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星
一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來說,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結婚了。
夏令時節,傍晚八時半,天色還亮。晚飯後,菊治躺在廊道上,望著女傭買來的螢火蟲籠。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白的螢火光帶上了黃色,天色也昏暗了。但是,菊治也沒有起身去開燈。
菊治向公司請了四五天夏休假,到坐落在野尻湖的友人的別墅去度假,今天剛回來。
友人已經結婚,生了一個孩子。菊治沒有經驗,不知嬰兒生下來有多少日子了。相應地說,是長得大了還是小,心中無數,不知該怎麼寒暄才好。
「這孩子發育得真好。」
菊治的話音剛落,友人的妻子回答說:「哪裡呀,生下來時真小得可憐,近來才長得像樣些了。」
菊治在嬰兒面前晃了晃手說:「他不眨眼呀。」
「孩子看得見,不過得過些時候才會眨眼吶。」
菊治以為嬰兒出生好幾個月,其實才剛滿百天。這年輕的主婦,頭髮稀疏,臉色有點發青,還帶著產後的憔悴,這是可以理解的。
友人夫婦的生活,一切以嬰兒為中心,只顧照看嬰兒,菊治覺得自己顯得多餘了。但是,當他乘上火車回家途中,那位看起來很老實的友人妻子,掛著一副無生氣的憔悴的面容,她那呆呆地抱著嬰兒的纖弱的身影,總是浮現在菊治的腦際,怎麼也拂除不掉。友人本來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這第一個孩子出生不久,就暫住在湖畔的別墅裡。已習慣於與丈夫過著兩人生活的妻子,大概安心舒適,甚至達到發呆的程度吧。
此刻,菊治回到家裡,躺在廊道上,依然想起那位友人妻子的姿影。
這種思念的情懷帶有一種神聖的哀感。
這時,近子來了。
近子冒冒失失地走進房間說:「哎喲,怎麼在這麼黑的地方……」
她落座在菊治腳邊的廊道上。
「獨身真可憐呀。躺在這裡,連燈都沒有人給開。」
菊治把腿彎縮起來。不大一會兒,滿臉不高興地坐了起來。
「請躺著吧。」
近子用右手打個手勢,示意讓菊治躺下,爾後又故作莊重地寒暄了一番。她說她去了京都,回來時還在箱根歇了歇腳。在京都她師傅那裡,遇見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難得一見,我們暢談了有關你父親的往事。他說要帶我去看看三谷先生當年悄悄幽會住過的那家旅館,於是他就帶我去了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館。那裡可能是你父親與太田夫人去過的地方呢。大泉還讓我住在那裡,他說這種話太沒分寸了。一想到你父親與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再怎麼行,半夜裡,說不定也會害怕的。」
菊治默不作聲,心想,沒分寸的正是說這種話的近子你呢。
「菊治少爺也去野尻湖了吧?」
近子這是明知故問。其實她一進門,就從女傭那裡聽說了,近子沒等女傭傳達,就唐突地走了進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
「我剛到家。」
菊治滿臉不高興地回答。
「我三四天前就回來了。」
說著,近子也鄭重其事,聳起左肩膀說:「可是,一回來就聽說發生了一件令人感到遺憾的事。這使我大吃一驚,都怪我太疏忽,我簡直沒臉來見菊治少爺。」
近子說,稻村家的小姐結婚了。
菊治露出了吃驚的神色,所幸的是廊道上昏暗。但是,他毫不在意地說:「是嗎?什麼時候?」
「好像是別人的事似的,真沉得住氣啊!」
近子挖苦了一句。
「本來就是嘛,雪子小姐的事,我已經讓你回絕過多次了嘛。」
「只是口頭上吧。恐怕是對我才想擺出這副面孔吧。好像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情願,偏偏這個多管閒事的老太婆好自作主張,糾纏不休,令人討厭是嗎。其實,你心裡卻在想,這位小姐挺好。」
「都胡說些什麼。」
菊治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你還是喜歡這位小姐的吧。」
「是位不錯的小姐。」
「這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說小姐不錯,不一定是想結婚。」
但是,一聽說稻村小姐已經結婚,心頭彷彿被撞擊了一下,菊治強烈地渴望在腦海裡描繪出小姐的面影。
在圓覺寺的茶會上,近子為了讓菊治觀察雪子,特地安排雪子點茶。
雪子點茶,手法純樸,氣質高雅,在嫩葉投影的拉門的映襯下,雪子身穿長袖和服的肩膀和袖兜,甚至連頭髮,彷彿都熠熠生輝,這種印象還留在菊治的內心底裡。難能想起雪子的面容。當時她用的紅色綢巾,以及去圓覺寺深院的茶室的路上她手上那個綴有潔白千隻鶴的粉紅色皺綢小包袱,此時此刻又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
後來有一次,雪子上菊治家,也是近子點茶。即使到了第二天,菊治還感到小姐的芳香猶存在茶室裡。小姐系的繪有菖蘭的腰帶,如今還歷歷在目,但是她的姿影卻難以捕捉。
菊治連三四年前亡故的父親和母親的容顏,也都難以在腦際明確地描繪出來。看到他們的照片後,才確有所悟似地點點頭,也許越親近、越深愛的人,就越難描繪出來。而越醜惡的東西,就越容易明確地留在記憶裡。
雪子的眼睛和臉頰,就像光一般留在記憶裡,是抽像的。
可是,近子那乳房與心窩間長的那塊痣,卻像癩蛤蟆一般留在記憶裡,是很具體的。
這時,廊道上雖然很暗,但是菊治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谷白麻皺綢的長襯衫,即使在亮處,也不可能透過衣服看見的她胸脯上的那塊痣。然而,在菊治的記憶裡,卻能看見。與其說昏暗而看不見,毋寧說在黑暗中的記憶裡見得更清楚。
「既然覺得是位不錯的小姐,就不該放過呀。像稻村小姐這樣的人,恐怕世上獨一無二。就算你找一輩子,也找不到同樣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菊治少爺還不明白嗎?」
接著,近子用申斥般的口吻說:「你經驗不多,要求倒很高。唉,就這樣,菊治少爺和雪子小姐兩人的人生,就整個改變了。小姐本來對菊治少爺還是很滿意的,現在嫁給別人了,萬一有個不幸,不能說菊治少爺就沒有責任吧。」
菊治沒有響應。
「小姐的風貌,你也看得一清二楚了吧。難道你就忍心讓她後悔:如若早幾年與菊治少爺結婚就好了,忍心讓她總是思念菊治少爺嗎?」
近子的聲調裡含有惡意。
就算雪子已經結了婚,近子為什麼還要來說這些多餘的話呢?
「喲,是螢火蟲籠子,這時節還有?」
近子伸了伸脖子,說:「這時候,該是掛秋蟲籠子的季節了,還會有蠻火蟲?簡直像幽靈嘛。」
「可能是女傭買來的。」
「女傭嘛,就是這個水平。菊治少爺要是習茶道,就不會有這種事了。日本是講究季節的。」
近子這麼一說,螢蟲的火卻也有點像鬼火。菊治想起野尻湖畔蟲鳴的景象。這些螢火蟲能活到這個時節,著實不可思議。
「要是有太太,就不至於出現這種過了時的清寂季節感了。」
近子說著,突然又悄然地說:「我之所以努力給你介紹稻村小姐,那是因為我覺得這是為令尊效勞。」
「效勞?」
「是啊。可是菊治少爺還躺在這昏暗中觀看螢火蟲,就連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都結婚了,不是嗎?」
「什麼時候?」
菊治大吃一驚,彷彿被人絆了一跤似的。他比剛才聽說雪子已經結婚的消息更為震驚,也不準備掩飾自己受驚的神色了。菊治的神態似乎在懷疑:不可能吧。這一點,近子已看在眼裡。
「我也是從京都回來才知道的,都給愣住了。兩人就像約好了似的,先後把婚事都辦完了,年輕人太簡單了。」近子說。
「我本以為,文子小姐結了婚,就再沒有人來攪擾菊治少爺了,誰知道那時候稻村家的小姐早就把婚事辦過了。對稻村家,連我的臉面也都丟淨了。這都是菊治少爺的優柔寡斷招徠的呀。」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還在攪擾菊治少爺吧。不過,文子小姐結了婚,太田夫人的妖邪性該從這家消散了吧。」
近子把視線移向庭院。
「這樣也就乾淨利落了,庭院裡的樹木也該修整了。光憑這股黑暗勁,就明白茂密樹木,枝葉無序,使人感到憋悶,厭煩。「父親過世四年,菊治一次也沒請過花匠來修整過。庭院裡的樹木著實是無序地生長,光嗅到白天的餘熱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能感覺到這一點。
「女傭恐怕連水也沒澆吧。這點事,總可以吩咐她做呀。」
「少管點閒事吧。」
然而,儘管近子的每句話都使菊治皺眉頭,但他還是聽任她絮絮叨叨講個沒完。每次遇見她都是這樣。
雖然近子的話慪人生氣,但她還是想討好菊治的,並且也企圖試探一下菊治的心思。菊治早已習慣她的這套手法。菊治有時公開反駁她,同時也悄悄地提防她。近子心裡也明白,但一般總佯裝不知,不過有時也會表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麼。
而且,近子很少說些使菊治感到意外而生氣的話,她只是挑剔菊治有自我嫌惡的一面,緣此而可能想到的事。
今晚,近子前來告訴雪子和文子結婚的事,也是想打探一下菊治的反應。菊治心想:她究竟是什麼居心呢,自己可不能大意。近子本想把雪子介紹給菊治,借此使文子疏遠菊治,可是現在這兩個姑娘既然都已成親,剩下菊治,他怎麼想,本來與近子毫不相干,然而近子彷彿還要緊追著菊治心靈上的影子。
菊治本想起身去打開客廳和廊道上的電燈。待菊治意識過來,覺得在黑暗中,這樣與近子談話,有點可笑,況且他們之間也沒有達到如此親密的程度。連修整庭院樹木的事,她也指手劃腳,這是她的毛病。菊治把她的話只當耳旁風。但是,為了開燈而要站起身,菊治又覺懶得起來。
近子剛走進房間,儘管說了燈的事,但她也無意站起身去開燈。她的職業原本使她養成了這類小事很勤快的習慣。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不想為菊治做更多的事。也許近子年紀大了,或許是她作為茶道師傅,拿點架子的緣故。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個口信,如果這邊有意要出售茶具,那麼希望能交給他來辦理。」
接著,近子用沉著的口吻說:「與稻村家小姐的這門親事也已經吹了,菊治少爺該振作起來,開始另一種新生活了。也許這些茶具就派不上什麼用場。從你父親的那代起就用不著我,使我深感寂寞。不過,這間茶室也只有我來的時候,才得以通通風吧。」
哦,菊治這才領會過來,近子的目的很露骨。眼看著菊治與雪子小姐的婚事辦不成,她對菊治也已絕望,最後就企圖與茶具鋪的老闆合謀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她在京都與大泉大概已商量好了。菊治與其說很惱火,莫如說反而感到輕鬆了。
「我連房子都想賣,到時候也許會拜託你的。」
「那人畢竟是從你父親那代起就有了交情,終歸可以放心啊。」
近子又補充了一句。
菊治心想:家中的茶具,近子可能比自己更清楚,也許近子心裡早已經盤算過了。
菊治把視線移向茶室那邊。茶室前有棵大夾竹桃,白花盛開。朦朧間,只見一片白。夜色黑,幾乎難以劃清天空與庭院樹木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