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佩爾曼內德先生搬過來了,第二天他在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新宅和他們夫婦一同用餐,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認識了尤斯圖斯·克羅格和他的妻子,認識了布來登街布登勃洛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們對他的看法眾口一詞……就是滑稽可笑……他們把厲害說成「列害」……認識了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塞色密對他的態度非常嚴峻,也認識了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和小伊瑞卡,他將一包糖果遞到伊瑞卡手裡……他的情緒老是那麼好。雖然不到一會兒就重重地歎一口氣,但那是表示他對這一切非常滿意,並不說明其他的問題。他抽煙斗,用他一口奇怪的鄉音說話,表現了超乎常人的持久靜坐的能力。
每次飯後,他以一個最能長時間堅持的姿勢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抽煙,喝茶,談天。雖然他給這個老家庭增添了一種完全不同的陌生情調,雖然他本人彷彿給這所宅子帶來一種不協調的東西;但對根深蒂固的老習慣卻不能打亂。他一次不漏地參加早晚祈禱,求得主人的允許旁聽了一次老參議夫人辦的主日學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會他也在大廳裡出現了一會兒,為了讓人把他介紹給那些女太太。自然,當麗亞·蓋爾哈特一開始朗誦,他便心驚膽戰地逃開了。
他的大名很快傳遍全城。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談論布登勃洛克家這位從巴伐利亞來的客人。然而他和別的家庭以及交易所還都沒有關係;由於當時季節的原因,大部分人都準備到海濱去避暑,因此參議並沒有把佩爾曼內德先生介紹到社交界去。講到參議本人,卻非常熱心地跟客人周旋。雖然他在商務和市政上事情很多,他卻擠出時間帶著客人到城裡各處遊覽,參觀所有的中古時代的名勝,什麼教堂啊,城門啊,噴泉啊,市議會啊,市場啊,船員之家啊等等。他想盡各種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紹給交易所裡自己的摯友……當老參議夫人偶爾對他這種忘我的待客精神表示讚許的時候,他只是冷冷地說:「唉,母親,作這點事又算得了什麼……」
對於兒子的回答,老參議夫人無動於衷。她甚至連笑也沒有笑,眼皮也沒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雙清澈的眼睛向斜側裡望去,又轉換了一個話題……她對於佩爾曼內德先生保持著始終如一地又誠懇又親切的態度,但是格侖利希夫人卻做不到這點。這位經營忽布的商人已經在這裡過了兩個「兒童日」了……雖然在他到這裡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就有意無意地暗示跟本地釀酒廠的交涉已經辦妥了,一個多星期卻又漸漸過去了。在兩次這樣的星期四團聚上,每逢佩爾曼內德先生說一句話,或者作一個動作,都會令格侖利希夫人焦躁不安,望一眼尤斯圖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幾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馬斯。這時她的臉漲得通紅,常常好幾分鐘僵直地、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或者是暫時離開大家一會兒……三樓上安冬妮臥室裡的兩扇窗戶全都開著,綠色窗簾在六月夜晚的熏風中輕輕飄擺著。一隻玻璃缸擺在大床邊的茶几上,裡面盛著半缸水,水上面浮著一層油,油裡面點著許多小燈芯,使這間大屋子籠罩在靜謐的柔和的光輝裡,模模糊糊地照出屋子裡罩著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侖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麗的頭埋在一隻鑲著寬絛子邊的柔軟的枕頭裡,雙臂交迭在鴨絨被上。由於想著心事,她並沒有睡著。一隻長軀體的大飛蛾無聲地急遽不停地圍著燈火抖動翅膀,她的目光緩緩地隨著這只飛蛾轉動……床邊的牆上,在兩塊中古時代城市景致的銅板中間,用鏡框鑲著一條《聖經》上的格言:「讓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當一個人在午夜裡睜著眼睛躺著,要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不知道何去何從,又無從問計於人的時候,是不是真能得到主的指引呢?
屋裡寂靜無聲,只有壁鍾嘀嘀嗒嗒的聲音,和偶爾從幔帳那邊隔壁屋子裡傳來永格曼小姐咳嗽的聲音。那邊的燈還沒熄滅。那個忠實的普魯士女人這時還筆直地坐在活動桌面的小桌前面,在掛燈下面給小伊瑞卡補襪子。此外,人們還能夠聽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靜的呼吸聲。因為此時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學校放暑假,這孩子也就回來住在孟街家裡。
冬妮在床上翻了個身,把上半身欠起一些來,用手托住頭。
「伊達?」她壓低聲音招呼道,「你還沒有睡,還在補衣服嗎?」
「啊,啊,小冬妮,親愛的孩子,」伊達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睡覺吧,明天一早你還要出去,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達……你明天一早六點鐘叫醒我好嗎?」
「六點半鍾就夠早的了,我的孩子。八點鐘馬車才來。你把覺睡足了,明天一定又漂亮,又有精神……」
「哎,我怎麼也睡不著!」
「哎呀,小冬妮,這可不對;你打算明天在施瓦爾道顯出一副委靡不振的樣子嗎?喝七口水,向右邊側著躺著,數一千下……」
「哎,伊達,請你過來一下!我睡不著,我告訴你,我的腦子一分鐘也沒閒著,想得頭都痛了……你來摸摸,我想我也許發燒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許是貧血的緣故,我太陽穴上的血管都漲了起來,跳得很快,漲得很痛。當然,血管漲是漲,頭上的血還是不夠……」
一陣輕微的走步聲之後,接著伊達·永格曼的骨骼強大、精神充沛的身軀,穿著一件簡單、老式的棕色衣服,出現在幔帳中間了。
「哎呀,小冬妮,發燒了嗎?讓我摸摸,我的孩子……我給你用毛巾敷敷吧……」
說著,她邁著像男子似地堅定的大步走到櫃櫥前邊,取出一條手帕,在水盆裡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邊,非常小心地放在格包利希夫人的額頭上,接著用雙手把它撫平了。
「謝謝,伊達,真舒服……哎,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的好伊達,這兒,床邊上。我老是思考明天的事……我怎麼辦呢?腦袋都想暈了。」
伊達在她身邊坐下來,又將針和撐在襪子架上的襪子拿在手中。她的光滑的、灰色的頭頂低垂著,兩隻永遠閃爍著堅毅目光的棕色眼睛緊盯著針跡,說道:「你想,他會問嗎,明天?」
「一定的,伊達!一定會的,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克拉拉是什麼情形?也是在這樣一次郊遊裡……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過去。我可以老跟別人在一起,讓他接近不了我……可是那樣事情就算完了!他後天就走了,他已經說過,如果明天沒有什麼結果,他就要回去了……無論如何,這件事明天要有個決定……但是如果他提出來,我怎樣說呢,伊達?你從來沒有結過婚,你不會有這些問題,可是你是一個誠實的女人,你今年已經四十二歲了,你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不能替我出個主意?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伊達·永格曼把手裡的襪子放在懷裡。
「可不是,冬妮,這件事我也想了非常多。可是我發現,不能給你出什麼主意,我的孩子。他要是不把事情打聽清楚,是不會離開這裡的。如果你不願意這件事,你也早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你說得對,伊達;可是不能這樣作,反正早晚是這麼回事!但有個念頭折磨著我:我還能退回來,還不算遲!我就這樣躺在這裡,自己折磨著自己……」
「你愛他嗎,小冬妮,你說老實話!」
「是的,伊達,如果否認這一點,那我就是說謊話。他長得並不漂亮,但長相與生活無關,他是個善良的人,不會作壞事,這一點你可以理解我。我一想到格侖利希……哎呀,老天爺!格侖利希老是說自己精明強幹,但他極其險詐的本性被他掩蓋得天衣無縫……佩爾曼內德可不是這樣的人,你看得出來的。我只能說,他為人過於隨便,過於貪圖安逸。當然,這也是一個缺點,因為照這種樣子下去他肯定不會發財致富,他有點傾向於一切任其自然,隨隨便便。像他們那地方的人說的那樣……在他們那座城市裡,每個人都跟他一樣,伊達,問題也就在這裡。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間,混在跟他一樣說話、一樣行事的人中間,我就非常喜歡他,我覺得他非常灑脫,很誠懇,也很親切。而且我也發現這是雙方面的。他也許把我看成是一位闊婦人,比我實際的情況還要闊,這也有關係,你知道,母親是不能給我很多錢的……我想他是不在乎這一點的。他並不想要一筆非常大的錢……夠了……我要說什麼來著,伊達?」
「在慕尼黑,不錯。但是在你們家呢,小冬妮?」
「在這兒呀,伊達!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的優點在這裡都被掩蓋住了,這裡一切都是另一副樣子,這裡人更嚴肅,名利心更重,怎麼說呢,更矜持……在這兒我常常禁不住替他害臊,不錯,我什麼也不向你隱瞞,伊達,我是個老實人,我替他害羞,雖然這也許是我的短處!你知道……他在談話的時候,有很多次該說第四格『我』的時候,他脫口就說第三格。這在他們那是很普通的,伊達,甚至最有教養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時候也這樣說,誰也不覺得刺耳,誰也不覺得奇怪。
可是在咱們這裡母親就斜著眼睛看他,湯姆就撇起嘴來,尤斯圖斯舅舅渾身一顫,而且像克羅格家人那樣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菲菲·布登勃洛克或者是弗利德利克或者亨利葉特就要朝她們的母親丟個眼色,我立刻就想找條地縫鑽下去,恨不得跑出屋子去,這時候我就想,我決不跟他結婚……」
「這是哪裡的話,小冬妮!你和他是在慕尼黑生活啊!」
「你說得對,伊達。可是訂婚禮呢?訂婚禮要在這兒舉行的。請你想想,要是我因為他的舉止粗俗,而必須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麥克和摩侖多爾夫這些人面前永遠羞得抬不起頭來的話……哎,我的前夫要體面得多,可是他的心卻是黑的,正像施籐格先生常常說的那樣……伊達,我的頭暈得很厲害,請你給我換個手巾。」
「反正遲早是這麼一回事,」她喘了口氣接過手巾來,又重複了一句。「遲早的事,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結一次婚,不能再以一個離過婚的女人的身份在這裡混日子了……哎,伊達,這些天我老是回想以前的事,回想格侖利希初次到這裡來,他給我們家,給我設計的那個圈套……一幕醜劇,伊達!……我又想到特拉夫門德,想到施瓦爾茨考甫一家人……,」她說得很慢,眼光帶著夢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襪子的補綴地方停留了片刻……「想到訂婚,愛姆斯比脫和我們的家……那才稱得起富麗堂皇,伊達,當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爾曼內德一起,我不會再有那些東西了,你知道,我們在生活中學會謙虛,我又想到克拉森醫生,想到這個孩子,想到那個銀行家凱塞梅耶……最後,那出收場戲……那真是可怕,你簡直無法想像,當一個人在一生中有過這樣可怕的經歷時……可是佩爾曼內德是不會幹出那種骯髒的把戲來的,他是一個可以讓人信賴的人。講到作買賣我們也可以相信他,我確實相信他跟諾普在尼德包爾釀酒廠很能賺點錢。如果我作了他的妻子,你會發現,伊達,我會設法讓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的,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一點力,為我和我們所有的人爭氣。他一旦和布登勃洛克族的人結了婚,他就承擔了這樣的義務!」
她把手交迭在腦袋下面,仰望著屋頂。
「不錯,我第一次結婚到現在,已經整整過了十年了……十年了!現在我又走到這一步,又要答應另一個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達,生活是非常莊重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時候這是一樁大事,所有人都要求我答應那門婚事,而今天卻誰都很平靜,認為我答應這場親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須知道,伊達,這次我和阿羅伊斯訂婚……我現在已經說阿羅伊斯,是因為反正早晚是這麼一回事……一點也沒有值得高興、值得慶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無關係。我這第二次結婚只是為了靜悄悄地、踏踏實實地彌補我第一次婚事的錯誤罷了,這也是我維護家族名聲的責任。
母親這樣想,湯姆也這樣想……」
「你說到哪裡去了,小冬妮!要是你不喜歡他,要是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達,生活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什麼我都看得清楚。母親……母親倒是不會堅持這件事的,只要遇到不妥靠的事,她總是說一聲。『算了』就避過去。可是湯姆,湯姆卻希望把這件事辦成。
湯姆是怎麼樣的人,你當我還不瞭解!你知道,湯姆是什麼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門第差不多,是個人就行。因為這次重要的不在於辦一門出色的親事,只要能再結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彌補過來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這樣。佩爾曼內德一到這裡,湯姆早已暗地裡去打聽有關他的買賣的情況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只要他對他的經營狀況滿意,這件事在他那裡便成了定局了……湯姆是個政治家,他知道他在做什麼,是誰把克利斯蒂安趕出去的?……這個字眼也許太厲害了,可這是事實啊,伊達。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因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丟了醜。在他的眼裡,我也是同樣的情形,伊達。不是因為我辦了什麼錯事,只是因為我住在家裡,我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閒住著。他希望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這種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對他的愛戴倒並不因為這件事而有所減少,而且我希望他對我也是如此。說實話,我這幾年一直在努力使自己開創一種全新的生活,因為……也許我不應該說這種話,我在母親這裡住著確實也感到煩悶,我剛剛三十歲出頭,我覺得自己還不算老。人同人是不一樣的,伊達,你三十歲的時候頭髮已經灰了,這是家族遺傳的緣故,你的那個死於噎嗝症的普拉爾叔叔……」
這一夜她還發表了不少諸如此類的議論,不時插上一句「反正遲早是這麼回事,」最後她安安穩穩地酣睡了五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