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五月五日星期四
在尼爾斯·豪格爾森跟著大雁周遊全國的那個年頭,烏普薩拉有個很英俊的大學生。他住在閣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他自奉甚儉,人們常常取笑說他不吃不喝就能夠活下去。他全付精力都灌注在學習上,因此領悟得比別人快得多,學習成績非常出色。但是他卻並非因此成了個書獃子或者迂腐夫子,相反地,他也不時同三五友好歡娛一番。他是一個大學生應有的品德的典範,倘若他身上沒有那一點假疵的話。他本來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可惜順利把他嬌寵壞了。出類拔萃的人往往容易不可一世。須知幸運成功的擔子不是輕易能挑得動的,尤其是年輕人。
有一天早晨,他剛剛醒過來,就躺在那裡思忖起自己是多麼地才華出眾。「所有的人都喜歡我,同學和老師都喜歡我,」他自言自語道,「我的學習真是又出色又順利。今天我還要參加最後一場結業考試,我很快就會畢業的。待到大學畢業後,我就會馬上獲得一個薪水豐厚的職位。我真是處處鴻運高照,眼看前途似錦,不過我還是要認真對待,這樣使我面前總是坦途一片,不會有什麼事情來騷擾。」
烏普薩拉的大學生並不像小學生那樣許多人擠在一個教室裡一起唸書,而是各自在家裡自修。他們自修完一個科目以後就到教授那裡去,對這個科目來一次總的答問。這樣的口試叫做結業考試。那個大學生那一天就是要去進行這樣一次最後的最難的口試。
他穿好衣服,吃罷早飯,就在書桌旁邊坐定身子,準備把他複習過的書籍最後再瀏覽一遍。「我覺得我再看一遍也是多此一舉的,我複習得夠充分了,」他想道,「不過我還是盡量多看一點,免得萬一有疏漏就後悔莫及了。」
他剛看了一會兒書,就聽得有人敲門,一個大學生胳膊下面夾著厚厚的一卷稿紙走了進來。他同坐在書桌前面的那個大學生完全不是同一個類型。他木訥靦腆,膽小懦弱,身上穿著襤褸,一副寒酸相。他只知道埋頭讀書,沒有其他愛好。人人都公認他學識淵博,但他卻十分靦腆膽小,從來不敢去參加結業考試。大家覺得他有可能年復一年地呆在烏普薩拉,不斷地念呀、念呀,成為終生一事無成的那種老留級生。
他這次來是懇請他的同學校核一遍他寫的一本書。那本書還沒有付印,只是他的手稿。「要是你肯把這份手稿過目一遍,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他萎萎縮縮地說道,「看完之後告訴我寫得行不行。」
那位事事都運氣亨通的大學生心想道:「我說的人人都喜歡我,難道有什麼不對嗎?這個從不敢把自己的著作昭示於人的隱居者,竟也來移樽就教啦。」
他答應盡快把手稿看完,那個來請教的大學生把手稿放到他的書桌上。「務請您費心妥善保管,」那個大學生央求他說,「我嘔心瀝血寫這本書,化了五年心血才寫出來。倘若丟失的話,我可再也寫不出來啦。」
「你放心好啦,放在我這裡是丟不了的,」他滿口答應說,然後那位客人就告辭了。
那個事事如意的學生把那疊厚厚的稿紙拉到自己面前。「我真不曉得他能夠七拼八湊成啥東西,」他說道,「哦,原來是烏普薩拉的歷史!這題目倒還不賴。」
這位大學生非常熱愛本鄉本上,覺得烏普薩拉這個城市要比別的城市好得多,因此他自然對老留級大學生怎樣描寫這個城市感到十分好奇,想先讀為快。「唔,與其要我老是牽腸掛肚惦記著這件事,倒不如把他的歷史書馬上就看一遍。」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在考試之前最後一分鐘複習功課那是白費功夫。到了教授面前也不見得會考得成績更好一些。」
大學生連頭也不抬,一口氣把那部手稿通讀了一遍。他看完之後拍案稱快。「真是不錯,」他說道,「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呵。這本書出版了,他也就要走運啦。我要去告訴他這本書寫得非常出色,這真是一樁令人愉快的事。」
他把四散凌亂的稿紙收集起來,堆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就在他整理堆疊手稿的時候,他聽見了掛鐘報時的響聲。
「喔唷,快來不及到教授那裡去了。」他呼叫了一聲,立即跑到閣樓上的一間更衣室裡去取他的黑衣服。就像通常發生的一樣,愈是手忙腳亂,鎖和鑰匙就愈擰不動,他耽誤了大半晌才回來。
等到他踏到門檻上,往房間裡一看,他大叫起來。方纔他慌慌張張走出去沒有隨手把門關上,而書桌邊上的窗戶也是開著的。一陣強大的穿堂風吹過來,手稿就在大學生眼前一頁一頁地飄出窗外。他一個箭步跨過去,用手緊緊按住,但是剩下的稿紙已經不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張或者十二張還留在桌上。別的稿紙已經悠悠蕩蕩飄落到院子裡或者屋頂上去了。
大學生將身體探出窗外去看看稿紙的下落。正好有只黑色的鳥兒站在閣樓外面的房頂上。「難道那不是一隻烏鴉嗎?」大學生愣了一下,「這正是常言說得好,烏鴉帶來了晦氣。」
他一看還有幾張稿紙在屋頂上,如果他不是心裡想著考試,他起碼還能把遺失掉的稿紙找回一部分來。可是他覺得當務之急是先辦好自己的事情。「要知道這可是關係到我自己的整個錦繡前程的事,」他想道。
他匆忙披上衣服,奔向教授那裡去。一路上,他心裡翻騰的全是丟失那手稿的事情。「唉,這真是一件非常叫人窩火的事情,」他想道,「我弄得這樣慌裡慌張,真是倒霉。」
教授開始對他進行口試,但是他的思路卻無法從那部手稿的事裡擺脫出來。「唉,那個可憐的傢伙是怎麼對你說來著?」他想道,「他為了寫這本書花費了整整五年的心血,而且再也重寫不出來了,難道他不曾這樣鄭重其事地叮囑過你嗎?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告訴他手稿丟失了。」
他對這樁已經發生的事情惱怒不已,他的思想無法集中。他學到的所有知識彷彿被風刮跑了一樣。他聽不明白教授提出的問題,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教授對他如此無知非常惱火,只好給他個不及格。
大學生出來走到街上,心頭如同油煎火燒一般難過。「這一下完了,我渴望到手的職位也吹啦,」他怏怏不快地想道,「這都是那個老留級大學生的罪過。為什麼不早不遲偏偏今天送來了這麼一疊手稿。結果弄得我好心給人辦事反而沒有落個好報。」
就在這時候,他一眼看見那個縈繞在他腦際的老留級大學生迎面朝他走來。他不願意在還沒有設法尋找之前就馬上告訴那個人手稿已經丟失,所以他打算一聲不吭地從老留級大學生身邊擦過去。但是對方看到他僅僅冷淡地頷首一下就擦身而過,不免增添了疑心和不安,更加擔心那個大學生究竟如何評價他的手稿。他一把拉住大學生的胳膊,問他手稿看完了沒有。「唔,我去結業考試了。」大學生支吾其詞說道,想要匆忙閃躲開去。但是對方以為那是想避開當面告訴他說那本書寫得太不令人滿意,所以他覺得心都快要碎了。那部著作花費了他整整五年的心血,到頭來還是一場辛苦付諸東流。他對大學生說道:「請記住我對你說的話,如果那本書實在不行,根本無法付印的話,那麼我就不想再見到它了。請盡快看完,告訴我你有何評論。不過寫得實在不行的話,你乾脆把它付之一炬。我不想再見到它了。」
他說完就匆忙走開了。大學生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似乎想把他叫回來,但是他又後悔起來,便改變了主意,回家去了。
他回到家裡立即換上日常衣衫,跑出去尋找那些失落的手稿。他在馬路上、廣場上和樹叢裡到處尋找。他闖進了人家的庭院,甚至跑到了郊外,可是他連一頁都未能尋找到。
他找了幾個小時之後,肚子餓極了,不得不去吃晚飯,但是在餐館裡又碰到了那個老留級大學生。那一個走了過來,詢問他對那本書的看法。「唔,我今天晚上登門拜訪,再談談這本書,」他搪塞說道。他在完全肯定手稿無法尋找回來之前,不肯承認自己把手稿弄丟了。對方一聽臉變得刷白。「記住,要是寫得不行,你就乾脆把手稿燒掉好了,」他說完轉身就走。這個可憐的人兒現在完全肯定了,大學生對他寫的那部書很不滿意。
大學生又重新跑到市區裡去找,一直找到天黑下來,也一無所獲。他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幾個同學。「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連迎春節都沒有來過呀?」「喔唷,已經是迎春節啦,」大學生說道,「我完全忘記掉了。」
當他站著和同學們講話的時候,一個他鍾愛的年輕姑娘從他身邊走過。她連正眼都沒有對他瞅一眼,就同另外一個男大學生一邊說著話一邊走過去,而且還對那個人親暱地嬌笑。大學生這才記起來,他曾經請求她來過五朔節共同迎春,而他自己卻沒有來參加,她會對他有什麼想法呢?
他一陣心酸,想跑過去追趕她,可是他的一個朋友這時說道:「你知道嗎?聽說那個老留級大學生境況真夠嗆,他今天晚上終於病倒了。」
「不見得有什麼危險吧?」大學生著急地問道。
「心臟出了毛病,他早先曾經很厲害地發作過一次,這次又重犯了。醫生相信,他必定是受到某種刺激、傷心過度才犯的,至於能不能復元,那要看他的悲傷能不能夠消除。」
過了不久,大學生就來到那個老留級大學生的病榻前。老留級大學生面色蒼白,十分羸弱地躺在床上,看樣子在沉重地發病之後還沒有恢復過來。「我特意登門來奉告那本書的事,」大學生說道,「那本書真是一部傑出的力作。我還很少念到過那樣的好書。」
老留級大學生從床上抬起身來,雙眼逼視著他說道:「那麼你今天下午為什麼面孔呆板,行動古怪?」
「哦,我心裡很難過,因為結業考試沒有考及格。我沒有想到你會那樣留神我的一言一行。我真的對你的書非常滿意。」
那個躺在病榻上的人一聽這句話,用狐疑的眼神盯住了他,越發覺得大學生有事要瞞住他。「唉,你說這些好話無非是為了安慰我。因為你知道我病倒了。」
「完全不是,那部書的確是上乘佳作。你可以相信這句話。」
「你果然沒有像我說的那樣把手稿付之一炬嗎?」
「我還不至於那樣糊塗。」
「請你把書拿來!讓我看到你真的沒有把它燒掉,那我就信得過你。」病人剛說完話就又一頭栽在枕頭上。他是那樣的虛弱,大學生真擔心他的心臟病隨時再會大發作。
大學生一陣陣自疚不已,羞愧得幾乎難以自容,便雙手緊握病人的手,如實地告訴他那部手稿被風刮跑了,並且對他承認,自己由於給他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而整整一天都難過得不得了。
他說完之後,那個躺在床上的病人輕輕地拍著他的手說道:「你真好,很會體貼人。可是用不著說謊來給我安慰!我知道,你已經照我的囑咐把那部手稿燒掉了,因為我寫得實在太糟糕了,但是你不敢告訴我真話,你怕我經不住這樣的打擊。」
大學生許下誓言說,他所講的都是真話,可是對方認定了己見,不願意相信他。「倘若你能將手稿歸還給我,我就相信你,」那個老留級大學生說道。
老留級大學生顯得愈來愈病奄奄,大學生一看著是再呆下去更會增添病人的心事,便只好起身告辭。
大學生回到家裡,心情沉重而身體疲怠,幾乎連坐都坐不住了。他煮點茶喝了就上床睡覺。當他蒙起被子蓋住腦袋的時候,他不禁自怨自艾起來,想到今天早上還是那麼運氣高照,而現在卻自己把美好的前途葬送了大半。自己的旦夕禍福畢竟還是可以忍受的。「最糟糕的是我將會因曾經給別人造成不幸而終生懊惱,」他痛心疾首地反思。
他以為那一夜將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豈料,他的腦袋剛一挨著枕頭就呼呼沉睡過去了,他連身邊櫃子上的床頭燈都沒有關掉。
迎春節
就在此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當大學生呼呼沉睡的時候,一個身穿黃色皮褲、綠色背心,頭戴白色尖帽的小人兒,站在靠近大學生住的閣樓的一幢房子的屋頂上。他自思自忖,要是他換個位置,成了那個在床上睡覺的大學生的話,他會感到非常幸福。
兩三個小時之前,還逍遙自在地躺在埃考爾松德附近的一叢金盞蓮上憩息的尼爾斯·豪格爾森,現在卻來到了烏普薩拉,這完全是由於渡鴉巴塔基蠱惑他出來冒險的緣故。
男孩子自己本來並沒有到這裡來的想法。他正躺在草叢裡仰望著晴空的時候,他看到渡鴉巴塔基從隨風飄曳的雲彩裡鑽了出來。男孩子本來想盡量躲開他,但是巴塔基早已看到了他,轉眼間就落在金盞蓬叢中,同大拇指兒攀談起來,就好像他是大拇指兒最貼心的朋友一樣。
巴塔基雖然神情肅穆,顯得一本正經,但是男孩子還是一眼就看出他的眼波裡閃動著詭譎狡黠的光芒。他下意識地覺察到巴塔基大概又要弄鬼裝神地引他上什麼圈套。於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巴塔基怎樣鼓起如簧之舌,他也決不輕信。
渡鴉說,他很後悔當初沒有把那份最大的遺產在什麼地方告訴男孩子,心裡一直很過意不去,所以現在趕來作一點彌補,要告訴他另外一個秘密。也就是說,巴塔基知道已經變成了小人兒的人怎樣才能變回到原來的人形。
渡鴉以為十拿九穩可以引他人毅,只消拋出這個誘餌,男孩子便會欣然上鉤。不料事與願違,男孩子卻漠然以對,淡淡地回答道,他知道只要他精心把白鵝照料好,讓白鵝完好無恙地先到拉普蘭,然後再返回斯康耐,他就可以再變成人。
「你要知道帶領一隻雄鵝安全地周遊全國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巴塔基故弄玄虛地說道,「為了防範不測之虞起見,你不妨再另找一條出路。不過你不想知道的話,我也就免開尊口了。」這樣男孩子回心轉意了,回答說要是巴塔基願意把秘密告訴他,他一點都不反對。
「告訴你我倒是願意的,」巴塔基趁勢說道,「但是要等到時機適當才行。騎到我的背上來,跟著我出去一趟吧,我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男孩子一聽又猶豫起來,他弄不清楚巴塔基的真正用意何在。「唉呀,你一定對我不大放心,」渡鴉說道。可是男孩子無法容忍聽別人說他膽小怕事,所以一轉眼他就騎到渡鴉背上了。
巴塔基把男孩子帶到了烏普薩拉。他把男孩子放在一個屋頂上,叫他朝四周看,再詢問他這座城市裡住的是些什麼樣的人,還有這座城市是由哪些人管轄的。
男孩子仔細觀看著那座城市。那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宏偉、壯觀地屹立在一大片開闊的田野中央。城市裡氣派十足,裝潢美觀的高樓華廈到處林立。在一個低矮的山坡上有一座磨磚砌成的堅牢結實的宮殿,宮殿裡的兩座大尖塔直矗雲霄。「這裡大概是國王和他手下人住的地方吧,」他說道。
「猜得倒不大離譜,」渡鴉回答說,「這座城市早先曾經是國王居住的王城,但是昔日輝煌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男孩子又朝四周看了看,人眼所見的是一座大教堂在晚霞中熠熠生輝。那座教堂有三個高聳入雲的尖塔、莊嚴肅穆的大門和浮雕眾多的牆壁。「這裡也許住著一位主教和他手下的牧師吧?」他說道。
「猜得差不多,」渡鴉回答說,「早先這裡曾經住過一個同國王一樣威勢顯赫的大主教。時到今日雖然還有個大主教住在裡面,但是掌管全國國家大事的卻再也不是他嘍。」
「這些我就猜不出來啦,」男孩子說道。
「讓我來告訴你,現在居住和管轄這座城市的是知識,」渡鴉說道,「你所看到的那四周大片大片的建築物都是為了知識和有知識的人興建的。」
男孩子幾乎難於相信這些話。「來呀,你不妨親眼看看,」渡鴉說道。隨後他們就各處漫遊,參觀了這些大樓房。樓房的不少窗戶是打開著的,男孩子可以朝裡面看到許多地方。他不得不承認渡鴉說得對。
巴塔基帶他參觀了那個從地下室到屋頂都放滿了書籍的大圖書館。他把男孩子帶領到那座引為驕傲的大學主樓,帶他看了那些美輪美美的報告大廳。他馱著男孩子飛過被命名為古斯塔夫大樓的舊校舍,男孩子透過窗子看到裡面陳列的許多動物標本。他們飛過培育著各種奇花異卉、珍稀植物的大溫室,還特意到那個長長的望遠鏡筒指向天空的天文觀察台上去遊覽了一番。
他們還從許多窗戶旁邊盤旋而過,看到許多鼻樑上架著眼鏡的老學者正端坐在房間裡潛心看書寫文章,房間四面書籍滿架。他們還飛過閣樓上大學生們住的房間,大學生們直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手捧厚書在認真閱讀。
渡鴉最後落在一個屋頂上。「你看看,還是我說得沒有錯吧!知識就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他說道。男孩子也不得不承認渡鴉說的委實在理。「倘若我不是一隻渡鴉,」巴塔基繼續說道,「而是生來就像你一樣的人,那麼我就要在這裡住下來。我要從早到晚天天都坐在一間裝滿書本的房間裡,把書籍裡的一切知識統統都學到手。難道你就沒有這樣的興趣嗎?」
「沒有,我相信我寧可跟著大雁到處遊蕩。」
「難道你不願意成為一個能夠給別人治癒疾病的人嗎?」渡鴉問道。
「唔,我願意的。」
「難道你不想變成一個能夠知道天下發生的大小事情,能夠講好幾種外國的語言,能夠講得出太陽、月亮、星星在什麼軌道上運行的人?」
「唔,那倒真有意思。」
「難道你不願意學會分清善惡、明辨是非嗎?」
「那倒是千萬不可缺少的,」男孩子回答說,「我這一路上已經有許多次親身體會啦。」
「難道你不想學業出色,當上個牧師,在你家附近的教堂裡給鄉親們傳播福音?」
「喔唷,要是我那麼有出息的話,我爸爸媽媽准要笑得嘴巴都合不攏,」男孩子答道。
渡鴉就這樣啟發男孩子懂得了,在烏普薩拉大學讀書做學問的人是何等的幸福,不過大拇指兒那時候還沒有想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個的熱切願望。
說也湊巧,烏普薩拉大學城每一年迎接春天來到的盛大集會正好在那天傍晚舉行。
大學生們絡繹不絕地到植物園來參加集會,尼爾斯·豪格爾森有機會就近看到了他們。他們頭上戴著白色的大學生帽,排成很寬很長的隊列在街上行走,這就像整個街道變成了一條黑色的湍流,一朵朵白色的睡蓮在搖曳晃動。隊伍最前面是一面白色繡金邊的錦旗開路,大學生們唱著讚美春天的歌曲在行進。可是尼爾斯·豪格爾森彷彿覺得這不是大學生們自己在歌唱,而是歌聲縈繞在他們的頭頂上。他想道,那不是大學生們在歌唱春天,而是那深藏不露的春天正在為大學生們歌唱。他無法相信,人的歌聲竟會那麼嘹亮,就像松柏樹林裡刮過的松濤聲,就像鋼鐵錘擊那樣的鏗鏘聲,也像野天鵝在海岸邊發出的鳴叫聲。
植物園裡的大草坪嫩綠青翠,樹木的枝條都已經泛出了綠色,綻出了嫩芽骨朵。大學生們走進去了以後,集合在一個講台前,一個英俊灑脫的年輕人踏上講台,對他們講起話來。
講台就設置在大溫室前面的台階上,渡鴉把男孩子放在溫室的棚頂上,他就安安詳詳地坐在那裡,聽著一個人接著一個人發表演講。最後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者走上講台。他說,人生之中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在烏普薩拉度過的青春韶光。他講到了寧靜優美的讀書生活和只有在同學的交往之中才能享受得到的瑰麗多姿而又輕鬆活潑的青春歡樂。他一次又一次講到生活在無憂無愁、品格高尚的同學們中間乃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和幸福。正是因為如此,艱辛的學習才變得如此令人快慰,使得悲哀如此容易被人忘記,使得希望憧憬著光明。
男孩子坐在棚頂上朝下看著在講台周圍排成半圓形的大學生。他漸漸明白過來,能夠濟身到這個圈子裡是最最體面不過的事情,那是一種崇高的榮譽和幸福。每個站在這個圈子裡的人都顯得比他們單獨一人的時候要高大得多,因為他們都是共同於這一群體之中的。
每一次演講完畢之後歌聲立即響徹雲霄。每當歌聲一落就又開始演講。男孩子從來沒有想到過,也不曾領略過,把那些言語詞句串連到一起竟會產生那麼大的力量,可以使人深深感動,也可以使人大為鼓舞,還可以使人歡欣雀躍。
尼爾斯·豪格爾森的目光多半是朝著那些大學生的,不過他也注意到植物園裡並不是光只有大學生。那裡還有不少穿著艷麗。頭戴漂亮春帽的年輕姑娘,以及許多別的人。不過他們好像也同他一樣,到那裡是為了看看大學生的。
有時候演講和歌唱之間出現了間歇,那時大學生的行列就會解散開來,人們三五成群地分佈在整個花園裡。待到新的演講者一登上講台,聽眾們又圍聚到他的周圍。那樣一直持續到天色昏暗下來。
迎春集會結束了,男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揉了揉眼睛,彷彿剛剛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已經到過了一個他從來沒有踏進去過的陌生國度。從那些青春年少、及時行樂而又對未來信心十足的大學生們身上散發出來一股歡樂和幸福感,這股感情也傳染給了男孩子,他也像大學生們那樣沉浸在歡悅之中。可是在最後的歌聲完全消失之後,男孩子卻有了一種茫然若失的惆悵,他哀怨自己的生活是那麼一團糟,越想心裡越懊惱,甚至都不願意回到自己的旅伴身邊去了。
一直站在他身邊的渡鴉這時候開始在他耳朵邊聒噪起來。「大拇指兒,現在可以告訴你,你怎樣才能重新變成人了。你要一直等到碰到一個人,他對你說他願意穿上你的衣服,跟隨大雁們去遊蕩。你就抓緊機會對他說……」巴塔基這時傳授給男孩子一句咒語,那咒語非常厲害和可怕,非到萬不得以不能高聲講出來,所以他只好對男孩子咬耳朵。「行啦,你要重新變成人,就憑這句咒語就足夠了,」巴塔基最後說道。
「行呀,就算是足夠了,」男孩子怏怏不樂地說道,「可是看樣子我永遠也不會碰到那個願意穿上我的衣服的人。」
「也不是說絕對碰不上,」渡鴉說道。渡鴉隨後把男孩子帶到城裡,放在一個閣樓外面的屋頂上。房間裡亮著燈,窗戶半開半掩,男孩在那裡站了很久,心想那個躺在屋裡睡覺的大學生是多麼幸福。
考驗
大學生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見床頭櫃上的燈還亮著。「喔唷,我怎麼連燈都忘記關了。」他想道,便用胳膊支起身子來把燈關掉。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把燈關掉,就看到書桌上有個什麼東西在爬動。
那間房間很小,桌子離開床不遠,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書桌上雜亂無章地堆放著的書籍、紙張、筆,還有幾張照片。他眼睛也掃到了臨睡前沒有收拾掉的酒精爐和茶具。然而就像清清楚楚地看到別的東西一樣,他竟還看見一個很小的小人兒,匍匐在黃油盒子上正在往他小手裡拿著的麵包上抹黃油。
大學生在白天裡經歷的壞事大多,所以對眼前的咄咄怪事反而見怪不怪了。他既不害怕,也不驚惶,反而無動於衷地覺得有個小人兒進屋來找點東西吃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他沒有伸手去關燈就又躺下了,他瞇起眼睛躺在那兒偷偷地覷著那個小人兒的一舉一動。小人兒非常愜意自如地坐在一塊鎮紙上,津津有味地大嚼著大學生吃晚飯時留下的剩羹殘飯。看樣子,小人兒細嚼慢咽,在細細地品嚐食物的滋味。他坐在那裡,雙眼半開半閉,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著嘴巴,吃得非常香。那些乾麵包皮和剩奶酪渣對他來說似乎都是珍饈佳餚。
那個小人兒在吃飯的時候,大學生一直沒有去打擾他。等到小人兒打著飽嗝再也吃不下去的時候,大學生便開口同他攀談起來了。
「喂,」大學生說道,「你是什麼人?」
男孩子大吃一驚,不由拔腿就朝窗口跑去。但是他一看那個大學生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沒有起身來追趕他,就又站住了身子。
「我是西威曼豪格教區的尼爾斯·豪格爾森,」男孩子如實告訴說,「早先我也是一個同你一樣的人,後來被妖法變成了一個小精靈,從此以後我就跟著一群大雁到處遊蕩。」
「哎唷,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大學生驚歎說,並且開始問起男孩子的日常近況,直到他對男孩子離家出走以後的狀況有了大致的瞭解。
「你倒真過得還不錯,」大學生讚美說,「誰要能夠穿上你的衣服到處去遨遊,那豈不可以擺脫人生的一切煩惱!」
渡鴉巴塔基這時正好來到窗台上,當大學生信口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就趕緊用嘴啄窗玻璃。男孩子心裡明白,渡鴉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千萬不要疏忽過去大學生說出咒語中的那幾個字眼,免得坐失天賜的良機。「哦,你不肯同我更換衣服的,」男孩子說道,「當上了大學生的人是得天獨厚的,怎麼肯再變成別的人!」
「唉,今天早晨我剛醒過來的時候,也還是這麼想來著,」大學生長吁一聲說道,「但是你知道今天我出了什麼樣的事情啊!我真正算是完蛋啦。倘若我能夠跟著大雁一走了之,那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啦。」
男孩子又聽見巴塔基在啄打玻璃,而他自己腦袋開始暈眩,心在怦怦跳個不停,因為那個大學生快要說出那句話來了。
「我已經告訴你我的事情了,」男孩子對大學生說道,「那麼你也講給我聽聽你的事情吧!」大學生大概是因為找到了一個可以一吐衷腸的知己而心頭鬆快了一些,便原原本本地把所發生的事情講了出來。「別的事情倒無所謂,過去也就算了,」大學生最後說道,「我最傷心得不堪忍受的是,我給一個同學帶來了不幸。倘若我穿上你的衣服,跟著大雁一起去漫遊,那麼對我會更好一些。」
巴塔基拚命啄打著玻璃,但是男孩子卻穩坐不動,一聲不吭地默坐了很長功夫,雙眼看著大學生看出了神。
「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給你回話,」男孩子壓低了聲音對大學生說道,然而他步履蹣跚地走過桌面,從窗戶裡跨了出去。他來到窗戶外的那個房頂上時,看到朝陽正在冉冉升起,橘紅色的朝霞映亮了整個烏普薩拉城,每一座尖塔和鐘樓都沐浴在晨曦的光芒之中熠熠生輝。男孩子又一次情不自禁地讚美說,這真是個充滿歡樂的城市。
「你是怎麼一回事啊?」渡鴉埋怨說,「你白白地把重新變成人的機會錯過了。」
「我一點也不在乎讓那個大學生當我的替身,」男孩子理直氣壯地說道,「我心裡非常不好受的是那部手稿丟失得太可惜啦。」
「你用不著為這件事犯愁,」渡鴉說道,「我有辦法把那些手稿弄回來。」
「我相信你有本事把那些手稿找回來,」男孩子說道,「可是我拿不準你究竟肯不肯這樣做。我最關心的是把手稿完好地歸還。」
巴塔基一句話都沒有再說,張開翅膀飛入雲霄。不久之後就銜回來兩三張稿紙。他飛來又飛去,整整飛了一個來小時,就像燕子啣泥築窩那樣地勤奮,把一張張手稿交到男孩子手裡。「行啦,我相信現在我已經差不多把所有的手稿都找回來啦,」渡鴉巴塔基最後站在窗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說道。
「多謝你啦,」男孩子說道,「現在我進屋去同那個大學生說幾句話。」在這時候,渡鴉巴塔基乘機朝屋裡瞅了一眼,只見那個大學生正在一頁一頁地將那份手稿展平疊齊。「唉,你真是我碰到過的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他忍耐不住心頭怒火,朝著男孩子發作起來,「難道你竟然把手稿交還給了那個大學生?那麼你就用不著再進去同他講話了。他決計再也不會說他願意變成你現在這副模樣的人啦。」
男孩子站在那裡,凝視著小房間裡那個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大學生。然後,他回過頭來對巴塔基說道:「巴塔基,我完全明白你的一番好心,你是想讓我經受一下考驗。」男孩子說道,「你大概在想,要是我果然苦去租來的話,我諒必會撇下雄鵝莫頓,讓他孤零零地去應付這段艱難旅程中的一切風險,可是當那個大學生講起他的不幸時,我意識到背棄一個朋友是何等的不義和醜惡,所以我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渡鴉巴塔基用一隻爪子搔著後腦勺,臉色顯得非常尷尬。他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馱起男孩子就朝著大雁們棲息的地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