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紳士和小紳士
好幾年之前,西耶特蘭省有個教區裡有一位小學女教師,她為人貞靜賢淑、溫順善良,長得嬌小玲瓏,楚楚可人。她既善於為人師表,又很嚴格要求遵守秩序。孩子們都很喜歡她。凡是這個女教師教的功課,他們沒有念熟的話就會不好意思去上學。學生的父母對她十分滿意。惟一不能明白她有多少長處的人只有她自己,她總是自慚形穢,總是以為別人都比自己更聰明、更能幹,因而她常常為自己無法像別人一樣聰明能幹而黯然神傷。
那位女教師教了好幾年,教區的學校管理委員會建議她到奈斯手工藝學校去學習一段時間,這樣她在以後的教學中不但能夠教學生用腦子想,而且還可以用手來做了。沒有人能夠想得出來,在她得知此事後,心情是多麼害怕。奈斯莊園離她的學校很近。她從那個美麗和氣派的莊園旁邊來回走過好多次,親耳聽到過大家對在那座古老的大莊園裡舉辦的手工藝講座有許多讚揚。全國各地都有男女教師到那裡去學習做手工,甚至外國也有人到那裡去學習。她事先就可以想像得出,她在那座學校裡見到那麼多出類拔萃的人物,自己的心一定會緊張得難以自制。她覺得,去上那樣一個學校,擔子實在太沉重,她一定勝任不了。
但是她又不願意拒絕教區學校管理委員會的建議,因此就報名申請入學。她被那個學校錄取為學生,六月一個清朗的傍晚,也就是夏季班開學的前一天,她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在一個小背囊裡,然後就動身到奈斯去。一路上,她曾經有好幾次停下腳步想打消原來的念頭,儘管她不想走到學校,但是她最後還是走到了學校門口。
奈斯莊園熱鬧非凡,各地來的學員在這裡被引領到莊園裡權當臨時宿舍的各個別墅和平房。大家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境都覺得很不習慣。但是那位女教師就像平日一樣,總覺得別人都不像自己那樣拘束和笨拙。她由於過分緊張和恐懼,看起東西來眼也花了,聽起話來耳朵也重聽了。她碰到的事情也真是夠不稱心的,叫她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被分配到一座漂亮別墅的一間房間裡去住,同一房間裡還要有幾個跟她素昧平生的年輕姑娘和她一起同住,她還不得不和七十個陌生人在一起吃晚飯。在飯桌上,她的一邊坐著一個皮膚發黃的矮個子先生,大概是日本人;另一邊坐著瑞典北部約克莫克來的一位男教員。一張張長桌子周圍從一開始起就談笑風生,大家一見如故,彼此介紹結成朋友,只有她一個人正襟危坐,一聲都不敢吭。
第二天早晨學習開始了,這裡同普通學校沒有什麼兩樣,上課之前先唱讚美歌和念晨禱。然後由主持課程的校長講述了手工藝的概況並對應該怎樣上手工課作了幾項簡短的規定。她還沒有真正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帶領到一台刨床前面。她一隻手拿起一塊木頭,另一隻手拿起刀子。一個上了年紀的手工藝課老師在一旁給她講解,應該怎樣才能夠切削出一根可以用來支撐花卉的木桿。
女老師過去從來沒有親手做過那樣的手工活計。她的雙手僵直麻木,不聽使喚。她的頭腦裡一片模糊,一點也沒有聽懂應該怎麼做。待到老師一走開,她就把刀子和木頭放到刨床上,雙眼怔呆呆地愣在那兒。
房間的四周都是刨床,她看到所有人都生龍活虎地在那兒刨呀、削呀,幹得十分起勁。有幾個對手工藝懂點門道的學員走過來想幫幫她。可是她根本對那些要領一竅不通。她站在那兒,腦子裡不斷在想,四周的人諒必都看出來她是多麼的愚蠢笨拙。她心裡難受得不得了,渾身如同癱了一樣。
幹了一會兒就是吃早飯。早飯過後繼續上課。校長詳詳細細地講了一堂課。然後上體操課,接著又是手工課。午休時間,他們都到那個寬敞而舒適的大客廳去吃午飯和喝咖啡。下午又是手工課和學唱歌,最後是在室外做遊戲。女教師整天都在一刻不停地活動,都和別人在一起,然而卻仍然覺得手足無措,不知道幹什麼才好。
事隔很久以後,她回想起在奈斯莊園最初一兩天的光景,她自己都覺得好笑。那時候她渾渾噩噩,一天都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連走起路都彷彿在騰雲駕霧一般沒有個著落。她放眼望出去,周圍什麼東西都是模模糊糊,迷茫一片。她簡直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點弄不明白周圍發生的事情。她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度過了兩天,直到第二天晚上,她才豁然開朗起來。
那天晚飯過後,有一位曾經多次到奈斯莊園來講學的平民高中的老教師對幾個新學員講起了這座手工藝學校興辦的經過。她那時正好坐得離他很近,自然也就洗耳聆聽了。
那位老教師講道,奈斯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莊園,不過也僅僅是一座很漂亮的大莊園而已,現在的莊園主人,那位老紳士,搬到這裡來住之後莊園才有了改觀。他是一個腰纏萬貫的大富翁,在搬來定居的最初幾年裡,他把莊園的主樓修茸一新,把花園整修得花木扶疏。他還慷慨解囊,資助手下僱用的長工興修起了不少住房。
可是他的太太不幸染病棄世,他因為沒有子女在膝下承歡,孤身一人居住在偌大的莊園裡,時常覺得老景淒涼,因而落落寡歡。他有一個年輕的外甥,很受他的賞識和器重,因此他就說服那個外甥搬到奈斯莊園來和他共住。
那位老紳士起初的打算不外乎要那個年輕紳士來替他料理照看一下莊園。然而,年輕紳士為了經營好莊園,便在長工住的棚屋一帶來回走動。他看到窮苦人家的棚屋裡的生活情況之後,竟然異想天開地產生了一個念頭。他注意到,在大多數莊園裡,到了冬天,男人或者小孩都是無所事事地度過漫長的夜晚的,甚至婦女也是如此,沒有人做什麼手工活計。在從前,人們必須胼手胝足地縫製衣服和製作日常生活用具。然而如今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得到,所以他們就把手工藝活計撂開了,再也沒有什麼人費那勁頭了。可是那個年輕紳士似乎覺察到,農舍之中不再圍聚在一起做手工活計,那麼一家人的家庭樂趣就減色不少,生活富裕也不免大打折扣。
有一回,他碰上一家人在耕耘之餘,父親勤於木工活計,做桌椅板凳,母親紡織縫紉。不難看出這戶人家的光景要比別人家富裕一些,而且也幸福得多。
他向舅舅講起了這件事情。那位老紳士深為嘉許這一想法,而且以為人們在冬季農閒時間從事手工勞作,必定是莫大的樂趣。但是要讓他們有些一技之能,不消說得必須從童年時代就把雙手訓練得操作嫻熟,靈巧自如。兩位紳士商量下來,覺得他們不妨興辦一個手工藝學校,這乃是對鄉里桑梓最大的造福。他們希望能夠教會雇工的孩子們從小就能用木頭做出一些簡單的用具來。他們深信不疑,要是從小就能夠熟練地用刀子切削,那麼長大以後就不難使用鐵匠的鐵錘和鞋匠的鎯頭了。而從小沒有學會用雙手來做手工活計,那麼也許他長大之後終身都很難明白過來,他那一雙靈巧的手是比任何東西都有價值的工具。
於是,他們就開始在奈斯莊園教孩子們做手工,他們過了不久就發現,這對小孩來說確實大有好處,使孩子們長進不少。他們便進而希望瑞典全國所有的孩子都能夠受到類似的教育。
可是這一奢望如何付諸實現呢?瑞典全國有數以幾十萬計的兒童。總不能把他們統統集中到奈斯莊園來給他們上手工勞作課吧。這是匪夷所思的空想。
那位年輕紳士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想想看,倘若不是為孩子們,而是為他們的教師興辦一所手工藝學校,那該有多好!想想看,要是全國各地的教師都到奈斯莊園來學會手工勞作,然後他們再把手工知識傳授給他們學校裡的所有學生,那該有多好!用這種辦法,瑞典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把他們的雙手訓練得和他們的頭腦一樣靈活精巧。
他們深深地沉湎於這一想法之中,決計不讓它成為泡影,於是他們想方設法來把它付諸實施。
這兩位紳士齊心合力地動手做這工作。那位老紳士負責佈置手工勞作車間、集會場所和體操館,還負責所有到學校來的學員的伙食和住宿。年輕紳士擔任學校的校長,負責安排教學事務,監督工作的進展和舉行講課。而更主要的是,他經常同前來學習的學員吃住生活在一起,瞭解他們每個人的情況,成為他們最親熱、最貼心的朋友。
他們從一開始就收到了踴躍的報名,每年舉辦四期培訓班,而報名的人數總是遠遠超過學校的接待能力。那座學校不久之後聞名遐邇,世界各國的男女教師也不憚遠道而來,到奈斯莊園學習怎樣進行手工勞作課的教學。瑞典沒有任何地方像奈斯莊園那樣在國外也享有盛名。沒有一個瑞典人像奈斯手工藝學校的校長那樣在世界各地有那麼多朋友。
那位女教師坐在那裡凝神細聽,愈聽愈覺得四周明亮起來。她早先並不明白為什麼手工藝學校會設立在奈斯莊園,她早先也沒有想到這座學校竟是由兩個全心要造福鄉里父老的人所創建的,他們根本不考慮這樣做是沒有報酬的,甘願為了使桑梓父老生活得更幸福、更美好而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當她想到蘊藉在這一切之中的偉大的慷慨、慈悲和人類博愛時,她感動得至深至切,幾乎忍不住哭了出來。這樣的善舉她過去是聞所未聞的。
第二天,她就懷著另外一種心情去對待自己的工作。既然這一切都是仁慈的善舉,她就應該比以前更加珍惜它。她忘卻了自己,一心只想著手工藝和要通過手工藝去達到的崇高目標。自從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妄自菲薄,而在各方面都十分出色,什麼都一學就會。
現在,她的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也終於從迷濛恍惚中解脫出來,她這才真正注意到那無處不在的偉大的仁慈心腸。她看出來了,整個課程安排都充滿了愛,對他們這些學員照料得無微不至。參加學習的學員所學到的遠遠超過了手工勞作的教育方法。校長為他們舉辦了教育學講座,他們還上體操課,組織了一個歌詠協會,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音樂和朗誦的集會。莊園上還可以借閱書籍、划船、游泳和彈鋼琴,這樣課餘之後便可消遣。這一切都是為了使他們在莊園上過得舒服、愉快和幸福。
她開始明白過來,在夏天清朗的日子裡能住在一座巨大的瑞典莊園裡消暑真是一種無可估量的享受。老紳士住的宅邸坐落在一個山丘的高處,土丘被曲曲折折的一片湖面環抱,一座美麗的小石橋橫亙在土丘和陸地之間。宅邸前面的斜坡上奇花異葩爭艷鬥妍。四周的園林草木郁蔥,古樹參天。湖岸邊垂柳依依,曲徑通幽。湖心的石島上,亭榭翼然。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地方。她只要有閒暇時間,就可以到宅邸的園林裡去盡興漫遊,因為學校校舍就在宅邸對面的華蓋亭亭的草坪上。她覺得,她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消暑之後,才真正領略到了一些夏天良辰美景的樂趣。
事情是這樣的,她身上並沒有什麼巨大的變化,她並沒有變得更勇敢或者更大膽,但是她的心靈,卻蕩漾著幸福和歡樂,那是仁慈的善舉使她的心靈充滿了溫暖。她不再恍惚不安了,因為周圍所有人都希望她能取得成功,並且都樂意幫助她。在課程結束,學員們即將各奔東西之前,學員們紛紛講述了他們的心得體會,以此向那老少兩位紳士表示出自肺腑的衷心感謝。而她卻仍然靦腆得沒有敢說話,雖然她在心裡對別人能夠滔滔地直抒胸臆羨慕不已。
她回去以後,像過去一樣在學校裡教課,而且像以往一樣愉快地生活。她住的地方離開奈斯莊園不算太遠,下午課餘之暇就信步走到那裡去看看。在開初的時候,她倒是經常去那裡。可是手工藝學校課程一完就開新班,她見到的是一張張新的陌生面孔。於是靦腆怕陌生的毛病又在她身上作祟起來,她漸漸成了那裡的稀客。但是她自己在奈斯莊園度過的那段時光卻一直成為她心中的最美好的回憶。
春季裡有一天,她聽說奈斯莊園的老紳士闔然去世。她追憶了自己在他莊園裡度過的那個愉快的夏天,然而卻未能真正面謝一番,她對此一直歉疚在心。那位老紳士誠然從尊卑貴賤各個階層聽到過數不清的感謝之言,但是倘若她自己能對他說上幾句話,親口告訴他自己對他花費那麼多心血來栽培她感激涕零,這樣她的心裡就可以感到一些寬慰。
奈斯莊園的教育工作仍然同老紳士生前一樣照常不誤地在進行,因為整個莊園已經按照老紳士的遺願贈送給了學校。他的外甥仍舊在那裡照料掌管一切。
女教師每一次到奈斯莊園去,總能看到一些新奇的東西。如今那裡不僅僅是舉辦手工藝培訓班啦,那位校長還別具匠心地想要使古老的民間風俗和人們喜聞樂見的民間遊藝復甦過來,所以又興辦了唱歌、遊戲培訓班,還有其他好多課程。但是在那裡人們生活得仍然同過去一樣,處處都感覺得到仁慈善舉所散發出來的溫暖,處處都感覺得到學校的安排和管理都是為了讓他們過得愉快。這樣,他們在回到全國各地的小學生中間去的時候,不僅要把知識帶回去,而且也要把工作的樂趣帶回去。
老紳士去世了不多幾年之後,有一個星期天,女教師在教堂裡聽人說起奈斯莊園的校長身染重病。她知道在最近一段時間裡,校長曾經心臟病復發過幾次,但是她一直不肯相信那是有生命危險的。可是許多人說這一次他恐怕在劫難逃,大數已定了。
她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情緒不斷地翻騰,心裡反覆地在琢磨,校長也許會像老紳士那樣在她還沒有來得及親口面謝之前就撒手人寰的。她反覆思索怎樣才能夠及時地向他表示謝意。
當天下午,女教師就趕忙跑了東家跑西家,央求鄰近人家的孩子一起跟她到奈斯莊園去一趟。她想,既然校長疾病纏身,倘若孩子們能夠為他唱幾個歌,他一定會感到欣慰的。天色已經不早了,但是那幾天月華如洗,晚上走路並不費勁,所以女教師決定當天晚上就趕去,免得第二天耽誤了事情。
西耶特蘭的故事十月九日星期日
大雁們離開了布胡斯省,這時候正站在西耶特蘭省西部的一塊沼澤地上睡覺。小人兒尼爾斯·豪格爾森為了避開潮氣,便爬到了一條橫穿沼澤地的大路路邊上,正想找個地方睡上一覺,驀地看到大路上來了一群人。那是一個女教師帶了十二三個孩子,女老師走在中間,孩子們都簇擁著她。他們談笑風生,非常親熱,男孩子好奇心大動,忍不住要跟著他們走一段,想聽聽他們究竟在談點什麼。
對於他說來,跟隨那些孩子們走一段路並非難事,因為他在大路路邊的暗處奔跑,幾乎沒有人能夠看得見他。再說十四五個人成群結隊地往前走,腳步聲音很響,他的小木鞋踩在沙礫上發出的聲音別人誰也聽不見。
女教師為了不讓孩子們感到勞累,便邊走邊給他們講古老的民間故事。男孩追上他們的時候,女教師剛講完了一個。但是孩子們馬上又請求她再講一個。
「你們聽過西耶特蘭的那個老巨人搬到北海裡一個偏遠的孤島上去的故事嗎?」女教師問道。孩子們眾口一致地說沒有聽過。於是女教師就講起了那個故事:
「從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在一個漆黑的暴風雨的夜晚,有一隻船在北海的一個小岩石島附近遇險了。那條船碰撞在海岸的岩石上,船身裂得粉碎,船員當中只有兩人倖免於難。他們渾身水淋淋就像是落湯雞一般,並且凍得籟籟地抖個不停。我們完全可以想像,當他們看到海岸上有一大堆篝火的時候,他們的心裡會有多麼的高興。他們拚命地朝向那堆篝火奔跑過去,頭腦裡根本不曾閃過一絲會有危險的念頭。他們一直跑到了跟前才發現,篝火旁的陰影裡坐著一個面目猙獰的老人,他身材高大,魁梧非凡。這兩個船員一眼就看出來,他們活該倒霉,竟然碰到了一個巨人。
「他們腳步越趄起來,遲疑不決到底要不要往前靠攏過去。然而島上凜冽的北風在狂暴怒號,倘若他們不靠近巨人的篝火堆旁去暖暖身體,不用多久就會被凍得硬梆梆的。於是他們就橫下一條心來,硬著頭皮走到他那裡去。『晚上好,大伯,』年紀較大的那個船員畢恭畢敬地招呼說,『您肯讓兩個遇險的水手在您的篝火堆旁邊暖暖身子嗎?』
「巨人猛地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直起腰板,從劍鞘中抽出寶劍。『你們是什麼人?』他大喝一聲,因為他年歲實在太大,眼睛已經幾乎視而不見了,弄不清楚是誰在同他講話。
「『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我們兩人都是西耶特蘭人,』年紀較大的船員說道,『我們的船在海上觸礁沉沒了,我們幾乎光著身子爬上了岸,都已經快要凍死了。』
「『我通常是不能容忍有人來到我的島上的,不過你們是西耶特蘭人,那就是另一回事囉。』巨人口氣緩和下來,把寶劍也人鞘了,『你們不妨坐下來暖暖身子吧,我自己也是西耶特蘭人,曾經在斯卡隆達的那個大古墓裡住過許多年頭。』
「兩個船員在石頭上坐定下來。他們驚魂甫定,不敢同巨人攀談搭話,只是默默地坐著,怔呆呆地盯住巨人。他們對他看得越久,越是覺得他巨大無朋,而自己越來越顯得渺小無力。
「『如今我的眼睛不大好使,』巨人一語道破自己的毛病,『我差不多連你們的人影都看不見。要是能夠知道現在西耶特蘭人長的什麼模樣,那我會十分高興的。喂,你們兩個人起碼要伸一隻手過來,讓我摸摸看瑞典究竟還有沒有熱血!』
「那兩個人瞅瞅巨人的拳頭,又比比自己的,沒有一個人敢去試試巨人的手勁。可是他們看到巨人常常用來捅篝火的一把鐵火叉放在火堆上,有一頭燒得通紅。那兩個人就一齊用力,把鐵叉抬了起來,朝著巨人遞過去。巨人抓住鐵叉,雙手一擰,他的手指縫裡淌下來了一滴一滴的鐵水。『嗯,不錯,我摸出來啦,瑞典至今還有熱血!』他滿意地對那兩個船員說道,而那兩個人卻被嚇得膛目咋舌了。
「篝火堆旁一片沉寂。不過,巨人既然碰巧遇到了兩個同鄉,不免想同他們敘敘西耶特蘭的鄉誼,昔日舊事一幕幕地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喂,我想問問斯卡隆達古墓如今狀況怎樣?』他開口問那兩個船員。
「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座古墓的狀況。『唔,大概早就塌為平地了吧,』有個船員探著口氣這麼回答說,他覺得那樣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是很丟人現眼的。『喔,喔,那是不消說得的,』巨人說著頻頻點頭表示贊同,『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那座墳是我妻子和女兒用圍裙兜著泥土在一個清早趕著堆起來的。』
「他又坐在那裡陷入了沉思,在挖空心思地追憶著往事。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西耶特蘭了,要花很大功夫才能苦苦想起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不過希耐山呢?畢陵山呢?還有散落在那塊大平原上的其他小山頭大概都還在吧?』巨人說道。
「『倒都還在,』兩個西耶特蘭人齊聲回答說。有一個人為了表白他知道巨人是何等厲害,還特意加了一句:『大伯,有些山頭可能是您老人家填土堆起來的吧!』
「『哦,那倒不是我,』巨人說道,『不過我可以自慰地告訴你們,那幾座山至今還在,那要感謝我的父親。在我小的時候,西耶特蘭沒有什麼大平原,現在是平原的地方早先是一座山脈,它從維特恩湖延綿到耶塔河。可是有幾條河下了決心,非要把那座山脈衝垮,並且將它沉入維納恩湖裡去不可。那座山脈並不是堅不可摧的真正的花岡巖,多半是石灰岩和石板岩,那些河流很容易就可以把它們沖刷下來。我還記得,在我年幼的時候,那些河流怎樣把山間縫隙和河谷沖刷得越來越寬,最後乾脆把河谷沖積成平原。我父親和我有時候出去看看那些河流在幹什麼,父親對它們居然要毀滅整個山脈十分反感。『哼,它們起碼也要給我們留下幾個休息的地方才是啊!』他氣鼓鼓地說道。於是,他就把自己的石頭鞋脫下來,一隻遠遠地扔到西邊,一隻遠遠地扔到東邊。他又把自己頭上的石頭帽子脫下來,放在維納恩湖上的一個山丘上,把我的石頭帽子扔到了南邊。然後他又把自己手裡拿著的那根石頭棒褪也朝那邊扔了過去。我們隨身帶著的那些石頭做成的用具統統被他撒落到四處去了。在這以後許多年裡,河流劇烈沖刷著,幾乎把整座山脈衝掉了。但是我父親用那些石頭物品保護起來的地方,那些河流卻心存忌憚,不敢去沖,因此完好無恙地保存了下來。父親扔過去一隻鞋的地方,鞋後跟下面保護住了哈萊山,鞋底下面是胡耐山。第二隻鞋保護下了畢陵山。父親的帽子保護下了希耐山。我的帽子底下是莫塞山。石頭棒槌底下是奧萊山。西耶特蘭平原上別的小山得以保住,也全虧他出了大力氣,現在我真想知道,西耶特蘭究竟是不是有許多人知道他的豐功偉績,從而對他十分尊敬。』
「『這樁事情輕易可說不好,』船員回答道,『不過我可以這麼說,在古代那時候什麼河流呀、巨人呀,都耀武揚威得不得了。可是照我看,我對我們這樣的人類愈來愈尊敬了,因為如今人類已成了平原和山脈的主人。』
「巨人冷笑了一聲,看樣子他對這樣的回答是甚為不滿意的,不過他過了片刻又開口講話了。『喂,特羅赫登瀑布現在怎麼樣啦?』他問道。
「『它水勢湍急,響聲喧嘩,就像以前一樣,』船員回答說,『大概像保護住西耶特蘭的山脈一樣,您也參與了修造那些大瀑布嗎?』
「『哦,那倒不是,』巨人謙虛地回答說,『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兄弟幾個常常把它當做滑梯來滑。我們騎在大圓木上,順著格洛瀑布、托布安瀑布和其他三個瀑布直瀉下去。我們跌落而下,速度快得驚人,幾乎可以一直滑進大海裡去。我真不知道,如今西耶特蘭還有沒有人常常玩這種遊戲呢?』
「『那可不容易弄清楚,』船員回答說,『不過我覺得我們人類的功績更加了不起,我們順著那些瀑布修造了一條運河,這樣一來我們非但能像你孩提時代那樣從特羅赫登瀑布滑到大海去,而且還能乘著平底船和汽艇逆流而上哪!』
「『唔,聽起來倒有點稀奇,』巨人甕聲甕氣地回答說,他似乎被這個回答冒犯了,有點生氣,『你能不能夠再告訴我,米恩湖邊那塊地方,也就是大家稱為飢餓崖的地方,如今境況怎樣?』
「『哦,那個地方一直都是使我們頭疼的,』西耶特蘭人說道,『大伯,說不定把那麼貧瘠和無藥可救的地方擺在那裡也有您老人家參與其事吧!』
「『唉呀,倒並沒有,』老巨人回答說道,『我在那裡的時候,那裡森林繁茂,綿延無際。可是我要為我女兒準備婚禮,要用大量木柴來燒烤吃的。於是我就拿了一根粗大的長繩子,把飢餓崖那片森林圈住紮緊,發了個狠勁就把森林全都連根拽起,再把它背回家去了。如今可是沒有人能夠把那麼大片的森林一下子拽倒吧?』
「『我可說不上來,』西耶特蘭人囁嚅道,『不過我知道,在我小時候,飢餓崖還是一片光禿禿的,啥也不是。而如今人們把那一帶地方全都種上了樹木。我盤算著人類的力量也不小吧。』
「『好吧,不過西耶特蘭南部呢?那裡大概沒有人能夠生活吧?』巨人問道。
「『那一帶地方也是您親手安排的嗎?』西耶特蘭人反問道。
「『哦,並非如此,』巨人支吾地說道,『不過我記得,我們這些巨人孩子到那裡去放牧的時候,我們用石頭壘起了許多小房子。我們玩遊戲的時候,你朝我扔石頭,我朝你扔石頭,把那塊地方砸得坑坑窪窪的,糟蹋得不像樣子。我想,在那一帶地方要墾荒種地那是難上難的。』
「『是呀,此話不錯,那一帶地方種植莊稼那真是白白扔種子。』西耶特蘭人應聲附和說,『不過那裡的人們都以紡織和伐木為生。我相信,他們能在那樣窮苦的地方生活得下去,足夠表明人類的聰明才智要遠遠勝過那些毀壞這片地方的傢伙。』
「『現在我只想再問一件事情,』巨人神色尷尬地說道,『在尤塔河入海口一帶,你們生活得怎麼樣?』
「『難道您也插上一手玩了什麼把戲不成?』船員問道。
「『那倒沒有,』巨人說道,『不過我記得,我們常常到海邊去玩,我們招引來了一條鯨魚,騎在鯨魚背上在入海口一帶的峽谷和島群之間盡興遨遊。我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現在還有人這樣地道游沿海一帶嗎?他們有這份能耐嗎?』
「『我無法回答,』船員回答說,『不過,我們人類在尤塔河的入海口興建了一座大城市,從那裡開出的船隻航行在世界各大海洋上。我認為人類的能耐起碼是同樣了不起的。』巨人聽著便不吱聲了。那兩個船員的家就住在那座名叫哥德堡的大城市裡,便對巨人侃侃講述了哥德堡這座商業城市如何物阜民豐,百貨集散,貨如輪轉。他們講到那個城市擁有開闊巨大的港口,有許多橋樑、運河和整齊的街道。他們還告訴巨人,那座城市裡群英姿革,有許多苦心經營的商賈,也有許多英勇無畏的航海家。那些人一定會把哥德堡建設成北歐最令人神往的大都會。
「一個接一個的回答使得巨人越來越蹙眉皺額,顯而易見他對人類儼然以大自然的主人自居是極其惱火的。『唔,我聽上去,西耶特蘭倒冒出了不少新奇的怪玩意兒哩,』巨人耿耿於懷地說道,『那麼看起來,我應該回到家鄉去一趟,把那裡好好地收拾整頓一番。』船員聽了他的這句話,情知有異,心裡很為不安。他思忖著,巨人一定心懷叵測才要回到西耶特蘭去的,可是他又不敢露出聲色。『大伯,您可以相信,您返回故鄉,一定會受到最光榮的接待的,』他非常慇勤地說道,『我們為您的到來要讓所有的教堂鐘聲長鳴。』
「『啊呀,西耶特蘭還有教堂的大鐘保留下來,』巨人驚呼道,他面色大驚,神情十分猶豫。『那麼胡薩比、斯卡拉和瓦恩海姆那些大鈴擋難道還沒有敲碎嗎?』
「『說哪裡話,那些教堂的大鐘都還在,而且在您離開以後又增添了許多兄弟姐妹。如今在西耶特蘭沒有一處地方聽不到教堂鐘聲的。』
「『唉,那麼我只好還是在這裡呆下去啦,』巨人悲歎地說道,『就是那些鐘聲才嚇得我從那裡搬走的。』
「他陷入了沉思,過了半晌,他又轉過臉,對兩個船員說起話來。『你們安安生生躺在篝火堆旁邊睡覺吧,』他吩咐道,『明天清晨我安排一下,讓一隻船從這裡經過,把你們捎回家去。我那麼慷慨好客地招待了你們,你們也要為我辦件事情作為報答。你們一回去就馬上到全西耶特蘭地方最出色的人那裡去,把這個指環送給他,並且轉致我的問候,告訴他說倘若他把指環戴在手上,那他將會比迄今為止更加出人頭地,更加立竿見影地取得成功。』
「兩個船員一回到家,就去找了西耶特蘭最出色的人,把指環轉交給他。那個人倒挺有心計,他並沒有把指環馬上戴在手上,而是把它掛在他院子裡的一棵小槲樹上。大家眼看著那棵槲樹像著了魔似的瘋狂抽長,它立刻長出新芽,新芽又綻出新枝,枝杈越來越粗,樹皮越來越硬。樹上新葉成蔭,馬上又都凋落,接著就開花結果。轉眼之間那棵槲樹長成了誰也沒有見過的碩大無朋的巨型槲樹。然而好景不長,那棵巨樹幾乎還沒有長足,就開始枯萎起來,樹枝撲籟籟地折斷掉落下來,樹幹空了心,整棵樹都爛掉了,不久之後只剩下了一個樹樁。」
「那個西耶特蘭人氣得要命,把指環扔得遠遠的。『哼,那個巨人原來送來的是這麼一樣禮物,它能夠在很短時間裡使人力大無比,威風無窮,因而使得他比任何人都強得多,』他恨恨地說道,『可是這個人也比別人要遠遠衰老得快,他的聰明才智和幸福快樂只是一剎那的過眼煙雲。我不屑於要這樣的禮物,而且我也希望不要有人把它揀去,因為送禮的那個傢伙沒有安好心。』」
「可能,那個指環大概還是被人揀走了。所以當一個好人為了做一樁有益的事情而勞損過度的時候,人們就要疑心他是不是揀到了巨人送來的那個指環。是不是那個指環在作祟,迫使他拚命苦幹,鞠躬盡瘁,以至於未老先衰,事業未竟就撒手人寰。」
歌聲
女教師一邊嘴裡講著故事,一邊加快腳步往前走,當她講完故事的時候,她發現那座奈斯莊園已經赫然在望了。她已經可以見到綠蔭掩映下的莊園四周的房屋和園林裡的花卉草木。她穿過那些平房,看到了坐落在坡地上的那座大宅邸。
直到此刻為止,她都在為自己的舉動而感到欣慰,一鼓作氣,毫不遲疑,而在她看到那座莊園的時候,那股勇氣卻漸漸消失了,她感覺到了恍惚不安,只消想想看,倘若別人覺得她的做法太荒唐了,那麼她該怎麼辦呢?可以肯定地說沒有人會來問一問她的感恩圖報的心情,而大家只會對她取笑一番,因為她不管天晚路遠帶著這麼一群孩子匆匆趕來,究竟想要幹啥呢?就算來唱歌吧,那麼她和孩子們也並不內行,決不會歌喉一展就博得人們如癡似醉的喜愛的。
她的腳步越趄起來,在她走過宅邸坡地前的台階時,她竟然拐出兩道走了過去,拾級而上。她心裡很清楚,自從那位老紳士去世以後,這座宅邸一直就是空著的。她到那裡去只是為了有點功夫來好好想一想,她究竟應該繼續往前走呢,還是掉轉身來返回家去。
她走上坡地,舉目凝視著那座身披璀璨的月華的宅邸,再環視四周的樹籬、花圃,看到那雕刻著成行花盆的大石頭欄杆和氣派非同凡響的階梯,她越來越氣餒了。她覺得那裡的一切都是那樣豪華和富麗,彷彿就是為了使她真正懂得像她這樣的尋常平民是無緣踏進這個世界的。「哼,休得靠近我,」她覺得那座優雅雍容的白色宮殿在齜牙咧嘴地朝她大聲喝道,「你不要自作聰明啦,自以為你和你的那些毛孩子能夠做出一番事情,來使得居住在這樣的富貴天地裡的大人先生感到高興。」
女教師為了驅散偷偷爬到自己心靈上來的猶豫不決的陰影,便對孩子們講起了她自己在這裡上手工勞作課程時候聽到的關於老紳士和小紳士的故事。講完之後,她的心情平靜得多了,勇氣也陡然大增。這畢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座宅邸和整個這塊地方都已經遺贈給了手工藝學校。遺贈的用意就是要讓男女教師在這座風景優美的莊園上度過一段快樂幸福的日於,然後再把在這裡所學到的知識和分享到的歡悅帶給他們的學生。這兩位老小紳士竟然把偌大的一座莊園作為禮物贈送給學校,表明了他們是多麼珍視、器重學校的教師和員工。他們這一舉動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他們心目當中瑞典兒童的教育是高於一切的事業。那麼在這樣的地方她決計不應該感到膽怯的。
這些想法使她得到了不少安慰,她覺得應該繼續不變地按照既定的想法去辦。為了增強自己的勇氣,她朝著宅邸的山坡和湖濱之間的園林裡走去。她走在沐浴在似水月光底下的黑黢黢的。有點神秘感的參天古樹之間,許多愉快的往事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對孩子們講述了她那時在這裡學習、居住的情景,講述了她每天上完課之後都可以來這個美麗的園林裡盡興地遊逛一番的喜悅心情。她講到了那些聚餐會、遊藝活動和手工勞作,但是最著重講的還是老小兩位紳士的慷慨大度的仁慈心腸,正是如此這座豪華的大莊園才朝向她和許許多多像她一樣的教師敞開了大門。
講完之後,她的勇氣倍增,她穿過了園林,走過小橋,來到湖濱草坪上,校長的別墅就坐落在許多校舍的中間。
緊靠著小橋的是一片芳草如茵的遊戲場,女教師從那裡走過的時候,對孩子們講述了夏日夜晚這裡的歡樂場面,那時遊戲場上人頭攢動,到處都是服飾淡雅的男男女女,歌唱、遊戲和球類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她指給孩子們看了工藝學校的那個名叫校友之家的集會大廳,點給孩子們看了舉行講座的地方。她還指給他們看了進行體操活動和上手工勞作課的那幾幢別墅。她腳步走得很快,嘴裡講個不停,似乎想要不讓心情緊張起來。但是當她最後走到能夠看得見校長的別墅的時候,她猛然收住了腳步。
「孩子們,都聽好,我想我們不要再往前走啦,」她說道,「我方才沒有想到,校長既然病得十分厲害,我們唱歌會打擾他的休息。倘若我們使他的病勢加重,那就更幫了倒忙啦。」
小人兒尼爾斯·豪格爾森一直跟在孩子們背後,女教師說的話他句句都聽得十分真切。他弄明白了,原來他們走了很長的路來到這裡,是為了唱歌給別墅裡一位病重的病人聽的,而現在他又知道了他們怕打擾病人而不唱歌了。
「唉,他們不唱歌就回去,未免太遺憾啦,」男孩子想道,「本來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嘛,只消進去問問那個病人是不是經受得住聽唱歌。為什麼競沒有人走進別墅去問一聲呢?」
可是那位女教師好像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而是慌慌張張地轉過身來慢慢往回走去。孩子們老大不樂意,提出了一兩聲反對,可是女教師央求他們不要再多說了。「算啦,算啦,」她苦惱不已地說道,「都只怪我不好,我想得太不周到了,這麼晚跑到這裡來唱歌,只會打擾病人的。」
尼爾斯·豪格爾森覺得既然沒有別人進去詢問,那麼只有他當仁不讓溜進去打聽打聽,弄清楚究竟病人是不是虛弱得連聽聽唱歌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他就離開了學生們,朝著那幢房子跑過去。別墅外面停著一輛馬車,一個老車伕站在馬匹旁邊等著。男孩子還沒有走到大門口,那扇大門就豁然打開了。一個女僕手裡端著托盤走了出來。「喂,拉爾森,你再等一會兒,醫生還要一陣功夫才能出來,」她說道,「太太吩咐我端點熱的東西給他送去。」
「那麼男主人的病怎麼樣啦,」老車伕關切地問道。
「唉,校長先生現在倒不覺得心絞痛了,可是心臟似乎快要停止跳動啦。他直挺挺地躺了一個鐘頭,毫不動彈。我們幾乎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活著呢還是嚥了氣。」
「那麼醫生是不是說他快不行了?」
「唉,校長是軀體還躺在那裡聽候主的召喚,而他的靈魂卻已經離開了,但是又捨不得人間,拉爾森,可以說校長先生的靈魂在那兒飄忽來飄忽去。要是主的召喚來到了,那麼他就要蒙主寵召,我們誰都留他不住啦。」
尼爾斯·豪格爾森一聽此話,覺得大勢不妙,事不宜遲,趕緊奔跑著去追趕女教師和孩子們。他奔跑的時候,想起了外祖父臨終垂危的情景。外祖父是個海員。在他彌留之際,他央求大家把窗子打開,讓他最後一次聽一聽海風的呼嘯。那麼,這位病勢篤重的校長此時此刻是不是也殷切盼望著在他病榻四周擠滿了年輕學生,再聽一次他們的歌聲和看一次他們的遊戲,才能安心撒手塵寰呢?
女教師心情恍惚地朝著莊園外面的林蔭大道走去。方纔她一路從家裡來的時候,總想著不要去了,回家算啦。而現在她從奈斯莊園往回走的時候,卻又滿肚子委屈,不想回家去了。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心情陷入極大的痛苦騷動之中。
她不再同孩子們說話,悶聲不響地走著。她走在大道的濃密樹蔭之下,四周黑黢黢,什麼也看不見。然而她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呼喊。那個聲音是成千上萬的人從四面八方朝她呼喊出來的焦急萬分的心聲。「我們別的人都在遠方,」那個宏亮的聲音在號召,「而你卻就在他的身旁。快去把我們大家的心聲歌唱出來!」
她又記起了校長醍醐灌頂、誨人不倦的情景來,她也記起了校長曾經幫助或者關懷過的那一個又一個人來。他助人為樂,悉心盡力地去幫助每一個處於困境的人,這樣的精力是超人的。「快去為他唱歌吧!」有個聲音在隱隱低語,這聲音就在她身邊發出來的,「千萬不要讓他還沒有聽到他的學生的慰問就離開人間!你不要再總想著你是多麼渺小和微不足道,要想想你身後有那麼多人和你站在一起!務必要在他離開我們之前讓他知道,我們大家都熱愛他。」
女教師的步伐越來越遲滯。這時候她聽到的不僅是她自己靈魂深處發出的呼聲和召喚,而且也聽到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的聲音,那個聲音非常細弱,不像是一般的人的說話聲音,而像是鳥兒的調嗽聲或者是蟈蟈兒的鳴叫聲,不過,她還是聽得清清楚楚,那個聲音在呼喚她,叫她務必趕緊返回莊園去。
這一切已經足以使她鼓起勇氣返回到奈斯莊園去了……
女教師和孩子們在校長窗子外面唱了幾首歌,她自己覺得那天晚上他們的歌聲是那麼異乎尋常地優美悅耳。這彷彿是有一種素不相識的陌生聲音在同他們一起歌唱,整個宇宙似乎充滿了一種催人欲睡的模糊曲調和聲音,只消他們齊聲歌唱,所有的曲調和聲音就應聲附和,匯成鏗鏘嘹亮的歌聲。
別墅的大門匆匆地被打開了,有個人跑了出來。「哦,現在他們準是來告訴我,不讓我們再唱了,」女教師想道,「但願我沒有造成不幸!」可是事情並不是那樣,那人是來傳個口信,請她和孩子們到屋裡去休息一下,然後再唱幾首歌。
醫生從台階上朝她迎面走來。「這次發病總算脫離了危險,」他說道,「他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心臟跳動得愈來愈微弱。但是當你們唱起歌來的時候,他似乎聽到了召喚,聽到了所有需要他的人一齊向他發出的召喚,於是他覺得此時此刻人士為安未免時間太早了,便產生了求生的慾望。再唱些歌吧,要高高興興地唱,因為我相信正是你們的歌聲才使得他起死回生。現在我們一起來努力,讓他再多活上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