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斯騎鵝旅行記 正文 1.這個男孩子
    小精靈

    三月二十日星期日

    從前有一個男孩子。他大概十四歲左右,身體很單薄,是個瘦高個兒,而且還長著一頭像亞麻那樣的淡黃色頭髮。他沒有多大出息。他最樂意睡覺和吃飯,再就是很愛調皮搗蛋。

    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這個男孩子的爸爸媽媽把一切收拾停當,準備到教堂去。男孩子自己只穿著一件襯衫,坐在桌子邊上。他想:這一下該多走運啊,爸爸媽媽都出去了,在一兩個鐘頭裡他可以自己高興幹啥就幹啥了。「那麼我就可以把爸爸的鳥槍拿下來,放它一槍,也不會有人來管我了,」他自言自語道。

    不過,可惜就差那麼一丁點,爸爸似乎猜著了男孩的心思,因為在他剛剛一腳踏在門檻上,馬上就要往外走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扭過身來把臉朝著男孩。「既然你不願意跟我和媽媽一起上教堂去,」他說道,「那麼我想,你起碼要在家裡唸唸福音書。你肯答應做到嗎?」

    「行啊,」男孩子答應說。「我做得到的。」其實,他心裡在想,反正我樂意念多少就念多少唄。

    男孩覺得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媽媽動作像這時候那樣迅速。一轉眼功夫她已經走到掛在牆壁上的書架旁邊,取下了路德1注的聖訓布道集,把它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並且翻到了當天要念的訓言。她還把福音書翻開,放到聖訓布道集旁邊。最後,她又把大靠背椅拉到了桌子邊。那張大靠背椅是她去年從威曼豪格牧師宅邸的拍賣場上買來的,平常除了爸爸之外誰也不可以坐的。

    1即馬丁·路德(1483—1546),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的倡導者,基督教路德派的創始人。

    男孩子坐在那裡想著,媽媽這樣搬動擺弄實在是白白操心,因為他打算頂多念上一兩頁。可是,大概事情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爸爸好像能夠把他一眼看透似的,他走到男孩子面前,聲音嚴厲地吩咐說:「小心記住,你要仔仔細細地念!等我們回家,我要一頁一頁地考你。你要是跳過一頁不念的話,那對你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這篇訓言一共有十四頁半哩,」媽媽又叮囑了一句,把頁數規定下來,「要想念完的話,你必須坐下來馬上開始念。」

    他們總算走了。男孩子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由得怨艾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被捕鼠夾子夾住一樣寸步難移。「現在倒好,他們倆到外面去了,那麼得意,居然想出了這麼巧妙的辦法。在他們回家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卻不得不坐在這裡老實念訓言啦。」

    其實,爸爸和媽媽並不是很放心得意走的,恰恰相反,他們的心情很苦惱。他們是窮苦的佃農人家,全部土地比一個菜園子大不到哪裡去。在剛剛搬到那個地方去住的時候,他們只養了一頭豬和兩三隻雞,別的啥也養不起。不過,他們極其勤勞,而且非常能幹,如今也養起了奶牛和鵝群。他們的家境已經大大地好轉了。倘若不是這個兒子叫他們牽腸掛肚的話,他們在那一個晴朗的早晨本來是可以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到教堂去的。爸爸埋怨他太慢慢吞吞而且懶惰得要命,他在學校裡啥都不願意學,說他不頂用,連叫他去看管鵝群都叫人不大放心。媽媽也並不覺得這些責怪有什麼不對,不過她最煩惱傷心的還是他的粗野和頑皮。他對牲口非常凶狠,對待人也很厲害。「求求上帝趕走他身上的那股邪惡,使他的良心變好起來,」媽媽祈禱說,「要不然的話,他遲早會害了自己,也給我們帶來不幸。」

    男孩子呆呆地站了好長時間,想來想去,到底念還是不念訓言?到後來終於拿定主意,這一次還是聽話的好。於是,他一屁股坐到大靠背椅上,開始念起來了。他有氣無力,嘰哩咕嚕地把書上的那些字句念了一會兒,那半高不高的喃喃聲音似乎在為他催眠,他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在打盹了。

    窗外陽光明媚,一片春意。雖然才3月20日,可是男孩住的斯康耐省南部的威曼豪格教區,那裡春天早已來到了。樹林雖然還沒有綠遍,但是含苞吐芽,已是一派生機蓬勃的景象。溝渠裡都冰消雪融,化為積水,渠邊的迎春花已經開花了。長在石頭圍牆上的矮小灌木都泛出了光亮的棕紅色。遠處的山毛樺樹林好像每時每刻都在膨脹開來,在變得更加茂密。天空是那麼高遠晴朗,碧藍碧藍的,連半點雲彩都沒有。男孩子家的大門半開半掩著,在房間裡就聽得見雲雀的婉轉啼唱。雞和鵝三三兩兩地在院子裡踱來踱去。奶牛也嗅到了透進牛棚裡的春天的氣息,時不時地發出哞哞的叫聲。

    男孩子一邊念著,一邊前後點頭打盹兒,他使勁不讓自己睡著。「不行,我可不願意睡著,」他想道,「要不然我整個上午都念不完的。」

    然而,不知怎麼,他還是呼呼地睡著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才一會兒還是很長時間,可是他被自己身後發出來的窸窸窣窣的輕微響聲驚醒了。

    男孩子面前的窗台上放著一面小鏡子,鏡面正對著他。他一抬頭,恰好朝鏡子裡看。他忽然看到媽媽的那口大衣箱的箱蓋是開著的。

    原來,媽媽有一個很大很重的、四周包著鐵皮的櫟木衣箱,除了她自己外別人都不許打開它。她在箱子裡收藏著從她母親那裡繼承得來的遺物和所有一切她特別心愛的東西。這裡面有兩三件式樣陳舊的農家婦女穿的裙袍,是用紅顏色的布料做的,上身很短,下邊是打著褶襉的裙子,胸衣上還綴著許多小珠子。那裡面還有漿得繃硬的白色包頭布、沉甸甸的銀質帶扣和項鏈等等。如今大家早已不時興穿戴這些東西了,媽媽有好幾次打算把這些老掉牙的衣物賣掉,可是總捨不得。

    現在,男孩子從鏡子裡看得一清二楚,那口大衣箱的箱蓋的確是敞開著的。他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媽媽臨走之前明明是把箱蓋蓋好的。再說只有他獨自一個人留在家裡,媽媽也決計不會讓那口箱子開著就走的。

    他心裡害怕得要命,生怕有個小偷溜進了屋裡。於是,他一動也不敢動,只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直怔怔地盯住那面鏡子。

    他坐在那裡等著,小偷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忽然詫異起來,落在箱子邊上的那團黑影究竟是什麼東西。他看著看著,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團東西起初像是黑影子,這時候愈來愈變得分明了。不久之後,他就看清楚那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是個小精靈,它正跨坐在箱子的邊上。

    男孩子當然早就聽人說起過小精靈,可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們竟是這樣的小。坐在箱子邊上的那個小精靈的身材還沒有一個巴掌高。他長著一張蒼老而皺紋很多的臉,但是臉上卻沒有一根鬍鬚。他穿著黑顏色的長外套、齊膝的短褲,頭上戴著帽沿很寬的黑色硬頂帽。他的渾身打扮都非常整潔講究,上衣的領口和袖口上都綴著白色挑紗花邊,鞋上的繫帶和吊襪帶都打成蝴蝶結。他剛剛從箱子裡取出一件繡花胸衣,那麼著迷地觀賞那老古董的精緻作工,壓根兒沒有發覺男孩子已經醒來了。

    男孩子看到小精靈,感到非常驚奇,但是並不特別害怕。面對那麼小的東西是不會使人感到害怕的。小精靈坐在那裡,那樣聚精會神地沉迷在觀賞之中,既看不到別的東西,也聽不到別的聲音,男孩子便想道,要是惡作劇一下捉弄捉弄他,或者是把他推到箱子裡去再把箱子蓋緊,或者是另的這類動作,那一定是十分有趣的。

    但是男孩子的膽子還沒有那麼大,他不敢用雙手去碰一下小精靈,所以他朝屋裡四處張望想找到一樣傢伙來戳那個小精靈。他把目光從沙發床移到折疊桌子,再從折疊桌子移到了爐灶。他看了看爐灶旁邊架子上放著的鍋子和咖啡壺,又看了看門口旁邊的水壺,還有從碗櫃半掩半開的櫃門裡露到外面的勺子、刀叉和盤碟等等。他還看了看他爸爸掛在牆上的丹麥國王夫婦肖像旁邊的那枝鳥槍,還有窗台上開滿花朵的天竺葵和吊掛海棠。最後,他的目光落到掛在窗框上的一個舊蒼蠅罩上。

    他一見到那個蒼蠅罩便趕緊把它摘下來,竄過去,貼著箱子邊緣把他扣住。他自己感到奇怪,怎麼竟然這樣走運,連他還沒有明白自己是怎樣動手的,那個小精靈就真的給他逮住了。那個可憐的傢伙躺在長紗罩的底部,腦袋朝下,再也無法爬出來了。

    在起初的那一剎那,男孩子簡直不知道他該怎麼來對付這個俘虜了。他只顧小心翼翼地將紗罩搖來晃去,免得小精靈鑽空子爬出來。

    小精靈開口講話了,苦苦地哀求放掉他。他說他多年來一直為他們一家人做了許多好事,按理說應該受到更好的對待。倘若男孩子肯放掉他的話,他將會送給他一枚古銀幣、一個銀勺子和一枚像他父親的銀掛表底盤那樣大的金幣。

    男孩子並不覺得這筆代價太大了,可是說來也奇怪,自從他可以任意擺佈小精靈以後,他反而對他害怕起來了。他忽然覺得,他是同某些陌生而又可怕的妖怪在打交道,這些妖怪根本不屬於他的這個世界,因此他倒很樂意趕快放掉這個妖怪算啦。

    所以,他馬上就答應了那筆交易,把蒼蠅罩抬起,好讓小精靈爬出來。可是正當小精靈差一點兒就要爬出來的時候,男孩子忽然一轉念,想到他本來應該要求得到一筆更大的財產和盡量多的好處。起碼他應該提出這麼一個條件,那就是小精靈要施展魔法把那些訓言變進他的腦子裡去。「唉,我真傻,居然要把他放跑!」他想道,隨手又搖晃起那個紗罩想讓小精靈再跌進去。

    就在男孩子剛剛這樣做的時候,他臉上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他覺得腦袋都快被震裂成許多碎塊了。他一下子撞到一堵牆上,接著又撞到另一堵牆上,最後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小精靈早已不見蹤影了。那口大衣箱的箱蓋嚴嚴實實地蓋得緊緊的,而那個蒼蠅罩仍舊掛在窗子上原來的地方。要不是他覺得挨過耳光的右臉頰熱辣辣地生疼的話,他真的幾乎要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不管怎麼說,爸爸媽媽都不會相信發生過別的事情,只會說我在睡覺做夢,」他想道,「再說他們也不會因為那小精靈的緣故讓我少念幾頁。我最好還是坐下來重新念吧。」

    可是,當他朝著桌子走過去的時候,他發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房子明明不應該長大的,應該還是原來的大小。可是他卻要比往常多走好多好多步路才能走到桌子跟前,這是怎麼回事呢?那張椅子又是怎麼回事呢?它看上去並沒有比方才更大些,他卻先要爬在椅子腿之間的橫檔上,然後才能夠攀到椅子的座板。桌子也是一樣,他不爬上椅子的扶手便看不到桌面。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男孩子驚呼起來,「我想一定是那個小精靈對椅子、桌子還有整幢房子都施過妖術了。」

    那本訓言布道集還攤在桌上,看樣子跟早先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也變得非常邪門了,因為它實在太大了,要是他不站到書上去的話,他連一個字都看不完全。

    他念了兩三行,無意之中抬頭一看,眼光正好落在那面鏡子上。他立刻尖聲驚叫起來:「哎喲,那裡又來了一個!」

    因為他在鏡子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很小、很小的小人兒,頭上戴著尖頂小帽,身上穿著一件皮褲。

    「哎喲,那個傢伙的打扮同我一模一樣!」他一面吃驚地叫喊,一面兩隻手緊捏在一起。這時,他看到鏡子裡的那個小人兒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男孩子又掀揪自己的頭髮,擰擰自己的胳膊,再把自己的身體扭來扭去。就在同一剎那,鏡子裡的那個傢伙也照做不誤。

    男孩子繞著鏡子奔跑了好幾圈,想看看鏡子背後是不是還藏著一個小人兒。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什麼人。這一下可把他嚇壞了,他渾身索索地發起抖來。因為這一下他明白過來,原來小精靈在他自己身上施展了妖法,他在鏡子裡看到的那個小人兒,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大雁

    男孩子簡直無法使自己相信,他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小精靈。「哼,這保準是一場夢,要不就是胡思亂想,」他想道,「再等一會兒,我保管還會變成人的。」

    他站在鏡子面前,緊閉起雙眼。過了幾分鐘後,他才睜開眼睛,他等待著自己那副怪模樣煙消雲散。可是這一切還是原封不動,他仍舊還像方纔那樣小。除此之外,他的模樣還是同以前完全一樣,淡得發白的亞麻色頭髮,鼻子兩邊的不少雀斑,皮褲和襪子上的一塊塊補丁,都和過去一模一樣,惟一的不同之處就是它們都變得很小、很小了。

    不行,這樣呆呆地站在這裡等待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他想到了這一點,他一定要想出別的法子來,而他能想得出來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到小精靈,同他講和。

    他跳到地板上開始尋找。他把椅子和櫃子背後、沙發床底和爐灶裡統統都看過,他甚至還鑽進了兩三個老鼠洞裡去看,可是他沒有法子找到小精靈。

    他一邊尋找,一邊嗚嗚地哭泣起來,他苦苦地懇求,而且還許願要做一切可以想出來的好事,他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對任何人說話不算數,再也不調皮搗蛋,念訓言時再也不睡覺了。只要他能夠重新變成人,他一定要做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善良而又聽話的孩子。可惜不管他怎麼許願,卻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忽然靈機一動,記起了曾經聽媽媽講過,那些小人兒常常是住在牛棚裡的。於是,他決定馬上就到那裡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精靈。幸虧屋門還半開著,否則他連門鎖都夠不到,更無法打開大門了。不過,現在他可以毫無障礙地走出去。

    他一走到門廊裡就找他的木鞋,因為在屋裡他當然是光穿著襪子來回走動的。他直怔怔對著那雙又大又重的木鞋發愁,可是他馬上就看到門檻上放著一雙很小的木鞋。他注意到小精靈想得那麼細緻周到,竟然連木鞋也給變小了,他心裡就更加煩惱起來,照這麼看來,他倒霉的日子似乎還長著哩。

    門廊外面豎著的那塊舊櫟木板上有一隻灰色的麻雀在跳來蹦去。他一見到男孩子就高聲喊道:「嘰嘰,嘰嘰,快來看放鵝倌兒尼爾斯!快來看拇指大的小人兒!快來看拇指大的小人兒尼爾斯·豪格爾森!」

    院子裡的雞和鵝紛紛掉過頭來,盯著男孩子看,咯咯的啼叫聲亂哄哄地鬧成一片。「喔喔喔呢,」公雞鳴叫說,「他真是活該,喔喔喔喔,他曾經扯過我的雞冠!」「咕咕咕,他真活該!」母雞們齊聲呼應,而且這樣沒完沒了地嘰咕下去。那些大鵝圍擠成一團,把頭伸到一起來問道:「是誰把他變了樣?是誰把他變了樣?」

    可是最叫人奇怪的是男孩子竟然能夠聽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了。他非常吃驚,任呆呆地站在台階上聽起來。「這大概是因為我變成了小精靈的緣故吧,」他自言自語說,「保準是這個原因,我才能聽得懂那些鳥呀、雞呀、鵝呀,那些長著羽毛的傢伙的話。」

    他覺得那些母雞無止無休地嚷嚷他真活該,叫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他揀起一塊石子朝她們扔過去,還罵罵咧咧;「閉上你們的臭嘴,你們這些混蛋!」

    可是他卻忘記了,他已經不再是母雞們看見了就害怕的那樣一個人了。整個雞群都衝到他的身邊,把他團團圍住,齊聲高叫:「咕咕咕,你活該,咕咕咕,你活該。」

    男孩子想要擺脫她們的糾纏,可是母雞們追逐著他,一邊追一邊叫喊,他的耳朵險些兒被吵聾了,倘若他家裡養的那隻貓沒有在這時走了出來的話,他是休想衝出她們的包圍的。那些母雞一見到貓兒,頓時安靜下來,裝作專心一意地在地上啄蟲子吃。

    男孩子馬上跑到貓兒跟前,說:「親愛的貓咪,你不是對院子每個角落和隱蔽的洞孔都很熟悉嗎?請你行行好,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小精靈?」

    貓兒沒有立刻回答。他坐了下來,把尾巴優雅地捲到腿前盤成一個圓圈,目光炯炯地盯住男孩子。那是一隻很大的黑貓,頸脖底下有一塊白斑。他週身的毛十分平滑,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油光光的。他的爪子蜷曲在腳掌裡面,兩隻灰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這隻貓樣子是非常溫和馴服的。

    「我當然曉得小精靈住在什麼地方,」他低聲細氣地說道,「可是,這並不是說我願意告訴你。」

    「親愛的貓咪,你千萬要答應幫幫我,」男孩子說道,「你難道沒有看出來他用妖法害得我變成了什麼模樣?」

    貓兒把眼睛稍微睜了一睜,閃出了含著惡意的綠色光芒。他幸災樂禍地扭動身體,心滿意足地咪呀、咪呀,喵呀、喵呀地叫了老半天,這才作出回答。「難道我非得幫你忙不可,就因為你常常揪我的尾巴?」他終於說道。

    這下子氣得男孩子火冒三丈,他把自己是那麼弱小和沒有力氣忘得一千二淨。「哼,我還要揪你的尾巴,」他叫嚷著向貓兒猛撲過去。

    霎時間,貓兒變了個模樣,男孩子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剛才的那個畜生。他渾身的一根根毛全都筆直地豎立起來,腰拱起來形成弓狀,四條腿彷彿像繃緊的彈弓,尖尖的利爪在地上刨動著,那條尾巴縮得又短又粗,兩隻耳朵朝向後貼,血盆大口發出嘶嘿嘶嘿的咆哮,一雙怒目瞪得滴溜滾圓,噴射著血紅色的火光。

    男孩子不肯被一隻貓嚇得畏縮起來,他朝前逼近了一步。這時候,貓兒一個虎躍撲到了男孩子身上,把他掀倒在地上,前爪踏住了他的胸膛,血盆大口對準他的咽喉一口咬下來。

    男孩子感覺到貓兒的利爪刺穿了背心和襯衣,戳進了他的皮肉裡面,貓的大尖牙在他的咽喉上磨來蹭去。他使出了全身力氣,放聲狂呼救命。

    可是沒有人來。他認定這下子完了,他的最後時刻來到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貓兒把利爪縮了回去,也鬆開了他的喉嚨。

    「算啦,」貓兒慷慨地說道,「這一回就算啦,我看在女主人的面上饒了你這一次。我只不過想讓你領教領教,咱們兩個之間現在究竟誰厲害。」

    貓兒說完這幾句話扭身走開去,他的模樣又恢復成他剛來的時候那樣溫順善良。男孩子羞愧得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牛棚裡去尋找小精靈。

    牛棚裡只不過有三頭奶牛。可是當男孩子一走進去之後,裡面頓時沸揚起來,喧鬧成一片,聽起來真叫人相信至少有三十頭奶牛。

    「哞、哞、哞,」那頭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吼叫道,「真好極了,世界上還有公道!」

    「哞、哞、哞,」三頭奶牛齊聲吼叫起來,她們的聲音一個蓋過一個,他簡直沒法子聽清楚她們在叫喊什麼。

    男孩子想要張口問問小精靈住在哪裡,可是奶牛們吵鬧得天翻地覆,他根本沒法子讓她們聽見自己在講的話。她們怒氣沖沖,就像是他平日把一條陌生的狗放進來,在她們之間亂竄時候的情景一樣。她們後腿亂蹦亂踢,頸脖肉來回晃動,腦袋朝外伸出,尖角都直對著他。

    「你快上這兒來,」五月玫瑰吼叫道,「我非要踢你一蹄子,管叫你永遠忘不了!」

    「你過來,」另一頭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哼哼道,「我要讓你吊在我的犄角上跳舞!」

    「你過來,我讓你嘗嘗挨木頭鞋揍的滋味,你在去年夏天老是這麼打我來著,」那頭名叫小星星的奶牛也怒吼道。

    「你過來,你把馬蜂放進過我的耳朵裡,現在要你得到報應。」金百合花狠狠地咆哮。

    五月玫瑰是她們當中年紀最大、最聰明的,她的怒氣也最大。「你過來,」她訓斥說,「你幹下了那麼多壞事,我要讓你統統得到懲罰。有多少次你從你媽媽身下抽走她擠奶時坐的小板凳!有多少次你媽媽提著牛奶桶走過的時候你伸出腿來絆得她跌跤!又有多少次你氣得她站在這兒為你直流眼淚!」

    男孩想要告訴她們,他已經後悔了,他過去一直欺負她們,可是只要她們告訴他小精靈在哪裡,他就決計不會虧待她們,會對她們很好很好的。然而奶牛們都不聽他說,她們吵嚷得非常凶,他真害怕有哪頭牛會掙脫韁繩衝過來,所以還是趁早從牛棚裡溜出來為妙。

    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他心裡明白,這個農莊上恐怕不會有人肯幫他的忙去尋找小精靈的。再說就算他找到了小精靈,也不見得會有多大用處。

    他爬上了環繞農莊四周的那堵厚厚的石頭圍牆,圍牆上長滿了荊棘,還攀緣著黑莓的籐蔓。他在那裡坐了下來,思索著萬一他變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話,那日子怎麼過呀!爸爸媽媽從教堂回家一定會大吃一驚。是呀,連全國各地都會大吃一驚那!從東威曼豪格鎮、托爾坡鎮還有斯可魯坡鎮都會有人來看他的洋相,整個威曼豪格縣遠遠近近都會有人趕來看他。說不定,爸爸和媽媽還會把他領到基維克的集市上去給大家開開眼哪。

    唉,愈想愈叫人心驚膽戰。他真願意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一個人看到他的怪模樣。

    他真是太不幸了。世界上再沒有人像他那樣不幸。他已經不再是人了,而成了一個妖精。

    他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要是他變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話,那會有什麼結果。他將喪失人世間所有的一切:他再不能夠同別的孩子一起玩耍,也不能夠繼承父母的小農莊,而且休想找到哪個姑娘肯同他結婚。

    他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己的家。那是一幢很小的農舍,圓木交叉做成的樑柱,泥土壘成的牆壁,它彷彿承受不了那高而陡峭的乾草房頂的重壓而深深陷進了地裡。外面的偏屋也全都小得可憐。耕地更是狹窄得幾乎難容一匹馬翻身打滾。儘管這個地方那麼小、那麼貧窮,對他來說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現在只消有個牛棚地板底下的洞穴就可以容身居住了。

    天氣真是好極了,溝渠裡流水淙淙作響,枝頭上綠芽綻發,小鳥嘰嘰喳喳在啼叫,四週一片欣欣向榮。而他卻坐在那裡,心情非常沉重,難過得要命。隨便什麼事情都無法使他高興起來。

    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天空像今天那麼碧藍碧藍的。候鳥成群結隊匆匆飛翔。他們長途跋涉剛剛從國外飛回來,橫越過波羅的海,繞過斯密格霍克,如今正在朝北行進的途中。一群群鳥各式各樣種類不同,可是他只認出了幾隻大雁,他們分為兩行,排成楔形的隊伍飛行前進。

    已經有好幾群大雁飛過去了。他們飛得很高很高,然而他卻還能隱約地聽得到他們在叫喊:「加把勁兒飛向高山!加把勁兒飛向高山!」

    當大雁們看到那些正在院子裡慢慢吞吞、邁著方步的家鵝的時候,他們朝地面俯衝下來,齊聲呼喚道:「跟我們一起來吧!跟我們一起來吧!一起飛向高山!」

    家鵝禁不住仰起了頭仔細傾聽。可是他們明智地回答說:「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好!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好!」

    就像剛才講的那樣,這一天天氣格外晴朗,空氣是那麼新鮮,那麼和煦。在這樣的晴空麗日中翱翔,那真是一種絕妙的樂趣。隨著一群又一群大雁飛過,家鵝越來越蠢蠢欲動了。有好幾次,他們振拍起翅翼,似乎打算跟著大雁一起飛上藍天。可是有一隻上了年歲的鵝媽媽每次都告誡說:「千萬別發瘋!他們在空中一定又挨餓又受凍的。」

    大雁的呼喚使得一隻年輕的雄鵝勃然心動,真的萌發了長途旅行的念頭。「再過來一群,我就跟他們一起去。」他說道。

    又是一群大雁飛過來了,他們照樣呼喚。這時候那只年輕的雄鵝就回答說:「等一下,等一下,我來啦!」

    他張開兩隻翅膀,撲向空中。但是他不經常飛行,結果又跌下來,落在地面上。

    大雁們大概聽見了他的叫喊,他們掉轉身體,慢慢地飛回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跟上來。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道,又做了一次新的嘗試。

    躺在石頭圍牆上的男孩子對這一切都聽得一清二楚。「啊喲,這隻大雄鵝飛走的話,那該是多麼大的損失呀,」他想道,「爸爸媽媽從教堂裡回來,一看大雄鵝不見了,他們一定會非常傷心的。」

    他這麼想的時候卻又忘記了自己是那麼矮小,那麼沒有力氣。他一下子從牆上跳了下來,恰好跳到鵝群當中,用雙臂緊緊抱住了雄鵝的頸脖。「你可千萬別飛走啊。」他央求著喊叫。

    不料就在這一瞬間,雄鵝恰恰弄明白了應該怎樣動作才能使自己離開地面騰空而起。他來不及停下來把小男孩從身上抖掉,只好帶著他一起飛到了空中。

    一下子很快上升到空中,這使得男孩子頭暈目眩。等到他想到應該鬆手放開雄鵝的脖子的時候,他早已身在高空了。倘若他這時候再鬆開手,他必定會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想要稍微舒服一點的話,他惟一可做的事情就是試圖爬到鵝背上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底爬了上去。不過要在兩隻不斷上下扇動的翅膀之間坐穩在光溜溜的鵝背上,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不得不用兩隻手牢牢地抓住雄鵝的翎羽和絨毛,免得滑落下去。

    方格子布

    男孩子覺得天旋地轉,好長一段時間頭腦暈暈乎乎的。一陣陣氣流強勁地朝他撲面吹來。隨著翅膀的上下扇動,翎毛裡發出暴風雨般的嗚嗚巨響。有十三隻大雁在他身邊飛翔,個個都振翼揮翅,都放聲啼鳴。他的眼前眩暈旋轉,耳朵裡嗡嗡鳴響。他不知道大雁們飛行的高低如何,也不曉得究竟飛向哪裡去。

    後來,他的頭腦終於清醒了一些,他想到他應該弄明白那些大雁究竟把他帶到哪裡去。不過這並不那麼容易做到,因為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勇氣低頭朝下看。他幾乎敢肯定,只要朝下一看,他非要暈眩不可。

    大雁們飛得並不特別高,因為這位新來的旅伴在稀薄的空氣中會透不過氣來。為了照顧他起見,他們比平常飛得慢一點。

    後來男孩子勉強朝地面上瞄了一眼。他覺得在自己的身下,鋪著一塊很大很大的布,布面上分佈著數目多得叫人難以相信的大大小小的方格子。

    「我究竟來到了什麼地方呀?」他問道。

    除了接二連三的方格子以外,他啥都看不見。有些方格是斜方形的,有的是長方形的,但是每塊方格都有稜有角,四邊筆直。既看不到有圓形的,也看不到有曲裡拐彎的東西。

    「我朝下看到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塊大方格子布呢?」男孩子自言自語地問道,並不期待有人回答他。

    但是,在他身邊飛翔的大雁卻馬上齊聲叫道:「耕地和牧場,耕地和牧場。」

    這一下他恍然大悟,那塊大方格子布原來就是斯康耐的平坦大地,而他就在它的上空飛行。他開始明白過來,為什麼大地看上去那麼色彩斑斕,而且都是方格子形狀了。那些碧綠顏色的方格子他首先認出來了,那是去年秋天播種的黑麥田,在積雪覆蓋之下一直保住了綠顏色。那些灰黃顏色的方塊是去年夏天莊稼收割後殘留著茬根的田地。那些褐色的是老苜蓿地,而那些黑色的是還沒有長出草來的牧場或者已經犁過的休耕地。

    那些鑲著黃色邊的褐色方塊諒必是山毛櫸樹林,因為在這種樹林裡大樹多半長在中央,到了冬天大樹葉子脫落得光禿禿的,而長在樹林邊上的那些小山毛櫸樹卻能夠把枯黃的干樹葉保存到來年春天。還有些顏色暗淡模糊而中央部分呈灰色的方塊,那是很大的莊園,四周蓋著房屋,屋頂上的乾草已經變得黑乎乎的,中央是鋪著石板的庭院。還有些方格,中間部分是綠色的,四周是褐色的,那是一些花園,草坪已經開始泛出綠顏色,而四周的籬笆和樹木仍然裸露著光禿禿的褐色軀體。

    男孩子看清楚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四四方方的,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出聲來。

    大雁們聽到他的笑聲,便不無責備地叫喊道:「肥美的土地!肥美的土地!」

    男孩子馬上神情嚴肅起來。「唉呀,你碰上了隨便哪個人所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虧你還笑得出來!」他想道。

    他的神情莊重了不長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他越來越習慣於騎著鵝在空中迅速飛行了,所以非但能夠穩穩當當地坐在鵝背上,還可以分神想點別的東西。他注意到天空中熙熙攘攘全都是朝北方飛去的鳥群。而且這群鳥同那群鳥之間還你喊我嚷,大聲啼叫著打招呼。「哦,原來你們今天也飛過來啦,」有些鳥叫道。「不錯,我們飛過來了,」大雁們回答說。「你們覺得今年春天的光景怎麼樣?」「樹木上還沒有長出一片葉子,湖裡的水還是冰涼的哩,」有些鳥兒這樣說道。

    大雁們飛過一處地方,那裡有些家禽在場院裡信步闡走,他們鳴叫著問道:「這個農莊叫什麼名字?這個農莊叫什麼名字?」有只公雞仰起頭來朝天大喊:「這個農莊叫做『小田園』!今年和去年,名字一個樣!今年和去年,名字一個樣!」

    在斯康耐這個地方,農家田舍多半是跟著主人的姓名來稱呼的。然而,那些公雞卻不願約定成俗地回答說:這是彼爾·馬蒂森的家,或者那是烏拉·布森的家。他們挖空心思給各個農舍起些更名符其實的名字。如果他們住在窮人或者佃農家裡,他們就會叫道:「這個農莊名字叫做『沒餘糧』!」而那些最貧困的人家的公雞則叫道:「這個農莊名叫『吃不飽』、『吃不飽』!」

    那些日子過得紅火的富裕大農莊,公雞們都給起了響亮動聽的名字,什麼「幸福地」啦,「蛋山莊」啦,還有「金錢村」啦,等等。

    可是貴族莊園裡的公雞又是另外一個模樣,他們太高傲自大,不屑於講這樣的俏皮話。有過這樣一隻公雞,他用足聲聞九天外的力氣來啼叫,大概是想讓太陽也聽到他的聲音,他喊道:「本莊乃是迪貝克老爺的莊園!今年和去年,名字一個樣!今年和去年,名字一個樣!」

    就在稍過去一點的地方,另外一隻公雞也在啼叫:「本莊乃是天鵝島莊園,諒必全世界都知道!」

    男孩子注意到,大雁們並沒有筆直地往前飛。他們在整個南方平原各個角落的上空盤旋翱翔,似乎他們對於來到斯康耐舊地重遊感到分外喜悅,所以他們想要向每個農莊問候致意。

    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那裡矗立著幾座雄偉而笨重的建築物,高高的煙囪指向空中,周圍是一片稀疏的房子。「這是約德伯亞糖廠,」大雁們叫道,「這是約德伯亞糖廠!」

    男孩子坐在鵝背上頓時全身一震,他早該把這個地方認出來。這家廠離他家不遠,他去年還在這裡當過放鵝娃吶!這大概是從空中看下去,一切東西都變了樣的緣故。

    唉,想想看!唉,想想看!放鵝的小姑娘奧薩還有小馬茨,去年他的小夥伴,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男孩子真想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這裡走動。要是他們萬一知道了他就在他們的頭頂上高高飛過的話,他們會說些什麼呢?

    約德伯亞漸漸從視野中消失了。他們飛到了斯威達拉和斯卡伯湖,然後又折回到布裡恩格修道院和海克伯亞的上空。男孩子在這一天裡見到的斯康耐的地方要遠比他出生到現在那麼多年裡所見到的還要多。

    當大雁們看到家鵝的時候,他們是最開心不過了。他們會慢慢地飛到家鵝頭頂上,往下呼喚道:「我們飛向高山,你們也跟著來嗎?你們跟著來嗎?」

    可是家鵝回答說:「地上還是冬天,你們出來得太早,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雁們飛得更低一些,為的是讓家鵝聽得更清楚。他們呼喚道:「快來吧,我們會教你們飛上天和下水游泳。」

    這一來家鵝都生氣起來了,連一聲啞啞也不回答。

    大雁們飛得更低了,身子幾乎擦到了地面,然而又像電光火花一般直衝到空中,好像他們突然受到了什麼驚嚇。

    「哎呀,哎呀!」他們驚呼道,「這些原來不是家鵝,而是一群綿羊,而是一群綿羊!」

    地上的家鵝氣得暴跳如雷,狂怒地喊叫:「但願你們都挨槍子兒,都挨槍子兒,一個都不剩,一個都不剩。」

    男孩子聽到這些嘲弄戲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候,他記起了自己是如何倒霉,又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笑了起來。

    他從來不曾以這樣猛烈的速度向前飛馳過,也不曾這樣風馳電掣地乘騎狂奔,雖然他一直喜歡這麼做。他當然從來也想像不出來,在空中遨遊竟會這樣痛快愜意。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和松脂的芬芳味道。他從來也想像不出在離開地面那麼高的地方翱翔是怎樣的滋味。這就像是從一切能想得到的憂愁、悲傷和煩惱中飛了出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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