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部 第五章
    托馬斯夫婦的結合作為本地人的談論資料來看,多少年來始終沒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這一對夫妻雙方本性都有些怪異,神秘,所以一些不同尋常的神秘事也勢必會在他們的生活中發生。

    如何探聽到點內幕消息,如何揭開不多的表面事實,研究一下這種關係的真象,雖然似乎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卻非常值得一做……不論在起居室或是寢室裡,在俱樂部或是酒館裡,甚至在證券交易所裡都有人在議論蓋爾達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而且越是因為人們知道得少,議論起來也就越發投入。

    到底他們是怎麼結合起來的,他們的相互關係又是怎樣呢?人們不禁想起十八年前三十歲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如何突然下定決心進行這件事的經過。「不是這個人就終身不娶,」這是他當時說的話,從蓋爾達那方面講,情況一定也大致相同,因為在她二十七歲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一口拒絕了,但她卻欣然接受了這個人的求婚。一定是基於愛情的結合了,人們心裡這麼想。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他們都不得不承認,蓋爾達帶來三十萬馬克陪嫁這件事,對於兩人結合所起的作用只能是次要的。然而要是講到愛情,根據人們對愛情的瞭解,從一開始就很少能在這兩人之間發現到。相反地,最早的時候人們在他倆相互周旋中能看出來的只是慇勤客氣,這種程度的畢恭畢敬的慇勤客氣,在夫妻間是很不正常的。人們更難於理解的是,這種客氣不是出於內在的疏遠,而是產生於一種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種經常的相互關懷。歲月並沒有使這種關係有絲毫改變。只是形成了兩人外貌間的越來越顯著的差異,雖然兩人的年齡差別實際上是非常有限的……看到這兩個人,人們就會發現,男人衰老得非常快,而且已經有些發胖了,而在他身旁的卻是一個年輕的妻子。人們發現,儘管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極力裝扮自己,他那種造作賣弄甚至達到令人發笑的地步,但憔悴衰老的跡象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而蓋爾達在這十幾年中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她像從前一樣和人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種神經質的冷漠裡,而且帶著與生俱來的一種冷氣。她的赭紅色的頭髮仍然保持著原來的顏色,膚色像過去一樣美麗、潔白,體態和年輕時一樣窈窕嫻雅。

    在她的一對略嫌太小、生得比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圍依舊罩著一層青影……這雙眼睛不敢讓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別,那裡面寫著的是什麼,誰也看不懂。這個女人的本質這樣孤獨、冷漠、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樂上才表現出一些生活的熱情,這就不能不引發別人種種猜疑。人們把他們那一點陳腐的觀察人的知識拿出來,用以觀察議員的妻子。「人靜心深。」「話語少,心眼多。」既然他們想把這件事弄明白一點,想知道點什麼,瞭解點什麼,所以他們那點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以下結論:漂亮的蓋爾達一定是在對她的老朽不堪的丈夫懷有二心了。

    他們留起心來,而且沒有多長時間就一致認為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關係,婉轉的說就是已經超越了禮俗的界限。

    列內·瑪利亞·封·特洛塔原籍是萊茵河區的人,是一個駐紮在本地的步兵少尉。軍服的紅領子顏色調和地襯著一頭烏黑的頭髮。他的頭髮斜分著,右邊鼓起一個彎彎的高蓬,向後梳著,露出雪白的腦門。他的身材雖然看去強壯而且魁梧,但是整個儀表和言談舉止給人的印象都非常不像軍人。他喜歡把一隻手插在敞開的制服扣子裡,或者用手臂支著坐在那裡。他俯身行禮時一點也沒有軍人氣概,甚至鞋後跟的碰響聲別人也聽不見。他對自己身上的軍服毫不在乎,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樣,甚至他那一條窄窄的,斜著向嘴角搭拉下來的、才蓄不久的上須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這使他的軍人風度大打折扣。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對眼睛了,這對眼睛大而且黑,特別光亮,彷彿一雙看不到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管是對人對物,這對眼睛總是熱烈、嚴肅、閃閃發光……毫無疑問,他是萬不得已才入伍的,或者至少沒有什麼興趣,因為他雖然擁有強健的身體,但是履行職務卻並不幹練,而且他也不為同事們所喜愛。他對這些人的興趣愛好,……這是一些新近凱旋而歸的年輕軍官的興趣和愛好……表現得非常冷淡。在這些人中,他被看做是一個不和群、乖僻的怪人。他愛獨自散步,既不騎馬,也不打獵,既不賭錢,也不和女人調情,音樂佔去了他所有精力,因為他能演奏很多種樂器,無論哪次歌劇演出或者音樂會人們都看得到他那對晶瑩的眼睛和他那毫無軍人風度的吊兒郎當的看客的姿態,但他卻從來沒有光顧過俱樂部和賭場。

    對於本地一些顯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強去應酬一下,能夠推辭的他一律謝絕。只有布登勃洛克一家他肯去拜訪,而且拜訪的次數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這麼認為,議員本人也不例外。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心中有什麼想法,沒有人猜得透別人也用不著花精力去猜測。但是正是這種在一切人面前隱瞞著自己的痛苦、惱恨和自己的軟弱無力,才是一件困難得近於殘酷的事!他的行為已經開始變得可笑了,但是如果人們瞭解他怎樣膽戰心驚地提防著別人的嘲笑,哪怕是瞭解到他這種心情的萬分之一,人們也就會化譏嘲為同情了!事實上,早在人們產生某種懷疑之前,他已經看到這種恥辱從遠處向自己走來,早已有了敏銳的預感了。而且他那種不斷被別人嘲笑的虛榮浮華,主要也是產生於這種唯恐受人嘲笑的擔心。他是第一個人滿懷疑懼地覺察到他自己和蓋爾達越來越不相稱,因為他妻子的容貌一直不受歲月的干擾,彷彿歲月一點也奈何她不得。現在,自從封·特洛塔成為他家的座上客以來,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殘餘的精力來和這種恐懼搏鬥,竭力掩蓋它,因為一旦他的這種恐懼驚慌被別人發現,他就變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用不著說,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和這位年輕的怪軍官是由於音樂的關係才逐漸親密起來的。封·特洛塔先生會彈鋼琴,會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會吹橫笛,而且每樣都演得很出色。每當議員一看到封·特洛塔的僕人背著大提琴盒子從他的私人辦公室的綠色窗簾前走過,踅向內宅去,就會知道那位少尉軍官馬上就要來了。這時他就坐在書桌前面等著,一直等到看見他妻子的朋友本人走進房子裡,聽見從他頭上客廳裡傳出波濤澎湃的鋼琴聲為止。那聲音像歌唱,像哀訴,像神秘的歡呼,彷彿絞著雙手伸向太空,在彳徬徨無措的興奮之後,又復低落到喑弱的嗚咽聲裡,沉到深夜和寂靜中。儘管讓那聲音咆哮呼籲吧,嗚咽飲泣吧,儘管讓它沸騰飛揚,糾結纏繞,給人以神秘的感覺吧!它愛怎樣就怎樣,只是不要在最後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好了!那寂靜籠罩在樓上的客廳裡那麼長,長得無盡無休,而且那麼深,那麼死氣沉沉,簡直讓人毛骨悚然!沒有一絲聲音出現在樓板上,甚至椅子移動的聲音也沒有,是那樣邪惡、神秘、鴉雀無聲的沉寂……一到這時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裡,就感到無限恐怖,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來。

    什麼是他所憂懼的呢?人們又看見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來了。他好像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他們面前呈現的一幅圖畫:他自己,一個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樓下辦公室窗旁坐著,而樓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卻陪著自己的情人擺弄樂器,而且不止玩樂器……是的,在別人心目中事情就是這樣,他知道這個,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這個詞可以說明的。啊,如果他能用這個字眼稱呼他,如果他能把他瞭解成為一個輕浮無知的平凡少年,只不過把自己的一部分一點不比別人多的精力發洩在藝術上,用以勾引婦女的心,如果能這樣,對他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他用盡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像成這樣一個人。為了應付這件事,他特別喚醒自己祖先們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個辛勤本分的商人對於喜歡冒險、輕浮、沒有事業心的軍人階層的猜疑和敬而遠之的心理。不管有沒有人在跟前,他都帶著鄙夷的語調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這位青年軍官的氣質是和這個頭銜聯繫不上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麼呢?沒有什麼……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哎,如果他抵禦的是一件可以觸摸到的,是一件簡單凶暴的東西該是多麼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們能夠簡單清楚地想像出一幅畫面;而他卻坐在這裡,兩手捧著頭,懷著緊張痛苦的心情傾聽著樓上的動靜。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騙」、「通姦」都不是用來稱呼樓上那種歌唱或者深沉無底的寂靜的恰當字眼。

    有的時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牆,眺望過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幾位祖先的畫像上,他就回憶起自己家族的歷史。他對自己說,只差目前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終結了,一切就都完了。只還差他本人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為街談巷議的口實,再加上這件,就什麼也不缺了。……但是想到這裡,他的心幾乎感到舒了口氣,因為比起他埋頭苦思的那個恥辱的謎,比起他頭上的神秘的醜行來,這倒是一個簡單明確的,健康的,既能夠想像出,也可以說得出……議員實在忍無可忍了。他把椅子向後一推,離開了辦公室,向樓上走去。他要上哪兒去呢?上客廳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個招呼,邀請他用膳,準備著……像以前許多次一樣……遭他拒絕嗎?這位青年軍官從不與他有任何接觸,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請他都托辭拒絕,只是喜歡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跡的來往,而議員正是最不能容忍這一點的發生……等著嗎?坐在什麼地方,譬如說在吸煙室裡等著,等這個人走了以後,到蓋爾達面前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並且讓她自己也把事情說清楚嗎?……不成的,他無法讓蓋爾達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說出來。說什麼呢?他們倆的結合根本就是建立在體諒、容忍、緘默的基礎上的。在她面前扮演一個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爭風吃醋也就等於承認外邊的謠言正確,等於宣佈家庭丑史,讓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嗎?嫉妒誰?嫉妒什麼?不,他絲毫也不嫉妒!這樣強烈的感情會迫使一個人採取行動,也許那行動是錯誤的、瘋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暢快。而他現在的感覺卻只是有一些惶懼不安,只是對這整件事焦躁煩擾、惶懼不安……他走到三樓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額,接著又下到第二層樓,客廳裡的這種沉寂實在已令他無法忍受。但是當他的手已經握住白漆門的烏金門柄時,室內的音樂聲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勢響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來。

    他從僕人走的一條樓梯再一次回到樓下來,穿過前廳和陰冷的穿堂走到花園,又轉回身來,在前廳裡凝視了一會那只熊標本,在樓梯台上金魚缸旁邊站了一會。但他無法令自己平靜下來,他傾聽著,窺伺著,充滿了羞恥苦悶,那件神秘而又無人不知的醜事的恐怖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使他無所適從。

    有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在三樓上靠著走廊欄杆,從樓梯井孔向下邊望著。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忽然,小約翰從他的屋子走出來,沿著陽台的台階走下來,穿過走廊,不知道為了什麼事要去找伊達·永格曼。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垂著眼皮,怯怯地跟他父親打了聲招呼,打算悄悄地順著牆根溜過去,但是議員叫住了他。

    「漢諾,你到哪裡去?」

    「我在做功課,爸爸,我去找伊達,想讓她聽聽我的翻譯……」

    「今天學了什麼?有什麼功課?」

    漢諾講話時,他的頭越來越低,顯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確,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嚥了口吐沫,然後回答說:「我們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求練習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還有抄帳簿……作文改錯……」

    他頓住了,他為沒有在「作文改錯」前說連接詞「和」以及語調沒有降下來而感到不痛快,因為他再想不起有什麼可說的了。他的答話又結束得那麼突然,好像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似的。……「沒有什麼了,」他說,盡量使語氣明確,眼睛卻一直沒有抬起來,但是他的父親似乎並沒有理會這些事。他把漢諾沒有拿書的那隻手握在自己手中撫弄著,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明顯漢諾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好像沒有感覺似地慢慢地捏弄著漢諾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話也不說。

    忽然,議員先生對漢諾說了一句和剛才的談話一點邊也不沾邊的話,聲音非常輕,充滿憂懼,用的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祈求的語調。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用這種語氣說話。這句話是:「少尉已經在媽媽那兒待了兩個鐘頭了……漢諾……」

    聽見這種聲音,小漢諾的眼睛抬了起來,轉也不轉地凝視著父親,他的眼睛從來沒瞪得這麼大,目光也從來沒有這樣清澈、這樣充滿愛意地看過父親的臉。父親的眼睛有點發紅,眉毛淡淡的,面頰蒼白,有一些浮腫,兩綹長長的上須毫無生氣地貼在上面。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親的心事。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兩人也都感覺到。這就是:在這一秒鐘,當這兩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時,兩人間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誤會都消失不見了。假如問題不在於能幹、力量、蓬勃的朝氣,而是恐懼和痛苦的時候,那麼不論現在或是在任何時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都可以完全信任他的兒子。

    他沒注意或者說他也不想注意這件事。每遇到這樣的時候,他就比平常更嚴格地考查漢諾對於未來事業的實際準備,試驗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對未來事業一點也不猶豫地表示興趣;如果他的兒子有一點違逆或厭倦的表現,他就大發雷霆……因為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今年雖然剛剛四十八歲,卻已經感到自己來日無多,感到自己不久即將離開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況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慾不振、失眠、頭暈、惡寒等症,常常要請朗哈爾斯大夫來診治。但他卻從來不肯遵照醫生的指示行事。幾年來由於業務上的煩惱卻又無事可作,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經沒有堅強的意志了。他已經開始養成睡早覺的習慣,雖然每天晚上他都氣惱地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明天早上,在喝茶以前要遵循醫生的囑咐散一會步。事實上這個決定他只實行了兩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無一不是這樣。由於精神總是處於緊張狀態,都得不到成功和滿足,自信已經談不上,自尊也受到損害,常常感到悲觀失望。從年輕的時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國捲煙,現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棄這種麻醉自己頭腦的享樂。他對朗哈爾斯醫生直截了當地說:「您知道,大夫,不許我吸煙是您的責任……您的一種輕鬆愉快的責任。如何遵守這條禁律,卻是我的事!您可以監視著……不,我的健康問題需要我們的共同努力,可是這個任務卻分配得不太公平,我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我太覺得孤單無力了……我要抽支煙。您抽嗎?」

    他的精力衰退下來;有一個念頭在他的心裡越來越強:這一切不會延續多久了,他不久即將離開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預感。有幾次在飯桌上他忽然感覺到,彷彿他已經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處朦朧渺茫的遠處,從那裡眺望這個家……「我快要死了,」他對自己說,於是他又一次把漢諾叫到跟前,對他說:「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早。那時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你知道我投身於事業時年齡也非常小……你要知道,你這種不關痛癢的態度使我難過萬分!你現在打定主意了嗎?……『是的』『是的』……這不是答覆,這不能算答覆!我問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氣和興趣,是否決心已定……莫非你還認為你有的是錢,什麼事也不需要做嗎?你什麼都沒有,我告訴你,你的財產少得可憐,你完全得依靠自己,如果你想過上舒適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還要辛苦……」

    但不僅是這一件事令議員先生痛苦不堪,不止是對自己的兒子和家族的前途的憂慮。另外一個新的思想也令他徹夜輾轉,不得安眠,對他的已經疲憊不堪的腦子橫加蹂躪……那就是,每當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終結,而且這已不是什麼遙遠的理論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處之的必然現象,而是馬上就要發生的一件事情,必須要立即作好準備,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開始埋頭沉思起來。這時他就開始探討自己的內心,研究他和去世、和來世的關係……但是結果在最初幾次這樣做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靈魂對死亡這件事還沒有完全準備成熟。

    他父親生前曾經把商人的極端講求實際的思想、對以《聖經》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熱誠的偏於形式的宗教信仰結合起來,而且結合得很好;他的母親在父親去世後也接受了這種信仰。但是對他說來,這種宗教感始終是陌生的。相反地,在他一生中,無論對待任何事物,他採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種世俗的懷疑精神。但不可否認是一個思想深遠而機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虛的世界,老約翰·布登勃洛克的膚淺的怡然自得並不能給他滿足。於是他就只好從歷史發展上去尋求永恆和不朽這類問題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是祖先生命的體現,而他的生命也會借助子孫延續下去。這種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識、家長感、對祖先崇敬,而且對他的活動、他的野心、他的整個生存也是一種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卻發現,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視下,這種理念渙然消失了,再也不能給他帶來平靜詳和的心情了。

    雖然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一生中有時候流露出一點對天主教的傾向,但在他身上還是保持著一個真誠的新教徒的那種嚴肅、深沉、近於自責的苛刻的責任感。在最終的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從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須趁現在還有時間,依靠自己的力量,獨自艱難困苦地去解開這個謎,心安理得地準備好,不然他就要在絕望中離開這個世界……他本來希望在自己兒子身上體現自己的生命,更為堅強地重新恢復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滅了。他只好把注意力從兒子身上移開,匆忙惶遽地另尋真理,真理一定還存在於另外什麼地方……這是一八七四年的盛夏。像一團團棉花似的浮雲從精緻勻整的花園上面一塊蔚藍的晴空上飄過。胡桃樹上小鳥嘁嘁喳喳地叫著,好像在熱烈地討論什麼問題。噴泉圍在一圈高大的淡紫色的鳶尾花中潺潺飛濺。院內的紫丁香的芬芳氣息令人感到遺憾地和被一陣陣暖風從近處一座糖廠刮來的蜜糖味揉雜起來。最近這一個時期,職員們都對議員在工作最忙的時候離開辦公室而感到驚奇。他走到花園裡,或者背著手來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礫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爛泥撈出去,把一叢玫瑰花綁架起來。……他的一條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點,臉上做出一副專心致志的表情;然而他的思想這時卻正在遙遠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條崎嶇的道路上。

    有時候他坐在小涼台的高處,坐在完全掩在葡萄葉下面的涼亭裡,茫然望著花園另一端房屋的紅色後牆。周圍的空氣既溫暖又帶有一絲香味,四周的枝葉的靜謐的口悉嗦聲,彷彿在慰撫他、在催他入睡。由於孤單、沉寂、凝視著空虛而感到疲倦,他時不時地把眼睛閉上,但是為了警醒來,馬上又睜得大大的。「我必須好好想一想,」他幾乎說出聲來,「我必須趁現在還不太遲把一切安排好……」

    有一天,正是在這裡,在這座涼亭裡,坐在黃籐的搖椅上,他花了四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書。這本書到他手裡是一件偶然的事。一天吃過第二餐早飯後,嘴裡銜著煙卷,他在吸煙室書櫥的一隻暗角里,在一排排裝潢美麗的書籍後面發現了這本書。他想起來,這是他多年前在逛一家小書店時,用很少的錢買回來的。這本書很厚,紙張薄而發黃,印刷很壞,裝幀也不講究。這是一部出名的講形而上學體系的書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帶到花園裡來,仔仔細細地一頁又一頁的讀下去……從來沒有品嚐過的巨大的滿足和感激在他的心中洋溢著。他看到一個具有超人智慧的頭腦這樣征服了生命,征服了這個強悍、殘忍、嘲諷的生命,可以任意擺佈它、處置它,不禁感到無比的滿足……這是一個受苦受難者的滿足。原本他困於生命的冷酷和殘忍,一直在含羞忍辱、心神不寧地隱瞞著自己的痛苦,如今忽然從一個睿智的偉人手中得到了一張莊嚴的許可證,現在他忍受什麼樣的痛苦都是合理合法的了……這個世界本來是人們想像中的最美好的世界,而這個偉大的權威家卻以遊戲的譏嘲證明它為最壞的世界。

    有些地方他並沒有讀懂;很多原則、假說他都不很瞭解,他的腦筋不習慣這樣的文章,對於作者的某些思想條理,他也無法跟上。但是正是這種光亮與陰暗的對換,從茫然莫解、模糊的臆測而豁然開朗使他屏住呼吸。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逝,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書本,連坐的椅子上的位置也沒有更換。

    剛開始時他不是每一頁都讀,一個勁向後翻,急不可耐地尋求最主要最重要的東西,他只讀那些吸引他的注意力的章節。後來他卻遇到很長的一章,他一字不漏地從頭讀到尾。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瞇縫著眼睛,表情異常嚴肅,嚴肅得幾乎到僵直的程度,四周的任何動靜他都感覺不到了。

    這一章的題目是:《論死兼論死與生命本質不滅之關係》。

    四點鐘使女到花園裡來找他吃飯的時候,他還有幾行沒有讀完。他向使女示意知道了,但並未起身,而是堅持把這一章讀完。合上書,向四周看了看……他覺得他的全身無限地擴張起來,心中充滿了沉重的酩酊欲醉的感覺;一種說不出的新鮮引人、富有希望的東西使他的意識變得昏沉沉的陶醉起來,他好像回味到初戀的希冀而又惆悵的滋味。他把書放在花園裡一張桌子的抽屜裡。他兩手冰冷,抖動著。他感到一種奇怪的壓力,他灼熱的頭上籠罩著一種使他惶恐不安的緊張感,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要爆裂似的。他不能集中他的思想。

    這是怎麼回事?當他走回房子去,上了樓梯,坐到了餐廳桌旁時,還在不停地問自己……「我怎麼了?我聽到了什麼?有誰對我說了什麼,對我,對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本城的議員,布登勃洛克糧棧的老闆……?這是對我而發的嗎?我能否承受得起?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只知道這對我這平凡的頭腦太多了,太多了……」

    這種沉重、迷濛、醉意醺然、昏沉欲睡的狀態伴隨了他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他的雙肩再也支持不住這顆沉重的頭顱了,他很早就上了床,他睡了三個鐘頭,睡得非常沉,這樣的覺他一生也沒有睡過。以後他猛然醒過來,帶著一種幸福的感覺從夢中驚醒,彷彿一個心裡懷著愛情的嫩芽的人孤單地醒來一樣。

    只有他一個人睡在這間寬大的寢室裡,因為蓋爾達現在睡在伊達·永格曼的屋子裡。伊達·永格曼最近為了靠近小約翰,已經在陽台旁邊的三間屋子裡挑了一間搬進去。窗戶上的幔帳遮得非常嚴實,抬眼望去,四週一片漆黑。在這一片沉寂的輕柔地覆蓋在他身上的鬱悶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著頭頂上的黑暗。

    這是怎麼回事?猛然間,他眼前的黑幕似乎撕裂了,好像暗夜的天鵝絨的厚幕裂開了一道縫,露出一道無限深遠、永恆的光輝的遠景……「我要活下去!」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差不多是大聲喊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胸頭由於無聲的嗚咽而索索地顫動著。「這就意味著,我要活下去!『它』

    要活下去……如果說這個『它』不是我,這是一個錯覺,是一個謬誤,它會被死亡擊得粉碎。一點不錯,就是這麼回事!……為什麼呢?」這個問題一提出,他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又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瞭解了。他更深一點地靠在枕頭上,為剛才看到的這一點真理弄得眼花亂,疲憊不堪。

    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如饑似渴地等待著,覺得自己應該靜下心來祈禱,願它再來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它果然來了。他躺在床上,合著手,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死亡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蘊含著豐富的內容;他感覺到它,他在內心深處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種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只有在像現在這樣上天特別賜予的時刻才能衡量得出來。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躕後踏上歸途,是嚴重錯誤的糾正,是從種種無法忍受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一樁慘禍已經被他挽回了。

    是結束和解體嗎?如果有人把這兩個空虛的概念視為畏途,那他簡直太可悲了!請問,結束的是什麼,解體的又是什麼呢?是他的身體……是他的個性,他的個體,是這個笨重、頑固不馴、過失百出、可恨又可厭的障礙物,從這個障礙物裡解脫出來,為的是成為另一個更完美的東西!

    難道每個人不都是一個荒謬失誤嗎?難道他不是帶著痛苦的禁錮出生的嗎?監牢啊!監牢啊!

    到處是枷鎖桎梏!人只能從他個體的獄窗中毫無希望地凝視著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獄牆,一直到死亡降臨到面前,召喚他踏上歸途,走向自由……個體!……唉,人之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無一不是灰色、貧乏、缺欠、無聊的,但是人所不能,是的,他所不能有,不能為的,也正是他懷著貪戀的慕盼注視著的,由於害怕這種慕盼最後變成仇恨,所以變成了愛情。

    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動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都在我身上帶著……如果我不是在這裡,我該在哪兒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這個體不把我跟外界隔離開,我的意識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離起來,我又該是誰,該是什麼,我生存的基礎何在呢!這個有機體,奮發的意志的輕率、盲目、可憐的爆發!與其讓意志的牢獄裡、在為智慧的搖滅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著的牢獄裡憔悴困頓下去,還不如讓它不受時空約束在長夜裡自由自在的翱翔。

    我本來希望在我的兒子身上活下去嗎?在一個比我更怯懦、更軟弱、更動搖的人身上?還有比這更幼稚、荒唐的想法嗎?我要兒子作什麼呢?我不需要兒子!……我死了以後,在什麼地方?這是瞭如指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經說過,正在說,和將要說「我」的人身上,尤其是在那些更飽滿、更有力、更快活地說這個字的人身上……有一個孩子正在世界上的某一處長大,他得天獨厚,資稟過人,能發展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純潔、冷酷而又活潑,他會使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痛苦……這就是我的兒子,這就是我。不久以後……不久以後……當死亡把我解脫出來,從那個幻景中……彷彿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脫出來以後……我什麼時候恨過生活,這個純潔、冷酷、無情的生活?這真是愚蠢、誤會!我只是由於自己禁不住生活的考驗而恨我自己。可是我愛你們……我愛你們所有這些人,你們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為了這微不足道的的禁錮而與你們隔絕開了;不久,我將自由地拋灑對你們的愛情,我就會到你們那裡,到你們身上……到你們一切人身上!

    他不由自主地,把頭埋在枕頭裡哭起來,顫抖著,全身輕飄飄地被一種幸福感推舉著扶搖直上,這種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世界上任何東西也不能相比的。這就是從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東西,這就是夜裡在他心頭跳動、像初生的愛情一樣讓他睡不著的那個東西。當他現在已經領會、已經認清它的時候……不是借助於字句上或者連貫的思想,而是那在他心裡迸發的幸福感……他就已經自由了,已經解放了,擺脫了一切自然的和人為的桎梏枷鎖。他自覺自願地把自己關閉於其中的這個故鄉城鎮的城牆打開了,眼前顯露出整個世界,他從小就對這個世界有所瞭解,本來死亡答應全部給他的。空間、時間、也就是歷史的種種虛偽的認識形態,希求在後代身上延續自己的聲名、歷史的憂慮,對於某種歷史性的最終的崩潰、解體的恐懼,……他的精神再不被這些因素所折磨了,都不再妨礙他對於永恆的理解了。只有一個無限的現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以這樣淒涼的甜蜜和如饑似渴的愛情熱戀著生命的力量……這種力量的一個錯誤表現就是他自己……會永遠找到進入這一「現在」的通路。

    「我要活下去!」他在枕頭裡低聲說,嗚咽著……片刻以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哭了。

    他的思索結束了,知覺失去了,心中除了一片瘖啞的黑暗又復一無所有了。「可是它還會再來的!」他安慰自己說。「像我剛才感受的那樣。」當他感到昏睡不可抗拒地圍裹住他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發誓說,他要牢牢地把幸福攥在手心裡,他要振奮起來,學習、閱讀和研究,牢牢實實地掌握引起他這種精神狀態的全部哲學。

    這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當他懷著對夜裡精神奔放的羞澀感醒來時,他就已經感到這些美麗的打算是很難實現的了。

    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後馬上就去參加市民代表會一次辯論。這座中等商業城市到處是三角山牆的彎曲的街巷上沸騰著的公共事業,商業活動和市政活動此時又主導了他所有的思想。雖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讀物,但是另一方面他已經開始懷疑,那一天夜晚的經歷對他是否是牢實持久的,是否能經受得住死亡來臨時的考驗。他的市民的天性對這種假定表示反對。另外他的虛榮心也蠢動起來:他害怕扮演這樣一個奇怪的滑稽角色。他的身份做這些事合適嗎?和他,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議員,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闆相稱嗎?

    他一直沒有能再看一眼那本蘊藏著那麼些寶物的奇書,更不要說購買這部偉大作品剩下的卷數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變得越來越神經質,越來越裝腔作勢了,時間就這樣在他的身邊白白地浪費了。他要處置、辦理幾百件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他的腦子被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碎事務折磨著,他那越來越薄弱的意志,使他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自己的時間。在那天值得記憶的午後過去大約兩個星期之後,他放棄了一切努力。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隨便放在花園小桌抽屜裡的書馬上拿上來,放在書櫃裡去。

    就是這樣,滿心祈求地把雙手伸向最高、最終真理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重又頹然倒下,再一次回到了市俗中來。他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心中總是努力追憶那唯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類的父親,人類本身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在為我們受苦、流血,他最後審判的日子將使一切匍匐在他腳下的正直的人從那時候起得到永生,作為他們在煩惱世界中所受種種苦難的補償……所有這些不清晰的、有一些荒誕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你堅定不疑地信服,當最後的恐懼日子到來的時候,就會以確定不移的兒童的語言作為一個人的依靠……真是這樣嗎?

    唉,他的心靈就是在這裡也無法平靜下來。這個為了家族名譽,為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為了自己的聲名,為了自己的家庭而終日憂心忡忡的人,這個耗費了無數心血將自己打扮得衣冠齊楚、神氣儼然、實際上卻身心交悴的人,很多天來一直以下面這個問題折磨著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死後靈魂馬上飛上天堂呢,還是在肉體復活之後才會得到幸福?……在肉體復活以前靈魂待在什麼地方?這些事情過去在學校裡或者在教堂裡有人講給他聽過嗎?讓人們這樣渾沌無知,也實在太不像話了!他本來已經準備好,打算到普靈斯亥姆牧師那裡去請教,但是在臨行前一分鐘,因為怕人家恥笑,才放棄了這個想法。

    最後他把什麼都放棄了,任憑上帝去安排一切。但是由於他對精神不滅這件大事安排的結果並不使人滿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塵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牽腸掛肚。他打算盡快解決這件令人牽掛不下的事。

    有一天,吃過午飯後,父親和母親在起居間喝著咖啡,小約翰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他今天等著一位姓什麼的律師,打算今天就把遺囑準備好,他不能老是把這件事往後推了。這以後,漢諾在客廳裡練了一個鐘頭的鋼琴。當他想穿過走廊走開的時候,他遇見父親跟一位穿黑長外衣的人一起從大樓梯上上來。

    「漢諾!」議員冷冷地叫了他一聲。小約翰立即站住了,嚥了口吐沫,迅速地低聲回答:「啊,爸爸……」

    「我跟這位先生有件十分要緊的事要辦,」他父親接著說,「你好好站在門前邊,」他指了指吸煙室的門。「留神看著,誰也不能進來,聽見沒有?不准任何一個人。」

    「是的,爸爸,」小約翰說。當他們進去之後,門關上了,他就站在門外邊。

    他站在那裡,一隻手攥住胸口上的水手結,不斷地舌頭舐弄著一隻他感到可疑的牙齒,一面聽著從裡面傳出來的嚴肅的嘁嘁喳喳的聲音。他的頭向一邊歪著,淡黃色的卷髮垂到額角上來,在他那蒼白的臉上,一雙金棕色的、罩著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閃灼著、流露出厭煩而沉思的目光。從前有一次站在祖母靈床前,聞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親切的異香時,他流露出來的目光和現在的一樣。

    伊達·永格曼走過來,說:「小漢諾,孩子,你到哪兒去了?你站在這裡幹嘛?」

    那個駝背小學徒從辦公室走來,手裡拿著一封電報,準備送到議員的手裡去。

    只要有人過來,小約翰都把繡著一隻船錨的藍色水手服的袖子在門前橫著一擋,搖搖頭,沉默片刻,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說:「誰也不能進去,……爸爸立遺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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