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的亡故使人們更皈依上帝,因此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在丈夫去世以後,嘴裡常說一些從前人們不易在她嘴裡聽到的充滿宗教氣息的話,也沒有人感到奇怪。
但是人們不久便看出來,這並不是一種暫時的跡象。參議在世的最後幾年,由於參議夫人自己也日趨衰老,本來已經逐漸同情起自己丈夫的宗教傾向來;現在為了紀念亡人,她更想全部承受他篤奉上帝的宇宙觀。這件事全城人很快地便都知道了。
為了使死者的精神繼續籠罩在這所房子裡,籠罩在一層並不排斥高尚的歡暢愉快之情的、溫和的、基督教的嚴肅裡。她將早晚的禱告仍然繼續下去,而且時間更加延長了。家人都聚集在餐廳裡,僕人則站在圓柱大廳裡,大家聽著參議夫人或者克拉拉從那本世代相傳的大字《聖經》裡朗讀一段經文,接著參議夫人按風琴,大家隨著琴聲唱一兩首讚美詩。有時讀的不是《聖經》,而是一本做工精美的講道的小冊子……什麼《小寶庫》啊,《聖詩篇》啊,《晨鐘》啊,《莊嚴的時間》啊,《進香者的長杖》啊等等,這些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除了深情地讚美帶給世人幸福的耶穌之外,一無所有。而這種書家裡充斥皆是。
對於這種禱告克利斯蒂安不常參加,托馬斯偶然有一次也對這種演習提出抗議,雖然他的話說得非常婉轉,而且像是半開玩笑的樣子,他的意見仍是溫和而無條件地被駁斥回去了。講到格侖利希太太,真是遺憾,她在這種場合裡常常有失體度。一天早晨……正好這一天有一位首次在布登勃洛克家作客的牧師……大家要隨著一支莊嚴的、虔敬的調子唱這樣的歌詞:
我真是一具臭屍首啊,是個身體殘缺的罪人,我天天浸泡在邪癖裡,罪惡侵蝕著我的靈魂。
主啊,不要讓我在罪惡裡沉淪,快把我送回你的天堂,你只當我是一隻癩狗,朝我丟塊骨頭,牽著我走!
……唱到這裡格侖利希太太感到一陣抑制不住的噁心,把手裡的書往下一扔,不顧禮節地跑出客廳去。
相比而言,參議夫人要虔誠得多。譬如說,她舉辦了一個主日學校。每到星期日下午便有一群小女孩,一群小學生來拜訪這個未亡人,什麼住在城牆邊上的斯丁·渥斯啊,住在鑄鍾街的米克·施篤特啊,要不就是住在小格羅佩兒坑或者英格威什的菲克·斯努特啊,每個人都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搖搖擺擺地從過道向花園裡一間光線充足的房子裡走去。這間房子本來是辦公室,但是已經很久沒有利用了。現在屋子的擺設全變了,放著成排的板凳,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穿著黑緞子衣服,面孔白皙、端莊,頭上戴著一頂更潔白的鑲絛子邊的軟帽,坐在對面一張小桌子後邊,一邊喝著糖水,一邊和孩子們進行一點鐘教義問答。
此外她又組織了一個「耶路撒冷晚會」,甚至要克拉拉、克羅蒂爾德和冬妮必須參加,對她們本人的願望不予理睬。每星期一次,大約有二十來個女人圍坐在餐廳裡一張大桌子四周,桌子上點著蠟燭和燈。以年齡來論,這些女人都應該去天國裡尋找一個好位置了。她們喝茶,喝果子露,吃可口的奶油麵包和布丁,一邊探討著教義,一邊作著針線活,這些活計到年終將拿到市場上出售,贏餘的錢都捐助給耶路撒冷的教會。
這個宗教團體地主要成員都是和參議夫人同一社會地位的人,例如朗哈爾斯議員夫人,吉斯登麥克老參議夫人,摩侖多爾夫參議夫人,都是這一團體的成員,但是另外也有一些更喜愛世俗生活的太太,如科本太太之流,卻毫無顧忌的嘲笑她們的朋友……貝西。除了這些人以外,本城的幾位牧師的妻子,新寡的娘家姓施推威英的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以及塞色密·衛希布洛特連同她的懵懂無知的妹妹也是成員之一。然而在耶穌面前是沒有等級身份之別的,不會因家境貧寒和裝束奇特而拒絕她們參加「耶路撒冷晚會」,譬如說這裡面就有一個以篤信上帝和搜集毛織樣本聞名的瘦小皺癟的老太婆,住在聖靈醫院,名字叫希墨爾比格爾,她是她們族人裡唯一的倖存者……她哀傷地叫自己作最後一個天國之民,一邊說一邊把織針挑進軟帽子裡搔頭皮。
然而另外兩位成員更加引人注意,一對雙生姊妹,兩個奇怪的老處女。她倆總是戴著十八世紀樣式的牧羊女的帽子,穿著已經褪色多年的衣服,手牽著手在城裡奔走,忙著作善事。她們姓蓋爾哈特,自稱是保爾·蓋爾哈特的直系後裔。也有人說,她們並不是這麼窮苦;然而她們過的日子卻苦不堪言,她們把一切能夠拿出來的東西都施捨給窮人。……「親愛的,」有時候布登勃洛克參議夫人實在看不過去她們這副寒酸相,不由自主地說,「上帝是看人心眼好壞的,這我明白,可是你們倆對自己的衣服也未免太不講究了,衣著整齊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呀……」然而她倆對待這位高貴的夫人卻正像寒微的人對待渴求靈魂得救的富人那樣,懷著寬恕、憐憫的想法,自覺精神已勝人一籌,當她倆帶著這種表情親吻她們的高貴的朋友的臉龐時,這位闊婦人仍然不忍拒絕她們。其實她們可以算得上是聰明人,在她們的乾癟醜陋有如鸚鵡般的小腦袋上生著一對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她倆總是半閉著眼皮,帶著一副博愛而睿智的奇異的目光觀察著世界……她們倆的心裡滿裝著奇怪的秘密的知識。她們知道,當我們最後的時晨來臨時,我們會受到那些先我們而去的人的高唱極樂世界的歌聲的迎接。她們說「主」這個字的時候,帶著最早的基督徒的脫口而出的堅信的語氣,彷彿上帝親口許諾給她們「再過一會兒,你們就會看見我」這句話。她們對內心的靈光,對預感,對精神感應都有一套奇妙的觀點……因為她們兩中的一個,名叫麗亞的,雖是個聾子,別人說什麼,她都能知識。
因為麗亞·蓋爾哈特是聾子,所以在「耶路撒冷晚會」上朗讀的總是她;她是太太們一致公認的念得最投入的人。她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拿出一本古舊的書來,這本書不成比例地長而窄,書前面印著一張銅版像,那是她一位臉龐渾圓的先祖。她把書用兩手捧起來,開始朗讀,為了使自己也能聽到一些,她故意使聲音顫抖著,一似風被封閉在煙囪裡似的:
假如撒旦願意把我吞噬……天啊!冬妮·格侖利希想。撒旦絕不會願意吞噬你啊!但是她什麼也沒有說,一門心思埋頭吃她的布丁,一面暗自思索,她是不是早晚也要變得跟這兩位蓋爾哈特太太同樣醜陋。
這些日子裡她的心情並不好。她覺得無聊,她討厭這些自從參議去世以後到她家走動得更勤的神父和牧師。而且,按照冬妮的看法,這些人在她家裡不但太拿權,拿的錢也太多了。後一點本來是托馬斯的事,可是托馬斯對這件事倒閉口不言,常常發牢騷的倒是他這位妹妹,抱怨說這些人長篇大套地禱告、無情的啃食他們的家。
她從心裡恨這些穿黑衣服的先生。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婦女,她現在的思想靈活多了。她知道生活是怎麼回事,她發覺自己不能相信這些人都是聖潔無瑕的人。「母親!」她說,「唉,天啊,我知道說鄰居的壞話不符合教義。可是有一件事我非說不可,而且您如果沒有從生活裡認清這一點,我是會覺得很奇怪的,我想提醒您的是,並不是每一個穿著長道袍滿嘴裡『主啊,主啊』的人都是沒有污點的人!」
托馬斯的妹妹這樣理直氣壯地提出了一條真理,可是沒人知道托馬斯對這件事的態度。至於克利斯蒂安,他卻什麼意見也沒有。他所作的事,只限於皺著鼻子認真觀察這些人,以後好在俱樂部裡或在家裡作模仿表演……不管怎麼說這些吃宗教飯的客人最令冬妮厭煩,這一點是事實。有一天竟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一個名叫姚納坦的傳教士……這個人在敘利亞和阿拉伯待過,生著兩隻慣會挑人毛病的大眼睛,彷彿兩個肉口袋模樣的下垂的腮幫子,……走到她的面前,陰鬱地一點不留情地逼迫她說,她這樣把前額上的發綹卷燙起來,不符合基督的真正謙卑精神。……哎,他是沒領教過冬妮·格侖利希口齒的尖酸刻薄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她在利用這段時間思考對策。果然她馬上想出來回答對方的話:
「牧師先生,我請求你關心關心自己的卷髮吧!」……她微微聳著肩膀,仰著頭而又拚命使下巴貼著胸膛,在一陣衣衫索聲中走到外邊去。……姚納坦牧師的頭頂正中的頭髮非常稀,不錯,差不多和一隻皮球一樣。
又有一次她獲得一個更大的勝利。這次是特利什克,從柏林來的「淚眼迷離」的特利什克。他所以有這個綽號,是因為每個星期日他傳道傳到一個適當的地方總要淌眼淚……且說這位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生著紅眼睛,白臉膛,馬似的牙床,他這八九天以來只做兩樁事:跟可憐的克羅蒂爾德比飯量和主持祈禱。在這一段日子裡他漸漸對冬妮傾心起來……不是關注她的靈魂,而是愛她的嬌美的上嘴唇,她的烏黑濃密的頭髮,她的美麗的眼睛和她的豐腴的身軀!這位上帝的侍僕雖然早已成家立業,子女成群,卻仍然不顧廉恥地通過僕人安東在二樓格侖利希太太的臥室裡撂下一封信,這封信是從《聖經》上摘錄的小句子和柔情奉承話的奇妙的混合品……她睡覺的時候發現了這封信,看過之後,馬上步履堅定地走到樓下參議夫人的臥室裡,她大大方方地在燭光的照耀下,給她的母親念了一遍這位救人靈魂的牧師給她寫的信,弄得眼淚汪汪的特利什克以後永遠也登不了這個門了。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冬妮說……「哼!他們都是這樣人!唉,老天,我從前是只笨鵝,是個傻瓜,媽媽,現在我可把什麼都看透了,他們大部分是無賴……一點也不假。格侖利希……!」
她聳著肩膀,眼睛望著空中喊出這個名字來,那聲音像一聲尖銳的號角,戰士們衝鋒前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