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跟兒子絕不提起這次下去看房子的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上悌摩西家裡談事情時——關於衛生當局逼著他兄弟解決的排除污水計劃——他提起來了。
房子不壞,他說;看得出可以派很大的用場。那個傢伙有他的一套鬼聰明,可是房子完工以前到底要索米斯花多少錢,他就不敢說了。尤菲米雅-福爾賽碰巧也來了;她是過來借施考爾牧師最近出的一本小說《愛情和止痛藥》的,這本書現在正風行一時;所以這時她就插進來。
「昨天我在公司裡看見伊琳;她跟波辛尼先生在食品部裡談得很開心呢。」
她就講了這樣簡簡單單一句話,其實這件事給她的印象很深,而且很複雜。她上的是一家教會百貨公司;由於公司經營得法,只允許靠得住的人先付錢後送貨,這種商店對於福爾賽家的人是再合適不過了;那一天她匆匆忙忙上公司的綢緞部去,替她母親配一截緞料,她母親還在外面馬車裡等著。
她穿過食品部時,看見一個女子漂亮的後影很是觸目,也可以說很刺眼。苗條的身材,長得那麼勻稱,穿得那麼考究,立刻驚動了尤菲米雅天生的道德觀念;這種腰身,她與其說根據經驗,毋寧說靠自己的直覺知道,很少跟婦道發生關係的,肯定說她腦子裡就沒有過,因為她自己的背形就不大容易做得合身。
她的疑心幸而證實了。從藥品部來了一個年輕男子一把抓下自己帽子,上前招呼這位陌生後影的女子。
這時候她才看出她要對付的是誰;那女子無疑是索米斯太太,年輕男子是波辛尼先生。她趕快借買一盒突尼斯棗子為名把自己藏起來,原因是她不喜歡手裡拿著大包小包時撞見熟人,頂不像樣子,而且早上大家都忙;就因為這樣,她就無意中成為他們這個小約會的旁觀者,雖則無意卻是滿懷著興奮。
索米斯太太平日的面色都有點蒼白,今天的雙頰卻是紅得可愛;波辛尼先生的派頭很古怪,可是也很討喜(她覺得他是個相當漂亮的男子,喬治替他起的「海盜」綽號——這個名字就帶有浪漫氣息——也十分有趣)。他好像在央求什麼。他們談得很親切——毋寧說,他談得很親切,因為索米斯太太並不大開口——連來往的人都要繞過他們,就像在人群中起了一個漩渦,未免太妨礙人家。一位上雪茄櫃檯去的老軍官,弄得兜了一個大圈子;那人抬起頭來,瞧見了索米斯太太的相貌,當真的把帽子除下來,一個老渾蛋!男人的確就是這樣!
可是尤菲米雅最不放心的還是索米斯太太的那雙眼睛。她始終不望波辛尼先生一下,等到他走開了,才從後面望著他。啊呀,眼睛裡那種神情!
尤菲米雅對她這種神情很發了一陣愁。說重一點,那種憂鬱的、戀戀不捨的柔情使她很為難受。因為看上去活像女的想要把男的拖回來,收回她剛才說的話似的。
啊,她當時可沒有功夫想得這麼仔細,她手上還捧了那塊緞料呢;可是她「很鬼——鬼得很!」她跟索米斯太太點頭招呼一下,就為了讓她曉得自己看見了;事後談起這件事時,她曾經私下跟她的好朋友佛蘭茜說,「她的神氣可真像被人捉住一樣呢!.」
詹姆士對尤菲米雅這種證實他自己滿腹懷疑的消息,初上來很不願意接受,所以接口就說:
「哦,他們準是商量買糊壁紙的。」
尤菲米雅微微一笑。「在食品部買嗎?」她輕輕地說;接著從桌上拿起《愛情和止痛藥》來,又說:「好姑姑,把這個借給我罷,好嗎?再見!」就走了。
詹姆士緊接著也走了;就這樣他已經晚了。
他到了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律師事務所時,看見索米斯正坐在轉椅裡起草一張辯護狀。兒子隨便向老子說了一聲你早,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說:
「這封信你看了也許有點意思。」
詹姆士讀下去:
史龍街三○九號丁室
五月十五日。
福爾賽先生:
尊屋現已完工,本人所負監工責任到此結束。至於你要我負責的內部裝修事情,如果須要進行,必須由我全權作主,這一點願你明瞭。
過去你每次下來,總要參加些和我的計劃牴觸的意見。
我手邊有你的三封信,每一封信裡都來上一條我決計夢想不到的建議。昨天下午我在下面碰見你父親,他也提了許多寶貴的意見。
因此,請你決定一下,還是要我替你裝修,還是要我退出;我倒是寧願退出。可是得聲明在先,如果要我裝修的話,就得由我一個人做,不得有任何干涉。一件事情要我做,我一定要做得徹底,可是必須由我全權作主。
菲力普-波辛尼。
這封信究竟怎樣引起的,有什麼近因,當然沒法子說,不過波辛尼也許對索米斯和自己之間的關係突然有了反感,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這種藝術和財產之間的古老矛盾常在一項最不可缺少的現代用具背面概括得非常深刻,幾乎比得上塔西佗1演說裡最漂亮的句子:
發明者:蘇-Τ-邵羅。
所有者:布特-M-巴特蘭。
「你預備怎樣回他呢?」詹姆士問。
索米斯連頭也不掉一下。「我還沒有決定,」他說,就繼續寫他的辯護狀。
他的一個當事人在一塊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造了些房子,忽然受到1古羅馬大演說家。
警告,要他把房子拆掉,弄得他極其煩惱。可是,索米斯把所有事實細心研究之後,被他發見了一條對策:他的當事人在這塊地上原有所謂佔有權,所以地儘管不是他的,他還是有權保留,而且最好照做;他現在正根據這條對策擬定具體步驟——就如水手說的——「就這樣辦」。
他是出名的會出主意,他出的主意全都切實可行;人家提到他時都說:「找小福爾賽去——他是個智囊!」索米斯對自己這種聲譽也極其珍視。
他生性沉默寡言對他很有好處;要使人家,尤其那些有產業的人(索米斯的主顧都是這些人),覺得他的為人可靠,再沒有比這樣沉默寡言更加靠得住的了。而且他也的確可靠。傳統、習慣、教育、遺傳的幹練、生性的謹慎,這一切都合起來形成一種十足的職業上的誠實;這種性格天生就是害怕風險,因此決不會弄得利令智昏。他自己從靈魂深處就厭惡那種可以使人跌交的場合,因此他自己絕不會跌交——一個人站在地板上哪會跌交呢!
而那些數不清的福爾賽們,在牽涉到各式各樣財產(從妻子到水口權)的無數的交涉中,碰到需要一個可靠的人替他們辦理時,都覺得委託索米斯去辦是既不煩神而且合算的事情。他那一點點傲慢神氣,加上事事要搜求成例,對他也有好處——一個人不是真正內行決不會傲慢的啊!
事務所裡實在是以他為主體;詹姆士雖則還是差不多天天親來看看,可是很少做事,只不過坐在自己椅子上,盤起大腿,把已經決定了的事情胡扯一下,不久就走了;另外一個同夥布斯達很不中用,事情倒做了不少,可是他那些意見從來沒有被人採納過。
索米斯就這樣照常寫著他的辯護狀。可是如果說他這時的心情很平靜那就錯了。他心裡正感到來日大難,這種感覺近來常常擾亂他的心情。
他想要看作這是身體關係——肝臟不好——
但是明知道不是這回事。
他看看表。還有一刻鐘的功夫,他就要趕到新煤業公司去開股東會——這是他伯父喬裡恩的企業之一;在那邊他將會見到喬裡恩伯伯,跟他談談波辛尼的事情——他還沒有決定談什麼話,不過總要談談——總之這封信要見過喬裡恩伯伯之後再回復。他站起來,把辯護狀的草稿順好收起。他走進一間黑暗的小套房,捻上燈,用一塊棕色的溫莎肥皂洗了手,再在滾轉毛巾上擦乾;然後把頭髮梳梳,特別注意頭髮中間那條縫,把燈捻小,拿起帽子,說他兩點半鍾回來,就踏上雞鴨街。
新煤業公司的辦事處就在打鐵巷,並沒有多遠;照別家公司一般鋪張的慣例,股東會都是在坎農街旅館開的,可是新煤業公司的股東一直都是在辦事處開。老喬裡恩一開始就堅決反對新聞界。他的事業跟外界有什麼關係,他說。
索米斯準時到達,就在董事席坐下;董事們坐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隻墨水瓶,面向著股東。
老喬裡恩坐在一排的正當中,穿一件大禮服,緊緊扣著身體,一部白鬍鬚,十分引人注目;他這時正躺在椅子上,指尖搭著放在一本董事會的營業報告和賬目上。
他的右手坐著董事會的秘書「拖尾巴」1漢明斯,人總是比平時大了一號;一雙秀目含著苦淒淒的哀愁;鐵灰色的下須跟他身上其他部分一樣象戴著孝,使人感到下須後面是一條黑得不能再黑的領帶。
這次開股東會的確是件不開心的事;不過在六個星期以前,那位冶礦專家斯考雷爾受私人委託到礦地去考察,打給公司一個電報,說公司的礦長畢平自殺了;兩年來他一直就異常沉默;這次自殺之前,總算勉強給董事會寫了一封信。這封信現在放在桌上;當然要向股東宣讀,使他們瞭解全部的事實。
過去漢明斯時常跟索米斯談起;他站在壁爐面前,兩手把衣服的下半截分抄起來:
「凡是我們股東不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我老實告訴你,索米斯先生。」
索米斯記得有一次老喬裡恩在場,還為了這句話引起小小的不快。他伯父抬頭嚴厲地看了漢明斯一眼,說道:「不要胡扯,漢明斯!你的意思是說,他們真正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老喬裡恩就恨虛偽。
漢明斯眼中含怒,像一頭訓練有素的鬈毛犬那樣帶著微笑,回答了一大串勉強敷衍的話:「是的,妙啊,先生——妙得很。令伯專喜歡開玩笑呢!」
下一次見到索米斯時,漢明斯乘機跟他說:「董事長年紀太大了——多少事情沒法跟他說清楚;而且性情是那樣執拗——可是長了那樣一個下巴,你還能指望他怎樣呢?」
索米斯當時點點頭。
大家都對老喬裡恩的下巴有點戒心。今天他雖則擺出一副股東大會的正經面孔,神情很是焦灼。索米斯心裡盤算,今天一定要跟他談談波辛尼。
老喬裡恩的左首是矮小的布克先生,也是一副股東大會的正經面孔,就好像在搜索一個什麼特別心軟的股東似的。再過去是那位聾董事,眉頭皺著;聾董事再過去是老布利但姆先生,外表很溫和,而且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氣——他滿可以裝得這樣,因為他明知道自己經常帶到董事室來的那個黃紙包兒1已經藏在他的帽子後面了(這是一種舊式的平邊禮帽,要配上大蝴蝶結,剃光的嘴唇,紅潤的面頰,和一撮修整的小白鬍子)。
開股東會索米斯總要到場;大家認為這樣比較好,以防臨時「出什麼事情!」他帶著精細而傲慢的神氣把周圍的牆壁望望,牆上掛著煤礦和港口的地圖,還有一張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通往開採場的礦穴入口,是自從開採以來虧累得最不像話的一個。這張照片,對於工商業的內部管理是一個永久的諷刺,可是仍然保留著它在牆上的地位,它是董事會最心愛的寵兒——的遺像。
1「拖尾巴」或「尾重」在英語裡原以指船尾載重貌,此處用以譏笑漢明斯走路時下身不大動的姿勢。作者在《丹娜伊》一個中篇裡曾提到,這是商業區的人給他取的諢名。
1黃紙包兒無考,可能包的是一瓶酒。
這時老喬裡恩站起來報告營業情況和賬目。
他安詳地望著那些股東;在他的心靈深處,他一直是站在董事的地位敵視著他們,可是表面上卻裝得像天尊一樣平心靜氣。索米斯也望著那些股東。他們的臉他大都認識。這裡面有老史克盧布索爾,是個柏油商人——照漢明斯說法,他每次來都是為了「叫人家討厭」——一個神色不善的老傢伙,紅紅的臉,闊腮,膝上放了一頂無大不大的扁呢帽。裡面還有包姆牧師,每次都要提議向主席表示謝意,而且在提議時毫無例外地總希望董事會不要忘記提拔那些僱員;他把僱員兩字故意加重了說,認為這樣有力量,而且是正確的英文(他有他那牧師職業所特有的強烈帝國主義傾向)。他還有一種在散會後揪著一位董事問話的好習慣,問明年的生意好還是不好;然後根據回答的指示,在往後的半個月內或者拖進,或者拋出三股股票。
這裡面還有奧巴萊少校,總是要發言,便是改選查賬員附議一聲也好;有時候還在會場上引起嚴重的恐慌,原來有人事先得到一張小紙條子,請他致謝詞,也可以說建議,當這位老兄正在暗自高興的時候,卻被這位少校搶先提出來了。
除掉這些,另外還有四五個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對於這幾個人索米斯都抱有好感;他們都是生意人,都喜歡親自過問一下自己的事情,但是絕不嚕囌——他們都是些忠實可靠的人,天天上商業區來,天天晚上回到他們忠實可靠的妻子身邊去。
忠實可靠的妻子!一想到這裡,索米斯那種無名的苦悶又引起來了。他該跟他伯父說些什麼呢?這封信他該給怎樣一個答覆呢?「.如果哪位股東有什麼問題提出,我很樂於回答。」輕輕的卜達一聲。老喬裡恩讓手中的營業報告和賬目落在桌上,站在那裡用拇指和食指扭動著自己的玳瑁邊眼鏡。
索米斯臉上隱隱露出一點微笑。這些人有問題還是趕快問罷!他滿知道自己伯父的那一套(理想的一套),接口就會說:「那麼我提議通過營業報告和賬目!」決不讓他們有喘息的機會,這些股東頂頂浪費時間!
一個高個子白鬍鬚的股東站起來,一副瘦削的不滿意的臉:
「董事長先生,我對賬目上一筆五千鎊的用途提出一個問題,想來這是符合議事規程的。賬目上寫的是『付給本公司已故礦長的孤孀和子女的』(他忿忿地向四周望望),而這位礦長是在公司最最需要他的服務的時候——呃——很愚蠢地(我說——愚蠢地)自殺了。你說過,他和本公司的聘約是五年為期,這個期限不幸被他親手割斷,因此服務只滿一年,我——」
老喬裡恩做了一個不耐煩的姿勢。
「董事長先生,我相信我是遵照議事規程提出的,我要問董事會付給或者建議付給——呃——死者的這筆數目算什麼?是不是指的如果他不自殺的話就可以為公司做許多事情,因而酬報他呢?」
「這是酬報他過去的功績;他對公司曾經有過很寶貴的貢獻,這一點我們全都知道,你也一樣知道。」
「那樣的話,先生,我只好說,既然是指過去的功績,數目就太大了。」
那個股東坐下來。
老喬裡恩等了一會,又說:「我現在提議通過營業報告和——」
那個股東又站起來:「我請問董事會可知道這並不是他們的錢——我毫不躊躇地說,如果是他們自己的錢的話——」
另一個股東,長了一副圓圓的執拗的臉,站了起來;索米斯認識他是死者的舅爺;他激動地說:「在我看來,先生,這個數目還不夠!」
包姆牧師這時站了起來。「我想大膽發表一點意見,」他說,「我要說,——呃——死者自殺的這件事一定使我們董事長慎重考慮過——慎重考慮過。我有把握說,他已經考慮過了,因為——我這句話代表我自己說,而且我認為也代表全體到會的人說(對啊,對啊)——他是高度得到我們的信任的。我想,我們大家都願意慈善為懷。不過我肯定覺得,」他狠狠地把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望了一眼,「他可以想法子,或者用書面形式,或者也許更好些把撫恤金削減一點,來表示我們對死者的高度不滿;因為他這樣一個有前途、有價值的生命,不管從他自己的利益出發或者從——恕我這樣說——我們的利益出發,都迫切需要他延續下去,不應當這樣違反神意從我們裡面剝奪掉。這樣嚴重的溺職行為,放棄一切人類責任和神聖責任的行為,我們是不應當——哎,我們是不宜於——表揚的。」
牧師老爺坐了下去。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又站起來:「我仍舊堅持我剛才講的話,」他說,「這個數目還不夠!」
頭一個股東這時插了進來:「我對這筆開支是否合法提出質問。我的意見認為這筆賬是不合法的。公司的法律顧問在座:我根據會議程序向他提出這個問題。」
全場的眼光都落到索米斯身上。果然出事情了!
他站起來,嘴唇緊閉,冷冰冰地;他的心情振奮起來;他本來一心貫注在自己腦海邊緣上那片隱現的疑雲,這時總算扭轉過來了。
「這裡的論點,」他說,聲音又低又細,「一點不明確。由於公司今後不可能再有所受益,這一筆支出是否完全合法很難說。如果必要的話,可以申請法院解決。」
那位已故礦長的舅爺眉頭一皺,用諷刺的口吻說道:「我們誰都知道可以請求法院解決。我請問這位先生貴姓大名,給我們提供這樣高明的意見?索米斯-福爾賽先生嗎?真是!」他尖刻地望望索米斯,又望望老喬裡恩。
索米斯蒼白的面頰一陣飛紅,可是仍然維持著自己那種傲慢的神情。老喬裡恩眼睛盯著那位發言人。
「如果這位已故礦長的舅爺沒有別的話要說,我就提議把營業報告和賬目——」
可是,就在這時,那五個索米斯抱有好感的、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裡面一個站了起來。他說:
「我完全不贊成這裡的提議。你跟我們說,這個人的妻子兒女靠死者生活,因此要我們周濟。他們也許是這樣情形;這我都不管。我在原則上整個反對這件事。這種溫情的人道主義早就應當反對了。國內到處都氾濫著這種人道主義。我就反對把我的錢付給這些我認都不認識的人,他們做了什麼事情配拿我的錢呢?我根本反對這樣做;這不是生意經。我現在提議把營業報告和賬目暫時保留,把這筆恤金完全劃掉。」
這個有實力的沉默的股東說話時,老喬裡恩始終站著。這人的一大段演說在大家心裡引起了共鳴;當時社會上一些清醒的人士裡面已經開始了一種崇拜堅強的人、反對善舉的運動,這段演說實際上也是這種思想的反映。
那句「不是生意經」的話把所有的董事都打動了;私下裡大家都覺得的確不是生意經。可是他們也知道董事長的脾氣就是那樣專斷,那樣執拗。董事長心裡也未始不感覺到不是生意經;可是他礙於自己的建議說不出口。他會不會撤回呢?都認為不大象。
全都興奮地等待著,老喬裡恩舉起手來;拇指和食指捏著的玳瑁眼鏡微微發抖,含有威脅的意味。
他向那個堅強沉默的股東說。
「先生,像你這樣滿知道我們已故礦長在那次煤礦爆炸事件上出的大力,你難道當真要我提出修正麼?」
「我要。」
老喬裡恩把修正案提出來。
「可有哪個附議?」他問,安詳的神氣把四周望一下。
就在這時候,索米斯望著他的伯父,感覺到這老頭子的魄力。沒有一個人動。老喬裡恩的眼睛正視著那個堅強沉默的股東,說道:
「我現在提議,『大會接受並通過一八八六年的營業報告和賬目。』
你附議嗎?贊成的人請依常例舉手。反對的——沒有。通過。第二項議程,各位先生——」
索米斯笑了。喬裡恩伯伯的確有他的一套!
可是這時候他的心思又回到波辛尼身上來了。奇怪,這個傢伙怎麼時常使他想起來,便是在辦事的時間裡也擺脫不掉。
伊琳下去看那個房子——可是這件事並沒有道理,只是應該告訴他一下;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又有什麼事情告訴過他呢?她一天天變得更加沉默,更加煩躁。他巴不得房子立刻就造好,夫婦搬進去住,離開倫敦。城市於她不相宜;她的神經受不起刺激。那個分房的荒唐要求又提出來了!
這時會已經散了。就在那張虧本礦穴的照片下面,漢明斯被包姆牧師揪住了。矮小的布克先生皺著兩道粗眉毛,含怒微笑;他已經快走了,還跟老史克盧布索爾吵個不停。兩個人相互仇視得就像冤家。他們之間為了一件柏油合同的事情鬧得很不痛快,本來是老史克盧布索爾的生意,可是布克先生跟董事會說好讓他的一個侄兒接了。這話索米斯是從漢明斯嘴裡聽來的;漢明斯就喜歡搬弄是非,尤其是關於那些董事的事情;只有老喬裡恩的事情他不敢搬,因為他害怕他。
索米斯等待著時機;一直等到最後一個股東走出門時,他才走到自己的伯父跟前;老喬裡恩這時正戴上帽子。
「我能不能跟你談一分鐘話,大伯?」
究竟索米斯指望在這次談話中得到什麼結果,誰也不清楚。
福爾賽家的人一般都對老喬裡恩帶有某種神秘的敬畏,也許是由於他那種哲學的見解,也許是——象漢明斯準會說的——由於他長了那樣一個下巴;可是除了這一點之外,在這兩個長輩和晚輩之間卻一直暗藏著故意。他們碰見時只淡淡地招呼一聲,談話中帶到對方時大都不置可否,這些上面也隱隱看得出;拿老喬裡恩說,這種敵意可能是由於他看出自己侄兒的那種沉默的堅韌性格(在他說起來當然就是「固執」),使他暗地裡很懷疑這個侄兒會不會買他的賬。
這兩個福爾賽,雖則在許多方面就像南北極一樣距離得那樣遠,都各自具有那種堅韌而謹慎的明察事理的能力——比起族中其餘的人來都要高明;這在他們這個偉大的階級裡應當是最高的造詣。兩個人裡面無論哪一個,如果運氣好一點,機會多一點,都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來;兩個人裡面無論哪一個都可能成為一個好的理財家,大經紀人,或者政治家,不過老喬裡恩處在某種心情之下——碰到他抽一根雪茄或者受自然感染時——卻會對自己的高位,雖然不加鄙視,但肯定會加以懷疑,而索米斯,由於從來不抽雪茄,就不會了。
再者,老喬裡恩一直還懷有一種隱痛,覺得詹姆士的這個兒子——詹姆士他一向就看不起的——竟會一帆風順,而他自己的兒子——!
最後也還有提一下的必要,就是老喬裡恩在福爾賽家人中間也不是隔絕的,族中的閒是閒非照樣傳到他耳朵裡;他已經聽到關於波辛尼的那些怪誕的,雖則不夠具體,但是同樣令人煩神的謠言,使他深深覺得丟臉。
就和老喬裡恩平日的作風一樣,他不氣伊琳,反而氣上索米斯。想到自己的侄媳婦(為什麼那個傢伙不能防範得好些——唉,真要叫冤枉!好像索米斯還約束得不夠似的)會勾上瓊的未婚夫,簡直是丟盡了臉。不過雖則覺察事情不妙,他並不像詹姆士那樣悶在肚裡乾著急,而是無動於衷地抱著達觀的態度,承認這並不是不可能;伊琳有種地方的確叫人著迷!
他和索米斯一同離開董事室,走上嘈雜而擾攘的齊普賽街;索米斯要談什麼,他已經有些預感。兩人並排走了好一刻沒有說話,索米斯眼睛東張西望地踏著碎步子;老喬裡恩身體筆直,懶洋洋地拿著陽傘當作手杖。
不一會,兩人轉進一條相當清靜的街上;老喬裡恩本來是上第二家董事會去,所以他的方向是向摩爾門街走去。
這時,索米斯眼睛也不抬,開口了:「我收到波辛尼一封信。你看他講的什麼話;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下。我在這個房子上花的錢比原來打算的多得多,所以事情要講講清楚。」
老喬裡恩勉強把這封信看了一下:「他信上講得很清楚,」他說。「他講要由他『全權作主』,」索米斯回答。
老喬裡恩望望他。這個小子的私事開始找到他頭上來了:他對這個年輕人長期壓制著的忿怒和敵意發作出來。
「你既然不信任他,又為什麼要用他呢?」
索米斯偷偷斜瞥他一眼:「事情已經老早過去了,還有什麼說的,」
他說,「我只是要把話說清楚,如果我讓他全權作主,他可不要坑我。我覺得如果你跟他說一聲,就要有力量得多!」
「不行,」老喬裡恩毅然說;「這個事情我不管!」
兩個人的講話給對方的印象都是話裡有話,而且意義重大得多;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就好像是說雙方都明白了。
「好罷,」索米斯說;「我本來想,看在瓊的面上,還是告訴你一下,沒有別的;胡搞我可不答應,這一點我想還是告訴你一下的好!」
「跟我有什麼關係?」老喬裡恩和他頂起來。
「哦!我不知道,」索米斯說;老喬裡恩的嚴聲厲色使他著了慌,一時說不出話來。「你不要怪我事先沒有告訴你,」他悻悻然又加上一句,重又神色自若起來。
「告訴我!」老喬裡恩說;「我不懂得你是什麼意思。你拿這樣一件事情來找我嚕囌。你的事情我絲毫不想問;你得自己去管!」
「很好,」索米斯神色不動地說,「我管好了!」
「那麼,再見,」老喬裡恩說;兩個人分手了。
索米斯一步步走回去,走進了一家有名的食堂,叫了一盆熏鮭魚和一杯夏白利酒;他中午一向吃得很少,而且大都站在那兒吃,認為這個姿勢對他的肝臟有好處;其實他的肝臟很健康,可是他卻要把自己所有的煩惱都記在肝臟的賬上。
吃完之後,他慢慢走回事務所,低著頭,對人行道上擁擠的人群全然不理會,而那些行人也全然不理會他。
傍晚的時分,郵差給波辛尼送來下面的覆信:
福爾賽-勃斯達-福爾賽律師事務所,
中東區,雞鴨街,布蘭奇巷二○○一號,
一八八七年五月十七日。
波辛尼先生:
來信奉悉,提的條件很使我詫然。我覺得本來,而且一直是由你「全權作主」的;據我的記憶所及,我不幸提的那些建議就沒有一條得到你的同意。現在根據你的要求由你「全權作主」,但要跟你說明在先,就是房子完全裝修好,交割的時候,全部費用,包括你的酬金在內(這是我們談好的),不能超過壹萬貳千鎊——12000鎊。這個數目已經足夠你支配,而且你要知道遠遠超出我原來的預算了。
索米斯-福爾賽。
第二天,索米斯收到波辛尼一封短柬:
菲力普-拜因斯-波辛尼,
建築師事務所,
史龍街三○九號丁室,西南區,
五月十八日。
福爾賽先生:
如果你以為我在屋內裝修這種精細工作上會受到你錢數的約束,恐怕你想錯了。我可以看得出你已經對這件事情,對我,都弄得乏味了,所以我還是退出的好。
菲力普-拜因斯-波辛尼。
索米斯對於怎樣回信苦心盤算了好久;等到夜深,伊琳去睡覺以後,他在餐室裡寫了下面一封信:
蒙特貝裡爾方場六十二號,西南區,一八八七年五月十九日。
波辛尼先生:
我認為半途而廢對於雙方都極端不利。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信中說的數目你超出十鎊二十鎊甚至於五十鎊的話,會在我們之間成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有鑒於此,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你的答覆。你可以根據這封信的條件「全權作主」,我並且希望你能勉力完成屋內的裝修;這種事情我知道是很難絕對準確的。
索米斯-福爾賽。
波辛尼的回信在第二天來了:
五月二十日。
福爾賽先生:
行。
菲-波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