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代人或許會問:花圈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怎麼會成為重要的軍事物資?答案是:為了使葬禮也像從前那樣辦得盡量體面一些。這個時期花圈並不是像香煙那樣吃香的,但它們是緊俏貨,這一點毫無疑問,而且很吃香,對進行心理戰具有重要作用。對花圈的需要光是官方就非常大:獻給被炸死的人、死在軍醫院裡的軍人,此外由於「自然常有個人的死亡」(前花圃老闆、萊尼當時的頭頭瓦爾特佩爾策語,他已退休,現在為生的是依靠地產)以及「經常有黨、經濟界和國防軍的要人獲得不同等級的國葬」,因此各種花圈,「從最簡單的普通品種到用玫瑰花紮成的特大花圈」(瓦爾特佩爾策語),都屬於重要的軍用物資。這裡不是對國家舉辦喪禮的資格進行充分評價的合適場合。無可爭辯的是,在歷史上和統計學上都已得到證明,當時辦喪事多如牛毛,公家和私人需要大量花圈,他的花圈場佩爾策得以確保獲得一家重要軍工企業的地位。戰事愈進展,也就是說戰爭拖得愈長(這裡特別指出進展和持久之間的關係),自然花圈也越來越供不應求。
「什麼地方」倘若存在偏見,認為扎花圈的手藝微不足道,這裡就得———單是為了萊尼———堅決加以駁斥。要知道一個花圈,乃是最終的基本形式,無論如何要保持整體形式的統一。扎花圈框架有不同的形式和技巧,在選擇綠色枝葉方面,選用何種花圈形式挑選何種枝葉是最為要緊的,單是作襯底用的重要綠色枝葉品種就有九種,用作最終形式的有二十四種,用於束把和套插(總類為插束)的有四十二種,用於羅馬式的有二十九種,花圈上用的綠色枝葉因此共有一百一十二種。即使它們的各種用途有時重複,但仍可分為五種不同用途和一套複雜的編扎方法。這種或那種枝葉儘管既可用於結紮和最終形式,也可用於插束(這又分為束把和套插兩種)和羅馬式,這條基本規則:但這裡也要掌握適當竅門,懂得把材料用在什麼地方和怎樣使用。那些瞧不起扎花圈而視之為下等工作的人是否知道,什麼時候用赤杉樹葉打底或作最終形式,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要用側柏、冰島衣、十大功勞、假葉樹和鐵杉?有誰知道,要使綠色枝葉扎得永遠緊貼完美,高超的扎圈手藝是十分必須的?這樣人們就會理解,過去只是做一些輕鬆隨便的辦公室工作的萊尼改行搞扎花圈決非易事,掌握這門手藝並不容易,她像是進了一家藝術品工廠。
正當十分強調日耳曼魂的時候,也許用不著指出,「羅馬式花圈」曾一度名聲不佳,但等到軸心成立,不大客氣地墨索里尼反對詆毀羅馬式花圈,有關的爭論就中斷了。此後,「羅馬化」這個動詞一直自由使用到一九四三年七月中旬,後由於意大利背叛才終於被根除(一位地位相當高的納粹頭目的評論:「羅馬化在我們這裡不再有了,連扎花圈和扎花也不再羅馬化了」)———任何細心的讀者都能立即心領神會,在政治壓倒一切的情況下,就連扎花圈也不是太平無事的職業。再者,由於羅馬式花圈原本是仿造羅馬建築門面的石雕裝飾花環而產生的,因此甚至在意識形態上予以嚴格取締也有理由的:這種花圈被說成是「死的」,所有其他的花圈形式被說成是「活的」。萊尼那個時期生活情況的重要證人是瓦爾特佩爾策,儘管他名聲不佳,但能比較可信地證明,他在一九四三年底一九四四年初「被妨忌者和競爭者」向手工業協會告發,有「生命危險」(佩爾策語)的一條:「仍在羅馬化」。在他的檔案中添上了「天啊,當時這有可能要我的命。」(佩語),當人們一九四五年以後議論佩爾策的不光彩歷史時,他自然設法「憑這一點」證明自己「在政治上受過迫害」,而且———不得不遺憾地指出,依靠萊尼的幫助———他居然得逞了。「因為確實那些花圈是她———萊尼,我是說普法伊弗太太———自己發明的:用石楠扎花圈,平整牢靠,確實像塗了一層瓷漆,而且———我可以告訴您———受到了公眾的歡迎。這與羅馬化之類風馬牛不相及———那是普法伊弗太太的發明。可這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因為有人說它是羅馬式的變種。」
如今佩爾策年已古稀,退休在家,靠不動產為生,在二十六年之後談起此事仍心有餘悸,並且不得不暫時將他手中的雪茄放下,看起來因為咳嗽要發作,「總之———我為她幹的事,我掩蓋的那些事———真是性命交關,比羅馬化的嫌疑還嚴重。」與萊尼從這時起長期親密共事、每天在一起幹活的那十個人中還能找到五個,將佩爾策本人和他的園藝師傅格龍奇包括了。如果把佩爾策和格龍奇兩人恰如其分地稱為萊尼的上司,那麼,曾與她或多或少平等地共事過的其餘八人中還有三人健在。
佩爾策住的房子,他自己雖然說是平房,但人們盡可稱之為華麗的別墅(他沒有把「別墅」念成「別野」)。那是一棟黃色的瓷磚建築,只是外表像棟平房(經過擴建的地下室有一個豪華的酒吧、一間被佩爾策佈置成類似花圈博物館的活動室、一間客房和一個應有盡有的酒窖);除了黃色(瓷磚)外,黑色是主要的顏色:柵欄、房門、汽車間的門和窗框———全都是黑色的。怪不得看上去像一座陵墓。佩爾策同一個女人在那棟房子裡住著,她叫夏娃,娘家姓普魯姆特爾,大約有六十五歲,神情相當憂鬱,由於悲痛她那漂亮的臉孔變了模樣。阿爾貝特格龍奇,現年八十,一直還「在他的殼中蟄居,實際上是在墳場裡」(格自述)。那是一幢兩間半房間大小的(磚)石棚屋,十分方便從那兒到他的兩間溫室去。陵園擴建時,格龍奇沒有像佩爾策那樣撈一票(必須補充一句,他也不想撈一票的),只是抓住「我當年愚蠢地送給他的溫室土地」(佩爾策語)死也不放。「等到他一命,幾乎可以說等到他兩腿———嘿,就這麼說吧,等到他去世,園林和陵園局就會鬆一口氣。」
佩爾策苗圃的那幾公頃土地陵園不僅早就吞併了,而且也併吞了其他苗圃和石匠作坊。在它的中心,格龍奇過著一種近乎自給自足的生活:反正他享受傷殘保險金(「我繼續為他付人壽保險費。」———佩爾策語),住房不要房租,自種煙葉和蔬菜,而且他由於是個素食主義者,食品供應問題不大,穿衣幾乎不存在問題———他一直還穿著老格魯伊滕一九三九年給自己做的一條褲子,在一九四四年後來萊尼把這條褲子送給了格龍奇。他完全改做(他自己的話)「季節性盆花買賣」(復活節後第一個星期日賣繡球花,母親節賣仙客來和勿忘草,聖誕節賣小盆聖誕樹,在樹上飾有緞帶和蠟燭,供掃墓用———「他們在掃墓時都用些什麼東西———真不可思議」)。
筆者覺得,園林部門如果確實指望靠格氏去世來從中取利,那就還得再等一段時間。因為根本他不像別人所說的那樣「成天呆在家裡和溫室裡足不出戶」(市園林工人語),而是「在響鈴閉園之後」,「把現已規模龐大的陵園當作私人花園。而陵園閉園的時間往往很早,我盡情溜躂,有時在長凳上坐著抽一袋煙,有時興頭上也到一座無人祭掃或被人遺忘的墳墓去整理墓地,弄些苔蘚或樅樹枝,有時把一枝鮮花添上。信不信由您,除了幾個偷盜有色金屬的賊以外,什麼人我還沒碰到過。當然有時會有幾個瘋子,他們不信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他們翻牆頭進來,夜間到墓前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祈求等待———不過我在五十年中這種情況只遇見過兩三次———這時我自然悄悄走開。再就是,每十年左右,一對無所畏懼、毫無偏見的情侶也許會出現,他們明白,世上很難找到這樣一個僻靜的去處———遇到這種情況,我當然也悄悄走開。我現在當然已不清楚在陵園外圍地區發生的事情了———可我告訴您,這裡冬天下雪時也很美,夜裡我穿得暖暖和和的,腳上穿著氈靴,抽著煙斗,出去溜躂———萬籟俱寂,他們全都十分安靜,十分安靜。當然,要想把女友帶到我家就很困難:您知道,毫無辦法———她們越是浪蕩,就越是沒有辦法,即使給錢也沒用」。談到萊尼,他幾乎感到為難。「當然口羅,普法伊弗太太———我記得她!她我怎麼會忘記呢!萊尼。當然口羅,所有的男人都追求她,可以說是所有的男人,包括小滑頭瓦爾特(指現年七十的佩爾策———筆者),可是此膽量沒有一個有。她難以接近,倒不是說她假正經,我年輕最大———我當時已五十五歲了———根本想也不用想,大概其他人當中只有克雷姆普———我們叫他『下流坯赫裡貝特』———嘗試過,她以冷談簡慢的方式叫他碰了一鼻子灰,終於死了這條心。小瓦爾特對她試探到何種程度,我就不知道了———但在她那裡他肯定一無所獲。至於其他人嘛,全都是婦女,這當然是戰爭造成的,她們分成兩派,實力幾乎不相上下,一派支持,一派反對———不是針對她,而是對那個俄國人。大家後來才知道他就是她的心上人。您想想,這件事前前後後持續了將近一年半———沒有人發現,我們當中誰也沒有看出什麼苗頭:他們做得很巧妙,小心謹慎。嘿,那當然得冒很大的風險:兩條人命,一條半人命肯定是的。媽的,一想到這個姑娘所冒的風險,我還心有餘悸,從後背一直涼到屁股。業務水平?您問她的業務水平怎樣?是啊,也許我有先入之見,因為我喜歡她,真喜歡她,就像一個一輩子從來沒有女兒的人有了一個女兒一樣喜歡,或者———畢竟我比她大三十三歲———像喜歡一個永遠得不到手的戀人一樣。喏,她簡直是有天賦———這就能說明一切了。我們只有兩個科班出身的園藝師傅,把瓦爾特也算上才有三個,可他整天只惦記他的帳簿和他的錢櫃。這兩人,一個是赫特霍尼,年輕時參加過青年運動,可說是知識分子型的園藝師,女子中學畢業後上了大學,後來搞園藝,是個充滿幻想的人,信仰土地和手工運動———諸如此類———不過她有兩下子,一個就是我。其他人都沒有學過這一行,霍埃特、克雷姆普、克雷默爾、謝爾夫、汪夫特和策芬———大多是娘兒們,已經不是那麼年輕漂亮,同她在泥炭末和插花料之間躺下反正沒有一個會使你不由自主地想。是啊,才過兩天我就明白了,普法伊弗決不適合於幹一件事,即做花圈架子,那是粗活,十分艱苦,花圈架子組有霍埃特、謝爾夫和克雷姆普三人,他們僅僅拿到的是一張清單,上面寫明他們所得到的大批枝葉原料———根據貨源情況而定,橡樹、山毛櫸和後來幾乎只剩下了的松樹葉子———以及花圈大小,通常為標準盡寸,不過也有用於隆重葬禮的,我們規定用縮寫B1、B2和B3代表一等要人、二等要人、三等要人;後來我們內部記帳時知道,也用H1、H2、H3表示一級英雄、二級英雄、三級英雄。那個下流坯克雷姆普大發雷霆,這他認為是自己也受了一種侮辱,因為他是一名二級英雄:高位截肢,一條腿,有幾枚勳章和獎章。因此萊尼進架子組不合適,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便將她分到修飾組,讓她和克雷默爾、汪夫特一起幹活———我對您說吧,修飾天才,她可是一個,或者,要是您願意的話,也可以說是個插花能手。她是怎樣擺弄桂櫻葉和杜鵑花葉的您真該瞧瞧,最貴重的材料可以交給她,萬無一失,什麼也不會折斷———許多人從來搞不清楚的東西,她一看就明白:修飾工作的竅門、要領在於花圈架子左上方的部位,這樣花圈就會產生了一種愉快的、幾乎可以說是樂觀的上升印象。如果著重修飾右邊,就會產生一種悲觀的下滑印象。她也決不會把幾何圖形和草木圖形混在一起———我對您說吧,她決不會的。她是個一絲不苟的人———這一點在修飾花圈時就可以看出來。不過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決糾正她一點:她偏愛純幾何圖形———菱形、三角形,而且用雛菊有一次在做一個一等要人花圈時搞出一個六角星,完全是擺弄幾何圖形鬧著玩兒,肯定不是有意的,就這樣經她的手出現了,而且也許她至今還不明白我為什麼那麼神經過敏,竟對她十分惱火。想想看,假如那只花圈未經檢查就上了靈車———人們總而言之,更喜歡籠統的草木圖形,而萊尼能得心應手,信手拈來:編個小花籃呀,甚至還有小鳥———已不全是儘管花草樹木,但也自成一體嘛———再者,如果扎一個一等要人花圈時需要用玫瑰花,玫瑰花,小瓦爾特也捨得拿出來,甚至是含苞欲放的名貴品種。萊尼這時就成了藝術家:她能扎出整幅風俗畫來。其實,這太可惜了,因為這些畫很快就消逝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花園,有一個池塘,還有天鵝在池塘裡;嗯,我對您說吧:如果評獎的話,所有的獎都會被她奪得,而———至少對小瓦爾特來說———最要緊的是:她用一點修飾材料比許多人用好多材料取得的效果要大得多。她此外還精打細算。然後,做好的花圈經過赫特霍尼和策芬兩人組成的驗收組———最後,在送走之前沒有一個花圈不經過我的手。赫特霍尼檢查花圈架子和飾物,必要時進行修補。策芬呢,我們管她叫緞帶大娘,負責裝緞帶,這些緞帶是市裡供應的———當然幹這活必須十分經心,以免搞錯。有人如果訂購一個花圈,上寫『漢斯千古———亨麗黛敬挽』,可拿到手的花圈緞帶上寫的卻是『獻給永遠活在我心中的奧托———埃米莉』,或者反過來———那麼多的花圈有可能鬧這種笑話。最後用送貨車,一輛破三輪摩托車,把花圈送往教堂、軍醫院、國防軍機關、黨部或殯儀館———這份差事,讓別人去幹小瓦爾特是不肯的,因為他可以借此機會外出逛一逛,掙點小費,歇一會兒。」
由於萊尼從未向洛蒂,也沒有向范多爾恩或瑪格蕾特、老霍伊澤、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等人把她的工作抱怨過,可以認為她確實很喜歡這個工作。看來唯一使她發愁的事是她的雙手和手指頭吃足了苦頭:她把她母親和父親的手套存貨全部用光後就向所有親戚討「舊手套」。
她也許暗自思念已去世的母親,思念父親,時常想念艾哈德和海因裡希,甚至可能想念已去世的阿洛伊斯。人們就這一年而言,說她「和藹可親、非常安靜」。
就連佩爾策也說她:「沉默寡言,天哪,真是金口難開!不過她和藹可親、討人喜歡,是這個時期我最得力的助手,格龍奇和赫特霍尼如果不算的話;是個識途老馬格龍奇,赫特霍尼卻太死板,像個老學究,常常去糾正好的主意。不僅普法伊佛具有設計才能,而且善於利用植物,她本能地知道,使用仙客來當然可以而且必須不同於長柄玫瑰或芍葯。不瞞您說,每當要我提供紅玫瑰做花圈,就等於使我在經濟上遭受了一筆損失———因為紅玫瑰可以拿到黑市上去賣高價,對女人獻慇勤的男人把玫瑰花看作是唯一能送給自己意中人的禮物———尤其是在年輕軍官同女朋友下榻的旅館裡很好脫手。我經常接到旅館門房打來的電話,他們有時不僅給錢,而且用好貨將一束長柄玫瑰交換。用咖啡、香煙、黃油甚至衣料———我是說有一次用精紡毛料———同我交換,而且叫人多多少少慚愧,所有的東西幾乎都用在死人身上,幾乎給活人沒有留下什麼。」
就在佩爾策為玫瑰花操心的同時,萊尼差一點成了住房管制的受害者:當局認為,一套七居室帶廚房、浴室的住宅共住七人(老霍伊澤夫婦、洛蒂帶著維爾納和庫特兩個孩子、萊尼、范多爾恩)未免太少。這座城市到那時為止,畢竟已經歷過五百五十多次空襲警報和一百三十次空襲,霍伊澤全家獲准在三間房居住———當然是大的———萊尼和馬爾婭范多爾恩「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關係才得以每人保留一間」(馬范多爾恩語)。那位不希望披露名字的地方政府高級人士可以認為在這方面起了作用,此人儘管謙虛地否認「曾幫過忙」。不管怎樣,還有兩間屋子要拿出來「分配」,「而此時已被一枚爆破炸彈趕出自己的兔窩(洛蒂霍伊澤語)的普法伊弗一家把辦法想盡了,令人討厭地要『同我們親愛的兒媳婦一起住』。老普法伊弗就像利用他那條跛腿一樣,在受到轟炸這一點上大做文章,竟恬不知恥地說什麼:『現在我把自己正大光明地掙來的一小份家業也獻給祖國了』(洛蒂霍伊澤引述)。當然我們都嚇了一跳,可瑪格蕾特後來就從她的大亨(??———筆者)那兒瞭解到,老普法伊弗即將同他教的那班學生一起被疏散到農村去,我們於是就讓步了———而他們也確實在我們這兒賴了三個星期。儘管他的腿後來一瘸一拐,還是被疏散下鄉去了,把他的婆娘帶去了。只有討人喜歡的海因裡希普法伊弗留在我們家,他已自願報名入伍,只等入伍通知下來就走,而當時正是斯大林格勒戰役後不久」(洛蒂霍伊澤語)。
在打聽誰是萊尼在花圃工作期間的主要對頭的確切情況方面遇到了一些麻煩。戶口簿和團隊花名冊等資料筆者在仔細翻閱而一無所獲之後,想到去陣亡將士陵墓管理處請求幫助。向該處查問後瞭解到如下情況:赫裡貝特克雷姆普,二十五歲,在萊茵河附近三月中旬陣亡,埋在法蘭克福至科隆的高速公路附近。克雷姆普墳墓所在地瞭解到了,再去查找其父母的地址,就不難了。同他們的談話儘管非常不愉快,他們證實,他曾在佩爾策的花圃工作過,在那裡「就像在他生活和工作過的所有地方一樣循規蹈矩、純潔清白———後來祖國情況危急時就再也把他攔不住了,不顧一條大腿已截肢,他於三月初自願參加人民衝鋒隊,光榮犧牲,實現了他生前的夙願」。克雷姆普的父母看來覺得自己兒子的死完全正常,期望從筆者口中聽到幾句讚揚的話,但實在他說不出口,而且在看到向他出示的遺像時也不太熱心,因此他覺得最好趕快告別,就像訪問施威格特太太那次一樣,一個(對筆者來說)不大討人喜歡的人,照片上她大嘴巴,低額頭,濃密鬈曲的黃頭髮和圓溜溜的眼睛。
為了將三名尚健在的、瞭解萊尼戰時在花圃工作情況的女證人的住址搞到需要直截了當到戶籍管理處去查問。付一小筆手續費,這個要求就得到了滿足。第一位是當年領導花圈驗收組的莉安妮赫特霍尼太太,現年七十,是一家擁有四爿花店的連鎖店的老闆。一棟非常漂亮的小平房是她所居住的,坐落在幾乎仍保留鄉村風光的市郊。有四個房間,廚房、門廳和兩間浴室,屋子陳設無懈可擊,美觀大方,色調和造型彼此協調,並且由於她藏書可說汗牛充棟,在室內裝潢上用不著操心。她很冷靜,但並非不親切,一頭銀髮,很考究的一身打扮。在佩爾策曾經出示的那張攝於一九四四年的全廠職工聯歡活動照片上,大概誰也認不出那個神情嚴肅、圍著頭巾、略顯矮胖的小個子女人就是這位端莊穩重地出現在筆者面前的妖滴滴的徐娘,用細銀絲編的耳環樣子像小籃子,裡面各有一顆圓珊瑚球在滾動,另外,她還不斷地轉動她那一對仍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使得她的腦袋成為一個有四處在顫動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目標:在顫動耳環裡的珊瑚球,在顫動她的腦袋,也在顫動腦袋上的眼睛,她的裝扮得體,脖子和手腕上微皺的皮膚看來保養得不錯,但這決不是赫太太想把自己的年齡隱瞞。茶,花式小點心,盛放在一隻銀煙盒(勉強可放八支)裡的香煙,點著的一支蠟燭,火柴放在一個手繪瓷盒裡,瓷盒上畫的是黃道十二宮圖,但只有十一幅圖,正中是以傳統手法畫的人馬座,粉紅色,明顯區別於其他呈天藍色的星座,使人猜想赫太太是人馬座下凡。窗簾是略微帶紫的玫瑰色,傢俱是核桃木淺褐色,地毯是白色,牆上沒有被書櫥遮蓋的地方掛著手工精製著色的萊茵河風景版畫,有六七幅(筆者對此不敢擔保絕對準確),最多大小為六乘四厘米,很精緻,像寶石一樣晶瑩:從德伊茨看科隆,從博伊爾看波恩,從萊茵河右岸烏爾登巴赫和鮑姆貝格之間看叢斯,博帕德,奧伯溫特,雷斯;此外,筆者還想起曾看到過克桑滕,被藝術家移到更加靠近萊茵河的地方,略有不同與地理位置———由此可見,一定是七幅。「是呀,不錯,」赫特霍尼太太說,把銀煙盒並遞給筆者,他覺得她的神情像是預期他不會取出煙來抽(他不得不使她失望,並且也看到她臉上掠過淡淡的一絲不悅)。「您看得沒錯,萊茵河左岸風光全都是的(她的敏感迅速超過了筆者的理解、洞察和解釋速度)。我從前是分離主義者,現在仍然是分離主義者,而且不僅僅是在思想上:我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曾在埃吉丁貝格受傷,不是站在光彩的一方,而是在不光彩的一方站著,但我一直仍認為這是光彩的一方。我的觀點誰也改變不了:這塊土地不屬於普魯士,從來就不屬於普魯士,也不屬於由普魯士建立的所謂德意志國。今天我仍是分離主義者,不是主張成立一個法國萊茵蘭,而是主張成立一個德意志萊茵蘭。以萊茵河作為萊茵蘭的邊界,阿爾薩斯和洛林當然也包括;與一個非沙文主義的法國為鄰,當然是共和制的法國。嗯,於一九二三年我逃往法國,在那兒治好傷,改名換姓是當時不得不做的事情,後來,一九二四年使用假證件回到德國。到了一九三三年,叫赫特霍尼還是比叫艾莉馬克思要好些,而我又不想再度流亡了,不想再度流亡。您知道為什麼?我愛這個地方,愛住在這個地方的人民:他們只是生不逢時罷了。黑格爾的話您儘管搬出(筆者不想搬出黑格爾!———筆者)來對我說,一個人生不逢時是不可能的。一九三三年後,我覺得最好放棄我那興旺的園林建築師事務所,乾脆讓它破產,這是最簡單、最不引人注目的辦法,儘管也困難,因為我的事務所很興旺。之後,又遇上家世證明的問題,即麻煩,又危險,可在法國我當然還有朋友,就在那兒辦理。於一九二四年這個莉安妮赫特霍尼已死於巴黎一家妓院,乾脆他們偷梁換柱,說死去的是薩爾路易的艾莉馬克思。我讓巴黎一位律師辦了家世將這件事證明,此人在大使館有熟人。這件事雖然是秘密的,但有一天從奧斯納布呂克附近一個村莊寄來了一封信,一個名叫艾哈德赫特霍尼的人在信中給他的莉安妮寫道,她所做的一切他願原諒,『希望你回家來,我和你好好過日子』。嗯,我們等到把家世證明全都辦妥,在巴黎才讓這個莉安妮赫特霍尼死去,而她卻在德國作為園藝師活了下來。嘿,大功告成了。相當保險,但決不是絕對有把握,因此,我認為在佩爾策這樣一個納粹分子手下安身要好一些。」
上等香茗,比那些修女的要濃三倍,還有可口的小點心,可是筆者向銀煙盒伸手過於頻繁了,現在已是第三次,雖然幾乎那個並不比核桃殼大的煙灰缸已放不下第三支煙的煙灰和煙蒂。毫無疑義:赫特霍尼是個聰明而穩健的女人,由於筆者沒有反駁而且也不想反駁她的分離主義觀點,因此,他儘管抽煙喝茶(已是第三杯!)漫無節制,看來她對他的好感並未減少。「您可想而知,我那時提心吊膽,雖然這在客觀上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因為這個莉安妮的親屬從未露面,但在佩爾策那裡有可能進行嚴格的企業審查、人事審查,外加那個該死的納粹克雷姆普、汪夫特和民族黨的策芬。我和策芬同在一張桌子上幹活。一向佩爾策的嗅覺很靈敏,準是覺察到我有點忐忑不安,因為當他在鮮花和綠樹上開始相當明目張膽地弄手腳時,我倒不是怕自己會出問題,而是怕他受連累,就想辭職不幹。我對他說過之後,他以一種可笑的神情瞅著我說:『您要辭職,您行嗎?』他什麼也不知道,我肯定,但他覺察到了———我膽怯了,便收回辭職要求,可他當然發現我真的膽怯了並且不會事出無因,於是每逢有機會就把我的名字著重念出,似乎這個名字有假。他當然知道克雷默爾的丈夫是共產黨,在集中營死去。對普法伊弗,他也覺察到什麼,而且確實又猜對了,比我們大家所料到的要多。普法伊弗姑娘和那個波利斯利沃維奇彼此情投意合,是比較明顯的,但也是夠危險的,不過這———她會有此膽量我沒有想到。再者,有一點也證明佩爾策嗅覺很靈,他一九四五年就知道英語管花叫『flowers』,花圈不過沒說過,他把花圈叫『circles」,有一段時間,美國人還以為他說的是秘密團體哩。」
稍停片刻,筆者提了幾個問題。在這期間他頗為費勁地把第三支香煙的煙蒂塞進那隻銀質核桃殼,並且不無好感地注意到,在那其他方面完美無缺的書櫥中,普魯斯特、斯丹達爾托爾斯泰和卡夫卡作品的封皮顯得很舊了,不髒,沒有污斑,只是用舊了,就像一件補過洗過多次的心愛的衣服一樣。
「是呀,我愛看書,手不釋卷,有些書已看過好多遍了,普魯斯特的作品在一九二九年我就看過本亞明的譯本———現在談談萊尼吧:當然是一個好姑娘,不錯,我說的是姑娘,雖然她已經快五十了,只是,你無法接近她,戰時也好,戰後也好,都是這樣,倒不是她冷若冰霜,只不過是文靜和沉默寡言;和藹可親———但固執倔強,沉默寡言;『女士』的外號我首先得到了,萊尼來了以後,大家叫我們為『兩位女士』,但不到半年,人們又不叫她『女士』了,又只剩下一位女士了,就是我。奇怪———我後來很晚才弄明白萊尼為什麼那麼古怪,叫人幾乎看不透———她是無產階級,是的,我始終認為,對金錢、時勢等等態度她是無產階級的。本來她是可以青雲直上的,但她不想上進,倒不是缺乏責任感,也不是沒有能力擔當重任,甚至她胸有成竹,嗯,這一點可以說她已充分證明了。她和波利斯利沃維奇相好將近一年半之久,我們當中沒有人,沒有一個人認為會有這事,他們或他都沒有被人抓住過。我對您說吧,他們倆受到了汪夫特、謝爾夫和那個下流坯克雷姆普的嚴密監視,有時我放心不下,心想要是他們搞什麼名堂,那可就要倒霉了。開始時不只是有危險,他們———光是由於實際原因———什麼名堂根本不可能搞出,當然有時我懷疑她是否———如果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因為她十分天真。如上所述:不看重錢財。
每週我們掙二十五至四十馬克,視津貼和加班情況有所不同,所謂「清單獎」後來佩爾策還發給我們」:每個花圈額外補發二十芬尼,分給大家,每週這樣也能收入幾個馬克,可萊尼每週光喝咖啡這一項就至少花掉兩周工資,這怎麼能行呢,儘管她的房子還有房租收入。我常想而且今天還在想真:這個姑娘是少見。你真不知道她究竟是大智若愚呢,還是頭腦簡單———聽起來雖然自相矛盾,我卻認為她兩者兼而有之,既是大智若愚,又是頭腦簡單,她只有一點不是,而且從來也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她不是那種人,不是的。
「我一九四五年沒有得到賠償金,因為弄不清我是作為分離主義者還是猶太人轉入地下的。當然轉入地下的分離主義者得不到賠償———而作為猶太人,那就請你證明你是蓄意破產以轉移人們對你的注意吧。我只拿到了一張經營園圃和花店的執照,而這也是靠法國軍隊裡的一位朋友才弄到手的。我一九四五年年底,就把萊尼請到我的店裡來工作,她當時帶著孩子,生活相當困難,在我的店裡她待了二十四年,到一九七年。
我曾經不止十次或二十次,不,是三十多次,提出請她主持一家分店,和她合作經營,她可以穿件漂亮衣裳在店堂裡坐著接待顧客,可她寧願穿上長罩衫,站在冷冰冰的後屋編花圈、扎花束。沒有上進心,不想高昇。我有時想,她是個幻想家。有點怪,但很可愛。而且,當然羅,這我認為有點像無產階組級。她還相當嬌生慣養:您知道,即使當了工人,至多每週工資五十馬克,戰爭期間她仍把她家的老傭人留在身邊———那個女傭人您知道每天給她烘烤什麼嗎?幾個新鮮小麵包,噴香鬆脆,告訴您吧,我有時直流口水,『女士』的身份簡直不顧了,真想說:『孩子,讓我咬一口,請你讓我咬一口。』你可以放心,她是會讓我咬的———啊,只要我求她,而且,既然現在她經濟狀況如此困難,她就儘管來找我借錢好了———可您知道,她此外還怎麼樣?驕傲。只有童話故事中的公主才會這樣驕傲。至於她的扎花手藝,她被估計得過高了。當然,她心靈手巧,但我覺得她的修飾金銀絲用得太多像刺繡,過於精細,不像好看的粗針編織,她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金銀飾工,可干花活———您也許會感到意外———有時要大膽潑辣,她卻從來也做不到,她的修飾頗有新意,但不大膽。不過,要知道她是半路出家,能學得這麼快就已經了不起了,本身就很了不起。」由於不再舉起茶壺,銀煙盒也不再打開呈上,筆者得到的印象是這次談話已經結束(事實證明不錯)。赫特霍尼太太他覺得對完善萊尼的形象作出了重要貢獻。赫太太還讓他看了看她的小小的工作室,近來她在那裡又搞起了園林藝術。她正在為未來的城市設計「空中花園」,她稱之為「塞密拉密斯」———對於一名如此熱心的普魯斯特讀者來說,這個字眼筆者覺得不太富有想像力。筆者告別時感到這次訪問終於結束了,但今後仍有可能前來訪問,因為仍然赫太太臉上保留著十分親切的神色,儘管倦容已經露出了。
馬爾加汪夫特和伊爾澤克雷默爾兩位女士的情況可以同時說明:傷殘保險金兩人都享受,一個七十歲,一個六十九歲,兩人都已白髮蒼蒼,住的都是一套一間半居室的大眾化廉價公寓住宅,取暖用火爐,傢俱是五十年代初的產品,兩人都給人以「不富裕」和蒼老的印象。可是———開始這兒有所不同———一個(汪夫特)養了一隻玫瑰鸚鵡,另一個(克雷默爾)養了一隻虎皮鸚鵡。汪夫特———明顯這方面差變得———神態嚴肅,幾乎很難接近,嘴閉得緊緊的,好像是在不停地在把櫻桃核吐出,由於嘴巴小而很費勁,不願「多談這個放蕩的女人。我早就知道,我早就料到,但此事沒有弄清,為此今天我還會打自己耳光。我真希望看到她剃光頭,在大庭廣眾中受眾人恥笑,這對她不會有什麼壞處。我們的子弟在前方打仗,她的丈夫也陣亡了,而她卻同一個俄國佬搞上了,而且她的父親是個大奸商———三個月後就讓她領導修飾組而不讓我干。不,不過是個蕩婦罷了———不知廉恥,總是憑她的色相———把男人們個個弄得神魂顛倒,格龍奇像只公貓向她搖尾乞憐,佩爾策把她看作是二號性愛後備對象,就連一向勤勤懇懇地幹活的好工人克雷姆普也被她弄得暈頭轉向,變得十分討人嫌。她還擺出了貴婦人的派頭,其實不過是個潦倒的暴發戶。別提她了。她沒來之前,我們大家幹得多和諧呀!打從她來了以後總是有一種緊張氣氛,從來也沒有爆發過———如果打一架,這種緊張狀態倒能消除。嗯,那一套庸俗的外行的擺弄花的手法,他們全都上當了。不,打從她來了之後,我就孤立了,徹底孤立了,她請喝咖啡那一套我才不吃呢,我們稱之為『甜言蜜語、奉承巴結』,只不過是個破鞋、臭婆娘、十足的淫婦」。汪夫特說的並不是像寫出來這樣一口氣:一點一滴,就好像是從她口中擠出來的,多談,她才不想的,但還是談了,說老格龍奇是「不走運的法翁或潘,隨您怎麼說」,佩爾策是「我所見過的最壞的無賴和投機分子,在黨內我為他出過力,保過他。我是黨(蓋世太保?———筆者)信任的人,人們因此總是聽取我的意見。戰後呢?取消了我的撫恤金,因為我丈夫不是在戰爭中陣亡的,而是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街頭武鬥死的。瓦爾特佩爾策先生和我丈夫一樣參加過衝鋒隊,卻啥事也沒有。啥事也沒有。靠小婊子和猶太女士的幫忙,他順利過了關,而我卻被關進去,蹲了班房。不,那些人別提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感恩圖報和公正可言,我已看破紅塵了」。
筆者,就在同一天還走訪了克雷默爾太太。她提供的有關萊尼的情況寥寥無幾,只說萊尼是個「可憐可愛的姑娘———可愛的姑娘,可憐可愛的姑娘,可愛可憐的姑娘。而那個俄國佬啊,對您我得講,當時我就十分懷疑,今天仍懷疑。懷疑他是不是蓋世太保的密探。他說的德語多棒,又彬彬有禮,偏偏到花圃來為什麼,而不到敢死隊去清除炸彈和搶修鐵路呢?他是個好小伙子,不錯,但我不敢和他多說話,至少不超過工作所需要的範圍」。
當年克雷默爾太太一定是個金髮碧眼的姑娘,如今已白髮蒼蒼,眼睛幾乎已沒有神采了。顯得鬆弛柔軟的面龐,沒有凶相,只是有些憂鬱,愁眉不展,但苦惱是說不上的。用咖啡招待客人,自己卻一口不喝。她說話慢慢騰騰,輕鬆自然,語氣有些平淡,不太注意抑揚頓挫。她自己動手捲煙,有無比精湛的技術,不僅令人感到驚訝,簡直叫人拍案叫絕:用有點潤濕的黃澄澄的煙絲捲煙,準確無誤,剪去碎絮用不著用剪刀。「是啊,很早我就學會了這一手,這也許是我學會的第一件事。
一九一六年我被關在堡牢半年,就不用說失業時期了,後來又是戰爭時期———捲煙的手藝從來我沒有丟掉。」說到這裡,她給自己點燃了一支。她口中叼著剛捲好的白色煙卷,突然使人會想到她青春年少、綽約動人的樣子;自然她也請客人抽一支,不聲不響,只是從桌子上推過來一支煙,用手一指。「不,不,我不想幹了,不想幹了。我一九二九年就不想幹了;本來我就精力不濟,現在更不行了。戰爭時期,只有我的兒子埃裡希才使我有勇力和力量,在他長大前我始終希望戰爭能就結束,但他還是趕上了,學鉗工還未滿師,他們就把他拉走了。這孩子不聲不響文靜老實。他臨走時,平生我最後一次冒著危險說了一句帶政治性的話。『跑過去,』我說,『盡快。』『跑過去?』他問,像平時那樣皺著眉頭,我於是向他解釋跑過去是什麼意思。這時他神情奇怪地把我望著,我擔心他在什麼地方會說出什麼,不過即使他想這麼幹,大概也來不及了。他們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送他到比利時邊境去挖戰壕,我直到一九四五年年底才得知他已經死了。十七歲。這孩子一向神態嚴肅、悶悶不樂。他是私生子,您要知道,父母都是共產黨的。在學校裡和街上,他聽到別人這樣說。於一九四二年他的父親死去,祖父母本身一無所有。好了。在一九二三年我就認識了佩爾策。您猜猜看是在什麼地方?您一定猜不到。是在共產黨內。是他看過的一部法西斯的宣傳影片,這部影片的目的是叫人望而生畏,不料卻對他產生了吸引力。瓦爾特把革命跟打砸搶混為一談,完全弄擰了,被戰鬥同盟開除後,將義勇團參加了。之後,一九二九年就參加了衝鋒隊。他有一陣子還當過皮條客。此人樣樣都會。他當然也懂園藝,當倒爺,隨您怎麼說都行。好色之徒。花圈場的職工您想想,有哪些人:三個狂熱的法西斯分子:克雷姆普、汪夫特和謝爾夫;兩個中間派:弗莉達策芬和赫爾加霍埃特;我是個不起作用的共產黨;女士是共和派和猶太人;政治上萊尼不好定性,由於她父親的醜聞而受牽連,但至少是陣亡軍人的遺孀;再有就是那個俄國佬,對他佩爾策確實大獻慇勤———戰後他又能出什麼事呢?太平無事。他一九三三年以前,對我以『你』相稱,每次我見到他,他都說:『嗯,伊爾澤,誰會勝利,是你們還是我們?』他一九三三年至一九四五年對我改稱『您』。美國人來了還不到五天,他就又拿到了營業執照,跑來找我,又叫我伊爾澤,以為現在我一定會當市議員了。不,不,不———我已經等待太久了;我在孩子離家時就該洗手不幹了。我不想再干了,早就不想再干了。萊尼在一九四四年年底到我家裡來過一次,坐在那裡抽了一支煙,總是笑瞇瞇地把我看著,神色有點不安,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她大概會說什麼,我甚至知道,但我不想知道。一個人決不要知道得太多。我什麼也不想知道,她由於一聲不吭、心神不安地笑瞇瞇坐在那裡,我最後就對她說:『嗯,看得出來你懷孕了。有個私生子,這意味著什麼,我是知道的。」啊,後來戰爭結束後,抵抗呀,年金呀,賠償呀,鬧得烏煙瘴氣,還有人成立了一個新的共產黨,而我知道那幫人對我的維利之死是負有責任的。我叫他們什麼您知道嗎?祭壇侍者。不,不———這個糊里糊塗的萊尼夾在中間,這個可憐可愛的姑娘,居然他們說服她以『英勇的紅軍戰士遺屬』的身份充當拉選票的金髮女郎。她想給她的小男孩取名為萊夫波利索維奇格魯伊滕———嗯,大概後來所有親友都加以勸阻。她才放棄了這個打算,但這樣一來,她的名聲比戰爭期間更臭了。幾年後還有人叫她『金髮蘇聯婊子』———這個可憐可愛的姑娘。不,她從來沒有過過輕鬆日子,至今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