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彌留之際 正文 6、科拉
    這真是我見到過的最感人的事了。好像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見母親了,好像安斯·本德侖正在把他從母親臨終的床前趕走,使他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見她似的。我總是說達爾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總是說他是他們當中唯一性情像母親的人,只有他多少有點人的感情。那個朱厄爾可不是這樣,雖然她懷朱厄爾的時候最最辛苦,對他最最溺愛最最寶貝,可是他不是發脾氣就是生悶氣,還想出各種惡作劇來耍弄母親,到後來連我也看不下去,不得不經常給他一些釘子碰碰。朱厄爾是絕對不會來和母親告別的。他是絕對不會因為要和母親吻別而喪失賺三塊錢外快的機會的。他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本德侖呢,不愛任何人,不關心任何事,除了挖空心思盤算怎樣花最小的力氣得到一件東西。塔爾先生說達爾求他們再等一會兒。他說達爾幾乎要跪下來求他們別在母親這種情況的時候逼自己離開她。可是怎麼說也不行,安斯和朱厄爾非要賺那三塊錢不可。但凡知道安斯的人都不指望他能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想想那個孩子嘛,那個朱厄爾,他把母親這麼些年來的自我犧牲和不加掩飾的偏愛全都出賣了——他們可騙不了我:塔爾先生說本德侖太太最不喜歡朱厄爾,可是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知道她是偏愛他的,偏愛他身上的那種品質,正是這同一種品質使她容忍了安斯·本德侖,按照塔爾先生的說法她本該把安斯。本德侖毒死的——為了三塊錢,朱厄爾居然放棄在母親臨終時與她吻別的權利。

    唉,三個星期以來我一得空就上這邊來,甚至不該來的時候也來,把我自己的家和事情都撂在了一邊,一心想讓她臨終時可以有個人在身邊,不至於面臨大限時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看著她支持她。這倒不是說我這個人有什麼了不起:輪到我自己這樣的時候我也是希望有人來照顧我的。可是上帝保佑看著我的一定得是我自己家裡人的臉,我的親骨肉的臉,因為在這一點上我比大多數人都有福氣。我的丈夫和幾個孩子都愛我,雖然他們有時候也挺磨人的。

    她是個孤獨的女人,孤獨地懷著傲氣活著,還在人前裝出日子過得很美滿的樣子,掩蓋著他們全都折磨她的真情。你想嘛,她在棺材裡身子還沒有變冷,他們就要把她裝上大車拉到四十英里之外去埋了,這樣做完全是蔑視上帝的旨意。他們居然還不讓她和本德侖家的人葬在一起。

    「不過那倒是她自己要去的,」塔爾先生說。「和娘家親人葬在一起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她活著的時候為什麼不去?」我說。「他們誰也不會攔她的,連那個小兒子也不會,他現在也馬上要長大了,又會變得像另外幾個一樣自私自利、沒有感情了。」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塔爾先生說。「『我聽安斯說的。」

    「當然了,你是相信安斯的,」我說。「只有你這種男人才會相信他。不過可別指望我也信。」

    「有些事兒就算他不說也不可能佔到我什麼便宜,逢到這種時候我還是相信他的,」塔爾先生說。

    「別指望我也信,」我說。「既然是女人,就該死活都和丈夫、孩子守在一起,這是女人的本分。難道你希望我臨死時回亞拉巴馬州去,把你和丫頭們撂在這兒嗎?難道我不是發過誓要和你有福同享有難共當,至死不渝的嗎?」

    「唉,人跟人不一樣,」他說。

    事情本來也就是這樣。我一直按上帝和正常人的標準,堂堂正正地做人,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丈夫的榮譽和安康,也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孩子們的愛和自尊。這樣,在我躺下來自知責任己盡酬謝在望時,環繞我的將是一些充滿愛意的臉,我可以把每一個親人的告別的吻加到我的酬謝裡去,而不至於像艾迪·本德侖那樣,在孤獨中死去,把驕傲與哀傷包藏得嚴嚴的。我會歡歡喜喜地去見上帝。像她那樣,躺在那裡把頭支起來看著卡什打棺材,好像不這樣他就會偷工減料似的,而那幫男人呢,旁的事全不操心,只惦念著趕緊再賺上三塊錢,免得下雨漲水過不了河。要是他們沒決定再會拉一車貨,很可能他們會用被子一裹,把她扔進大車先運過河,然後讓她在那邊等死,他們這樣對待她還能算是合乎基督教的禮儀嗎?

    只有達爾跟他們不一樣。這真是我所見過最最感人的事了。有時候我會對人性暫時失去信心。我會讓懷疑打倒。可是上帝總是重新恢復我的信心,向我顯示他對生民有著無窮無盡的愛。朱厄爾可不是這樣,雖然他一直受到她的疼愛。他只想掙那三塊錢外快。只有達爾才跟他們不一樣,雖然人們都說他脾氣古怪,懶惰,成天東遊西逛比安斯強不了多少,卡什嘛,倒是個好木匠,總是在修這蓋那忙都忙不過來,朱厄爾呢,總在幹什麼事兒或是給自己撈錢或是惹得別人說閒話。還有那個幾乎是光著身子的姑娘,老站在艾迪身邊扇扇子,每逢有人想和艾迪說說話兒讓她高興高興,這姑娘總是搶著替她回答,倒像是存心不讓別人挨近她似的。

    達爾跟他們不一樣。他來到門口站在那兒,看著他奄奄一息的母親。他只不過是看著她,可是我卻重新體會到了主的無窮無盡的愛和他的憐憫。我明白了艾迪對朱厄爾的感情是裝出來的,只有跟達爾之間才存在著理解和真正的愛。他僅僅是看著她,甚至都沒有走進房間,免得她見到自己難受,他知道安斯正催他快走,這是最後一次看她了。他什麼話也沒說,僅僅是看著她。

    「你要什麼,達爾?」杜威·德爾說,手裡的扇子沒有停,語氣急促,連他也不讓靠近。他沒有回答。他僅僅是站在那裡看著只剩一口氣的母親,他心裡的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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