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太!」
菊治使勁搖晃著夫人。
菊治雙手揪住她咽喉連胸骨處,像勒住她的脖頸似的。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突出。
「對太太來說,家父和我,你辨別得出來嗎?」
「你好殘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閉著眼睛嬌媚地說。
夫人似乎不願意馬上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世中來。
菊治的提問,與其說是衝著夫人,毋寧說是衝著自己內心底裡的不安。
菊治又老實地被誘入另一個世界。這只能認為是另一個世界。在那裡,似乎沒有什麼菊治的父親與菊治的區別。那種不安甚至是後來才萌生的。
夫人彷彿非人世間的女子。甚至令人以為她是人類以前的或是人類最後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進另一個世界,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就不會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親和菊治之間的區別了。
「你一旦想起父親,就把父親和我看成一個人了是不是?」
「請原諒,啊!太可怕了,我是個罪孽多麼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湧出成串的眼淚。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該多麼幸福啊!
剛才菊治少爺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嗎?為什麼又不卡了呢?」
「別開玩笑了。不過,你這麼一說,我倒想卡一下試試吶。」
「是嗎?那就謝謝啦。」
夫人說著把稍長的脖頸伸得更長了。
「現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這樣下去,終歸也會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託菊治少爺了。」
「你是說小姐和你一樣吧。」
夫人放心地睜開了眼睛。
菊治為自己的話大吃一驚。簡直是意想不到的話。
不知夫人是怎樣理解的。
「瞧!脈搏這麼亂……活不長了。」
夫人說著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許菊治的話使她震驚才心臟悸動的吧。
「菊治少爺多大了?」
菊治沒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實在是個可悲的女人!我確實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隻胳膊,斜斜地坐著,彎曲著雙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為玷污菊治少爺與雪子小姐的婚事才來的。
不過,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並沒有決定要結婚。既然你那麼說,我覺得這是你替我把我的過去洗刷乾淨了。」
「是嗎?」
「就說當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擴散過去的孽債。你是家父最後的女人,我覺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還是與雪子小姐早點結婚吧。」
「這是我的自由。」
夫人頓覺眼前一片模糊,她望著菊治,臉頰發青,扶著額頭。
「我覺得頭暈眼花。」
夫人說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車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閉著雙眼,靠在車廂的一角。看來她那無依靠的不安姿態,似乎有生命的危險。菊治沒有進夫人的家。下車時,夫人從菊治的掌心裡抽出冰涼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煙似地消失了。
當天深夜兩點左右,文子掛來了電話。
「三谷少爺嗎?家母剛才……」
話說到這兒就中斷了,但接著很清楚地說:「辭世了。」
「啊?令堂怎麼了?」
「過世了。是心臟麻痺致死的。近來她服了很多安眠藥。」
菊治沉默不語。
「所以……我想拜託三谷少爺一件事。」
「說吧。」
「如果三谷少爺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話,請您陪他來一趟好嗎?」
「大夫?是大夫嗎?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驚,還沒請大夫嗎?忽地明白過來了。
夫人自殺了。為了掩飾此事,文子才拜託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託您了。」
文子肯定經過深思熟慮,才給菊治掛來電話的。所以她才用鄭重其事的口吻,只講了要辦的事吧。
菊治坐在電話機旁,閉上了雙眼。
在北鐮倉的旅館裡,與太田遺孀共度一宿,歸途中在電車上看到的夕陽,忽然浮現在菊治的腦海裡。
那是池上本門寺森林的夕陽。
通紅的夕陽,恍如從森林的樹梢掠過。
森林在晚霞的映襯下,浮現出一片黑。
掠過樹梢的夕陽,也刺痛了疲憊的眼睛,菊治閉上了雙眼。
這時,菊治驀地覺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隻鶴,就在眼睛裡殘存的晚霞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