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塞梅耶先生大衣和帽子都已經脫掉,就像自家人一樣走進屋子來,在門旁邊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給她母親的一封信裡所描述的不差毫釐。他的軀幹比較短壯,胖瘦適中,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經磨得有些起亮的上衣,同一顏色的褲子,又緊又短。白背心上掛著一條細長的表鏈,三條夾鼻眼鏡橫七豎八地搭在上面。剪得齊齊整整的白鬢鬚和他那紅通通的臉膛是個尖銳的對照,除了下巴和嘴唇還露在外面外,別的幾乎都被遮住了。他的嘴小而靈活,樣子使人發笑,整個下牙床只剩下兩顆牙。當他把兩隻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褲袋裡,帶著一副紊亂、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裡的時候,向下搭拉的嘴唇緊緊地繃著。雖然當時屋內一絲風兒也沒有,他頭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軟發卻輕輕地拂動著。
最後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欠了欠身,讓下嘴唇搭拉下來,費了好大力氣從胸脯上的亂成一團的繩索中解開一條系眼鏡的帶子。接著他一下子把眼鏡夾在鼻子上,臉上顯出一副怪異的模樣,端詳著這一對夫妻,口裡唸唸叨叨地說:「啊哈。」
因為他過分喜歡用這個口頭語,所以這裡必須說明,他能以任何方式把它表達出來。比方說,他可以把頭一仰,把鼻子一皺,張大了嘴,搖擺著手,拖長了鼻音,像個中國小銅鑼兒似的把這個聲音哼出來……他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只是簡單隨便地,柔聲細氣把這個字說出來,而其結果也許更令人發噱,因為他的「啊」字總是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從今天這個表達方式來看,這應該是一個快樂的開頭,伴隨著這個聲音他把頭急遽地一擺,似乎他這時的心情非常之快樂……然而我們卻也不應被他的表面現象所迷惑,因為事實是,銀行家凱塞梅耶外表的快樂只是掩蓋內心險惡的假象。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聲不絕於口,夾鼻眼鏡戴上又摘下,嘴裡說個不停,胳膊搖來擺去,作出一千種滑稽可笑的樣子,那麼我們可以斷定,在他的心裡一定在思索著惡毒的念頭……格侖利希先生眨著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不信任的神色望著他。
「你今天這麼早?」他問……「是的,是早了點……」凱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隻皺癟的、通紅的小手在空中搖了搖,似乎是在說:別著急,這就有讓你吃驚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談!一分鐘也不能耽誤,我的親愛的!」他說話的樣子非常可笑,每個字他都要在嘴裡轉弄一周,才能讓大家聽到。「R」在他口裡滾轉,聽去就好像他的上顎塗了肥油似的。格侖利希先生眨巴著眼睛,愈發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凱塞梅耶先生,」冬妮說。「您坐下。您來得真好……我知道您是個正直的人,請您憑憑理。我剛和格侖利希抬了半天槓……請您說一說:三歲的小孩是不是應該請一位保姆?您說說!……」
可是這一切凱塞梅耶先生好像沒有聽到。他坐下來,一邊把他的小嘴盡量張得很大,皺著鼻樑,一邊用一根食指揉弄著他新剪的鬍子,發出一種令人不耐的沙沙聲。在那副眼鏡後面的雙眼,帶著無從描述的快樂神色打量著漂亮的早餐桌、銀麵包篋和紅酒瓶上的商標。
「凱塞梅耶先生,是這麼一回事,」冬妮接著說,「格侖利希說,我讓他傾家蕩產!」
彷彿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一樣,凱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後又望了望格侖利希先生……接著就縱聲大笑起來!「您使他傾家敗產?……」他喊道。「您……是讓他破產了嗎?……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這種事!……真是笑話!……今天上演了一出逗樂的喜劇!」接著他發出一連串不同色調的「啊哈」來。
格侖利希先生顯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無拘束地在椅子上挪動身體。一會兒使勁的揉搓著雙手,一會兒用手很快地梳攏一下自己的金黃色的鬢鬚……「凱塞梅耶!」他說。「您莊重一點。您是不是神經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我看您如果能喝上一杯,會很有幫助。要不要抽一支雪茄?您到底笑的是什麼?」
「我笑的是什麼……好,您給我一杯酒,給我一支雪茄……我為什麼笑您不知道嗎?您是覺得,您的夫人在敗您的家嗎?」
「她太追求奢華了,」格侖利希先生惱怒地說。
這一點冬妮並不想爭論。她平靜地向後仰靠著,雙手揣在懷裡,手擺在睡衣的天鵝絨帶子上,上嘴唇帶著些刁鑽的神情撅著,她說:「不錯……我是這樣。這件事很清楚。這是我從媽媽那兒學來的。喜歡奢華的風尚是克羅格家族的傳統。」
她本想以同樣平靜的語調宣佈,她性格的確輕佻、急躁、喜歡尋隙。對她來說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發展是根本不可能的,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宿命的冷靜去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區別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的思維形式已經漸漸形成一種固有的模式,認為無論是什麼癖性,好的也罷,歹的也罷,都是天生而來,世代相傳的,因之也都是可尊敬的,它們都有著充分的生存理由。
格侖利希先生已經吃完早飯,爐火的暖氣和雪茄的香氣交織在一起。
「您還有興趣嗎,凱塞梅耶?」主人問道……「您再吸一支吧。我再給您斟一杯葡萄酒……您準備和我談什麼?很緊急嗎?發生了什麼大事?……這裡是不是太熱了?……一會兒咱們一起坐車進城去……吸煙室比這裡涼爽一點兒……」但這一切,凱塞梅耶先生絲毫不領情,好像他要說:您說這些話一點也不頂事,親愛的!
最後大家站了起來,冬妮留在餐室裡照管著使女收拾餐具,她的丈夫和這位業務上的友人穿過小書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著左邊的鬍鬚尖,低著頭在前面走,凱塞梅耶先生緊緊跟在後面一同走進吸煙室。
十分鐘過去了。冬妮在客廳裡耽擱了一會,親手把原本已經很乾淨的胡桃木桌面擦拭得光澤閃閃。然後她慢慢地從餐廳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詳、端莊。布登勃洛克小姐作了格侖利希太太以後顯然一點也沒有減少過去的驕矜。她把身軀挺得筆直,下額微微向後收斂著一些,永遠帶著施捨的表情俯視一切。她的一隻手拿著一隻精巧的油漆的鑰匙篋,另一隻手輕巧地插在深紅色睡衣側面的口袋裡,而睡衣上鬆軟的大皺褶則有意讓它在身上來回擺動。然而從她嘴角上天真純潔的神情卻可以看出來,她的這一切端莊矜持只不過是她那無限童稚無邪的遊戲的一種表現而已。
她在小書房裡來回走了兩遍,細心地用小水壺把所有的綠色植物都澆了個遍。她非常喜愛她的棕櫚,因為這些棕櫚樹長得枝茂葉盛,更使屋子裡平添了許多華貴氣象。她小心的侍弄著這些綠色植物,先是撫摸了一下粗莖上滋生出的一支新芽,又輕輕地摩挲了一會那些龐大綺麗的葉面,用剪刀從這裡那裡剪去一兩個枯黃的尖兒……突然她的注意力被吸煙室裡的談話吸引過去。談話幾分鐘以來已經變得非常熱烈,這時聲音忽然提得這麼高,以致在小書房裡的每個字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雖然當時門關得很緊,窗簾也很厚。
「我請您小聲點!看在老天爺面上,您別發這麼大的火,」聽得出這是格侖利希先生的喊聲,他那柔細的嗓子生來就不適合與人爭吵,聽去彷彿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補加了一句,彷彿在討好對方。
「好,非常感謝,請您給我一支,」那位銀行家說,接著出現了片刻沉默,凱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點煙。一會兒聽見他說:「簡短地說,您是否同意我的建議?不是這樣就是那樣。」
「凱塞梅耶,請您再把期限放寬一點吧!」
「啊哈?哼……這絕對不成,我早就對您說過了……」
「為什麼不呢?您為什麼忽然這樣心血來潮了?看在老天爺面上,請您講一講情理吧!您就不能再多等一陣嗎?」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親愛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時也不成了……只有一條出路,就是求……」
「不要提名字,凱塞梅耶!」
「不提名字……好。要是您那位……能夠幫助……」
「不要深說了……!老天爺,您別作蠢事,好不好?」
「好,就不深說吧!如果那家聲名卓著的公司肯幫您一把,求求那家與您的信譽與之息息相關的公司,您覺得怎麼樣呢?親愛的,這次布來梅破產他們損失了多少?五萬?七萬?十萬?難道比十萬還多?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他們也受到了很大損失……這是人們心理的問題。昨天……好,就不提名字!昨天……這家有名的公司還是根深蒂固,還保護著您不受擠兌,雖然他們不知道由於他們的原由給您帶來的實惠……今天它自己卻資金枯竭,因之,格侖利希先生的資金就更是枯竭而又枯竭……我說清楚了吧?您難道沒有覺察出來嗎?這次動盪來臨之前您不是第一個感覺到的嗎?
人們怎樣對待您?用什麼眼色看望您?博克和古德斯蒂克爾還是那麼慇勤客氣、那麼信任人嗎?給您貸款的銀行又是怎麼對待您的呢?」
「請您把期限放寬一些吧!」
「啊哈!您是在睜著眼睛說胡話嗎?我知道,他們昨天就打了您一悶棍。這一下子打得不輕啊!很有刺激作用……您看見了!……您不要難為情。您願意瞞著我,說他們跟從前一樣鎮靜可靠也好,您樂意這樣做……喏-哼,親愛的!您給參議寫信吧。我等一個星期。」
「分期付款,凱塞梅耶!」
「分期付款,見您的鬼!如果您有償還能力的話,我才會同意分期償還!難道我需要試驗一下您的支付能力?您的支付能力我可是比手掌看得還清楚。啊哈……分期付款,真是滑稽之至……」
「請您把聲音壓低一點,凱塞梅耶!您不要老是這麼怪聲怪氣地大笑吧!好吧,我承認我目前的處境很困難,可是我手頭還有幾筆買賣……一切可能好轉。您聽我說,我再說一句,如果您肯寬限的話,我給您兩分利息……」
「不在這裡,不在這裡……太笑話了,親愛的!喏-咳,我是主張貨買及時的!您答應給我八厘利息,我寬限了一次。您答應一分二、一分六,我又都寬了一次期限。您現在可以答應給我四分,可是我卻不敢同您做這筆交易了,親愛的!自從衛斯特法爾兄弟在不來梅摔了個嘴啃地以後,無論誰都不想同他們維持關係,先把自己的腳跟站穩……剛才已經交代過,我是主張貨買及時的。只要約翰·布登勃洛克一天穩固可靠,我就收留你的簽字一天……同時我還可以把你拖欠的利息歸到本金裡面,可以提高利率!但我們商人做交易的原則是,必須這件東西能增值或者至少穩固……如果這件東西開始貶值,那麼他就把它出手……簡單地說,我要我的本金。」
「凱塞梅耶,您臉皮真厚!」
「啊-啊哈,臉皮厚,真是滑稽!……我理解您的處境。說什麼您也要求一求您的岳父!信貸銀行正處在驚濤駭浪裡,再說您也應該看看自己身上的毛病……」
「不,凱塞梅耶……我向您賭咒,您靜靜地聽我說!……好,我沒有必要跟您隱瞞什麼,我開誠佈公地跟您說,我的處境確實很嚴重。您和信貸銀行不是唯一的兩處……好幾處要求我把票據兌現……好像大家都約好了似的……」
「您認為這奇怪嗎?在這種情況下……這是一場大清洗……」
「不,凱塞梅耶,您聽我說!……您好不好再抽一支雪茄……」
「我手裡這支還沒抽完一半呢!您還是跟我說正事吧!您還是還債吧……」
「凱塞梅耶,如果我現在跌倒了,我會一無所有……您是我的朋友,您常在我桌上吃飯……」
「您不是也老在我家吃飯嗎,親愛的?」
「不錯,不錯……可是您現在別拒絕我這筆貸款吧,凱塞梅耶……!」
「貸款?您還要貸款嗎?您是不是還在夢裡?您還要借一筆新的……?」
「不錯,凱塞梅耶,我向您發誓,對您來說,這是很小的一筆……微不足道!……我只是要支付幾筆分期清償的賬,幾筆零星欠款,也有幾筆到期的賬,這樣我就能建立起信譽,爭取時間……我向您發誓,這對您來說是筆好生意!我剛才已經說了,我手頭還有幾筆生意……現在的危機很快就會過去……您知道,我是個很活躍,也很機警的人……」
「不錯,我知道您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的親愛的!您可以不可以對我講講,……您的機警對您目前的處境來說,一點作用也沒有……也許在這廣闊的世界上還有一家銀行肯把一枚銀幣放在您的桌上?或者還有一位老岳父?……哎,沒有啦……您的興隆時代已經過去了!您跌倒了!鄙人不勝敬佩!喏-咳,對您表示心悅誠服……」
「見鬼,您說話輕一點不好麼?」
「您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商人!又活躍,又機警……不錯,但是吃虧的永遠是您自己。您不懂什麼叫規矩老實,可是您從來沒有從這裡得過什麼好處。您和人家耍手腕,詐弄到手一大筆資本,結果卻落得付我一分六而不是一分二的利息。良心對您不起任何作用,卻一絲便宜也佔不著。您的良心不如屠戶家養的狗,可是歸根到底您還是個倒霉鬼,是個傻瓜,是個蠢笨的窮光蛋。這種人世上並不少見,真是滑稽之至!……您還顧忌什麼,不向那個人公開求救呢?是因為您覺得良心有愧嗎?是因為四年前您做了些手腳,那件事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地方嗎?如果這件事傳揚出去……」
「好,凱塞梅耶,我寫信。但是如果他拒絕了呢?如果他見死不救呢?……」
「噢……啊哈!那時您就只好宣佈破產了,演一出小小的破產的喜劇,我的親愛的!我並不心痛,一點也不心痛!我的損失並不大,您東拼西湊給我弄來的那些利錢,差不多已抵補上我的損失了……反正等以後在你的破產財團裡我也會猛著先鞭的!親愛的,您是知道我的為人的,我吃不了虧的。我瞭解您這裡的情況,可尊貴的先生!我的衣袋裡早已提前裝好財產清單……啊哈!我會好好照看,任何一件東西都不會漏掉……」
「凱塞梅耶,您常在我桌上吃飯……」
「您就別再和我扯淡了!……過一個禮拜我來聽回信。我現在要走進城去,少許運動對我非常有好處。再見,我的親愛的!這個愉快的早晨對您來說,好像……」
凱塞梅耶好像正動身往外走;是的,他已經走了。聽得見他那奇特拖拉的腳步在走廊上擦擦地響不用看也知道,他怎麼在空中搖擺著胳膊……等格侖利希先生走進小書房的時候,冬妮站在那裡,手裡拿著銅噴壺,目光呆滯地看著他。
「你站著做什麼……你看什麼……,」他說,露了露牙。兩隻胳臂在空中欲動又止地擺了擺,身體前後搖動著。他的赤紅臉膛從來不會完全蒼白。這次也是一樣,只是出現了紅白相間的斑點,就好像得了猩紅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