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屋中只剩下議員一個人的時候,他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掏出夾鼻眼鏡,打算繼續讀他的報紙。但是他只讀了兩分鐘,眼睛便又從報紙上移開,從對面窗帷的空隙處望出去。長久以來他一直凝視著黑暗的客廳,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簡直沒有人還能認出那是議員先生!他的嘴角和兩頰的肌肉,一向是繃得緊緊,對於他的堅定的意志唯命是從的,現在卻鬆弛了,變得軟塌塌的;他的一副久已是勉強做作出來的謹慎、警覺、和藹而精神飽滿的面容像是一個假面具似地突然從臉上落下來,一副筋疲力竭的愁苦浮現在他臉上」眼睛帶著憂鬱、遲鈍的神情凝視著一件東西,卻又什麼也沒看見,他的眼圈漸漸地泛紅,終於被淚水模糊起來……他沒有勇氣再自欺欺人了,在那些在他頭腦裡的此起彼伏的各式各樣的紛亂、沉重的思想中他只抓住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個: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雖然才四十二歲,卻已是心身俱損、來日無多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用手慢慢地撫摩著前額和眼睛,機械地點了一支紙煙,雖然他知道,這只能殘害他的身體,但他離不開……他臉上的愁苦鬆弛的線條和他刻意修飾過的、幾乎是軍人般地一絲不亂的鬚髮構成什麼樣的對比啊!他的唇須捻得很長,灑過香水,從下巴到兩邊面頰剃得光滑滑,一根鬍子碴也沒有,頭髮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梳理,使後頂稀疏的地方顯得不那麼明顯了。在柔嫩的太陽穴上面向上梳著兩個小蓬,留出中間一條窄窄的發縫,兩邊耳朵上並不是照過去的式樣蓄著長長的發卷,而是剪得短短的,使人無法發現這裡已經發灰的地方……他自己也知道這種對比,而且他也知道,他那靈活的、富有彈力的舉止和他的蒼白的臉色的不調和逃不過城裡任何一個人的眼睛。
但他依然是這座城市裡不可或缺的人物。市長朗哈爾斯博士曾經用更響亮的聲音引證過前任市長鄂威爾狄克的一句名言:布登勃洛克議員是市長的左右手;這句話不但議員的親朋好友們津津樂道,就是那些懷有妒意的人也無法否認。可是另一方面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業務不如從前,這是人們有目共睹的,甚至鑄鍾街的史篤特先生中午和他的老婆一起喝肉湯的時候,也以這件事為話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真是為之心碎。
但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造成了這種論調的產生。他是一個富有的人,他遭受的幾次損失,即使是六六年最沉重的一次,也沒有使公司蒙受大風險。自然羅,他仍然像過去一樣宴會請客,酒席上的菜餚也一道不缺,正和客人們所希冀的一樣,雖然如此,但一帆風順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這種想法與其說是以客觀事實為依據,勿寧說是建築在他內心的冥想出來的事物上,並且正是這種想法使他變得疑忌百出,情緒沮喪。他從來沒有把錢抓得這麼緊,在日常生活中從來沒有這樣一錙一銖地注意節縮。他幾乎咒罵了上百次自己傾家蕩產建築新宅的事,認為這只給他帶來了厄運。夏季旅行放棄了,海濱和山區的休憩為市內小花園的散步所代替。他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小漢諾一起吃的幾頓飯也因為他一再嚴厲叮囑而變得極其簡單,簡單得和那鑲著壁板的寬闊餐廳連同高大豪華的天花板、華美的橡木傢俱相比,簡直不敢令人相信。很久以來,只有星期天才有尾食……雖然他的衣著仍然和從前一樣精美,但是家裡的老傭人安東卻已經在廚房裡對人說,議員現在每兩天才換一次襯衫,因為好內衣經不住總下水洗……另外,安東還知道一件事,他知道他過不了多久就要被解雇了。蓋爾達反對這樣作。這樣一所大房子只用三個僕人是無法照管的。可是蓋爾達的話沒起作用,雖然這麼多年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議會去總是由安東替他趕車。臨了,參員先生還是用一筆數目適當的款子把老傭人打發走了。
這些措施是和議員商業上的消淡蕭條的節拍相同的。年輕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曾經一度使企業大為活躍的朝氣蓬勃的精神已經絲毫也找不到了,而另一位投資不多的股東,弗利德利希·威廉·馬爾庫斯先生,向來是可有可無的,無論從才力或是從性格說,更是缺乏主動精神。
這位托馬斯先生隨著年齡的增加,迂腐習氣也愈演愈烈了,現在幾乎無法收拾。他每次切雪茄,把雪茄頭扔到錢包裡就需要磨蹭一刻鐘,因為他總是一邊切雪茄,一邊抓弄鬍鬚,嗽清喉嚨,斜著眼睛小心地左右瞻顧。晚上,煤氣燈把辦公室的每個角落照得雪亮,而他卻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蠟燭點上,放在辦公桌上。每過半個小時他就要起來一次到水龍頭前邊澆一次頭。一天早晨不知是誰粗心遺漏在辦公桌下面一隻空麻袋,他把這只麻袋當成一隻貓,要把它趕走,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大聲喝呼的樣子惹得狂笑不止……不成了,他已經不是一個能打消他夥伴目前這種消沉情緒,使生意重新振興起來的人了。有時候議員目光疲憊地凝視著黑暗的大廳……正像現在這樣……腦子裡思索著最近一個時期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作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憐的小算盤,羞恥、激憤的絕望情緒在不知不覺中已把他緊緊控制了。
然而,難道這樣不好嗎?就是厄運也是有走完的時候的,他想。當厄運當頭的時候,安分守己等待時機,暗中蓄積力量,難道不失為一種聰明的處事手段嗎?為什麼冬妮現在要向他提出這個建議,把他從這種聰明的樂天知命的狀態中驚醒過來,讓他充滿了疑慮惶惑?難道時間已經到了嗎?
難道這是個信號嗎?他是否應該振作起來,誓死一搏?剛才他已經拒絕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語調非常堅決,然而這件事便真地完結了嗎?好像並不是這樣,他不是還坐在這裡苦苦盤算的嗎?「只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無力抗拒誘惑時,他對別人的建議才這樣激怒。」……說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麼回答她的呢?根據他的記憶,他曾經說了一些故作驚人的話:「骯髒的勾當……混水摸魚……殘酷的剝削……毆打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謀取暴利……」好極了!只是一個人禁不住要問,難道非要說出這樣刻薄的話嗎?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一定不會使用這些字眼,而且也不會找到它們。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個有魄力、敢於行動的商人呢,還是一個優柔寡斷思慮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很久以來,自從他開始考慮問題以來,這就是個問題。
生活是艱辛而冷酷無情的,商業生活也就是全部複雜生活的一個縮影。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這個險惡的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樣腳跟扎得很穩啊?很久以來,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實,令他懷疑這件事的正確性!從年輕的時候起,面對著無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範……學習以嚴酷處世,也學習忍受嚴酷而不覺得嚴酷,學習把人世的嚴酷當作理所當然,難道他永遠也學不會這件事嗎?
一八六六年慘變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腦海裡,以及當時完全把他壓倒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覺。他損失了一大筆錢……啊,當然還不是經受不起的打擊!但是這是他親身第一次感覺到、徹底感覺到商業生活的殘酷無情;在這種生活中一切善良、溫柔、友愛的感情都隱藏在那壓倒一切的陰險、粗暴的自衛的天性下。一個人在這種生活裡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親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懷疑」……冷酷的、唯恐牽累了自己的「懷疑」。莫非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難道他還應該為之大吃一驚嗎?然而當時他竟忿怒得夜裡無法安寢,生活的這種可恥又可厭的冷酷無情好像給他留下無法醫治的創傷,使他又厭惡又惱恨。當時過境遷,他的情緒好轉之後,他對於這一時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他這種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這種感情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呢?還要再問自己一句:他是個實際的商人呢,還是個懦弱的隱者?
唉,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又何止一千遍!當他堅強有自信心的時候,他就這麼回答,心靈疲倦的時候,就那麼回答。可是由於他擁有布登勃洛克家族優秀的傳統……聰明和誠實,所以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事實:他是一個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終以一個活動家的面目出現在別人面前。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裡是一個這樣的人……難道這不像他樂於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說的……這只是由於他在「強自做作」嗎?如果說他過去也曾經成功過……這只能歸功於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陣熱情和激奮而已,難道不是這種情形嗎?但現在他的精力彷彿一下子從身上跑光了……願上帝保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現象……難道這不是他內心的不自然的、耗損精力的衝突和無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結果嗎?……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不會買珀彭臘德的沒有收割的糧食,這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是他們都是實際的人,他們都比他更堅強、更充實、更直率、也更自然,這正是問題的癥結……!
他被一種極度的彷徨不安控制住了,他感到自己需要動作,需要空間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後面去,走到客廳裡,把懸在屋子正中長檯上的許多煤氣燈點起來。他站在那裡,一邊慢慢地、痙攣地捻動上須尖,一邊漫無目地地打量著這間大廳。這間客廳連同起居間構成這所房子的正面,客廳裡擺著的是淺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傢俱,此外還有一架三角大鋼琴,他妻子的提琴盒子就擺在那上面,旁邊是一隻滿擺著樂譜的小書架,和一隻刻工精細的樂譜架,門上邊浮雕著玩弄樂器的小天使,這一切使這間屋子看去頗像一間音樂廳。栽著棕櫚樹的大盆就擺在凸出的窗戶前。
布登勃洛克靜止地站了兩三分鐘。然後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間,走進餐廳,把這裡的燈也點著了。他走到食櫥前邊,喝了杯水,也許是出於鎮定精神的需要,也許只是為了找件事作。喝過水以後,他背著手,急匆匆地繼續往裡面走。吸煙室裡擺的是深色傢俱,鑲著壁板。他機械地打開裝紙煙的櫃櫥,馬上又把它關上,然後又把牌桌上的一隻小橡木箱的蓋子揭開,這裡面裝著玩牌時需要的一些物品。他隨手抓起一把骨制籌碼,讓它們從指頭縫裡嘩啦啦地滾下去,然後他把蓋子一關,又繼續向前走。
吸煙室隔壁是一間安著彩色小玻璃窗的小屋子。幾張可以拼裝起來的小茶几擺在屋子裡,茶几上放著一隻裝甜酒的箱子。從這裡出去可以進入裝著嵌花地板的大客廳。大廳的四扇大窗戶懸著葡萄紅的窗帷,窗外就是花園。這間大客廳的廣袤又是和這所房子的一邊相等。客廳裡擺著幾張低矮的大沙發,面子也是窗帷的紅色,此外在牆邊還端端正正地擺著幾把高背椅。一座壁爐,欄杆後面擺著假煤,蓋著閃光的金黃色的紙條,遠遠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燒。鏡子前的大理石壁爐架上放著兩隻巨大的瓷花瓶……這一排屋子這裡那裡都點著煤氣燈,好像剛剛舉行完盛大的宴會似的。議員從大廳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著在對著小屋的一扇窗戶前站住,向花園外面望去。月亮高高地懸在空中,夾在棉花似的雲彩中間顯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樹的伸展出去的樹枝下邊,四週一片寂靜,只有噴泉發出均勻的噴水聲。托馬斯向遮斷了他視線的涼亭望去,向那閃著白光的小平台連同上面兩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齊有致的砂石路,新翻過泥土的整潔的花圃和草坪望去……但是整個這一幅有條不紊的精緻勻稱的畫面一點也沒有使他心緒平靜,恰恰相反,這一切更令他狂躁不安。他用手握住窗戶的把手,把前額靠住它,他的躁動的思緒重又痛苦地奔馳起來。
他將怎麼辦呢?他想起剛才和他妹妹說過的一句話,這句話剛一說出口,他就為自己的多嘴而悔恨不已。剛才在他談到施特雷利茨伯爵,談到地主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表示自己的意見說:生產者的社會地位明顯比中間商人的更為優越。這句話符合實際情況嗎?唉呀,老天,其實符合實際情況還是不符合,這倒一點關係也沒有。問題在於,幹嘛要把它說出來呢?為什麼他要思索這個問題?或者再問一句,他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的?難道他能向他的父親、祖父或者是隨便城中某一個人解釋,他怎麼會產生這個思想,怎麼會說出這個思想嗎?一個人如果對自己的職業堅信無疑,如果不心懷二志,在他的生命裡就應只承認這個職業,也只尊重這個職業……忽然他覺得頭有些暈,血液驀地湧上臉來。他的臉變得通紅: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又浮現在他眼前。他想到有一次他和他的兄弟克利斯蒂安在孟街老宅的花園裡踱步,兩個人發生一場爭執,一場十分令人痛心的激烈的爭吵,這在當時是屢見不鮮的事。……克利斯蒂安一向出言輕率,使人丟盡臉面,這次他又在大庭廣眾下說出一句毫無分寸的話,他實在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而和他追問辯論起來。克利斯蒂安當時說的是:仔細推究起來,只要是商人就是騙子……這有什麼呢?從根本性質上來看,這句無聊的蠢話和他剛才跟自己妹妹說的那些話又有多大的差別呢?他竟然無法控制自己,氣沖沖地大興問罪之師……可是這個狡猾的小冬妮卻怎麼說呢?「誰激怒,誰不過是……」
「不妙!」議員忽然大聲說,一下子抬起頭,放開窗柄,倒退了一大步,繼續高聲說:「不能這樣下去啦!」接著,為了驅走因自責而引起的不快,他嗽了嗽喉嚨,轉過身去,垂著頭,背著手,在這些間屋子裡快速地踱來踱去。
「不能這樣下去啦!」他重複道。「一定要了結這一切。我在浪費時間,我在陷入泥沼,我會比克利斯蒂安變得更蠢!」他對於自己的情況並不是茫然無知,這是唯一一件能夠安慰自己的事了!如何糾正他自己,這權力現在就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要不顧一切地改!……讓我們研究一下……仔細研究一下……人家剛才提出來的一筆買賣究竟是怎麼回事?收穫物……珀彭臘德還沒有收割下來的莊稼?「這筆買賣我一定要作!」他激昂地低聲說,甚至在空中擺了一下手臂,「我要作這筆買賣!」
這是不是人們常的「千載難逢的良機」呢?是不是一個好機會可以使資本,就假定是四萬馬克的資本吧,轉手就增值一倍呢!可能沒有這麼多,但先這麼算吧。不錯,這是老天給的一個啟示,一次示意,叫你重新振作起來!這只是個開端,只是邁出的第一步。而做這件事所冒的全部風險也只不過是擺脫自己道義上的自責而已。這件事要是作得成功,那麼他就算又振作起來,他就又恢復了勇氣,再也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可是緊緊地箝住幸福和權勢……但是,施特倫克·哈根施特羅姆公司撈不著這筆油水啦!當地另外一家公司,因為朋友的關係在這筆買賣上著了先鞭!……的確如此,私人情誼這次成了決定性因素。這筆生意可不是只按照老辦法隨隨便便就可以辦成的。因為冬妮的從中介紹,這件事與其說帶有一件私人事務的性質,因而也必須小心慎密從事。哎呀,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可不是辦這件事的人!……托馬斯是個商人,他這次沾的是行情市面的便宜,以後在他脫手的時候他一定也知道怎樣利用行情!而這又為處於困境的地主解了危急,由於冬妮和封·梅布姆夫人的友誼關係,替人家效效勞是他義不容辭的事。那麼就寫信吧……現在就寫……不用帶公司銜記的公用信箋,而用印著「布登勃洛克議員」字樣的私人來往信箋。措辭要盡量委婉,詢問一下一兩天後登門拜訪是不是合適。雖然如此,這還是一件棘手的事,如同在冰上行走一樣,必須要步履謹慎……可是這倒更符合他的脾胃!
他的步子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他坐了片刻,馬上又跳起來繼續在幾間屋子裡巡行。
他又把所有的細節重新想了一遍,他想到馬爾庫斯先生,想到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想到克利斯蒂安和冬妮,他好像看到了珀彭臘德的成熟了的金黃的莊稼在風中搖擺,他幻想著公司在作了這筆買賣以後一帆風順地繁榮起來,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揮了揮手說:「我一定要做!」
佩爾曼內德太太打開通向餐廳的門向裡面喊了一聲:「再見!」他卻神不守舍地答應了一句。
克利斯蒂安在大門口向蓋爾達告別以後,蓋爾達獨自走進屋子來,在她那雙奇異的棕色眼睛(兩隻眼睛之間的距離非常近)裡閃著神秘的光輝,每次她聽了音樂眼神總是這樣。議員機械地停下來,機械地向她詢問西班牙提琴家演出的情形,然後對她說,他馬上也就要上床休息了。
但是他並沒有去休息,這件事情佔據了全部的思想空間。他想到一袋一袋的稞麥、小麥、燕麥和大麥,這些糧袋會把「獅子」、「鯨魚」、「橡樹」和「菩提樹」幾個堆棧的頂樓填滿,他現在已經開始考慮價錢的事了……自然羅,價錢決不應該不合情理……。他在午夜時分輕輕地走到樓下辦公室去,在馬爾庫斯先生硬脂蠟燭下面,一口氣給珀彭臘德的封·梅布姆先生寫了一封信,寫過以後,又激動、迫切地讀了一遍,他覺得這是他一生中寫得最圓通最得體的一封信。
這是五月二十七日夜間的事,第二天冬妮就聽到議員先生向她宣佈,他已經從各方面考慮過這件事,他不能乾脆給封·梅布姆先生個釘子碰,把人家摔到騙子的手裡。當月三十號他啟程到羅斯托克,雇了輛馬車直奔莊園。
以後幾天他的情緒高到極點,他的步伐輕快而有彈力,面容和藹親切。他嘲弄克羅蒂爾德,對克利斯蒂安滑稽的舉止發出真誠的歡笑,他和冬妮開玩笑,星期日和漢諾在三樓露台上足足玩了一個鐘頭,幫助小兒子把小糧食口袋搬到一座紅磚色的小糧倉上,一面又模仿著搬運工人那拉長的深沉的吆喝聲……六月三日他在市民委員會會議上作了一個關於世界上最空洞無味的東西……某種捐稅問題……的最生動、最有風趣的演講,大家對他的講演好評如潮,而反對他的哈根施特羅姆參議則成為大家嘲笑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