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子想讓菊治瞧瞧手裡拿著千隻鶴包袱的小姐。大概小姐本人不知道她的這番意圖吧。
毫不怯場的小姐點好了茶,親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欣賞了一下茶碗。這是一隻黑色的織部茶碗〔桃山時代(1573-1600)在美濃地方由古田織部指導所燒製的陶器茶碗,織部茶碗由此得名。〕,正面的白釉處還是用黑釉描繪了嫩蕨菜的圖案。
「見過吧。」
近子迎面說了句。
「可能見過吧。」
菊治曖昧地應了一聲,把茶碗放了下來。
「這蕨菜的嫩芽,很能映出山村的情趣,是適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令尊也曾使用過。從季節上說,這個時候拿出來用,雖然晚了點兒,不過用它來給菊治少爺獻茶正合適。」
「不,對這只茶碗來說,家父曾短暫地持有過它,算得了什麼呢。可不是嗎,這只傳世的茶碗是從桃山時代的利休傳下來的吧。這是經歷幾百年的眾多茶人珍惜地傳承了下來的,所以家父恐怕還數不上。」菊治說。
菊治試圖忘掉這只茶碗的來歷。
這只茶碗由太田先生傳給他的遺孀,再從太田遺孀那裡轉到菊治的父親手裡,又由菊治的父親轉給了近子,而太田和菊治的父親這兩個男人都已去世,相比之下,兩個女人卻在這裡。僅就這點來說,這只茶碗的命運也夠蹊蹺的了。
如今,這只古老的茶碗,在這裡又被太田的遺孀、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以及其它小姐們用唇接觸,用手撫摸。
「我也要用這只茶碗喝一碗。因為剛才用的是別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點唐突地說。
菊治又是一驚。不知她是在冒傻氣呢,還是厚臉皮。
菊治覺得一直低著頭的太田小姐,怪可憐的,不忍心看她。
稻村小姐為太田夫人再次點茶。全場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過,這位小姐大概不曉得這只黑色織部茶碗的因緣吧。她只顧按照學來的規範動作而已。
她那純樸的點茶做派,沒有絲毫毛病。從胸部到膝部的姿勢都非常正確,可以領略到她的高雅氣度。
嫩葉的影子投在小姐身後的糊紙拉門上,使人感到她那艷麗的長袖和服的肩部和袖兜隱約反射出柔光。那頭秀髮也非常亮麗。
作為茶室來說,這房間當然太亮了些,然而它卻能映襯出小姐的青春光彩。少女般的小紅綢巾也不使人感到平庸,反倒給人有一種水靈靈的感覺。小姐的手恍若朵朵綻開的紅花。
小姐的周邊,彷彿有又白又小的千隻鶴在翩翩飛舞。
太田遺孀把織部茶碗托在掌心上,說道:「這黑碗襯著綠茶,就像春天萌發的翠綠啊!」
她到底沒有說出這只茶碗曾是她丈夫所有物。
接著,近子只是形式上地出示並介紹了一下茶具。小姐們不瞭解茶具的由來,只顧聽她的介紹。
水罐和小茶勺、柄勺,先前都是菊治父親的東西,但是近子和菊治都沒說出來。
菊治望著小姐們起身告辭回家,然後剛坐了下來,太田夫人就挨近來說道:「剛才失禮了。你可能生氣了吧,不過我一見到你,首先就感到很親切。」
「哦。」
「你長得儀表堂堂嘛。」
夫人的眼裡彷彿噙著淚珠。
「啊,對了,令堂也……本想去參加葬禮來著,卻終於沒有去成。」
菊治露出不悅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繼辭世……很寂寞吧。」
「哦。」
「還不回家嗎?」
「哦,再過一會兒。」
「我想有機會再和你談談……」
近子在隔壁揚聲:「菊治少爺!」
太田夫人戀戀不捨似的站起身來。小姐早已在庭院裡等著她。
小姐和母親向菊治低頭施禮,然後離去了。她那雙眼睛似乎在傾訴著什麼。
近子和兩三個親近的弟子,以及女傭在貼鄰房間收拾茶具。
「太田夫人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
「對她可得提防著點兒。她總裝出一副溫順無辜的樣子,可心裡想些什麼,是很難捉摸的。」
「可是,她不是經常來參加你的茶會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菊治帶點挖苦地說。
他走出了房間,像要避開這種惡意的氣氛似的。
近子尾隨而來,說道:「怎麼樣,那位小姐不錯吧。」
「是位不錯的小姐。如果能在沒有你和太田夫人以及沒有家父幽魂徘徊的地方見到她,那就更好。」
「你這麼介意這些事嗎?太田夫人與那位小姐沒有什麼關係呀。」
「我只覺得對那位小姐有點過意不去。」
「有什麼可過意不去的。你如果介意太田夫人在場的話,我很抱歉。
不過,我今天並沒有請她來。稻村小姐的事,請另作考慮。」
「可是,今天就此告辭了。」
菊治停下腳步說。如果他邊走邊說,近子就沒有要走開的意思。
剩下菊治一人時,他看到前方山腳下綴滿杜鵑花的蓓蕾。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近子的信把自己引誘來了,菊治嫌惡自己。不過,手拿千隻鶴小包袱的小姐給他留下的印象卻是鮮明的。
在茶席上看見父親的兩個女人。自己之所以沒有什麼厭煩,也許是由於那位小姐的關係吧。
但是,一想到這兩個女人如今還活著,並且在談論父親,而母親卻已辭世,菊治不免感到一股怒火湧上心頭。近子胸脯上的那塊醜陋的痣也浮現在眼前。
晚風透過嫩菜習習傳來。菊治摘下帽子,慢步走著。
他從遠處看見太田夫人站在山門後。
菊治驀地想避開此道,環顧了一下四周。如果走左右兩邊的小山路,似乎可以不經過山門。
然而,菊治還是朝山門的方向走去。彷彿緊繃著臉。
太田夫人發現菊治,反而迎了上去。她兩頰緋紅。
「我想再見見你,就在這兒等候了。也許你會覺得我是個厚臉皮的女人,可是我不願就那樣分別……再說就那樣分別,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麼說,小姐知道她母親在等我羅。」菊治說。
「是的。」夫人答道。她望了望菊治的臉。
「看來,小姐是討厭我羅,不是嗎?剛才在茶席上,小姐似乎也不想見我,真遺憾。」
菊治的話像很露骨,又像很婉轉。可是夫人卻直率地說:「她見了你,心裡準是很難過。」
「也許是家父使她感到相當痛苦的緣故吧。」
菊治本想說,這就像太田夫人的事而使自己感到痛苦那樣。
「不是的。令尊很喜歡文子吶。這些情況,有機會時我再慢慢告訴你。起初,令尊再怎麼善待這孩子,她一點兒都不親近他。可是,戰爭快結束的時候,空襲越發猛烈,她似乎悟到了什麼,態度整個轉變了。她也想對待令尊盡自己的一份心。雖說是盡心,可是一個女孩子能做到的,充其量不過是買隻雞,做個菜,敬敬令尊罷了。不過,她倒是挺拚命的,也曾冒過相當的危險。在空襲中,她還曾從老遠的地方把米運了回來……她的突然轉變,讓令尊也感到震驚。看到孩子的轉變,我又心疼又難過,彷彿遭到譴責似的。」
菊治這才想到,母親和自己都曾受過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時候,父親偶爾意外地帶些土特產回家來,原來都是太田小姐採購的啊。
「我不十分清楚女兒的態度為什麼突然轉變,也許她每天都在想著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去,一定是很同情我吧。她真的不顧一切,也要對令尊盡一份心啊!」
在那戰敗的歲月裡,小姐清楚地看到了母親拚命糾纏,不放過同菊治的父親的愛吧。現實生活日趨嚴酷,每天她顧不得去想自己已故的父親的過去,只顧照料母親的現實了吧。
「剛才,你注意到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吧?」
「沒有。」
「那是令尊送給她的。令尊即使到這裡來,只要一響警報,他立即就要回家,這樣一來,文子說什麼也要送他回去。她擔心令尊一人在途中會發生什麼事。有一回,她送令尊回府上,卻不見她回家來。如果她在府上歇一宿就好了,我擔心的是他們兩人會不會在途中都死了呢。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回到家裡來。一問才知道,她送令尊到府上大門口,就折回來,在半路上一個防空壕裡呆到天亮呢。令尊再來時說,文子,上回謝謝你啦。說著就送給她那只戒指了。這孩子大概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只戒指吧。」
菊治聽著。不由厭煩起來。奇怪的是,太田夫人竟以為當然會博得菊治的同情。
不過,菊治的情緒還沒有發展到明顯地憎恨或提防太田夫人的地步。
太田夫人好像有一種本事,會使人感到溫馨而放鬆戒備。
小姐之所以拚命盡心侍候,也許是目不忍睹母親的淒涼吧。
菊治覺得夫人說的是小姐的往事,實際上是在傾訴她自己的情愛。
夫人也許想傾吐衷腸。然而,說得極端些,她彷彿分辨不清談話對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親,還是菊治。她與菊治談話就像跟菊治的父親說話一樣,格外的親暱。
早先,菊治與母親一起對太田遺孀所抱的敵意,雖說還沒有完全消失,但是那股勁頭已減去大半了。一不注意,甚至下意識地覺得自己就是她所愛的父親。彷彿被導入一種錯覺:與這個女人早就很親密了。
菊治知道,父親很快就與近子分手了,可是同這個女人的關係則維繫至死。菊治估計,近子肯定會欺負太田夫人。菊治心中也萌生出帶點殘忍的苗頭,誘惑他輕鬆地捉弄一下太田夫人。
「你常出席栗本的茶會?從前她不是總欺負你嗎?」菊治說。
「是的。令尊仙逝後,她給我來過信,因為我懷念令尊,也很寂寞,所以……」夫人說罷,垂下頭來。
「令愛也一起去嗎?」
「文子大概很勉強地陪我來的。」
他們跨過鐵軌,走過北鐮倉車站,朝著與圓覺寺相反方向的山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