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先生,漢堡H.C.F.布爾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手裡拿著他的時興的灰帽子和那支從國外帶回來的黃手杖,走進他哥哥的起居間。湯姆和蓋爾達這時正坐在一起看書。這是舉辦洗禮宴那一天晚上九點半鍾左右的事。
「晚安,」克利斯蒂安說。「啊,托馬斯,我想和你談談,非常緊急……對不起,蓋爾達……很緊急,托馬斯。」
他們走到黑暗的餐廳裡,參議把牆上的一支瓦斯燈點起來,打量著他的兄弟。不知又是什麼倒霉事,他想。除了克利斯蒂安剛回到家裡來,他跟他打過招呼以外,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機會跟他說過話。但是在這一天晚上的宴會上他曾經留心地觀察過他,而且發現他異乎尋常的嚴肅、慌亂,另外在普靈斯亥姆牧師講道的時候,他還離開過客廳一會兒……自從克利斯蒂安為了彌補虧空那一天在漢堡從他手裡接過來預支的一萬馬克遺產以後,托馬斯就沒有再給他寫過一封信。「你要是再這樣下去,」參議當時對他說,「誰也幫不了你。講到我個人,我希望將來你少擋我的路。這些年來你一直濫用我對你的手足之情……」他要和我談什麼事情呢?一定出了什麼緊急的事兒……「什麼?」參議問他。
「我維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回答說,他斜著身子坐在一張圍著餐桌擺著的高背椅子上,把帽子和手杖放在瘦怯怯的膝蓋上。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在什麼事上維持不下去了,你到我這裡來有什麼打算?」參議說,他一直沒坐下。
「我維持不下去了,」克利斯蒂安重複說,惶惑不安、神情嚴肅地來回晃著頭,眼睛慌亂地從他哥哥身邊劃過。這一年他才三十三歲,但看上去和五十三差不多。他的黃裡泛紅的頭髮已經這樣稀疏,整個頭蓋骨差不多都露在外面。臉上基本沒有什麼肉,中間卻昂然挺翹著一隻沒有肉的、削瘦的、彎勾大鼻子……「要是只因為這個倒也罷了,」他接著說,一邊把手在自己的左半身上從上到下地移動著,卻又沒觸著身體……「這不是疼,這是酸疼,你知道,無時無刻地不在騷擾我。在漢堡的時候,德羅格米勒大夫對我說,這半邊身子的神經太短了……你想像一下,我這半邊身子所有的神經全都不夠尺寸!多麼奇怪的事……有時候我覺得這邊身子早晚要痙攣,或者麻木不仁,早晚得癱在床上……你是想像不出來的……沒有一天晚上我能夠睡安穩覺。我猛地驚跳過來,因為我的心忽然停止跳動了,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在我睡著以前,這樣的症狀經常發生。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情形……讓我仔細給你講講……是這樣的……」
「算了吧,」參議煩躁地說。「我想你不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才到我這兒來的吧?」
「不是,托馬斯,這個我自己克服得了;可惜不只是這一件!是買賣上的事……我維持不下去了。」
「怎麼,生意又不順當了麼?」參議若無其事地說,他甚至連語調也沒有提高。他一邊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弟弟,一邊以冷漠、厭倦的神色從側面望著他的兄弟。
「不是,托馬斯。說老實話,如今反正都一樣了,我的生意從來就沒有順當過,你不是不知道,就是上次你給我那一萬馬克也沒有什麼補益……這個數目挽救不了我的生意。事實是……拿到那筆錢以後,我馬上又賠了錢,賠在咖啡上……由於安特衛普破產的事……這是實情。我的生意從那時起就歇業了,只是袖手旁觀。可是一個人總歸得生活呀……所以現在又有了票據和債務……五千泰勒……唉,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絕望!再加上這折磨人的病……」
「哦,你只是袖手旁觀嗎?」參議失聲喊道。這時候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你對享受的樂趣倒一點沒減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過的是什麼生活嗎?整天在戲院、馬戲團和俱樂部裡和下流女人鬼混……」
「啊,你說的是阿林娜……是的,你對這件事是不夠瞭解的,而我之所以不幸;也正是對這種事太瞭解了;如果你說我在這件事上破費的錢太多,這倒被你說著了。而且以後我還得費不少錢,我要跟你說一件事……這是咱們兄弟倆說話……第三個孩子,幾個月前生的一個小女孩……這是我的。」
「你這蠢驢!」
「不要這麼說,托馬斯。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我應該對她好一點,對……為什麼孩子就不能是我的呢?至於說到阿林娜,她一點也不下賤,你不能用這類話罵她。她決不是那種隨便哪個男人都跟的女人,因為我的關係,她跟非常富有的霍爾姆參議分手了。她對我就是這樣有情義……不,托馬斯,你一點也不瞭解她是怎樣一個絕妙的人兒!她是健康的……這樣健康……!」克利斯蒂安又重複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拳著手指,手背向外地遮在面孔上,正像他過去一說到「That′sMaria」
和倫敦的傷風敗俗的事情所作的手勢一樣。「你應該在她笑的時候看一看她的牙齒!我從沒見過牙齒有這麼美過,在瓦爾帕瑞索找不出來,在倫敦也找不出來……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和她初次相逢的那個夜晚……那是在烏利希飯店吃牡蠣的餐室……那時候她還是跟霍爾姆參議在一起,但是她一聽見我對她說的溫柔話語……以後,當我得到她的時候……嘎,托馬斯!那種感覺可跟你作了一筆好生意的感覺完全不同……你不喜歡聽這些事,我已經從你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了,反正這件事也到了尾聲了。我就要跟她分手了,但不得不和她保持某種關係,你知道,那是孩子的原因……你知道,我要在漢堡把一切欠債還清,然後把生意結束。我現在維持不下去了。我已經跟母親談過,她願意把餘下的五千泰勒也先給我,這樣我就可以把事情料理清楚。我想你也會同意我這樣作,因為聽別人簡單說一句: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清理了債務出國去了,總比聽人說別的話好得多……總比聽什麼布登勃洛克家族的一位成員破產了這樣的話好得多,我想你的看法也是這樣的。我打算再回到倫敦去,托馬斯,在倫敦找個位置。我這人不能承擔獨立工作,這一點我看得越來越清楚。不適於負這麼大的責任……當一名職員,晚上就可以逍遙自在地回家去……再說我也喜歡倫敦的生活……你看我的想法怎麼樣?」
在整個這場剖白中,參議一直脊背對著他兄弟,雙手插在褲袋裡,一隻腳在地上劃圖形。
「好,你就去倫敦吧,」他只簡單地回答了一句,就再也不理他的兄弟了,獨自走回起居間。
他甚至沒有回過頭來望一眼。
但是克利斯蒂安卻跟在他身後。他向一個人坐在那邊看書的蓋爾達走去,向她伸出手。
「晚安,蓋爾達。啊,蓋爾達,我不久就要到倫敦去了。我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真是奇怪。現在又要走進那渺茫不可知裡,走進這樣一個大城市,那裡,走不了三步路就會遇到一樁冒險的事,那裡人們遇到的新鮮事可多著呢。真是奇怪……這種感覺你有過嗎?這裡,就在胃附近……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