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登勃洛克參議在早晨八點鐘時下了床,從暗門後邊一座盤旋樓梯走進地下室,洗過澡,再重新把睡衣披上以後,馬上就研究起公益事業來。因為每天到這時候,理髮師兼市民代表會的代表溫采爾先生就端著一盆從廚房打來的熱水,拿著理發用具走進浴室來。溫采爾先生長著紅通通的一雙手,一張聰明的面孔。當布登勃洛克參議揚著頭坐在一張大靠背椅上,而溫采爾先生在做準備工作的時候,兩人幾乎總要談些什麼。這場談話通常都是以夜間休息得怎樣和天氣如何開始,接著話題一轉,談到世界大事,接著又轉到本市新聞,最後以商業和家庭等切身問題結束……由於談話,刮臉的時間特別長,因為每逢參議說話的時候,溫采爾先生就只好把刀子從他的臉上暫時挪開。
「睡得香嗎,參議先生?」
「謝謝你,溫采爾。今天天氣好麼?」
「下霜,不大,帶著點雪,參議先生。孩子們在雅各教堂前面用水潑了一條滑冰道,十米長,害得我從市長那裡出來的時候差點沒跌一跤,這些小鬼頭!」
「看過報紙了嗎?」
「《公報》和《漢堡新聞》,是的。除了奧爾新尼炸彈案以外沒有別的……令人恐懼,就發生在去歌劇院的路上……人還特別多……」
「喏,這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想。這和人民沒有什麼關係,唯一的效果只不過是使警察和報紙受的壓力各自增加一倍而已。他也在警備著……可不是,聽說他現在整天惶惶不可終日,這一定是事實,因為他為了保持自己寶座,不得不接連不斷地想辦法。可是雖然這樣,我還是尊敬他。
從過去的事看來,他不是個傻瓜。舉例說吧,他那糧食貸金和減價售糧的事真叫我從心裡起敬。他在為人民辦一些實事……」
「是的,不久之前吉斯登麥克先生也這樣說過。」
「是施台凡嗎?昨天我跟他說過這件事呢。」
「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的情況非常糟,參議先生,已經拖不下去了。人們傳說,公爵就要攝政了……」
「噢,這種事如何發展,我們倒應該注意看著。他現在已經表現出是個自由思想的人物了,這位威廉,並且他對於憲法一定不會像他哥哥那樣懷著隱密的厭恨……只是不願將精力耗費在這上面而已,這個可憐的人……哥本哈根有什麼新聞沒有?」
「什麼也沒有,參議先生。他們不願意。德意志同盟已經宣佈,霍爾斯台因和勞恩布格的總憲法是違法的……可是他們北邊就是不樂意撤銷……」
「真是沒有道理,溫采爾。他們逼著聯邦會議採取行動,假如聯邦會議能夠更機敏著點的話……哎,這些丹麥人!小時候唱的一首讚美詩我現在還記得非常清楚,開首的一句是:『主啊,給我,也給一切對塵世淡泊的人……』當時我不懂什麼叫『塵世』,心裡總把『淡泊的人』想成『丹麥人』,獨自納悶,為什麼要單獨給丹麥人什麼東西呢……「您留神我那裡破了一塊,溫采爾,您笑了……是的,再譬如說我們現在這條直通漢堡的鐵路吧!都不知道鬧過多少外交糾紛了,還不知要費多少力氣……」
「是的,參議先生,最不可思議的是,反對這件事的是阿爾通納-基勒爾鐵路公司,說穿了,也就是霍爾斯台因一族人;不久之前咱們的市長鄂威爾狄克也這樣說過。如果基勒爾的生意紅火起來會令他們非常恐懼的……」
「當然了,溫采爾。這條溝通波羅的海和北海的新交通線……您會看到的,阿爾通納-基勒爾公司一定要竭力從中破壞。他們可能另外修建一條鐵路進行競爭:東霍爾斯台因,新門斯特,諾宜城,這決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們不能讓人家嚇倒,一條直通漢堡的鐵路對我們非常重要。」
「參議先生對這件事非常熱心。」
「是的……只要在我能力範圍之內,只要我這一點微薄的勢力還能產生一點作用……我對我們的鐵路政策非常感興趣,我們家族一向如此,我父親在一八五一年就參加了布痕鐵路董事會,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就也當選為董事,說不定也是為了這個緣故,但我一直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噢,參議先生;照您這麼一說,那時的市民代表會……」「是的,這樣我多少留給別人一個印象,讓大家瞭解我的心意。您知道,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這樣給我鋪平了道路,我真是感激萬分,而且他們生前在我們城裡所獲得的信任、愛戴,也都輕輕鬆鬆地落到我的頭上,不然的話我怎麼能像現在這樣活動自如呢……譬如說,我父親在一八四八年以後、五十年代初曾以極大的熱情促進我們的郵政改革!溫采爾,您知道,他在市民代表會裡怎樣盡力主張把漢堡驛車和郵政聯合起來,一八五○年在市議院……當時議院辦事只會不負責任地拖拉……又如何一再倡議實現了參加德奧郵政聯盟的事,我認為我們寄信的郵資比較低,有了紙箍的郵遞,有了郵票、信箱,能夠和柏林、和特拉夫門德通電報,這些都包含著家父的心血。如果不是他和另外一些人一再敦促議院,我們在郵政制度方面永遠得落在丹麥和土侖-塔克西斯後面。所以現在我在這件事情方面發表什麼意見,人們總是樂於傾聽……」
「是的,這座城市裡的人民都非常懷念老參議先生。講到漢堡鐵路,兩三天以前市長鄂威爾狄克博士還對我說過:如果我們事情辦得順利,可以在漢堡購置一塊地皮作車站地基的話,我們一定把布登勃洛克參議派去辦這件事,布登勃洛克參議比許多別的律師都頂用……這是他的原話……」
「喏,他對我太信任了,溫采爾。請您在下巴頦上再塗一點肥皂;那裡要刮得乾淨一點。
「不錯,長話短說,我們必須有所行動!我倒不是反對鄂威爾狄克,我是說,他的歲數已經不小了,如果我是市長的話,一切都會進行得快一點。現在已經開始使用煤氣照明了,那倒霉的煤油燈連同那些鐵鏈子終於要消聲匿跡了,我對這件事感到的快慰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我也算為改革進了一點微薄之力……哎,要做的事還有多少啊!您知道,溫采爾,時代在變化著,在新時代面前我們有無數要盡的義務。當我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代……喏,那時候我們這裡是什麼樣子,您對此一清二楚。街上沒有人行道,鑲路的石板縫裡長著一尺高的野草,房子帶著延伸到街心的前屋,空地和板凳……我們這些中世紀的建築物因為歷年添建而變得怪裡怪氣,最後逐漸坍塌傾圮,因為我們這裡個人雖然有錢,沒有人吃不上飯,可是政府卻一文不名,所有的事都被無限期的拖拉下去,像我的那位妹夫佩爾曼內德說的那樣,誰也想不到修繕保管。那時候真是知足長樂的時代,我祖父的一位要好朋友,讓·雅克·霍甫斯台德……您知道不知道這個人?到處游遊蕩蕩,從法文翻譯一些下流的小詩……但是時代不能永遠這樣下去;現在已經改變了很多,以後還要有更多的改變……我們的居民已經不是三萬七千,而是五萬多了,這您是清楚的,而且我們城市的性質也正在改變著。我們添了新建築物,郊區擴展開了,鋪設了整齊的馬路,過去偉大的時代的那些值得紀念的建築也可以恢復舊觀……但本質卻沒有改變。最重要的還擺在我們前面,我親愛的溫采爾,這裡我又談到先父的政治呼籲,談到關稅同盟了,溫采爾,我們一定要加入關稅同盟,這一點已經不算問題了,如果我為促成這件事而奮鬥的話,我想你們是會幫助我的……請你相信我的話,我雖然身為商人,卻比外交家瞭解得更清楚,如果怕這件事情損傷了獨立和自由,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加入了關稅同盟,像梅克倫堡和施萊斯威-霍爾斯台因那樣,內地的大門就都為我們打開了;在我們不能像過去那樣完完全全控制到北方去的交通的今天,這正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好了……請把手巾給我,溫采爾。」參議結束了這場話。接著兩個人又交換了一兩句關於黑麥當前的行情……黑麥目前停留在五十五泰勒上,而且還有下降的趨勢……可能又順便聊了聊別的,以後溫采爾先生就從地下室走出去,把他的閃亮的盛肥皂沫的杯子倒在街頭的石塊路面上,而參議也從盤旋樓梯回到上面臥室裡。這時他的妻子也差不多醒了,他在蓋爾達的前額上吻了一下以後,就開始穿衣服。
每天早晨和這位活潑的理髮師的這場冗長的談話構成參議一天工作的序幕,他比任何人都要忙得多,想問題啊,寫東西啊,計算啊,到這裡或那裡走走啊,他一天的時間被各種事務填得滿而又滿……因為他足跡廣、見識多,也由於興趣廣泛,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他的周圍一群人中頭腦最不受小市民思想的限制,他也是最早認為他的活動空間不夠寬闊的人。但是在這個城市外面,在他祖國的遼闊的地區上,緊隨著革命年代給社會生活帶來的一陣繁盛之後,接踵而來的是一個萎縮不振、毫無生氣的倒退的時代,過於荒蕪空洞,一個活躍的思想找不到可以生根發芽的地方。然而托馬斯·布登勃洛克非常聰明,他把人類一切活動只具有象徵的意義這句格言當作自己的座右銘,並且把他所有的才能、意志、熱情和主動的精力都用在他的小小的社會事業上,並把他繼承來的公司和榮譽發揚光大。他在本市從事市政建設的一群人中已經成為名列前茅的人物,他野心勃勃,想在這個小圈子裡作出偉大的事業,取得權力,但是他很聰明,他既懂得認真地看待他的野心,也知道成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安東伺候他在飯廳用過早餐以後,他馬上穿戴好動身到孟街的辦公室去。他在那裡最多不過停留一個小時,寫兩三封急信,擬幾件電報稿,發出這樣或者那樣一個指示,使這架商業機器運轉起來,然後就把監督業務進行的責任交給馬爾庫斯先生,全憑後者的謹慎周到的斜睨的目光督察一切。
他熱心於各種集會和出席會議,發表演說,在市場戈特式拱道下的證券交易所耽擱一會兒,到碼頭、倉庫察看一下,和自己的幾隻船的船長討論一些問題……一天中只有跟老參議夫人匆匆的吃一餐早飯,跟蓋爾達吃午飯以及午飯後拿一張報,銜著一支紙煙在沙發上休息半個鐘頭,能夠稍稍打斷一下他的緊張活動以外,他要作許許多多的事情,一直忙到天黑。譬如說,他自己生意上的事,稅務的事,海關的事,以及建築鐵路,郵政,救濟窮人等等,真是說也說不盡。甚至在某些本來與他相隔甚遠的領域裡,某些照理應屬於學者專家的活動領域裡,他也具有很深的理會,特別是財政方面的事務,他可以在這方面稱得上是專家了……參議對待社交生活同樣小心謹慎,不使有所忽略。雖然在這方面他很難準時赴約,常常是在最後一秒鐘,在他的夫人已經打扮好並在下面馬車裡等候了半小時之後,他才出現,嘴裡一面說「對不起,蓋爾達,事情太多……」,一面匆匆地穿上晚禮服。但是一到目的地,一到宴會、舞會或者晚會上,他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對一切感興趣,懂得使自己成為一個最有人緣的健談的人……而在招待客人方面,他和他的妻子同別的有錢的人家相比,也毫不遜色;他家的廚房、酒窖被大家認為是「頂兒尖兒」的,他自己被看作是一位懂禮、慇勤、體貼入微的主人,他舉杯祝賀時的致辭最有風趣,一般的祝飲辭很難望其項背。但是當他和蓋爾達一起時,兩個人卻異常安靜和諧,他吸著紙煙,或者聽她演奏提琴,或者跟她一起看書,看她選的一本德文、俄文或者法文的小說……他是如此孜孜不倦地為著成名致富而工作著,他的名望在本城人中也與日俱增。雖然克利斯蒂安創業和冬妮第二次結婚,都從他公司裡抽出一部分資金,公司這幾年的營業卻還是很興旺。但他過得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生活,有時候煩惱的事會接連幾個鐘頭挫折他的勇氣,損害他的富有彈力的精神,使他的情緒抑鬱不暢。
譬如在漢堡的克利斯蒂安就是他的一個負擔。一八五八年春天跟克利斯蒂安合夥的股東布爾梅斯特先生因為中風突然去世了。他的繼承人從公司裡把死者的投資提走了,參議先生多次勸他的兄弟也將投資收回,因為他很知道,當資金銳減的情況下,繼續支撐一家門面已經鋪開的商業是多麼困難。可克利斯蒂安卻堅持要獨自繼續經營,他把H·C·F·布爾梅斯特公司的資產和債務全部繼承了過來……不知將來還有多少憂心的事呢!
此外還有參議在利加的妹妹克拉拉……她和蒂布修斯牧師結婚以後,一直沒有生育,這倒也沒什麼,反正克拉拉·布登勃洛克自己也從來沒有希望有孩子,而且她也根本做不好一個母親。但是從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來信看來,她的健康卻沒有什麼轉機,她從少女時候起有時候就害的頭痛病現在變成週期性的了,而且其痛苦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
所有這些都讓參議員憂心忡忡。但是還有第三件,就在本地家中,那就是,布登勃洛克這一姓是否後繼有人至今仍不敢肯定。蓋爾達對於這個問題總是不屑談論,淡然處之,她的態度不禁使人感覺她對此有些厭惡。托馬斯對自己的苦悶也矢口不談,只有老參議夫人非常著急地把格拉包夫醫生扯到一邊說:「大夫,咱們說句私房話,該想個什麼辦法了,是不是?格呂克斯布格或是特拉夫門德的海濱空氣也好,克勞茨的山地空氣也好,都似乎沒有什麼效果,您想該怎麼樣……」格拉包夫知道自己的溫和的老藥方:「膳食謹慎:吃一點鴿子肉和一點法國麵包」不會產生作用了,便開了個新藥方:到庇爾榮山和施朗根浴場去……這是令參議先生憂慮的三件事。至於冬妮呢?可憐的冬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