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孩子,你上哪去?」他站住了腳步,把手向他的兒子伸過來,那略微嫌短但形狀纖美的布登勃洛克特有的白白的手。他那矍鑠的身形在深紅色的窗簾前面模糊不清的顯現出來,搖曳的燭光使他的影子也跟著動盪不定,只有他的塗粉的假髮和縐花的胸巾閃著白光。
「你不累嗎?我在這兒走一走,聽著颳風的聲音……天氣太壞了!克羅特船長現在正在旅途中……」
「父親,你放心吧。有上帝幫助,一切都會平安的!」
「我不能依靠上帝的幫助,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錯,你可以……」
參議看到父親的情緒這樣高,心中的愁悶不禁消減了許多。
「直截了當跟您說吧,」他說,「我來不只是為了向您道晚安,爸爸,我還要……我請您不要生氣,可以嗎?這封信今天下午就來了,在這樣一個快樂的晚上……我一直不敢拿出來惹您心煩……」
「高特霍爾德先生,就是在這個!」老人拿起這封火漆固封的淡藍色的信封時,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約翰·布登勃洛克老先生親啟……我這個兒子可真是一位謹慎小心的人,讓!他最近寄來的第二封信,我並沒有回信吧?看,他第三封信又來了……」他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抽出那薄薄的信紙,他的面孔逐漸由紅撲撲變得陰沉起來。他把身子斜側著,好讓燭光照在信紙上,用手背猛的拍擊了一下那信紙。連這字體也表現出一派叛逆不孝的樣子,在他看來;布登勃洛克一家,別人寫的字都是筆跡秀麗,稍微向一面傾斜,只有這張紙上的字體卻高大挺直,筆劃粗重,很多字下面還倉促地劃著彎彎的槓子。
參議退到牆邊擺著椅子的地方,但是並沒有坐下來,因為父親一直在站著。他只是恐懼地一把抓住了一隻椅子的高椅背,安靜地注視著他父親。老人歪著頭,皺著眉,嘴唇一翕一張地很快地念著信:
父親!
我曾又寫給您一封情詞迫切的信,還是關於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可是您並沒有答付我;我本以為憑著您的正義感,您會體會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種憤慨心情的,事實證明是我錯了。我到目前為止,只收到我寫給您的第一封信的覆信(我並不想談那是怎樣的一封覆信)。我坦白地向您說,您的固執的態度加深了我們父子之間的鴻溝,您正在犯罪,有一天在上帝的審判前您一定無法逃脫這種責任。自從我聽從了我自己心靈的驅使,但是這樣做卻違背了您的意旨,和我現在的妻子結了婚並接受了一個買賣,因而傷了您那無可復加的尊嚴以後,您就這樣殘酷無情地把我拒諸千里以外;您這樣做,不論從天理和人情兩方面講都說不過去。要是您以為您對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會默然引退,那我會告訴您打錯了主意。……您在孟街購買的新居價值十萬馬克,此外您那位繼配夫人生的兒子兼您的公司的股東……約翰,目前作為房客也住在您家裡。您過世之後,他是公司和房產的唯一繼承人。您既然已經和我的那位住在法蘭克福的異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談妥了條件,我不能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對於您的長子……我,卻這樣大發雷霆(這是與基督教精神相違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點也不肯把我對於這所房屋產權的補償費給我。我結婚安家的時候您曾給過我十萬馬克,並許諾以後給我同樣數目的遺產,當時我並沒有爭執,因為那時候我對您具體的財產情況並沒有充分的瞭解。現在我認為在理論根據上我並沒有喪失掉繼承權,這一點我看得很清楚。
所以在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五馬克,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房價。是什麼惡勢力使我一直到現在不得不受這種不合理的待遇,我並不想妄加臆測;但是我本著一個基督徒和一個商人的正直的良心,我將會對這種惡勢力提出抗議。最後讓我再向您說一次,要是您仍然猶豫不決,不肯重視我正當合法的要求,那麼我將無法再尊重您作為我的父親,無法再尊重您作為一個誠實的商人、一個基督徒。
高特霍爾德·布登勃洛克「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興趣再念一遍這種胡說八道了……給你!」約翰·布登勃洛克氣惱地將信向他的兒子一丟。
當信紙飄飄擺擺地飛落到參議膝前的時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憂鬱、驚惶的眼光一直追隨著父親的動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戶前的一隻熄燭器,怒髮衝冠地順著餐桌向對面一個角落的枝形燭台架走去。
「夠了,我說。不說這個了,上床去吧!到此為止!走吧!」蠟燭一個接著一個地熄滅了,熄燭器的長桿子上繫著一個小銅帽,用它往蠟燭上一扣,燭火馬上熄滅。等老人轉身朝他兒子這邊走來的時候,燭台上只剩下兩支蠟燭還在燃燒。昏暗的房間中兒子的身影幾乎看不出來了。
「喂,你站在那兒做什麼?你總應該說幾句話吧!怎麼不說話呢!」
父親,「我說什麼呢?……我一點主意也沒有。」
「你總是沒有主意!」約翰·布登勃洛克語調有些惱怒地說,雖然他自己也明白,他這句斷語是不盡符合事實的,在決定取捨的關鍵時刻,他的兒子兼伙友常常會想出更高明的主意,這一點他自己是望塵莫及的。
「這句話太難以容忍了!」參議接著說,「您難道不能瞭解,這句話使我有多痛心嗎,父親?
他竟責備我們違反了基督徒的精神!」「他這封一派胡言亂語的信把你嚇壞了嗎……啊!?」約翰·布登勃洛克拖著熄燭器的長桿子怒氣沖沖地走過來。「違反基督徒精神!真有意思,這位愛財如命的虔誠教徒!哼!我真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是怎麼想的?不僅一腦子基督教的狂熱幻想……還有……理想主義!別認為我們老年人都是沒有心肝的犬儒之徒……你們腦子裡是不是還有什麼七月王朝啊?什麼講求實際的精神啊……他居然還把我看作是個商人!寧願把老父親侮辱一通也不想放棄幾千泰勒!……好吧,作為一個商人,我明白什麼是沒用的開支!」他用巴黎人喉音厲聲地重複了一句。「我不會俯首聽命的聽從我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兒子,就為了他能恭順一點……」
「我無法回答您,親愛的父親。我可不願意讓他把話說中了,真讓我成了那個『惡勢力』!作為一個當事人,這件事也與我利益攸關,正因為如此我不勸您堅持您的主張,我也是一個忠誠的基督徒,從這一點上來說我也不次於高特霍爾德,可是……」
「一點不錯,讓,你這個『可是』說得絲毫不差!事實的真象你是知道的。當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熱的時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後他不管我堅決反對,還是和這個門戶不稱的女人成了親,那時我就寫信告訴他:『我最親愛的兒子,你跟你的小鋪子結婚了,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我不會完全剝奪了你的繼承權,為了不弄得滿城風雨,可是我們的情義從此就算一刀兩斷了。我現在給你十萬馬克作為結婚費,在我的遺囑裡我還要給你十萬馬克,這是你能得到的全部了,此外你再多一個銅子兒也拿不到了。』他當時並沒有表示反對。如果我們現在業務更發達一些,這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如果從你們的財產中拿出一部分來購置一所房子,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財產,是和他毫無關係的……」
「可是您要瞭解我現在這種左右為難的處境!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想勸您……可是……」參議靠在椅子上輕輕地歎了口氣。老人拉著熄燭器的長桿子往那搖曳不定的朦朧黑影裡凝視著,他想看清兒子臉上的表情。一支蠟燭燒盡了,同時自己也熄滅了,只剩下一支在那邊閃爍地搖曳著。彷彿是在壁毯上每隔一會就浮現出一個帶著安靜笑容的高大人形,轉瞬又復消失不見。
「父親,我覺得和高特霍爾德的這種關係實在讓人抑鬱氣餒!」參議輕輕地說道。
「讓,不要感傷吧!什麼使人抑鬱氣餒呢?」
「父親,……我們今天歡快地在這兒聚會,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度過了這一天,我們都很驕傲,很幸福,認為我們作了一些事情,有了一些業績……我們的公司,我們的家庭都有了一定的聲名地位,在這個社會上,得到人們普遍的承認和尊重……可是,父親,和我哥哥,和您的大兒子結下的這種仇恨……在我們靠著上帝慈悲辛苦地建築起來的這座大廈上,產生這樣的裂縫是不應該的……家庭必須是和睦的,是團結一致的,父親,否則災禍就會降臨了……」
「你這都是瞎說八道!讓!固執的年輕人……」
兩人都不再出聲了;最後一支蠟燭越燃越暗。
「讓,你在作什麼?」約翰·布登勃洛克問,「我完全看不見你了。」
「我正在計算,」參議簡短地回答。燭光跳動了一下,瞧見他挺直了身軀,目光冷冷地、聚精會神地盯住那跳動的燭光,這種表情在今天整個一晚上從來也沒有在他的眼裡出現過。……「假如您拿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五馬克給高特霍爾德,此外再拿一萬五千馬克給法蘭克福的人,加在一起就是四萬八千三百三十五馬克,假如您只給法蘭克福的人二萬五千馬克不給高特霍爾得,這樣就等於替公司贏得三萬三千三百三十五馬克的利潤。這只是帳面上的現象,其實還不僅只是這一點。假如您破例給了高特霍爾德他的一部分房屋財產的賠償費,那就等於跟他的金錢關係還沒有了結清楚,他在您死後就有權要求跟我和妹妹要一樣多的遺產,這樣就等於使公司損失幾十萬馬克。這樣大的損失是公司本身和作為未來唯一業主的我擔承不起的……不能這樣,爸爸!」他用力地一揮手,表示下了決心,身子挺得更直一些。所以,我勸您不要對他讓步!」
就這樣!就這樣吧!別說了!上床去吧!讓我們明天早飯再見!」
最後一支蠟燭在銅帽下邊熄滅了。兩個人走過了漆黑的圓柱大廳,走到外邊上樓的地方,彼此握手道別。
「晚安,讓……有勇氣嗎,對於你來說,這些小煩惱算不了什麼……」
老人摸索著欄杆回到下邊的中二樓房間裡去,參議也順著梯樓走上自己的臥室。於是這座宏大的重門深鎖的老房子完全隱沒在黑暗和寂靜裡了。希望也好,驕傲也好,憂慮也好,一切都休憩了,只有外面寂靜的街頭上細雨還淅淅瀝瀝不停地下著,秋風從房頂屋角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