斯貝格朋友家的一所別墅裡找到了我們,這個人———佩爾策?可能是,他叫什麼我一直不知道———像強盜一樣凶狠地要我交出全部首飾、全部現金,甚至還索取一張支票,不是賄賂,不,他是怎麼說的您知道嗎?『我把我的摩托車賣給你們,車子在後面花園門口停著,我給你們出個點子:你們駕車前往艾費爾山區,別去比利時或盧森堡,然後繞過薩爾布呂肯去邊界,到了那裡找個人幫你們過去。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他說,『當然,問題在於你們是否認為我的摩托車值這麼多錢,你們會不會駕駛摩托車。我的車子是青達普牌的。』幸虧我的丈夫年輕時是個摩托車迷,可是那———那個青年時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是怎樣取道阿爾特納爾前往普呂姆,再從普呂姆前往特裡爾的您也別問,我坐在後座上———嗯,幸好我們在特裡爾有黨內同志———不是親自出馬,而是通過中間人———送我們到了薩爾區———是的,多虧他救了我們的命———可是他也把我們的性命捏在他的手心裡。別提了,請您別再提此事,您走吧。不,我不想知道這位先生的姓名。」
佩爾策本人幾乎並不否認所有這些事情,只是他的解釋與所有其他人不同。由於他非常愛說而且也很想說,他只要願意,筆者可以隨時給他打電話,前去找他,同他聊天。再次有必要提請讀者注意:看上去佩爾策並不暖昧、可疑、油滑。他一本正經,完全有可能被當成一位銀行經理,被承認是一位監事會主席,如果介紹說他是一位已退休的部長,對他已經退休人們就會感到大惑不解,因為他根本就不像七十歲的人,而是像一個看上去只有六十一歲或六十四歲的人。
談到他在軍需連的工作時,他並不迴避,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是作了帶點哲理性的解釋:「您知道,直到今天我一輩子最恨無謂的浪費,我強調:無謂的———浪費本身是件好事,只要事出有因和有意義的話,例如慷慨饋贈呀,解囊相助呀,諸如此類,但無謂的浪費,那會使我惱火。美國人對他們的死者那種做法,我認為就屬於『無謂的浪費』———為了把一個名叫吉米的屍體,比方說從貝恩卡斯特爾(他一九一九年死在那兒的野戰醫院裡),在一九二三或一九二二年運往威斯康星州,得花費多少費用、人力和物力啊?什麼是這樣做的目的?他們在屍體上發現的每顆金牙、每個結婚戒指、每條護身符,難道都要運走麼?您是否相信,當時———幾年前———在利斯河和康佈雷戰役後我們收集的錢包———是否您相信,如果我們不拿,那些美鈔會被連部或營部上繳?再者,是由歷史情況以及這種歷史情況下需要摩托車的人的錢包決定一輛摩托車的價格的。
「天哪,我難道就沒有證明過我也能慷慨大方嗎?而且在涉及人性要求的時候不計較自己的得失嗎?您能判斷,我的處境從一九四四年年中起有多麼危險嗎?我故意違犯了我的公民義務,去成全這兩個年輕人的短暫幸福。我看見她按他的手,後來又注意到他們一再跑到後面堆放泥炭、乾草、石楠和各種枝葉的溫室去呆兩三分鐘或三四分鐘———的確其他人沒有注意到,遇到空襲時他們倆有時溜走一兩個小時,您以為我也沒有發現嗎?我不僅違背了公民義務,作為男人也違背了我自己的性愛要求,我坦率地承認這一點———我從不隱瞞我的性愛要求———因為我自己對萊尼早就脈脈含情,落花有意。今天我仍然,您儘管告訴她,我今天仍然有興趣。我們這種打過仗和搞園藝的人有時很粗野,那時我們把今天描寫得這樣微妙複雜和細膩生動的事情簡單地稱為『摔交』———我多麼誠實,為了向您證明,現在重新採用我當年的說法和想法。我真想同萊尼『摔一交』。不只是作為公民,不只是作為老闆,不只是作為黨員,作為一個男人,我也作出了犧牲。雖然我原則上反對老闆和女工談情說愛、私通或者摔交———隨您怎麼說———可臨到自己頭上,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任意而為,於是,我就下手,有時———我們也這樣說———打翻一人在地。有幾次,我同姑娘們發生了麻煩,大大小小的麻煩,同阿德勒克萊滕最糾纏不清,她愛我,和我生了個孩子,定要和我結婚,叫我同老婆離婚等等。可我是一個堅決反對離婚的人,認為這不是解決複雜問題的好辦法,於是我就給阿德勒在霍恩索倫大街開了一家花店,孩子讓她好好撫養。如今阿爾貝特早已是終身制的實科學校教師,阿德勒是個明白事理的女人,生活美好。阿德勒已從一個熱情奔放的女人———當年她是個思想堅定的園藝工作者,就像我們這一行所說的那樣,熱愛大自然———變成一個精明強幹、作風正派的女實業家。但一九四四年初波利斯和萊尼的事情,就我驚恐萬分。您可以找人,隨便找哪一個都行,看看有誰會說我是個不近人情的人。」
佩爾策令人信服地斷言,確實沒有一個當事人能是個不近人情的人。這裡只應指出並記住:佩爾策驚恐萬分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他把他心驚膽戰的時間提前了六個月。他的話是否可靠,由讀者自行判斷。
佩爾策那間裝玻璃的辦公室(如今仍在,被格龍奇當作發貨部,準備運走的盆花和墓前盆栽聖誕樹在那裡堆放著)位於花圃的中心。按照精確測定的地形位置,這間辦公室東、北、南三面各與一間溫室橫向相連,佩爾策就在辦公室裡坐著仔仔細細地登記溫室中種植的花卉(後來讓波利斯登記),然後把一部分交給修飾組,一部分交給單獨經營當時還不很景氣的陵墓管理業務的格龍奇,再有一部分供應或多或少自由進貨的花商。辦公室西面———寬度與那三間溫室相同———是花圈場,有兩扇門直接向兩間溫室通著,而對任何一點動靜佩爾策自然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可能確實看見萊尼和波利斯經常一個接著一個上男女不分的廁所,或是去兩間溫室中的一間取材料。佩爾策花圃的防空設施,據當地民間防空員封登德裡施一再認定,簡直是「遭透了」的,勉強符合規定的最近一處地下室防空設在距離約二百五十米的市陵園管理所辦公樓裡,而根據規定———猶太人、蘇聯人和波蘭人都不得使用這間地下防空室。堅決要求按照這條規定辦事的,可想而知是汪夫特、克雷姆普和謝爾夫。那麼,英國或美國炸彈如果從天而降,一個蘇聯人往哪兒躲呢?炸彈雖然不是炸他的,但有可能炸中他。一個蘇聯人被炸死算不了什麼。克雷姆普這樣說過:「少一個,有何不可?」(證人克雷默爾)。不過此事又節外生枝,另一個問題產生了:當德國人的生命在防空洞(即使只是假設)受到保護的時候,這個蘇聯人由誰去看管呢?能讓他獨自一人,使他有可能不受監督地達到人人皆知但並非人人皆有的那種狀況———自由嗎?這個難題,佩爾策果斷地解決了。他乾脆拒絕進地下防空室的門,爭辯說———市政當局也私下認為這無可爭辯———「防空洞」毫不管用,只不過是口棺材」,空襲時他留在辦公室,保證不讓這個蘇聯人「輕而易舉」地達到自由狀態。「畢竟我當過兵,知道我的職責。」一輩子沒有進過任何防空洞或地下室的萊尼(在這一點上我們發現她也與佩爾策相同)則說,她乾脆「到墳場去等警報解除」。後來結果是「各人乾脆自找個地方躲一下,那個可笑的封登德裡施即使提抗議也無濟於事,他的書面控訴,小瓦爾特乾脆讓一個好朋友給扣留了」(格龍奇語)。「陵園管理所的這個地下防空室,簡直荒唐透頂只不過是一間會把人悶死的房間,只是擺樣子的,那是一間普通的地下室,由一層幾公分厚的水泥加固,一枚燃燒彈甚至都能把它擊穿。」因此空襲警報一響,人們就亂成一團,不能繼續幹活。他不能放鬆對那個蘇聯人的監視,而其他人都「自找去路」。在辦公室佩爾策留著看管波利斯,時不時看一眼掛鐘,為白白流逝的工作時間叫苦,這筆損失都由他負擔。由於封登德裡施還經常指責佩爾策的百葉窗漏光,他「後來乾脆關上燈———水面上一片黑暗」(格龍奇語)。那麼,在這黑暗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當佩爾策一九四四年初已驚恐萬分的時候,是否波利斯和萊尼已進行「摔交」了?
根據瞭解萊尼私生活的唯一證人瑪格蕾特的介紹,波利斯和萊尼的戀愛關係可作如下頗為詳盡的推想。萊尼在首次按手後經常晚上去瑪格蕾特家,最後甚至在她家住了,並且又進入「一個健談的時期」———就像波利斯在波加科夫面前進入一個「極為健談的時期」一樣。波利斯向波加科夫敘述的戀愛情況,雖然不像萊尼對瑪格蕾特說得那麼詳細,但在時間上兩人的說法大體是一致的。反正至此一向實事求是的佩爾策,說他如果在一九四四年初就已「驚恐萬分」,那一定是非常不實事求是的。直到一九四四年二月———按手六星期後———才終於一錘定音!一天,在廁所門口萊尼迅速地小聲對波利斯說:「我愛你。」波利斯也急忙小聲回答:「我也是。」應當原諒這句語法上錯誤的省略句。他當然應當說:我也愛你。反正意思萊尼明白了,儘管「那該死的禮炮聲這時達到了頂點」(瑪格蕾特引用萊尼的原話)。在二月中旬大約第一次接吻,這次初吻使兩人銷魂。第一次「同房」(萊尼用語,由瑪格蕾特證實)或第一次「留宿」(波加科夫用語)有據可查,直到三月十八日白天的一次空襲時進行。那一天空襲從下午兩點零二分一直到三點十八分,只將一枚炸彈投下了。
這裡必須解除對萊尼的一種不難理解但毫無根據的懷疑,即她奉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萊尼具有萊因姑娘的那種無比直率的性格(不錯,她是萊茵人,甚至是得到赫特霍尼太太「承認」的萊茵人,這可了不起)。只要她喜歡某人或覺得找到了意中人,就會立刻願意什麼都干,進行「最大膽的親密行動」,並且不等教會或國家發給結婚證書。這兩個如今不僅卿卿我我,他們已「墮入情網」(波加科夫語),萊尼內心充滿著火一般的熱情而且波利斯感覺到了,他向波加科夫談到這一點時說:「她願意,願意———有一種———一種難以置信的迎合。」可以斷定,兩人都想盡早盡多地同房或留宿,只是環境要求小心謹慎,就像一對情侶從相反的方向各自越過寬一公里的雷區向對方跑去,以便在三米或四米見方的無雷區一起躺倒、「擺平」或摔交。
赫特霍尼太太是這樣說的:「這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快似火箭,只是出於保存自己或更大程度上出於保存對方的迫切要求,他們才沒有草率從事。我原則上反對『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但在當時的歷史和政治情況下,這兩人情況特殊我同意,而且違背我的道德原則,希望他們一起去找個旅館,或者至少找個公園,哪怕是過道走廊之類也好———戰爭時期甚至連幽會的庸俗方式和地方也重又抬頭了———那時,我得補充一句,我認為亂搞男女關係是不光彩的事,我對這種事情今天要開通多了。」
瑪格蕾特的原話:「萊尼對我說:『你知道嗎?警告牌,我到處都看得到:小心,有生命危險!』此外您還得知道,聯繫的機會也是很少的。萊尼完全明白,暫時她還得保持主動,完全一反常規,這已經非同小可了。當時甚至連我也還不敢反其道而行之,同男人我決不會主動搭話。他們倆不僅要談情說愛,而且必然還要向對方瞭解情況,把情況打聽。要想單獨在一起,哪怕只待上半分鐘,就已經是難上加難了。後來萊尼乾脆在廁所和泥炭堆之間掛上一塊麻袋片作簾子,當然釘死沒有了,在上面釘一根敲彎的釘子,必要時可以用它將簾子掛上,這樣就隔出了一個小房間,他們以後有時就可以在那裡短促地摸一下臉蛋,親一下,而且她還能悄悄地叫一聲『親愛的』,這已經聳人聽聞了。要談的事真是沒完沒了!心境、出身、俘虜營裡的情況、政治、戰爭、伙食。當然,她與他也有業務上或工作上的聯繫,要把做好的花圈送到他那裡去,大約每送一次需要半分鐘,在其中大約有十秒鐘可以迅速說上幾句悄悄話。有時無需預先安排,兩人一起在佩爾策的辦公室裡有事可幹,譬如向他萊尼口授用花數量或查看緞帶櫃裡的存貨。這樣,又可以多談一分鐘。不過,他們不得不通過略語進行交談,而且對這些略語先得取得一致。如果波利斯說個「兩」字,萊尼就知道了這一天俘虜營裡死了兩個人。此外,他們當然在實際純屬多餘但對戀人來說卻必不可少的問題如『你還愛我嗎?』等上面花費不少時間,而這也得使用略語。波利斯例如說:『一直還———像我一樣?』那麼萊尼就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一直還愛我嗎,就像我愛你一樣?』她可以馬上說:『是,是,是。』———這就不用花很多時間了。此外,當然她有時得拿出幾支香煙請客,去討好那個一條腿的納粹分子———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不過這得非常非常小心,免得他產生了誤解,不是想接近他或收買他,只不過是同事之間理所當然的客套而已,既然她———可能在四周內———給了這個納粹分子四五支煙,公開地給波利斯一支,也就可以了。這時佩爾策就會說:『孩子們,到外面去歇一會兒,在新鮮的空氣中抽支煙。』這樣,波利斯也可以出去,在外面公開地抽一支煙———而且他們就可以有兩三分鐘公開交談,這些話當然無人能懂。那個納粹分子有時候裝病不上班,那個討厭的婆娘也這樣,兩人有時同時泡病號。有時他們走紅運,有三四個人同時生病,加上佩爾策又不在,波利斯於是就記一部分帳,萊尼記另一部分帳———他們這時就堂堂正正地一起在辦公室泡上二十分鐘或者至少十分鐘,可以好好地交談,談自己的生平,談自己的父母,萊尼談阿洛伊斯———這樣過了好久,那時我相信他們已經像萊尼所說的同過房了,而萊尼卻連他姓什麼還不知道呢。『幹嗎呀,』她對我說,『幹嗎急著問這個,有更要緊的事要說呢。我告訴他,我姓格魯伊籐,而不是證件上所寫的普法伊弗。』為了能正確地向他報道前線情況,戰爭的歷史萊尼可下了一番功夫鑽研:她把我們收聽英國廣播得到的情況,全都記入一本地圖冊,我告訴您,她一清二楚:一九四四年一月初,戰線還在克裡沃羅格附近,三月底在卡緬涅茨-波多利斯基附近打了一場包圍戰,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中旬,俄國人已到達倫貝格。她此外還知道得清清楚楚,美國人已從西部來到阿弗朗什、聖洛和卡昂。她十一月裡,早已懷孕,老是對美國人感到惱火,因為他們———她這樣說———『止步不前』,從蒙紹到萊茵河竟用了那麼長時間。『只有八九十公里的路程,』她說,『這麼長時間為什麼用了?』嗯,我們全都估計最晚十二月或一月就會得到解放,但戰事卻拖延下去,她無法理解這一點。接著是對阿登山攻勢和許特根森林相持很久的戰役感到極其憂傷。我向她作了解釋或試圖向她解釋。現在德國人在拚命抵抗,因為美國人已踏上德國土地,而且嚴寒的冬天當然會妨礙進軍。我們經常在一起反覆談論此事,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是呀,您要明白,她已懷孕,我們得找個男人,這人要靠得住,可以充當萊尼孩子的父親。她只有萬不得已時才肯寫上:『生父不明』。波利斯沒事找事———我今天仍認為是沒事找事,因為我們擔心的是其他事情———節外生枝,有一天對她悄悄地說了一個名字:GeorgTrakl。我們兩人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意思毫不明白:是否他建議讓此人充當萊尼孩子的父親?那麼,他是誰,家住何處?萊尼將Trakl聽成了Trackel,又因為她會幾句英語,她甚至以為是Truckel或Truckl呢。我至今不知道波利斯一九四四年九月講這話時在想什麼。這可是我們每一個人生死攸關的問題。我四處打著電話,打了整整一個晚上,因為萊尼急得要命,想要在當天晚上就搞清楚。結果一無所獲:我的朋友中沒有一個人說得清的。最後,天雖然已不早了,她仍趕回家去向霍伊澤一家刨根問底。一無所獲,真叫人難堪。第二天因為她不得不犧牲寶貴的幾秒鐘時間去問波利斯這人是誰。他說:『詩人,德意志,奧地利,死了。』萊尼於是立刻跑到最近的一家公共圖書館,三下五除二地在索書單上寫下:Trackel,Georg———這使一個年紀大的女圖書管理員神態嚴肅地表示不以為然,但最後還是借到了一本小詩集。她滿腔熱情地接過這本書,在電車上就看起來。我還記得幾首詩,因為她每天、每天晚上都把這些詩念給我聽。我覺得《祖先的墓碑日久天長》不錯,我覺得很好。我覺得另外一首更好:『少女們佇立在門旁,膽怯地向花花世界張望,潤濕的嘴唇在微微震顫,在心中充滿著希望。』我聽了就會失聲痛哭,今天仍然如此,因為它使我回想起我的童年和青年時代,而且年紀愈大,感觸愈深:希望我心中充滿著,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無憂無慮———而另一首詩萊尼非常喜歡,我們倆很快就背熟了:『每當暮色降臨,常見斯人倩影,亭亭玉立井旁;每當暮色降臨,她就前去汲水,水桶上下不停。』那本小冊子裡的詩都這樣是的,她把它們都背熟,在工場臨時配上調子哼個不停———為的是使他高興,他聽了確實感到高興,但這也引起了麻煩,跟那個納粹分子。有一天他對她大聲嚷嚷,責問她,究竟這是什麼意思。她說,她只是在引用一個德國詩人的作品。波利斯真傻,插嘴說他知道這個德國詩人,這個詩人是東部邊境地區———確實他說了東部邊境地區!———的人,名叫格奧爾格特拉克爾,等等。這又使那個納粹分子火了,因為一個布爾什維克竟然比他更熟悉德國詩———他找黨的領導或到別的地方去打聽這個特拉克爾是不是布爾什維克,大概別人對他說,此人沒有什麼問題。至於一個蘇俄人,一個劣等人,一個共產黨,對這個特拉克爾竟如此熟悉,這是否有問題,大概別人對他講,神聖的德意志文化遺產不能讓劣等人的嘴巴糟蹋。更多的不愉快之事事實上還發生了,萊尼此時一度變得自信和放肆,神采煥發,因為她有人愛,而我就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愛過,我連施勒默也沒有這樣愛過,也許海因裡希會這樣愛我。因此她偏偏在那一天唱松婭的詩:
『黃昏返回故園,蔚藍的靜謐,松婭的生活。』———四次提到松婭了。那個納粹分子喊道:松婭是俄國人名字,這是背叛人民的行為等等。萊尼馬上回敬一句:松婭赫尼也叫松婭,她一年以前還看過一部電影《郵政局長》,在裡面全是俄國人的,還有一個俄國姑娘哩。這場爭吵後來由佩爾策出面才宣告結束,他說這通通是廢話,還說萊尼在工作的時候唱歌當然可以的,只要不是唱反對國家的東西就無可指摘。於是大家進行表決,萊尼由於有很好聽的略帶女低音的嗓子,由於大家本來都很消沉,誰也不會張口就唱,因此大家一致表決反對那個納粹分子———她臨時譜曲的特拉克爾歌曲,萊尼可以繼續唱了。」
克雷默爾、赫特霍尼和格龍奇都證明,萊尼的歌聲是動聽的,三人的說法雖然不同。赫特霍尼說:「天啊,在那些沉悶的日子裡真叫人感到舒暢:很優美,這姑娘的女低音,她唱歌———不用命令。嗯,她對舒伯特的樂曲看得出記得清清楚楚,並且能巧妙地換用優美動人的歌詞。」克雷默爾說:「每當萊尼唱歌,真叫人心花怒放。她唱連汪夫特和謝爾夫都沒有反對;當時就已能看出、聽出並且感覺到,她不僅有了心上人,而且彼此心心相印———可那人是誰———我們誰也猜不到,那個俄國人因為總是不言不語地站在一旁,漠然地干他的活。」
格龍奇說:「看到克雷姆普那個混帳王八蛋氣急敗壞地樣子,在內心裡和外表上我都笑得要死。那個松婭叫他多麼生氣!取名松婭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萊尼反應真夠快的,馬上舉出了松婭赫尼來。嘿,這個姑娘一開始唱歌,就好像在冬天的菜地裡突然冒出了一株向日葵。真好聽,我們個個都感覺得到,她正在熱戀中———她那時是多麼心花怒放啊。當然羅,除了小瓦爾特以外,沒有一個人猜到她的心上人是誰。」佩爾策說:「當然她的歌聲使我高興,在這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她有這麼優美的女低音嗓子———不過我也很難向您哪怕是大概地說明,這給我惹了多少麻煩呀。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老有人來問,是否真的是俄國歌曲,那個俄國人是否有什麼關係,等等。嗯,事情後來平息了,但麻煩還有的是,而且並非毫無危險。我告訴您吧:沒有什麼事情那個時候是不危險的。」
一種可能出於誤解而造成的印象這裡必須糾正:波利斯和萊尼終日悶悶不樂,或是波利斯過分熱衷於測試或提高萊尼對德國詩歌散文的修養。正如他那個時期每天對波加科夫所說的那樣,他很喜歡他的工作,總是快快活活,因為他———如果說,對什麼事他還能確有把握的話———確有把握與萊尼重新見面,而且可以根據戰爭、轟炸和整個形勢的情況,有「留宿」的希望。他在電車上唱歌挨揍以後就學乖了,使勁克制突然想唱歌的一時衝動。他熟悉許多德國民歌和兒歌,會用低沉的嗓音演唱,而這使他跟維克托根利肖維奇和營裡的一些難友產生了不愉快,因為他們不一定有心(可以理解———筆者)聽德國歌。最後達成了協議:由於《莉莉瑪蓮》得到批准甚至備受歡迎,由於波利斯的嗓子受到讚賞,《莉莉瑪蓮》(據波加科夫說,波利斯並不喜歡這首歌———筆者),允許他每唱一遍,再唱另外一支德國歌就可以。據波加科夫說,他最喜歡的德國歌是:《門前井台旁》、《野玫瑰》和《綠草地》。可想而知,波利斯清晨在電車上很想越過那些臉色陰沉的電車乘客高歌一曲《聽,外面有什麼來了》。在那次獨一無二的、遭到極大誤解而被粗暴壓制的唱歌以後,不管怎麼說,還能使他感到一點安慰的是:當時悄悄地安慰他的那個德國工人幾乎每天早晨都乘同一輛電車。當然,他們再也不能交換片言隻語了,只是有時意味深長、心心相印地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而只有處境相似的人才能估量,心心相印、意味深長地對視意味著什麼。「他現在即使在工場裡唱歌」(波加科夫語),事先也採取聰明的防範措施。由於花圈場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免不了有時要同他講話,克雷姆普和汪夫特甚至———即使只是嘰裡咕嚕地說一聲「那兒」或「就來」或「嗯」———由於佩爾策也必須同波利斯長談———關於花圈帳目、緞帶和花卉帳目、生產進度要求———有一天於是波利斯便向佩爾策提出請求,是否允許他有時也「唱支歌」給大家聽。
佩爾策:「我大吃一驚,是的,在電車上唱歌丟醜以後,這個小伙子居然還有這種雅興。不過,這可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那一次幸好沒人注意他唱的是什麼。我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唱,並且向他講明:鑒於戰爭的形勢,一個俄國戰俘唱歌會被當然看成是挑釁———您得明白。那是一九四四年六月,美國人手裡已經有羅馬了,塞瓦斯托波爾已被俄國人收復———他對我說:『我非常樂意唱。』嗯,我得告訴您,我聽了很感動,確實很感動:他樂意唱德國歌。嗯,我就對他說:『聽我說,波利斯,我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你知道,就我來說———就我來說,你可以像夏裡亞賓那樣引吭高歌,可你知道,普法伊弗太太(從來我不在他面前叫她萊尼)唱歌惹起了多少是非!現在又會怎樣呢,要是你』我最後冒風險作了一次簡短的講話,我說:『大家聽我說,在我們這裡我們的波利斯已經干了半年了。我們都知道,他工作努力,為人穩重,他喜歡德國歌,愛唱德國歌,請求允許他偶爾在工作時唱個德國歌給大家聽。我建議我們進行表決,同意的舉手。』我立刻首先舉起了手———你瞧,克雷姆普並沒有舉手,只是嘰哩咕嚕地說什麼———接著我說:『波利斯想唱的是德國文化遺產,我認為,一個蘇聯人這麼喜愛德國文化遺產,這不是什麼壞事的。』嗯,波利斯很聰明,沒有馬上開始唱,他又等了幾天。後來,我告訴您吧,他唱了韋伯的詠歎調,我在歌劇院聽到的也不如他呢。他還唱了貝多芬的《阿德萊德》,音樂上無懈可擊,德語也毫無問題。嗯,在我看來,他唱情歌多了一點,後來他終於唱起了:『馬哈果尼好地方,空氣新鮮又涼爽,既有女人和馬肉,還有撲克威士忌。』這歌,他經常唱,我後來才知道這是那個布萊希特寫的———我得說,我今天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這支歌我覺得不錯,後來買了唱片,今天還經常聽,喜歡聽———但只要一想起這事,我就心有餘悸:布萊希特的作品,一個俄國戰俘唱,而當時是一九四四年秋天,英國人已經挺進到阿納姆,俄國人已到達華沙郊區,美國人快打到博洛尼亞了想起這事,能把頭髮急白。不過,布萊希特又有誰知道呢?連伊爾澤克雷默爾都不知道布萊希特———對此他可以放心,沒有人知道布萊希特,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特拉克爾。我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他和萊尼對唱情歌!真正的對唱!」
瑪格蕾特:「他們倆膽子越來越大,我真替他們捏一把汗。
此時萊尼每天都給他帶點東西:香煙、麵包、白糖、黃油、茶葉、咖啡、折成小方塊的報紙、刮臉刀片、衣服———因為冬天臨近了。您可以計算,她從一九四四年三月中旬起,沒有一天不給他帶東西。她總是在最下面的泥炭包中掏個洞,然後再用泥炭把洞口堵上,當然,藏東西的地方對著牆,然後讓他去取。看守,她當然還要討好的,免得他們對他搜身———這必須小心謹慎,有那麼一個厚顏無恥的傢伙,愛說愛逗,但厚顏無恥,想帶萊尼去跳舞,而且還想———說用他的話來———『抱一抱』———一個厚顏無恥的小流氓,此道十有八九精通,只是嘴上不說。他硬要萊尼陪他出去,最後實在擺脫不了,萊尼就拉我一起去。我們於是去過幾次有舞場的低級軍人酒吧,我很熟悉這種地方而萊尼從未去過。這個無恥的傢伙公開承認,我比萊尼更符合他的要求,他認為萊尼過於嬌貴,『漂亮姑娘』我則更像個———嗯,必然的事情發生了,因為這傢伙是萊尼非常擔心的———他叫博爾迪希———看出苗頭,惹是生非。我呢———我又能怎麼說呢———嗯,我也沒有吃什麼虧,我乾脆把他接過來,也許應當說,我要了他———對我來說,這也不算什麼多大的犧牲,一九四四年底,多一個少一個已經無所謂了。他相當闊,這個無恥的闊少,每次想和我『放唱片』———他也這樣說———都住最好的旅館,要香檳酒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此人不僅厚顏無恥,而且愛吹,幾杯酒下肚,就什麼都說。只要有可能,幹任何買賣:煙酒自然不在話下,還有咖啡和肉,但進帳最大的是買賣授勳證書、傷員證和士兵證———在某一次撤退中他偷到大批這種玩意兒,您可以想像,我聽說有士兵證時馬上就警覺起來,為了波利斯和萊尼。嗯,我先讓他大吹特吹,然後就嘲笑他,一直到他亮出了那些玩意兒。果然如此:他有一個一本大詞典那麼大的硬紙匣,裡面裝滿簽字蓋章的表格,還有休假證和車票。好啦。我讓他去———不過我們如今已把他掌握在手心了,而對我們他仍然一無所知。我向他小心翼翼地打聽俄國人的情況,他認為他們是可憐蟲,他有時也送給他們幾支香煙,反正他的煙蒂都是賞給他們的,而他也不想再為自己樹敵。賣一張一級鐵十字勳章證書,這個博爾迪希收三千馬克,還說這是『白送」;一張士兵證賣五千馬克,說這『以後能救人的一命』———在大批人馬從法國倒流回來時他的傷員證一銷而光,那時逃兵們藏在廢墟中互相開槍———當然距離要合適———打傷胳膊和腿,這樣揣上一張傷員證就名正言順了。當時我在野戰醫院工作已經兩年,知道自我致殘者的底細。」
佩爾策:「那個時候一度生意開始滑坡。幸虧一直覺得假腿沒有裝好的克雷姆普得到軍醫院去住院幾個月。我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兩三個人解雇———理由:死人並未減少,但城市疏散抓得更緊更嚴了。傷員已經不再全部送到了我們這個城市,而是直接送過萊茵河。嗯,幸而謝爾夫和策芬自願疏散到薩克森去———最後,幾乎剩下來的人可以說都是『自己人』了;不過,要使剩下來的人都有活幹,仍然夠困難的。我最後安排他們到溫室去幹活———即使這樣,企業仍然處於癱瘓狀態,入不敷出。我們一九四三年甚至加班,有時還加夜班;這時卻出現了不景氣,後來業務又突然上升,這和英國人空襲活動增加有關———是啊,我們屬於殯葬行業嘛———這座城市的死人又多起來,於是我就把大家從溫室調回來,恢復了兩班倒。這個時候萊尼搞出了一項創造發明,大大地推動了生意。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幾盆花盆已破的石楠,乾脆就用它去扎無骨架花圈,扎出來的東西小巧緊湊,這當然又使人產生了羅馬式的嫌疑———不過從一九四四年年中開始,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只有少數幾個白癡還會去計較了———萊尼幹這真在行,這種花圈小巧玲瓏,幾乎像是金屬做的,後來甚至還將一層清漆塗上了;萊尼還在花圈上扎出死者或送花圈人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有時名字不長就扎出全名,例如海因茨和瑪麗亞都行,這可以產生一些漂亮的對比,例如綠配紫。而且,她沒有從來,一次也沒有破壞點綴花圈左上方三分之一的規律。顧客歡欣鼓舞,我欣喜若狂———由於我們還能自由地渡過萊茵河,並且沒有什麼特殊危險,因此用車子去拉大批石楠也不成問題。她有時扎進一些宗教象徵、錨、雞心、十字架,超過了自己以往的水平。」
瑪格蕾特:「當然萊尼開始扎石楠花圈時是別有用心的。
她自己就這樣說過:她要用石楠做新床;他們的活動範圍由於只限於陵園之內,除了挑選一個大型家族墓室作幽會地點外別無其他辦法,於是她就挑選了博尚普家的大型私人教堂。當時這座教堂已經相當破舊,裡面有長凳、一個小祭壇,別人是看不到祭壇後面的石楠的,而且不費什麼事就能從祭壇上取下一塊石頭,在那裡設立一個小小的儲藏處,把香煙、葡萄酒、麵包和糖果存放著。同時,萊尼變得狡猾多了,她早已不再是每天給波利斯一杯咖啡,而是隔四五天才請他喝一杯。有時在驗收花圈時她也避開他,很少在場內同他接近,兩個人也不再咬耳朵了。藏東西的地方由泥炭包轉移到博尚普家教堂的聖壇。五月二十八日是他們的好日子:空襲警報有兩次,一次緊接著一次,兩次空襲都在白天,大約在一點至四點半之間———投下不多的炸彈,但剛巧夠得上是一次名副其實的空襲。反正她在傍晚回家時滿面春風地說:『今天是我們的婚禮日———三月十八日那天是訂婚,你知道波利斯對我說什麼嗎?聽英國人的,他們是不會撒謊的。』然後是一段難熬的日子,有兩個多月白天沒空襲,大多數空襲是在夜間,有幾次是在午夜前不久。我們正在床上躺著,萊尼自己嘀咕:『他們幹嗎白天不來?他們什麼時候白天再來呢?為什麼美國人不向前推進?他們為什麼需要那麼長時間?一點也不遠嘛到這兒。』那時她已懷孕了,我們正在想辦法給她的孩子找個父親。最後,在耶穌升天節那天終於來了一次大規模的白天空襲,有兩個半小時之久———我相信———炸彈扔下不少,有幾顆甚至落在陵園裡,一些彈片穿過了博尚普家教堂的玻璃窗,在他們倆頭上呼嘯飛過。接著就是萊尼所說的『美好的』日子,『美好的念珠月』———從十月二日到十月二十八日共發生了九次大規模的白天空襲。萊尼對此的評論是:『這要感謝拉黑爾和聖母,她們倆都沒有忘記我多麼熱愛她們。』」
這裡應當概括地提供一些具體材料:此時萊尼二十二歲,按照市民的說法,盡可以把一九四三年聖誕節至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八日第一次「留宿」之間的這三個月稱為訂婚期;他們從一九四四年耶穌升天節這天起,這一對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們當時不知其名的英國空軍元帥哈里斯之後,這段時期應當被作為「新婚」了。確實可靠的統計資料對我們在這方面比佩爾策和瑪格蕾特提供的情況更有用處。白天空襲共有十七次,從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二日至十一月三十一日,投下約一百五十枚空投水雷、一萬四千多枚爆破炸彈、約三十五枚燃燒彈;要知道,對這一對有利的是不可避免的混亂的局面:沒有人再去認真注意,誰躲在什麼地方,誰和誰鑽出來從什麼地方,哪怕是從一個家族墓園的小教堂裡鑽出來。這時過分拘謹的情侶會畏縮不前,而———顯然萊尼和波利斯都不是這樣的。不用說,這時他們有充分的時間互相談論父母、兄弟姐妹、出身、學歷和戰局。幾乎根據空襲的統計資料可以相當精確地計算出,在一九四四年八月至十二月這段期間萊尼和波利斯有將近二十四個小時在一起度過,單是十月十七日一天就連續三個小時。因此,有人如果覺得這兩個人可憐,那就應迅速擺脫這種感情了,只須想一想,又有多少情侶,不論合法或非法,不論是不是被俘,能有這麼多時間這樣親熱地一起度過啊?我們在這一點上得把這一對說成是命運的寵兒———他們竟大逆不道地希望英國空軍白天進行空襲,以便能在博尚普家教堂再次相會。
波利斯沒有想到的有一點,大概也永遠不知道:萊尼經濟上非常困難。考慮到她每月工資還不夠買半磅咖啡,她的房租收入約為一百支香煙,而她大約一個月要消耗兩磅咖啡,她消耗的香煙———把她如果不得不「偷偷地塞給」張三李四的也計算在內———有三四百支,那麼,人人都會明白,一條最簡單的經濟規律在這裡以排山倒海之勢顯示其威力:收入少而支出增加。若準確地或者八九不離十地推算一下,四千馬克是萊尼每月所需要的,有時要五千馬克,才能開銷咖啡、白糖、葡萄酒、香煙和麵包的費用———按一九四四年的黑市價格計算。總共她的工資和房租收入約有一千馬克,結果是明擺著的:拉饑荒。另外,再考慮到,從一九四四年四月起她打聽到父親的下落,有時也想通過複雜的轉彎抹角的方法使他將「一些東西」得到,那麼,大約從一九四四年六月起她每月開支增加到近六千馬克,而收入為一千馬克。萊尼從來沒有積蓄,在波利斯和她父親使她的額外開支增加之前,她自己的消耗就已大大超過了她的收入。一言以蔽之,有據可查,一九四四年九月她已負債兩萬馬克,開始逼債了,債主們。正是在這個時期,她的大手大腳變本加厲了:她渴望得到刮臉刀片、肥皂之類的奢侈品,甚至巧克力———還有葡萄酒,老是要葡萄酒。
洛蒂霍伊澤說:「她倒從未向我借過錢,因為她知道,我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夠困難了。相反,有時她還偷偷塞點東西給我,麵包票和白糖,也有煙絲或幾隻煙。不,不。她這個人很規矩。她從四月到十月很少回家,可以看出她有了心上人,而且此人也愛她。我們當然不知道此人是誰,全都以為她在瑪格蕾特家和情人幽會。我當時不在公司已有一年了,先是在勞動局,後來到了難民救濟局,掙的錢剛剛夠買定量供應的東西。公司經過了改組,部裡派來一個新人,在一九四三年六月以後擔任公司領導。這個傢伙很厲害,我們都管他叫『新風』,因為他———他叫基爾溫德———老是說什麼要『給舊的安樂窩通通風,把屋子裡的臭氣放出去!』我公公和我也屬於被放出去的臭氣。對我他很坦率地說:『你倆在這裡的時間已經太長太長了———我不想跟你們產生什麼不愉快,我們現在要在西部邊境修築防禦工事,使用俄國人、烏克蘭人、俄國女人和德國勞改士兵,情況很複雜。你們並不適合幹這種事。最好你們自動離職。』基爾溫德是典型的雷厲風行者,講話帶刺,但也不是那麼叫人討厭———這種人常常可以碰到。『你們都還有格魯伊滕的氣味。』於是我們離開了公司,我進了勞動局,我公公到鐵路局當會計。哎呀,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霍伊澤是當時就已暴露出他的本性,還是這種品性是由於環境造成的?他變得相當卑鄙了,直到今天本性難移。我們家裡的情況,說它像地獄一點也不過分。格魯伊滕被捕後,我們幾家共吃共住,也吸收還在待命入伍的海因裡希普法伊弗參加。馬爾婭和我婆婆起初負責採購、照看孩子,有時馬爾婭還下鄉到托爾策姆或呂塞米希去,至少帶回了一些土豆和蔬菜,有時甚至帶回一個雞蛋。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大家相安無事,一直到我公公開始把他中午在鐵路局領到的不定量的湯帶回家來,在爐子上晚上熱一熱,當著我們的面,咂咂地吃得津津有味。當然這是額外的,他的一份集體伙食裡還有。後來我婆婆也變得———用馬爾婭的說法———『斤斤計較』起來,開始對所有的東西都重新過秤。此後一個時期,各人都把自己的東西鎖在一個小櫥裡,用一把大掛鎖鎖上,而且不消說,他們開始互相抱怨東西被偷。我婆婆把她的人造黃油鎖起來之前都先過秤,然後在取出來時再過一次秤———每次她都說有人偷她的東西,我發現她———我的婆婆———甚至對我孩子吃的牛奶下手,往牛奶裡攙水,有時為的是給自己或者給我公公做個布丁。我於是就改同馬爾婭合夥,由她採購和做飯,我這樣過得很好,萊尼或馬爾婭從來不小裡小氣———可這時,每當燒點什麼吃的或是桌上放點什麼,霍伊澤老兩口就饞得慌,用鼻子使勁聞來聞去,一種新的有趣現象這又引起了:羨慕。是啊,我真羨慕萊尼,她可以一走了事,同她的情人到瑪格蕾特家去棲身———我想。可這時,自從老霍伊澤到鐵路工作以後,據他自己說,他到處拉關係。他給火車司機管帳,一九四三年他們還跑遍了歐洲差不多所有角落,從那兒捎回緊俏商品,從這兒捎去緊俏商品。從烏克蘭他們用一袋鹽可以換回一整口豬,用一袋粗粒麵粉可以從鬧饑荒的荷蘭或從比利時換回雪茄煙,當然從法國可以換到葡萄酒,大量葡萄酒、香檳和白蘭地。總之霍伊澤所處地位有利,他由於後來還負責協調貨車的調撥和行車時刻,他變成了大老闆。具體掌握歐洲何地何物緊缺,組織相應的換貨交易:
把荷蘭的雪茄煙運到諾曼底———當然是在入侵之前———去換黃油,然後將黃油又運到安特衛普或其他地方去換雪茄煙,比運往諾曼底去的數量換到的雪茄煙翻了一番。由於他還主管車輛的運行,司爐和機車司機都聽他調配,當然他把最好的路線分給那些最積極的合作者,而且,在德國國內市場上,在不同地方的市場,各種商品價格當然也不同。在大城市,一個好價錢,什麼東西都能賣到:食品和嗜好品———咖啡當然在鄉下更吃香———而且通過以物易物,比如用黃油換咖啡,按照他的說法可以把本錢翻一番。他用不著說,是借錢給萊尼最多的人。
表面上他把她勸阻,但每當她需要用錢的時候,他就把錢借給她。最後,他已不僅是她的債主,也成了她的供貨人,而他可以向她開花帳撈點外快,對此萊尼一無所知。她只知道總是打借條。最後還是他打聽到了老格魯伊籐的下落:先是在法國大西洋沿岸當建築工人,在水泥攪拌機旁跟一個勞改隊幹活,後來調到柏林清理轟炸後的瓦礫———辦法,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經常給他捎去一包東西並得到他的消息,他在多數情況下都捎口信給我們:『不必擔心,很快我就會回來的。』這方面也需要花錢。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萊尼到了一九四四年八月向霍伊澤借的債已達兩萬馬克,他是怎麼做的您知道嗎?他逼她還債!他說,孩子,這筆錢不給我,我的買賣就沒法搞了———您知道結果怎樣?萊尼把她的房子抵押了三萬馬克,還給老頭兩萬,自己剩下了一萬。我曾勸阻過她,我對她說,在通貨膨脹時期把實物抵押出去,這真是亂彈琴———可是她笑了,買了一些東西送給我孩子,還送給了我一包十支裝的香煙。由於海因裡希恰好這時悄悄走進我們房間來找額外的東西吃,她也送給他一份,並且同這個莫名其妙的小伙子還跳起舞來。嗯,她那種神采奕奕、輕鬆愉快、興高采烈的樣子,真是不可思議。我不僅羨慕她,也羨慕她的心上人。馬爾婭此後不久到鄉下去住了一個時期,海因裡希應徵入伍,只剩下我和公公婆婆,我只好仍舊把孩子交給他們帶。至於萊尼,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第二次抵押到期了,這時,是的,這時———我真不好意思說———他這時真的買下了萊尼的房子,位於這個地段的一幢只是局部損壞的房子,那是一九四四年底———已經十分困難了,當時的情況,用錢已買不到什麼東西了———他又給了她兩萬馬克,勾銷了抵押給他的契據,房子的產權就歸他所有了,這顯然是他始終追求的目標。現在他這幢房子將近值五十萬馬克。他一九四五年一月一日就開始收房租,那時我才看出他的本性。每月一日到各家去收房租,這一定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只不過一九四五年一月收入不多,大多數房客已被疏散,頂上兩層被燒燬,真叫人好笑,他把我也列入他的房客名單,當然普法伊弗家也在其中,不過他們一九五二年才回來———直到他向我第一次收房租———兩間不帶傢俱的房間月租三十二馬克六十芬尼———我才想起,我們這些年來住萊尼的房子一直都是白住呀。我從前有時想萊尼真糊塗,我曾經提醒過她———可今天我認為,她並不糊塗,她把一切同她的心上人一道花光,而和平時期她也並沒有餓死呀。」
瑪格蕾特:「萊尼自己所說的第二次檢閱部隊現在開始了。
據她對我說,第一次檢閱部隊是她剛同波利斯開始相好時進行的———對所有親朋好友她都仔細審查了一遍,在家裡甚至有幾次鑽進防空地下室去進行測試,她『檢閱』了霍伊澤夫妻、馬爾婭、海因裡希和場裡的所有同事,從她的檢閱中留下的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副官又是誰呢?是我。她可惜沒有當一個雄才大略的軍事家———她如何對每一個人進行審查我想到了,她理所當然地覺得洛蒂是一個可能的盟友,但由於『妒忌心重』而一筆勾銷了她。老霍伊澤夫婦『反俄、古板』,海因裡希普法伊弗太『拘謹』,也都不在話下。她確有把握知道,克雷默爾太太是一個潛在的盟友,她甚至登門拜訪,和她進行了一次不會使人為難的談話,但發現她『簡直太膽小,太膽小,太疲勞了;她是不想再干的,我很理解』。她也考慮過赫特霍尼太太,但也『由於她道德觀念陳腐而不是其他原因』排除了她,『此外,此外當然也要心中有數,誰足夠堅強,知道這種事而堅持到底』。是啊,她決心打贏了這一仗,對她來說,世界上最天經地義的事就是打仗需要用錢和有據點,她在第一次檢閱部隊和審時度勢時發現的唯一據點就是我———莫大的光榮,但也是沉重的擔子的。那就是說,我足夠堅強。在地下防空室裡,在霍伊澤夫婦和馬爾婭跟前,在家裡,她系統地進行摸底,一反她沉默寡言的常態,把種種故事編造。她首先講一個德國少女和一個英國俘虜相愛的故事,結果令人十分沮喪———把他們槍斃、強制絕育、開除國籍等等是多數人的主張———但她又搬出一個法國人來進行試探。法國人作為『人』下場要好一些,作為『值得考慮的情人』(法國人精於也許是因為床上功夫吧———筆者),博得會心的一笑,但隨之卻作為『敵人』完全遭到拒絕。最後她不得不搬出,或者不說如拋出她的波蘭人和俄國人,而大家認為至少得『砍頭』。在家庭小圈子內,加上霍伊澤夫婦和馬爾婭,當然意見更坦率真誠一些,不那麼帶政治色彩。馬爾婭令人驚訝地偏愛波蘭人,認為他們是『英俊的軍官』,英國人『大概不能當情人了,法國人『道德敗壞』,———俄國人捉摸不透』。洛蒂的看法和我一樣,認為全是這些話費話,或者用我的說法是廢話。她的評論是:『男人就是男人』。洛蒂指出,雖然馬爾婭和她的公婆沒有克服民族偏見,但完全不帶政治偏見。法國人風流,但像寄生蟲,波蘭人非常熱情,富有魅力,但不忠貞,俄國人愛情專一,忠貞不貳———但在當前的情況下,包括洛蒂在內,大家都認為,『至少同一個西歐人搞什麼名堂是危險的,同一個東歐人搞什麼名堂則有生命危險』。」
洛蒂霍伊澤:「萊尼有一次到我們家來和我公公談錢的事。我打開了浴室的門,發現她一絲不掛地對著鏡子仔細察看自己身體的優美線條。我從她背後給她披上一條浴巾,當我走上前去的時候,她羞得滿臉通紅———以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臉紅———我把手放在她肩上說:『你高興吧,還能找到一個心上人,要是你從前曾經愛上過某人,那就把他忘掉吧。我是忘不了我的威利的———嫁給他吧,即使他是個英國人。』當一九四四年二月她吞吞吐吐地說出她那些可笑的假故事時,我還不至於傻到看不出她正在和一個男人,很可能是和一個外國人搞什麼名堂。老實說,我會極力勸阻她和一個俄國人或波蘭人或猶太人搞上,這有掉腦袋的危險。我今天感到高興,她當時沒有告訴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真不是的什麼好事。」
瑪格蕾特:「萊尼第一次檢閱部隊時,甚至也把佩爾策當作可能的盟友。格龍奇本來也有可能入選,此人不過太喜歡饒舌。於是進行第二次檢閱部隊,萊尼已經懷孕及其考慮到後果了,又只有我是唯一可靠的人。我們最後考慮把佩爾策當作一種戰略後備軍,劃掉了通常押送波利斯來場的那個年紀大一些的看守,因為他老愛動手動腳、多嘴多舌,我們於是就考慮那個有魄力的博爾迪希,我有時還和他見面,他的生意興隆———但已為時不長了。他太過分了,後來在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被抓住,抄走了全部表格和證件———並且在車站後面就地槍決了。他是在那兒做買賣時被抓獲的。他這樣就完了,可惜他那些士兵證也都完了。」
為了對萊尼和瑪格蕾特公平起見,這裡有必要作一些與社會道德有關的重要說明這裡。嚴格說來,萊尼算不上是寡婦的,她是艾哈德的遺屬,有時她甚至拿他和波利斯作比較。「兩人都是詩人,如果你問我的話,兩人都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女人,失去了母親,失去了她的心上人艾哈德,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哥哥,她經歷了大約兩百次空襲警報和至少一百次空襲,她不僅同她的男人在家族墓室教堂裡鬼混,而且必須每天早晨五時半起床———對於這個少婦來說,阿洛伊斯的勝利者可能還在耳邊喋喋絮語餘音未消,就像一首日益消逝的動人的流行歌曲,人家大約二十年前,也許曾跟著它的曲調通宵達旦地翩翩起舞。萊尼———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顧不上周圍的情況———快快活活,惹人惱火。她周圍的人都小心眼兒,愁眉苦臉,悶悶不樂,如果想到萊尼滿可以把她父親那些精緻貴重的衣服拿到黑市上去賣出一個好價錢,而她卻不僅把它們送給他,而且還送給被宣佈為敵國的忍饑受凍的人員(一名紅軍政委就穿著她父親的羊絨背心跑來跑去!)———那麼,給萊尼再加上一個豁達大度的形容詞,即使最多疑的旁觀者也肯定會同意。
關於瑪格蕾特也將再補充一兩句話。說她是個婊子,那是錯誤的。她只有在嫁人時才是為了錢。自從一九四二年應徵到一所巨大的後備軍野戰醫院服役起,她的日日夜夜就比萊尼艱難得多。萊尼可以不受阻撓地製作她的花圈,,經常與最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受到佩爾策的好心保護。由此看來,萊尼決不是英雄,或者算不上是什麼英雄人物,她直到四十八歲時才首次對一個男人大發慈悲(敬愛的讀者可能還記得,就是那個名叫梅赫梅特的土耳其人),瑪格蕾特卻從來沒有幹過不同的事,即使是在擔任野戰醫院日班或夜班護士的工作中,她也對「任何一個可愛的、面帶愁容的人大發慈悲」———而她同一個像列兵博爾迪希這樣的玩世不恭、厚顏無恥之徒鬼混,只是為了將萊尼在博尚普家族公墓教堂的石楠床上的愛情幸福掩護,轉移博爾迪希對萊尼的注意。這裡我們為了比較公平起見,且看看瑪格蕾特自己在充滿忘我獻身、慈悲為懷的漫長一生之後所說的話吧:「愛過我的人很多,只有一個是我愛過的。我自己只體會過一次常常在別人臉上看到的那種狂喜。」不,決不能說瑪格蕾特是命運的寵兒,她比萊尼苦命得多———正如憤憤不平的洛蒂一樣,不過對萊尼,這兩個女人中誰也沒有懷有妒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