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參議說,這時他正走到桌子前邊端起別人給他盛的一盤湯。「你哪裡不舒服?你的臉色很難看。」
現在吃飯的人已經不多了。除了兩位老人以外,每天桌子上只有永格曼小姐,十歲的小克拉拉和那削瘦、謙卑、一聲不吭地悶頭吃飯的克羅蒂爾德。參議向四周看了看……每個人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發生了什麼事呢?他自己也正憂心忡忡,焦灼非常,交易所被施萊斯威-霍爾斯台因這件紛亂的事件弄得動盪不安……可現在又發生了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事情。過了一會兒,等安東到外面去端菜以後,參議才聽說家裡發生了什麼事。特林娜,女廚子特林娜,一個原本忠厚老實的女孩子,這次卻突然間公開叛逆起來了。一家肉店的夥計在最近一段時期同她建立起一種精神上的聯盟,這件事使參議夫人非常煩惱。而這個永遠帶著血腥氣味的傢伙一定已經影響了她的政治見解,她現在已經同以前判若兩人。參議夫人只是因為她把調味汁作壞了責備了她兩句,她就把兩條赤裸著的胳臂往腰上一插,說出下面的話來:「用不了多久,這世界就會變樣,您等著瞧吧!那時候我要一身綾羅地坐在沙發上,讓您來伺候我了……」自然,她馬上就被辭退了。
參議搖了搖頭。最近一段日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各種各樣令人憂慮的現象頻繁出現。當然了,那些比較上了年紀的搬運夫和堆棧工人仍然非常恭順,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可是在年輕的工人中間,對現實的不滿已經表現得很清楚了,這種叛逆的新精神已經盤據在他們頭腦中……春季裡,街頭上鬧了一次亂子,雖然當時一部適合新時代要求的新憲法已經起草好了。儘管這部憲法不久以後受到萊勃瑞西特·克羅格和另外幾個保守的老紳士們的反對,卻依然發生效力了。這以後選出了人民代表,召集了市民代表會。但是局勢仍然沒有平靜下來。到處一片混亂。市民們為了憲法和選舉法修改的事,彼此爭論得互不相讓。「要按等級制的原則選舉!」一部分人說;約翰·布登勃洛克也是持這種主張的人。「要普遍的選舉權!」另外一些人說;亨利希·哈根施特羅姆是提出這種口號的一個人。又有第三部分人說:「按等級制進行普選!」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說什麼。此外,各種各樣的思想都有,比如有人喊什麼取消市民和居民的界限啦,擴大市民權的範圍,使任何信仰的人都成為合法公民啦,……非常混亂。布登勃洛克家的特林娜腦子裡鑽進來坐沙發穿綾羅的思想是不足為奇的!唉,以後還要糟呢。從一般情勢來看,事態將會發展得很危險。
這是一八四八年十月初旬的一天,碧藍的天空上悠悠地飄著幾片浮雲,被陽光照成銀白色。這時候的太陽已經不那麼強烈了,在風景廳的壁爐裡,木柴在那高大閃亮的欄杆後面已經辟辟啪啪地燃起來了。
小克拉拉正坐在窗前縫紉桌邊縫一件什麼東西,他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和一對冷峻的眼睛。
克羅蒂爾達坐在參議夫人身旁一張沙發上,手裡作的也是一樣的活計。雖然克羅蒂爾達·布登勃洛克才二十一歲,但她狹長的面孔已經看得出皺紋了,儘管她比冬妮大不了幾歲。她那生下來就灰暗無光的頭髮決稱不起是金黃色,她把頭髮梳得光溜溜的,更使得她的面貌近似一個老處女了。可是她自己對目前的處境倒是滿不在乎,不想改變自己的處境。也許她需要的就是趕快蒼老,趕快跳出牽腸掛肚的煩惱圈子而已。因為她沒有分文的財產,她知道在這廣大的世界上是不會有人娶她的。
她對自己的將來不抱有任何幻想。她將來只有靠她有財勢的叔父從救濟名門出身的貧女的慈善機關裡弄出一筆錢,靠吃利息過活而已。
有兩封寄自遠方的信正擺在參議夫人的面前。冬妮的是報告小伊瑞卡平安健壯的信,克利斯蒂安則熱心地報告他在倫敦的生活和活動,而對於他在李查德遜先生那裡工作的事則是一語代過……參議夫人年紀雖然才將近四旬半,卻遇到和每一個金髮白膚的女人同樣的命運,早衰得很厲害。雖然用盡一切化妝品,但也掩蓋不住原本非常細嫩的皮膚上近年出現的皺紋,而且若不是從巴黎弄來一張染色的藥方(真要感謝老天爺!),如果不是這張處方發揮作用,她的頭髮也會毫不容情的灰白起來。參議夫人打定主意不使自己成為一個白髮蓬蓬的老人。她決定如果什麼時候這張處方失去作用,她就要戴上一副和她年輕時一樣顏色的假髮……在她那梳得仍然非常講究的頭髮頂上綴著一條白絛子邊的絲帶,那是老年人要開始戴女帽的一個暗示。她身上穿的絲袍子肥大寬鬆,鍾形的袖口滾著柔軟的紗邊。像往常一樣,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副金手鐲,不時發出輕脆的敲擊聲。……此時牆壁上的掛鐘發出三下沉悶的鐘聲。
忽然間從街上傳來叫囂呼喊聲,彷彿人們正在狂呼亂叫,吹口哨,腳步雜沓,喧嘩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媽媽,這是什麼呀?」克拉拉看著窗外的一個小反光鏡問道,「他們因為什麼事這麼高興?」
「天哪!」參議夫人喊道,她把信一扔,慌慌張張地跳起來跪到窗戶前邊。「我的上帝,他們真的開始革命了……這就是那些人……」
其實這恐怖的氣氛已經整整一天籠罩在這座城市上了。早晨布來登街本狄恩布店的玻璃窗被人扔石頭打得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本狄恩先生的玻璃窗跟崇高的政治能有什麼關係。
「安東!」參議夫人聲音顫抖著向飯廳喊過去,安東正在那裡擺弄銀器……「安東,你下來!
把所有門窗都關上!他們就要來了……」
「好吧,參議夫人!」安東說。「我想我這身打扮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我是個給主人幹活的……要是他們看見我的號衣……」
「他們都是些暴徒,」克羅蒂爾達拉長了聲音淒淒慘慘地說,一直沒有停歇手裡的活計。正在這個時候參議穿過圓柱大廳走進玻璃門來,一副出門的打扮。
「你要出去嗎,讓?」參議的妻子驚惶地問道。
「親愛的,我一定要去開代表會……」
「但是你沒見那些人……」
「唉,貝西,沒有那麼嚴重……我們的生命應該掌握在上帝的手裡。他們已經走過咱們的房子了。我從後門出去……」
「讓,如果你愛我的話……你要去冒生命的危險嗎?你想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擔驚受怕嗎?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
「親愛的,我求求你,你不要這麼過於驚慌吧!他們只不過要找一塊空地,發洩心中的不滿……也許國家再損失幾塊玻璃;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要到哪兒去,讓?」
「去開代表會……我現在去就已經晚了,買賣的事把我耽擱住了。要是不去代表會,就會被人認為是膽小怕事。你想你的父親會不去嗎?他雖然年紀那麼大了……」
「好吧,可是你千萬要小心,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我求求你,千萬大意不得!照看著我父親一點兒!要是他遇見什麼事……」
「你放心吧,親愛的……」
「你什麼時候回來?」參議的妻子從後面向他喊……「啊,四五點鐘吧……不一定。要討論的事很嚴重,我說不準時刻……」
「唉,我害怕,我真是害怕!」參議的妻子嘴裡嘮叨著,一面心神不定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