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作為大城市,得數它的綠葉最美。
修學院離宮、御所的松林、古寺那寬廣庭園裡的樹木自不消說,在市內木屋町和高瀨川畔、五條和護城河的垂柳,等吸引著遊客。是真正的垂柳。翠綠的枝椏幾乎垂到地面,婀娜輕盈。還有那北山的赤松,綿亙不絕,細柔柔地形成一個圓形,也給人以同樣的美的享受。
特別是時令正值春天,可以看到東山嫩葉的悠悠綠韻。晴天還可以遠眺睿山新葉漫空籠翠。
樹木之清新,大概是由於城市幽雅和清掃乾淨的緣故吧。在祇園一帶,走進僻靜的小胡同裡,雖有成排昏暗而陳舊的小房子,但路面卻並不髒。
在和服店林立的西陣[西陣位於京都上京區,以生產綢緞織錦而出名。]一帶也是這樣,雖擠滿了看上去挺寒磣,而路面卻比較乾淨。即使有小格子,上面也不積灰塵。植物園等地也是如此,沒有亂扔的紙屑。
原先美軍在植物園裡蓋了營房,日本人當然被禁止入內。現在軍隊撤走了,這裡又恢復了本來的面目。
西陣的大友宗助很喜歡植物園的林蔭道。那就是樟木林蔭道。樟木並非大樹,道路也不長,可是他常到這兒散步。在樟木抽芽的時節也……
「那些樟樹,不知現在怎麼樣了?」他有時會在織機聲中念叨。不至於被佔領軍伐倒吧。
宗助一直等待著植物園的重新開放。
宗助散步,習慣從植物園出來,沿著鴨川岸邊再登高一點。這樣可以眺望北山的景色。他一般都是獨自漫步。
雖說是去植物園和鴨川,但總助頂多呆一個小時左右。不過,他卻十分留戀這樣的散步。至今記憶猶新。
「佐田先生來電話了。」妻子喊道,「好像是從嵯峨打來的。」
「佐田先生?從嵯峨打來?……」宗助一邊說一邊向帳房走去。
織補商宗助比批發商佐田太吉郎小四五歲,他們之間撇開買賣不說,確是志趣相投。年輕時還算是「老哥兒們」。但是近來多少有些疏遠了。
「我是大友。久違了……」宗助接過電話說。
「哦,大友先生。」太吉郎的聲調異常高昂。
「聽說你到嵯峨去了?」宗助問。
「我悄悄躲進靜蕩蕩的嵯峨尼姑庵裡吶。」
「這就奇怪了。」宗助故意鄭重其事地說,「不過在尼姑庵裡也有形形色色……」
「不,是名副其實的尼姑庵……庵主上了年紀,由她一個人主持……」
「那更好嘛。只有庵主一個人,你就可以和年輕姑娘……」
「胡扯!」太吉郎笑了,「今天我有點事求你幫忙。」
「好嘛,好嘛。」
「我這就上府上去,行嗎?」
「歡迎,歡迎。」宗助有點納悶,「我這兒工作離不開,在電話裡你也能聽到織機聲吧?」
「那是織機聲啊?實在令人懷念啊。」
「敢情。要是織機聲停了,我又不能躲在尼姑庵裡,可怎麼辦呢?」
不到半個小時,佐田太吉郎就坐車到了宗助的店舖。他神采飛揚,馬上打開包袱,攤開畫稿說:
「我想拜託你織這個……」
「哦?」宗助瞧了瞧太吉郎的臉,「是織腰帶嗎?對佐田先生來說,這是非常新穎、非常華麗的圖案啊。噢,是藏在尼姑庵那個人的?……」
「又來了……」太吉郎笑了起來,「是我女兒的。」
「嘿,織出來了,非把令嬡嚇一大跳不可。再說,這樣華麗的腰帶,她會系嗎?」
「其實是千重子送了兩三冊克利的厚畫集給我。」
「克利?克利是什麼人?」
「據說是個抽像派先驅畫家。他的畫,線條柔和,格調高雅,富有詩意,很能引起日本老人的共鳴啊。我在尼姑庵裡反覆欣賞了好久,然後畫出這個圖案來。這與日本古典書畫的斷片全然不同,別具一格啊。」
「這倒也是。」
「究竟會成個什麼樣子,我想請你先織出來看看再說。」
太吉郎那股子興奮勁兒還沒有平靜下來。
宗助把太吉郎的畫稿端詳了好一陣子。
「嘿,真好。色彩調配也……很好。這對佐田先生來說,是過去沒有畫過的,非常時新。不過畫面顯得有些素淨,怕很難織好呀。就讓我用心織織,試試看吧。一定會把女兒的孝心和雙親的慈愛表現出來的。」
「謝謝。……近來有的人一張嘴就是什麼觀念啦感受的,往後恐怕連顏色都想流行洋派的嘍。」
「那種東西大概不會太高雅。」
「我這個人最討厭帶洋名的玩意兒。日本不是自昔日的王朝就有無比優雅的彩色嗎!」
「對,拿黑色來說吧,就有各種各樣。」宗助點了點頭,「儘管如此,今天我也在想:腰帶商人中也有像伊津倉先生那樣的人……他那裡蓋了一棟四層樓的洋房,搞現代工業。西陣大概也要那樣發展,一天能產五百條腰帶,不久的將來職工還要參加經營。他們的平均年齡,據說都在二十歲上下。像我們這種手織機的家庭工業,也許用不了二三十年就會全部被淘汰哩。」
「胡說!……」
「就算保全下來,充其量成為國寶罷了。」
「……」
「像佐田先生這樣的人,還曉得克利什麼的……」
「你是說保爾·克利嗎?這條腰帶的花樣和色彩,都是我隱居在尼姑庵裡,經過十天半月的冥思苦想,才設計出來的。你看還算運用自如吧?」太吉郎說。
「相當純熟,很有日本的風雅。」宗助連忙說,「不愧是出自佐田先生之手啊。就讓我來給你織一條漂亮的腰帶吧。我要設計個好款式,精心搞一搞。對了,論手藝,秀男比我好,還是讓秀男來織吧。他是我的長子,你是知道的吧。」
「噢。」
「秀男織得比我精緻……」宗助說。
「總之全拜託你了,請織好一點就是嘍。雖說我是個批發商,不過我經售的貨物多半是銷到地方上去。」
「瞧您說的。」
「這條腰帶不是夏季用而是秋季用的,請你快點織……」
「嗯,知道了。用什麼和服料子配這條腰帶呢?」
「我只顧考慮腰帶了……」
「你是批發商,可以從許多和服料子中挑最好的……這個好辦。看樣子你已經在給令嬡辦嫁妝了嘛?」
「不,不!」太吉郎像是說自己的事似的,臉頰馬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據說西陣的手織機是很難連傳三代的。這就是說,因為手織機是屬於工藝一類,即使父輩是優秀的織匠,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有高超技術的人,也不見得能傳給兒子。兒子不能因為父親的技術高超,自己就可以偷懶;有時即使勤奮學習,還不一定能學到手。
但是,也有這種情況:孩子到了四五歲,就讓他學繅絲。到了十一二歲,開始練習操作機子。然後就可以承攬外租機的活計。因此有許多孩子可以幫助家庭繁榮家業。另外,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也可以在自己家裡幫忙繅絲。所以也有的人家是祖母和孫女倆對坐幹活的。
大友宗助家裡,只是老伴一人幫忙撓腰帶絲。長年累月悶頭坐著幹活,看上去他要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人也變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個兒子。他們每人操一台織機織腰帶。有三台織機,家境當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還有的人家是租用別人的機子。
正如宗助所說,長子秀男的手藝超過了父輩,在紡織廠和批發商中間是小有名氣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沒聽見。這裡又不是擺著好多機械織機,而是只有三台手織機,且又是木製的,噪音是不會太大的。宗助覺得自己的呼喊聲已經夠大的了。許是秀男的織機安放在靠近院子緊裡頭,他織的又是難度最大的雙層腰帶,全神貫注在上面,連父親的叫喊聲也沒有聽見吧。
「老婆子,把秀男叫來好嗎?」宗助對妻子說。
「嗯。」妻子撣了撣膝蓋,下到了土間。在向秀男的織機那邊走去的時候,她握著拳頭不住地捶著腰節骨。
秀男停下操作梭子的手,望了望這邊,但他沒有立即站起來。也許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懶腰。他擦了一把臉,就走了過來。
「這地方太簡陋了,歡迎歡迎。」秀男簡慢地向太吉郎寒暄了一句,彷彿被工作纏著分不開身似的。
「佐田先生畫好了一幅腰帶圖案,想讓咱們家來織。」父親說。
「是嗎?」秀男還是帶著無精打采的口吻。
「這是一條很重要的腰帶,你來織比我織更好。」
「是令嬡的腰帶嗎?」秀男這才將他那白皙的臉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為京都人,宗助看見兒子這副簡慢的表情,連忙打圓場說:
「秀男從一早就開始幹活,怕是累了……」
「……」秀男沒有作聲。
「不賣力氣是搞不好工作的……」太吉郎倒反過來安慰他。
「織雙層腰帶即使乏味,也要硬著頭皮去織啊。請您原諒。」秀男說著歪了歪脖子。
「好!一個織匠不這樣就不成!」太吉郎連連點頭。
「即使是沒意思的東西,但還是可以看出我的手藝,這就更使我難堪了。」秀男說罷,低下了頭。
「秀男,」父親改變了語氣,「佐田先生的大作可就不同啊!這就是佐田先生在嵯峨尼姑庵隱居時畫出來的畫稿,是非賣品。」
「是嗎?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郎被秀男的氣勢所壓倒,剛才進大友家時那股威風幾乎全沒了。
他把畫稿攤開放在秀男面前。
「……」
「你不討厭吧?」太吉郎懦怯地說。
「……」秀男執拗地一聲不言。
「秀男!」宗助忍無可忍,「快答話呀!這樣多不禮貌啊!」
「嗯。」秀男還是沒有抬臉,「我也是個手藝人,難得讓我來看看佐田先生的圖案,我覺得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計。是千重子小姐的腰帶啊!」
「對呀。」父親點了點頭,可又納悶,覺得秀男的態度有點異常。
「不行嗎?」太吉郎再叮問了一句,聲音也放粗了。
「很好。」秀男穩重地說,「我沒說不行呀!」
「你嘴上不說,心裡卻……你的眼睛告訴了我。」
「是嗎?」
「你說什麼……」太吉郎站起來扇了秀男一記耳光。秀男沒有躲閃。
「您儘管打吧。我連做夢也沒認為佐田先生的圖案不好呀!」
許是挨了打的緣故吧,秀男的臉反而顯得更有生氣了。秀男挨了耳光,連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紅了的半邊臉,還向太吉郎表示道歉:
「佐田先生,請您原諒。」
「……」
「您生氣了?不過,這條帶子還是讓我來織吧。」
「好吧。我本來就是來拜託你們的嘛。」
於是,太吉郎極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說:
「請你原諒。我都這把年紀了,還這樣子,實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痛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藝人的手,皮厚。」
兩個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內心那股子牴觸情緒卻還沒有完全消失。
「我已經想不起來多少年沒打過人了。——這回多蒙你原諒。不過,秀男,我還想問問你,當你看到我的腰帶圖案時,為什麼表情顯得那樣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呢?」
「嗯。」秀男又沉下臉來,「我還年輕,加上又是個手藝人,不是那麼識貨。您不是說這是隱居嵯峨尼姑庵裡畫出來的嗎?」
「是啊,今天還要回庵去呢。對了,還要待半個月左右……」
「算了。」秀男加強語氣說,「您回家不好嗎?」
「在家裡安不下心來啊。」
「這條腰帶花樣畫得那樣花哨,那樣鮮艷,我為它的無比新穎而感到吃驚。我心想:佐田先生怎麼會畫出這樣美的圖案來呢。因此全神貫注地欣賞……」
「……」
「畫面雖然新穎、有趣,可是同溫暖的心卻不大協調,不知為什麼,彷彿給人一種荒涼的病態的感覺。」
太吉郎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話來了。
「無論在怎樣冷清的尼姑庵裡,佐田先生也不至於被狐狸精纏身吧……」
「唔。」太吉郎把那幅圖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對……你說得好。年紀輕輕的,卻很有見地啊。謝謝……讓我再好好考慮,重畫一幅。」太吉郎說著趕忙把畫稿捲起來揣在懷裡。
「不,這樣就很好。織出來感覺就不同了,水彩和染絲的顏色也……」
「謝謝。秀男,你能把這張畫稿拿去,給我織成某種顏色,用來表達我對女兒的溫暖的父愛之情嗎?」
太吉郎說罷,匆匆告辭,走出門去了。
門前流過一條小河,是具有濃厚京都色彩的小河。岸邊的水草也以固有的姿勢向水面傾斜。岸上的白牆,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郎伸手到懷裡,把拿張腰帶畫稿揉成小團,扔到小河裡去了。
丈夫突然從嵯峨掛來電話,說要她把女兒帶來,去御寶[御寶,京都仁和寺的別稱。]賞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從來沒有跟丈夫去賞過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像求助似的呼喚女兒,「爸爸來電話了,你來接一下……」
千重子來了,她把手搭在母親肩上,一邊接電話。
「是,我和媽媽一起去。請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館等我們。好的,盡量快點……」
千重子放下電話,望著母親笑了。
「是邀我們去賞花嘛,可媽媽您也真是的。」
「幹嗎連我也叫去呢?」
「因為御寶的櫻花現在正盛開……」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母親走出店舖。母親還有點莫名其妙的樣子。
以城裡的櫻花來說,御寶的明櫻和八重櫻是屬於晚開的,也許是京都的櫻花依依不捨離去吧。
一進仁和寺的山門,只見左手的櫻花林(或許是櫻花園)開滿一簇簇櫻花,把枝頭都壓彎了。
然而,太吉郎卻說:「哦,這可不得了。」
原來,在櫻林路上擺著成排的大折凳,人們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亂糟糟的。還有些鄉下老太婆興高采烈地跳著舞,也有的醉漢打起震耳的鼾聲,從折凳上滾落下來。
「這成什麼體統!」太吉郎有點掃興,就地站住了。他們三人終於沒有走進花叢。其實,御寶的櫻花,他們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在深處的樹叢中,燃燒著賞花客扔下的垃圾,白煙在繚繞上升。
「咱們找個清靜的地方溜溜吧,繁。」太吉郎說。
他們剛要往回走,只見櫻花林對面、高松樹下的折凳旁邊,有六七個朝鮮婦女身穿朝鮮服裝,敲著朝鮮大鼓,跳起了朝鮮舞。這邊的情景遠比那邊的要幽雅得多。透過松林的綠葉縫間,也可以窺見山櫻的花。
千重子停下腳步,欣賞了一會兒朝鮮舞蹈。
「爸爸,還是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啊。植物園怎麼樣?」
「是啊,那邊可能會好一點。御寶的櫻花只要看上一眼,也就算領略到春天的大自然景色啦。」太吉郎說著走出山門,乘上了汽車。
植物園從今年四月起重新開放。開往植物園的新辟電車,從京都車站頻頻開出。
「植物園也擁擠的話,咱們就到加茂川岸邊走走吧。」太吉郎對阿繁說。
汽車在滿目嫩嫩葉的市街奔馳。古色古香的房子,看上去要比新建的樓房更襯托出嫩葉的勃勃生機。
植物園打門前的林蔭道起,就顯得寬廣明亮。左邊就是加茂川的堤岸。
阿繁把門票掖在腰帶裡。開闊的景致使她的心情豁然開朗。在批發商店街看見的山,也僅僅是其中一角。何況阿繁很少出店舖走到馬路上來呢。
走進植物園,只見正面噴泉四周開滿了鬱金香。
「這種景色已經失去了京都的情調,難怪美國人要在這兒蓋住宅了。」阿繁說。
「喏,最裡頭就是。」太吉郎答道。
來到噴泉附近,春風輕輕吹拂過來,四處飛濺起小小的水沫。噴泉的左邊,修建了一間相當大的鋼筋玻璃圓屋頂溫室。他們三人沒有進去,只是隔著玻璃觀賞各種熱帶植物。因為他們散步的時間很短。路的左邊,挺拔的雪杉正在抽芽。下層的枝椏貼近地面伸展開去。它雖是針葉樹,但那新芽卻悠悠的翠綠,一般來說是不會使人聯想到「針」字的。它和唐松不同,不是落葉松。假使是落葉松,是不是也有令人著迷的嫩葉呢?
「我與大友先生的公子說了一通哩。」太吉郎沒頭沒腦地說,「不過,他的手藝比他父親棒,目光也很敏銳,能夠看透人家的心思。」
太吉郎喃喃自語,阿繁和千重子當然不會十分明白他說的什麼。
「您看見秀男先生了嗎?」千重子問。
「聽說他是個紡織能手哩。」阿繁只是說了這麼一句。因為太吉郎向來討厭人家刨根問底。
從噴泉右邊往前走到盡頭,向左拐就是兒童遊戲場。頻頻傳來了孩子們的嬉戲喧鬧聲。草坪上還堆放著許多小玩意兒。
太吉郎他們三人從樹蔭下向右拐,出乎意料地下到了鬱金香園。滿園怒放著鬱金香,美得幾乎使千重子叫喊起來。有紅的、黃的、白的,還有黑茶花般的深紫色,而且都很大,在各自的園地的爭艷鬥麗。
「嗯,就用鬱金香了作新和服的圖案吧。只是還嫌俗氣點,不過……」太吉郎也歎了一口氣。
如果把抽滿嫩芽的雪杉下層的枝椏比作孔雀開屏,那麼,又該把這裡的花團錦簇、競相怒放的鬱金香比作什麼呢?太吉郎邊想邊繼續觀賞著。彷彿空氣也染上了絢爛的色彩,直滲到人們的心間。阿繁同丈夫保持一定的距離,緊挨著女兒身旁。千重子心裡覺得好笑,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
「媽,白鬱金香園前面那堆人,好像是在相親哩。」千重子向母親竊竊耳語。
「噢,可能是吧。」
「咱們去看看吧,媽。」
母親被女兒拽著袖子走。
鬱金香園的前面有噴池,池中有鯉魚。
太吉郎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近去看鬱金香的花。他彎下身子,幾乎碰到花叢,飽覽了一番,然後折回母女跟前,說:
「西方的花再嬌艷,也會看膩的。爸爸還是覺得竹林好。」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了起來。
鬱金香園是塊窪地,四周有樹叢圍著。
「千重子,植物園是西式庭園嗎?」父親問女兒。
「這不太清楚。不過,好像有點西方的味道。」千重子回答說,「為了媽媽,咱們再多待一會兒好嗎?」
太吉郎無可奈何,又在花叢中走起來。
「佐田先生……沒錯,是佐田先生。」有人喊道。
「啊,是大友先生。秀男一道來了嗎?」太吉郎說,「沒想到會在這兒……」
「可不,我也沒想到……」宗助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喜歡這裡的樟樹林蔭道,一直等待植物園的重新開放。這些樟樹都有五六十年了。我們是信步走過來的。」宗助又抱歉說:「前些日子,我孩子太不懂禮貌了……」
「年輕人嘛,沒什麼。」
「你是從嵯峨來的?」
「唔,我是從嵯峨來的,阿繁和千重子從家裡……」
宗助走到阿繁和千重子跟前,向她們寒暄了一番。
「秀男,你看這鬱金香怎麼樣?」太吉郎多少帶點嚴肅的口吻說。
「花是活的。」秀男再次愣頭愣腦地說了一句。
「活的?不錯,的確是活的。不過,花太多,都已經有點看膩了……」太吉郎說罷,把臉扭向一邊。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雖然短暫,但活得絢麗奪目。來年再含苞、開花——就像大自然一樣充滿生機……
太吉郎彷彿又挨了秀男一悶棍似的。
「只怪自己目光短淺呀。我雖然不喜歡用鬱金香做和服和腰帶的圖案,但是出自名家的手,即使是鬱金香圖案,也會有長久的生命。」太吉郎的臉依然扭向一邊,「就以古代書寫斷片來說也一樣,再也沒有比這古都的更古老了。這麼美的東西,卻沒人願意去畫,只是臨摹。」
「……」
「就拿樹來說吧,也沒有什麼古樹比這京都的更古老的了,不是嗎?」
「我的話沒有那麼深奧,我每天嘎噠嘎噠地操作織機,沒想過這麼深奧的問題。」秀男說著低下了頭,「不過,比如說吧,令嬡千重子小姐要是站在中宮寺或者廣隆寺的彌勒佛爺前面,她不知要比佛爺美多少倍呢!」
「這話你說給千重子聽,讓她也高興高興吧。不過,這比喻太不敢當了……秀男,我女兒會很快變成老太婆的。會很快的。」太吉郎說。
「是嗎。我說過鬱金香是活的。」秀男加重語氣說,「它開花的時間雖短暫,但它整個生命的火花卻是燦爛的。現在正是開花時節。」
「那是啊。」太吉郎轉過身來,面對著秀男。
「我並沒有想請您讓我織一條能系到孫輩的腰帶。我現在……只是希望您能讓我織一條哪怕系一年,但繫起來能稱心、舒服的就好。」
「風格高啊!」太吉郎點了點頭。
「沒法子。和龍村先生他們不同。」
「……」
「我所以說鬱金香是活的,就是出於這種心情。現在鬱金香就是怒放,也難免會有兩三片花瓣凋謝。」
「是啊。」
「就是落花吧,櫻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自由一番風趣,但不知鬱金香怎樣?」
「花瓣也會四下飄落吧……」太吉郎說,「只是鬱金香的花太多了,我有點厭煩。色彩過分鮮艷,反而會令人感到索然無味……也許是我上年紀啦。」
「走吧。」秀男催促著太吉郎,「以往拿來我家的腰帶,鬱金香漏花紙板都不是活的。今天真是飽享眼福了。」
太吉郎一行五人,從低窪的鬱金香園拾級而上。
石階旁邊,與其說是圍上樹籬笆,不如說是霧島杜鵑花團簇錦,活像一道長堤。現在不是杜鵑花期,但它那小嫩葉子的悠悠綠韻,把盛開的鬱金香襯托得更加嬌艷。
登了上去,只見右邊一片寬闊的牡丹園和芍葯園。這些園圃也都還沒有開花。而且,大概是新辟的吧,他們對這些園圃都不太熟悉。
然而,東面可以望見比睿山。
從植物園的每一個角落,幾乎都可以望及比睿山、東山和北山。但是芍葯園東面的比睿山,好像就在正面。
「也許是由於霧靄濃重,比睿山看起來顯得特別低矮。」宗助對太吉郎說。
「有了春霞才顯得優美……」太吉郎眺望了一會兒,又說,「不過,大友先生,看了那春霞,你不覺得春天已經漸漸遠去了嗎?」
「是嗎?」
「看到那濃霧,反而……春天也即將逝去。」
「是啊。」宗助又說,「真快啊,我都還沒好好去賞賞花吶。」
「也沒什麼新奇的。」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大友先生,咱們打你喜歡的那條樟樹林蔭道走回去吧。」太吉郎說。
「太好了,謝謝。我要是能走走那條林蔭道,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們來時也是走那條路的,不過……」宗助說罷,回頭問千重子:「你願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路旁的樟樹,枝幹左右盤纏。枝梢上的新葉,還是一片嬌嫩而略呈紅色。雖然沒有風兒,但有的枝梢卻輕輕地搖曳著。
他們五人慢步走著,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在林蔭下,各人都湧起不同的思緒。
太吉郎的腦子裡索繞著秀男的話。秀男曾說千重子美極了,還把她比作京都最風雅的佛像。難道秀男已被千重子迷到這種程度了嗎?
「可是……」
假如千重子和秀男結婚,她能在大友紡織廠裡佔據什麼位子呢?要像秀男的母親那樣起早摸黑地撓絲嗎?
太吉郎回過頭來,看見千重子只顧同秀說話,不時地點頭。
太吉郎心想:即便「結婚」,千重子也不一定要嫁到大友家去,可以把秀男招來當佐田家的養老女婿嘛。
千重子是獨生女。如果把她嫁出去,母親阿繁該不知有多傷心啊!
當然,秀男也是大友的長子。他父親宗助曾說過:秀男的手藝比自己棒。不過,宗助還有老二、老三嘛。
此外,佐田家的「丸太」商號,雖說生意已日漸慘淡,甚至連店內的陳舊設備也無力更新。但它畢竟是中京的批發商,不同於只擁有三台紡織機的紡織作坊。一個雇工都沒有,光靠家庭手工,生活也可想而知了。這從秀男的母親淺子的那副表情,以及廚房的簡陋設備,就看得出來。即使秀男是長子,但同他們商量商量,說不定會同意讓秀男當千重子的入贅女婿呢。
「秀男這孩子很穩重。」太吉郎試探宗助說,「雖年輕,但為人可靠啊。真是……」
「噢,謝謝。」宗助若無其事地說,「他幹起活來,倒是蠻賣力氣的。不過,在人前盡出紕漏,魯莽……叫人不放心啊。」
「那好嘛。我打那次以後,一直挨秀男訓……」太吉郎反而高興地說。
「真是的,請你原諒,那孩子太……」宗助鞠了鞠躬,「連父母的話,他不理解的就不聽從。」
「這很好嘛。」太吉郎點點頭,「今天又為什麼只帶秀男一個人出來呢?」
「如果連他弟弟也帶來,家裡的織機不就得停下來了嗎?加上這孩子個性倔強,我想讓他在我所喜歡的樟樹林蔭道上走走,也許能使他受到熏陶,變得溫柔些……」
「這條林蔭道真好啊。其實,大友先生,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到秀男的好心勸告,才把阿繁和千重子帶到這兒來的呀。」
「真的?」宗助驚訝地瞧著太吉郎的臉,「恐怕是你想見見令嬡吧。」
「不,不!」太吉郎連忙否認。
宗助回過頭,只見秀男和千重子走在後面,阿繁落在最後。
走出植物園的大門,太吉郎對宗助說:
「就坐這輛車子走吧。西陣不遠。這工夫我們還要到加茂川邊走走……」
正當宗助躊躇的時候,秀男說了一句「那麼,我們不客氣了」,便讓父親上了車。
佐田一家站著目送車子。宗助從坐席上欠起身子,行了個禮。但秀男則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郎想起扇秀男一記耳光的事來,一邊忍住笑一邊說,「千重子,你和秀男談得很投緣呀,他在年輕姑娘面前膽怯嗎?」
千重子的眼光裡露出靦腆的神色,說:
「你是說在樟木林蔭道上?……我只聽他講,不知他為什麼這樣興沖沖地同我談了這許多呢?……」
「那是因為他喜歡千重子唄,連這點你都不明白?他曾說你比中宮寺和廣隆寺的彌勒佛爺還美吶……連爸爸都嚇一跳,那麼一個彆扭的小伙子,竟會說出這樣了不起的話來。」
「……」千重子也吃了一驚,臉唰地漲紅到了耳朵根。
「他和你都說了些什麼了?」父親探問。
「說了些西陣手織機命運一類的事。」
「命運?嗯?」父親沉思起來。
「提起命運,好像很深奧。其實,命運……」女兒回答。
出植物園,右邊加茂川的堤岸上立著一排排松樹。太吉郎率先穿過松林,下到河灘上。雖叫河灘,其實就是一片長著嫩草的細長條的綠野。突然傳來一陣水流聲。
一群上了年紀的人坐在嫩草地上,打開了飯盒;也有些青年男女,雙雙悠然漫步。
河對岸,在上車道的下面,有塊專供遊人散步的地方。透過稀稀疏疏的櫻樹,可以看見後面正中的愛宕山,它與西山相連。河流上游,快貼近北山。這一帶是風景區。
「咱們坐下來吧。」阿繁說。
從北大路橋下,可以窺見河邊的草地上晾曬著友禪綢子。
「哦,到底是春天啊!」阿繁四下看了看說。
「繁,你覺得秀男這孩子怎麼樣?」太吉郎問。
「什麼怎麼樣?這是什麼意思?」
「招個養老女婿……」
「什麼?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事……」
「人蠻穩重的。」
「雖然不錯,可是,還得先問問千重子。」
「千重子早就說過絕對服從啦。」太吉郎說著望了望千重子:「對吧,千重子。」
「這種事不能強制呀!」阿繁也看了看千重子。
千重子低下了頭,腦子裡浮現出水木真一的身影。那是幼年時代的真一。畫眉毛,塗口紅,化妝打扮成王朝的裝束,乘上了祇園節的山車,這是真一的童男形象——當然,那個時候,千重子也是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