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果不是受制於當時的氣氛和心境,從一個觀賞者的眼光出發,葦河農場自有一種遼遠蒼茫的浩蕩之氣。它被萬畝蘆葦簇擁著,那蘆葦之於農場,猶如向日葵周身那熱烈柔軟而又緊密相連的花瓣,農場就是向日葵。特別在秋日,高過人去的金色蘆葦和它們頭頂的白茸茸的蘆花仿佛驟然間就膨脹壯大起來,釋放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咄咄逼人之氣,又呈現出一種棄塵遁世的清潔安寧之神。它們遮蔽了人的視線也封閉了所有的聲響,只有黑褐色的野鴨自在地棲息於葦叢裡,嬉耍,也下著無人撿拾的蛋。走進去,你會被這一萬畝蘆葦密不透氣的寂靜禁不住嚇得出聲,你也會被這一萬畝蘆葦那高潔的純淨給滌蕩得神清氣爽。當黑夜來臨,被秋風吹拂得更顯擠擠挨挨的簇簇蘆葦好似一隊隊頭束白巾。身著白裙的婦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後擁地碎步前行。很可惜,農場用一道圍牆隔開了葦子和人,在那時候章嫵和尹亦尋他們誰也沒有閒情逸致欣賞牆外這壯觀的蘆葦。
與蘆葦蕩那嫵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靜相比,農場顯得過於平坦、單調,到處是一排排一模一樣的紅磚平房。只有一個吸引人的去處,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麼能是真山?這裡本是無邊無際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盡頭高於農場地面的一弧淺淺起伏的坡地,稱它作丘陵都還不至於。可是在平原上,再淺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顯出它的個別、變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麼淺顯,只要人們願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間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對集體宿捨的夫妻開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鎖來閒置著。章嫵和尹亦尋沒有計算過這男隊和女隊裡有多少對夫妻,至少有八十對以上吧。是夫妻總會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卻有一間,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們必須排隊。
他們這排隊也和買糧買菜有所不同,他們雖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卻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隊來等候對那間小屋的使用。這“使用”的含意是盡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奮又難為情。因此他們這排隊就帶著那麼點兒知識分子式的矜持、謙讓或者說教養,也許還有幾分無力的小計謀。從星期天清晨開始,你絕不會看見一支確鑿的隊伍在小屋門前婉蜒,你卻能看見一對對的男女由遠及近,參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們或在一棵樹下,或在一片菜地裡,或坐著兩塊磚頭像在促膝談心。他們看似神態平和,眼睛卻不約而同死盯著山上的小屋那緊閉的門。每當屋門打開一次一對夫妻完了事走出來,下一對進去的即是離門最近的,而次遠者便會理所當然地再靠近一步。這“一步”也是分寸得當的,至少離門十五米開外吧,誰會忍心去坐在門口等候呢。
還有來得更晚的夫妻,來得更晚的自會判斷自己應占的位置,從沒有一對晚來的夫妻越過先到者徑直搶到小屋門前去。先來後到,夫妻們心中很是有數。這陣勢好比兩人一組,從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過來的偵察兵,又像是一盤外人看不懂的亂棋,那一對對因等待而顯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盤上的棋子。其實那原是散而不亂的棋局,只待某一種局面出現時,那場景才會有幾分含而不露的麻煩。
在章嫵和尹亦尋的記憶裡,就有那麼一次。
7
那扇高高在上的門終於打開了,一對夫妻出來了。等在近處的章嫵和尹亦尋明白輪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這時,另一對夫妻也正從與他們相對的方向走向小屋。這兩對夫妻到來的時間幾乎相同,他們各自的出發點和小屋的距離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圖示意,此時此刻兩對夫妻和小屋的關系以線連接,呈等邊三角形。當他們同時向小屋出發時,他們就同時發現了這景況的尷尬。當他們發現這尷尬時,或許他們都在剎那間有過心理上的遲疑——也僅僅是心理上細微如芥的遲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養所培育出的必須的一個程序。而現實是如此強大,使他們的步履即刻便拋棄了這如齊的心理遲疑。章嫵覺得自己的雙腿捌得比剛才要緊,因為她感覺另一條路上迎面而來的那一對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們好像正跨著一步大似一步的步。於是她也跨開了大步……就這樣,僅僅二十來米的路途仿佛遙遙無期了,兩對夫妻開始了一番沉默但卻激烈的速度的較量。他們不斷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又窺視著對方,算計著該如何先一步到達;他們的急迫也使他們顧不得自己的走相兒。那走相兒一定是不好看的,競走一般吧,又肯定沒有竟走運動員的章法。他們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們卻沒有奔跑,畢竟他們還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來辦夫妻之間的事情這樣一種事實,真的奔跑也會傷害兩對夫妻的和氣,雖然他們的心已經在瘋跑。那時章嫵扭動著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搶先占領小屋。她有點兒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為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對尹亦尋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現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這難看的走相兒告之土地告之蘆葦告之樹木告之磚頭瓦塊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愛。她大步走著,說不清這是自己的無恥還是自己的無奈。當他們終於幸運地搶先到達小屋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忽然覺得特別對不住被關在門外的那對夫妻。
競賽使她和尹亦尋氣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們沒有愛撫也沒有更多的言語,盡量迅速行事。因為他們搶了先,他們便覺得仿佛不該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時間。大部分進入小屋的夫妻是這麼做的,他們懂得自我約束,沒有誰能關著門沒完沒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個星期日裡,也不是每對夫妻都能如願,那沒輪到的,便靜等下個星期日的來臨。
出農場走兩公裡,葦河鎮上有賣燒雞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隊和女隊的人們可以去鎮上解饞。女人總是比男人嘴饞,當章嫵和尹亦尋占領了小屋之後,她立刻會想起葦河鎮上的燒雞。很可惜她不能兩樣同時兼得,她無法既擁有小屋又品嘗燒雞。買燒雞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發的,那年月雞也是珍貴的,由於農場來了章嫵他們這些人,鎮上那有數兒的燒雞頃刻間就會賣完。
曾經有一對夫妻妄想兩樣同時兼得,在星期天凌晨,農場大門剛開,他們就出了農場鑽進了那蒼茫厚密的葦叢。他們捨棄了對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葦叢裡辦完了好事就直奔鎮上去買燒雞。但他們被農場幾個工人當場抓住,他們被當做革命意志不堅定,生活作風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種學習會上作了無數次的檢討。
很多年之後章嫵回憶往事,當思路走到葦河農場時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無法想象她是因為不能兩樣同時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後,她在葦河農場患了嚴重的眩暈症。有兩次她昏倒在磚垛旁邊,她總算被允許在宿捨休息幾天,但每晚的學習會必須參加——學習比勞動輕松。
她參加學習,不幸的是有兩次她又昏倒在會場上。她被送到農場衛生所,衛生所的醫生沒有能力診斷她這奇特的眩暈。她的血壓、脈搏均屬正常,可每次她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攤爛泥。她睜開眼時總是有幾分氣餒,仿佛很遺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當她看到尹亦尋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臉時,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愛她的丈夫,但是,當她望著自己那皺裂的雙手,聞著草鋪上那發霉的潮氣,打量著宿捨角落權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來跑去的耗子撞斷了把兒的陶瓷茶杯——那只斷把兒的茶杯使一切顯得那麼狼狽……她望著這一切,她斗膽地想啊,和這無邊無限的狼狽相比,她也許更願意潛人她的眩暈症。那的確是一種潛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暈裡,至死也不會向第二個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8
躺著是多麼好,寬大松軟的羽絨枕頭把她的脖頸和頭埋住,紛亂在額前的短發把她的臉埋住,葦河農場的人誰也找不到她,她把雙手也就勢藏進被子,再也不要伸進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磚垛前呼吸那沒完沒了的紅褐色粉末。
章嫵一覺醒來,知道自己是躺在家裡,身體下邊是自己的大床,腦袋下邊是自己的枕頭——這枕頭,這枕頭呵,她禁不住懶洋洋地,又有幾分嬌嗔地在枕頭上轉動了幾下她的後腦勺。她用她的後腦勺揉搓著雪白的枕頭,用她的後腦勺跟久違了的貨真價實的枕頭撒著嬌。她想起從兒時她就是個懶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時,必得讓田媽(從前的奶媽、後來的女傭)站在她那架小鋼絲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時她就是這樣,後腦勺蹭著枕頭直把頭發蹭成亂糟糟一團,腿腳同時在被單裡踢騰著,翻過來掉過去地裝睡。田媽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撓地呼喚,章嫵於是就撩開眼皮讓田媽給她扮鬼臉兒,給她學貓叫、狗叫、學八哥兒說人話。田媽先將圍裙懈下來做成個三角巾系在頭上裝了一次狼外婆,後來又勒起嗓子學貓叫,到最後才亮出拿手好戲,學八哥兒說話:“田媽開飯!田媽開飯!”田媽吧喀著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學著八哥兒,逗得章嫵哈哈大笑。田媽學得太像了,那是田媽養在廚房的一只八哥兒,與田媽做伴兒的。章嫵沒事就愛往廚房鑽,她頂喜歡聽那八哥兒說話,因此她知道,無論是八哥兒學田媽,還是田媽學八哥兒,他們彼此學得都是那麼好。直到後來上了大學,她還恨不得把田媽帶在身邊,當然不再是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種習慣,田媽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喚就像是章嫵那安穩而又懶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嫵用她的後腦勺揉搓著雪白的枕頭,她總算又能夠和它們相依相偎了。她被農場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暈症,期限是一個禮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尋也為她高興,特意在星期日去鎮上買了兩只燒雞讓她帶給孩子們。雖然尹小跳在給父母的信中總是說“我們生活得很好”,尹亦尋還是覺得,讓這麼小的兩個孩子獨自在家過日子,這本身就不是很好,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裡多住些時間就好了。”他對章嫵說。他沒有想到,這句話日後會成為章嫵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個最具說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這種希望嗎?你不是願意讓我在家裡住下去嗎?後來她聲音很大、卻有點兒心虛地對他說。
一個禮拜對章嫵是如此的寶貴,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頭裡昏睡了三天,是透徹的不管不顧的那種睡法兒,是三天不離床的那種睡法兒,是恨不得把半年虧欠的“覺”一古腦兒全補回來的那種睡法兒。只在渴了餓了時才睜開眼,讓尹小跳把水和飯菜端到床頭。吃完喝完她便倒頭再睡,並且打著輕微的鼾。章嫵打鼾是尹小跳發現的,她想這一定是媽從那個葦河農場學來的。
後來她終於睜開了眼,當她起床之後活動開筋骨,她感覺頭腦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滿力量,腸胃清潔而又空蕩,好像正等著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暈到哪兒去了呢?她有些慶幸她不再眩暈,但很快她又為此感到恐慌:那眩暈何時才能到來呢?假如她不再眩暈,她又怎麼能從醫院得到診斷——而她是必須得到診斷的,她這一個禮拜的假期,就是用來上醫院作診斷治療的,返回農場時,她必須上交醫院的診斷證明。
她坐在床邊,竭力尋找暈的感覺。尹小帆棲在她腿前用一只手揪著她的褲子說:媽媽,你還暈嗎?她於是就真的有些暈起來——連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暈症呢,她又怎麼能不暈?她暈著自己,乘公共汽車去人民醫院。
人民醫院門診部的走廊裡嘈雜、混亂,一股噎人的腥甜氣味兒和候診的病人們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嫵幾次打算中途退場。好不容易叫號的護士叫到了她,她剛在醫生對面坐下,一個鄉下老漢擠進來對醫生說,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鄉下人呀,我大老遠的走一百多裡地上你們這大醫院看病,你怎麼才給我開了一毛錢的藥哇,一毛錢的藥能是什麼好藥啊一毛錢能治病嗎?大伙兒說說這不是唬弄我們嗎……他一邊說,一邊強烈地要求醫生給他再開點兒貴藥,軟磨硬磨,醫生只好重新寫了處方。
下一個,姓名。那醫生頭也不抬地說。章嫵報了自己的姓名,醫生抬起頭來,觀察了一下章嫵,然後聽她主訴。不知道為什麼她有些發慌,她的主訴干巴巴的又斷斷續續的,她似乎有點兒受不了醫生的直視,盡管她知道那直視一定是職業性的。這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男性醫生,干淨的白帽子下一張干淨的瘦長臉,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著你的時候,那眼光就好像兩粒射出的小鉛彈在你臉上彈跳。像大多數醫生那樣,他跟病人沒有更多的廢話。
他為章嫵聽了心髒,就開了幾張化驗單讓她在做一些常規性的化驗,血糖、血脂,以及心電圖等等,並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張頸部X光片。
有些化驗當天就可以拿到結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嫵就又往人民醫院跑,她先掛了內科的號,又把所有化驗單斂到手,便靜候和唐醫生的見面——她從處方上已知道這醫生姓唐。
當她再次坐到他對面時,立刻覺得他那彈丸兒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臉上彈跳。她遞上她的化驗單,他埋頭看了一陣,抬起臉對她說,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麼病也沒有。我曾考慮過頸椎病,或者心髒有問題,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病也沒有。
這是什麼話?她想。難道他是在說她沒病?若是沒病,她又為什麼跑到醫院裡來呢。若是沒病,她又怎麼能有離開葦河農場的可能。對了,離開葦河農場,章嫵就在這時候徹底明白了自己一個偷偷的心願:離開葦河農場。她實在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地方,因而她必須有病,她不可能沒病。
這不可能。她對他說,並有些失態地站起來。
他一邊示意她坐下,一邊有些奇怪地說,為什麼你不願意自己健康呢?
因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卻堅持著她的主張。
問題是你沒病。他再次看著桌上的那一堆化驗單,還有心電圖和頸部X光片,他說你的症狀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過度緊張。
我不緊張我從來就不緊張。章嫵又對唐醫生作了反駁。
可是你現在的狀態就是一種精神緊張的表現啊,唐醫生說。
她於是再次反駁他說這不是緊張這是病,這真的是病啊!她覺得自己已經有些蠻不講理了,她這種與醫生的作對不僅說服不了醫生,甚至說服不了自己。
唐醫生苦笑了,他說當然,精神緊張也可以說是一種病,病態。但我作為內科醫生,沒有權力在這方面作出診斷,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結論使她再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又有點兒婆婆媽媽地說,我不僅有病,我還有兩個孩子,她們都還小啊。我和我愛人都在農場,根本就照顧不了她們。葦河農場你知道吧,離福安市很遠,平時我們根本回不來,我的兩個女兒,她們……她們……所以……說到這兒,她忽然把她的臉湊到唐醫生臉前,她壓低了嗓音,悄聲地、耳語般地、又有些絕望地說:你不能……你不能……接著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的眩暈及時到來了,她失去了知覺。
她住進了人民醫院的內科病房,唐醫生是她的主治醫。
她蘇醒過來之後首先想到的竟是唐醫生那對小黑眼珠。
她還想起了暈倒之前她對他那悄聲的、耳語般的央告——那應該是一種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夠對一個陌生男人發出悄悄的、耳語般的聲音。她可以把這解釋成怕診室裡的其他人聽見,那麼,她就不怕那陌生的醫生把眼前這個沒病裝病的女人趕出醫院,並報告她的單位嗎?在那個時代,醫生原本就還肩負著監督病人思想意識的職責。她怕過,但她也許更願意用一種悄悄的耳語和掌握自己命運的這個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暈最終也協助了她。一個隨時可能暈倒的女人,不論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語是多麼可憐、淒涼,比起哭天搶地的嚎陶,這飄渺、柔弱的耳語總像是有一種可深可淺的暗示和一種朦朧不定的撩撥。也許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撥的,是那撩撥和暗示牽引了她。
她躺在內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覺得身體從未像此刻這樣健康。後來她曾經對尹小跳和尹小帆說,她身體這麼好是因為小時候營養過剩;魚肝油、鈣片、維他命……魚肝油都是德國進口的,外婆逼她捏著鼻子喝。尹小跳審視地看著她的臉說,那你為什麼還會頭暈呢?
她躺在內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還有一種被收留的感覺——唐醫生收留了她,使她遠離了葦河農場遠離了磚廠遠離了學習批判會,也遠離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農場每日的必修課。毛澤東主席關於革命的語錄,不僅每日須背誦,它也被譜寫成了歌曲,對此章嫵已熟記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革命得暴動,是暴動。章嫵暫時地遠離了暴動,她渴望著唐醫生那對目力集中的平靜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涼的、圓圓的小聽診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當他值夜班時,她又感覺到眩暈,按了鈴,於是他來到她的病房。這間四張床的病房暫時只住著章嫵一個人,後來她始終沒問過唐醫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還是碰巧沒有其他病人要住進來。那時夜已經深了,他打開燈,俯身問她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她又看見了他那一對小黑眼珠。她把頭偏向一邊,閉起眼說她的心髒難受。他掏出聽診器,憑感覺她已經知道他把它掏了出來。他把它伸向她,當那冰涼的東西觸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髒時,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著聽診器的手,然後她關掉了燈。
在黑暗中,他們這樣僵持了很長時間,彼此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動不動,盡管他猜想,她按住他並非為了讓他一動不動。她也不動,只有相疊的兩只手下她那顆心一陣陣狂跳。他們一動不動,仿佛在利用這樣的靜止形態彼此較量又彼此揣測:他會不會把護士喊來?而她會不會突然大叫大嚷?他們揣測著較量著,耗著時間,似都等待著對方的進攻,似都等待對方的放棄。接著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濕了他的手背,她的身體也開始在暗中起伏,因為熱流就在她的小腹湧動、奔竄,就在她的腿間燃燒。她開始重復起那天在門診部對他的耳語。她的聲音更小了,伴隨著抑制不住的喘息。這喘息分明有主動作假的成分,又似混雜著幾分被動的哀歎。她聲音微小地反復說著: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說他不能把手拿開,還是說他不能再繼續做什麼,但他就在這時抽出了他的聽診器,他扔掉它,然後把雙手鎮靜而又果斷地放在了她的兩只乳房上。
當他那瘦長精干的身子壓迫在她豐腴的裸體之上,她的心靈突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是的,輕松,她竟絲毫沒有負罪感。她這時才確信,她將被唐醫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純粹的欲念的閘門就被這少見的輕松給徹底撞開了,她的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她的雙腿高高盤起雙腳緊緊勾住他的兩胯,她不讓他停歇不讓他停歇,她還在動作之中把枕頭墊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許那已不是深入,那是從她體內整個兒地穿過。那是把她的身體整個兒地穿透……
9
黑夜就是這樣到來的,就是在她百無聊賴而又寡廉鮮恥的企盼之中到來的。她呼吸著枕頭上散發出的洗衣房的氣味兒,呼吸著病房裡固有的來蘇爾的氣味兒……洗衣房和來蘇爾,當一個健康的女人被單獨拋進混雜著這兩種氣味兒的與世隔絕的空間,她身體的某些部位竟會產生不合情理的亢奮。
此時此刻章嫵就壓抑著她的亢奮在暗中等待。昨晚唐醫生離開病房時對她說,也許她應該患有風濕性心髒病,他會給她出具診斷證明和一張病假條,一張休息一個月的病假條,那是當年福安市人民醫院的主治醫生在一張病假條上所能開出的最長期限。她不願意深想她就是為了這個在等待,為了這張可以讓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條在等待,這使她顯得卑下,交換的意味也太明確。她寧願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體味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似乎是由緊張、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墜入深淵時,那徹底墮落的聽天由命。
他來了,當他把病假條交到她手中的時候,她再次關掉了燈。這次她有一種主動愛撫他的意願,也許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體感激的本能。她撫摸他的頭發他的並不為她熟知的臉,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尋找他的嘴唇,她沒有碰過他的嘴,他也沒有碰過她的。她發現他不喜歡她靠近他的臉,當她的頭發掃住他的嘴角時,他便像要逃脫似的伸手按住她的頭,他按住她的頭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頭和她的嘴臉向下滑落著滑落著,滑過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後她的嘴臉滑到了那叢有點兒扎人的茂密的荊棘……她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病房的,當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體時,她發現那張病假條竟還被她緊緊攥在手裡。
她出院了,回到家來,她對尹小跳姐妹宣布說她能在家裡住一個月,一個月!說完她就又躺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風濕性心髒病的,所以她應該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寬大的羽絨枕頭上給農場領導和尹亦尋分別寫了信,附上風濕性心髒病的診斷證明書和那張病假條。她讓尹小跳出去替她發信。尹小跳拿了信問她:媽,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什麼?章嫵聽著尹小跳的問話,看著她這位十一歲的女兒。她想這句話無疑是女兒對她的關心,難得她這麼小的年歲就這麼知道關心人,不過她這關心似又缺少點兒母女間的那麼一股子親熱勁兒,尹小跳從來就不會對她撒嬌,也從不跟她哭鬧,她從來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顆小腦袋瓜兒裡淨想些什麼。剛滿七歲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響,她也站在尹小跳身邊煞有介事地問章嫵說:媽,你想吃什麼?好像媽想吃什麼她就能給做什麼。章嫵看著站在床前的兩個女兒,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她成了這家裡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還是認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說媽想吃魚。
尹小跳到郵局發了信,又去副食店買回一條很大的活鯉魚。售貨員用一根馬蓮草穿過魚嘴系住,讓尹小跳提在手裡。她一直記著那條鯉魚的價錢:九毛五分錢。歲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錢一條的活鯉魚她始終牢記在心。
值得記住的還有她當時的心清:她一路走著,有點兒費勁地拎著那條扭來扭去的魚,快活、踏實,還有幾分自豪。她願意章嫵歸來撐起家中的門面,她也願意章嫵看見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簡單。她不僅能買,還會做。她回到家來,把魚放進水池,刮鱗,開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魚身上斜片幾刀,拍上薄薄的一層白面,炸……,最後,她做了一條紅燒鯉魚端到章嫵跟前。她的小臉兒給油煙熏烤得紅紅的,汗水讓額前的劉海兒貼住了腦門兒;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麼纖細啊。
尹小帆竄前跑後地歡呼著,她為她的姐姐感到驕傲。她還不失時機地向章嫵兜售她的小常識,她說媽你知道洗魚時不小心碰破了苦膽怎麼辦嗎?你呀,你就趕緊往魚肚子裡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紅燒鯉魚給了章嫵一個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這是她回家之後頭一次流淚,這是一種無法平抑的內疚,還有抱歉。她這才發現自從回家之後她還沒有問過兩個孩子的生活,學校怎麼樣,她們每天吃什麼,有人欺負她們嗎……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攬在懷裡使勁兒抱抱她們,但她又似乎不具備這種能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具備愛撫孩子的能力,盡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著被愛。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夠釋放出母性的光輝,盡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著被這光輝照耀。尹小跳對章嫵可能出現的親熱始終持警惕態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種親熱,哭也使尹小跳難為情。這是她們母女終生的遺憾:她們幾乎永遠不能同時歡笑同時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現在章嫵的流淚並不能打動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盡力理解她的母親,並更加對自己滿意。
她們開始吃魚,章嫵說,我准備給你們倆一人織一件毛衣。她說得很急切,就好像織毛衣是擁抱的另一種形式,她不能擁抱她們,她便要為她們織毛衣。尹小跳說,先給小帆織吧,玫瑰紅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說玫瑰紅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紅!她對尹小跳的這份忠誠啊,這份熱烈的響應啊,使尹小跳每每回憶起來都恍若做夢。接著,就像是借了氣氛的和諧愉快,章嫵又說了一個請客的計劃。她說她這次看病住院多虧了醫院裡一位……一位唐醫生,因此她想在家裡請唐醫生吃頓飯,以表達她的感謝之情。她說你們還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難啊,如果沒有這位唐醫生,說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險,更不用說那張病假條了。她把“病假條”三個字說得很模糊,但尹小跳還是聽清了。如果沒有那張病假條,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裡住一個月。尹小跳說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為有病才有了病假條嗎,怎麼是因為有了醫生才有了病似條?章嫵說因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許休息。總之唐醫生是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答謝的人。
於是就答謝。是個星期大,章嫵破例起得很早,她讓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廚房差個多忙了一個上午。她已許久不做家務,對廚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對鹽、糖、醬油、味精的感覺更欠准確。她骨子裡是畏懼廚房的,就像她畏懼葦河農場一樣。但是,只有當她在廚房裡轉悠的時候,只有這時她才想起葦河農場的那麼一丁點兒好處:在葦河農場是不用做飯的,他們吃食堂。她做了幾個似是而非的菜,不斷向尹小跳請教著調料們都放在哪裡。辣醬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記了它們的去處。最後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說,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誰也不會做。
章嫵說怎麼不會做,原料不就是鮮牛奶、雞蛋和白糖嗎。尹小跳說還有香蘭素和檸檬酸呢,沒有檸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體,它不會變成小雪球。章嫵驚愕地看著尹小跳說,你怎麼知道?尹小跳說我看爸做過。章嫵說把檸檬酸找出來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說沒有檸檬酸。章嫵信了尹小跳的話,雖然她隱約覺得尹小跳對烤小雪球頗有些要壟斷的意思。
後來烤小雪球換成了拔絲蘋果,尹小跳打心眼兒裡看不上這道萊。她從來就看不上任何一種“拔絲”,她覺得眾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著亂七八糟的糖絲的團團塊塊放進同一碗涼水蘸來蘸去,吃進嘴時還都帶著同一種表情同一種驚喜,實在是既不衛生又不文明。冉說不就是蘋果外面包上點兒糖嗎有什麼可驚喜的有什麼值得驚喜的呢。況且章嫵做拔絲蘋果,由於炒糖的火候總足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盤中的蘋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縷糖絲,它們只是一坨兒一塊兒地粘連在一起,吃時專門粘才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斷用舌頭舔上牙膛,有時還要把手指伸進嘴去一陣東挖西挖。不過,這總還算是一道甜品,章嫵烹任的起點原本就不高,誰讓尹小跳又告訴她沒有檸檬酸呢。
飯菜齊備,章嫵開始換衣服。所謂換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數兒的幾件衣服穿來穿去,那些衣服的樣式都差不多,顏色也是灰、綠、藍一類。但章嫵的面色很好,可說是容光煥發。她不斷地照著鏡子,又低下頭來讓尹小跳聞她的頭發:
你覺得我的頭發有油煙味兒嗎,你再聞聞,也許我應該洗洗頭。
尹小跳聞著章嫵的頭發,她聞見了一點兒油煙味兒,卻不忙著表態。她忽然問章嫵說,唐醫生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章嫵愣了一下直起腰來,頭發遮住了半個臉,她說是……是個叔叔,你們應該叫叔叔的,怎麼啦?
不怎麼。尹小跳說。不知為什麼她不打算告訴章嫵她的頭發有油煙味兒,她不想讓她的媽媽為了這次答謝再洗一遍頭。她覺得章嫵對這頓飯的准備太認真太專注太費時間了,她從來沒有見過章嫵對什麼事能如此認真,包括對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嫵卻無視尹小跳的表態又洗了一遍頭發,就仿佛她已經發現尹小跳沒說真話。她那烏亮的短發配上新鮮的富有光澤的面龐,還有她那兩彎無可挑剔的柔細的黑眉,讓尹小跳覺得是那麼美。她從來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訴章嫵,雖然她覺得她是那麼美。
唐醫生來了,一個很拘謹的男人,說一口純正的北京話。他不戴白帽子了,連章嫵都是第一次看見他的頭發。他的頭發有點兒發黃,他那一對小黑眼珠就顯得更黑。他們客套,吃飯,章嫵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堅持叫唐醫生,尹小帆便也唐醫生唐醫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只針管、一個聽診器和一個手術用的“腰子盤”。她把這些器具拿給唐醫生,還說只可惜沒有一只體溫表,害得她經常用冰棍棍兒來代替。試出誰發燒她就給誰打針,發燒就要打針呀,對嗎唐醫生?她尖聲尖氣地重復著“發燒”二字,從會說話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統統歸於兩個字:
“發燒”。
發燒。
飯後唐醫生和章嫵又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把帶來的一本舊精裝的《家庭醫學常識》交給章嫵,告訴她裡邊有專門講風濕性心髒病的一章。她接過書,卻意外地從他伸過來的胳膊上,看見毛衣袖子開了線。她就想,為什麼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給尹小跳尹小帆織毛衣呢。
她買了一種顏色很干淨的淺灰毛線,開始靠在枕頭上織毛衣了。她織毛衣的時間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學之後,還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覺之後。這使她顯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閃,因為她不願意她們看見她織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裡去呢。尹小跳終於發現了這件淺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點兒驚訝,她問章嫵說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說要給小帆織毛衣嗎?章嫵奪過毛衣說,我是說過要給小帆織,但我也可以先給我自己織。尹小跳說這不是女式毛衣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嫵床前,顯得很怨憤。
第二大,當章嫵打開團起的毛衣准備工作時,她發現毛衣上快要織好的一只袖子不見了。
10
這只袖子,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給拆的,毛衣針不知去向,毛線一圈圈地脫落著,那針針線線都是章嫵的心血。她很惱火,又不便大肆發作,但她還是捧著亂糟糟的毛衣,強壓著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問個明白。她以為她得費些氣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認這件事,卻沒想到十分容易,一經她問,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給人感覺她正在等待章嫵的質問。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嫵說。
是我拆的。尹小跳說。
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嫵說。
你說過先給小帆織的你說話不算話。尹小跳說。
是啊我是說過,是……我去商店沒有買到玫瑰紅毛線,我看見了這種,這種也不錯,更適合大人……
什麼大人哪個大人?尹小跳打斷章嫵。
哪個大人?章嫵重復著尹小跳的問話;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調明顯低了。
可這不是你的毛衣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聲音很強硬。
你怎麼知道這是男式的你又不會織毛衣。章嫵心中的火氣有些上升。
我仍然知道從前我見你織過,見你給爸織過,這件毛衣是你給爸織的嗎?尹小跳直盯著章嫵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嫵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沒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順水推舟說毛衣是給尹亦尋織的那就更顯愚蠢,說不定尹小跳立刻會給他寫信,告訴他,媽正在給他織毛衣。她於是說,這毛衣是給唐醫生織的,是唐醫牛求她織的。唐醫生啊他還沒結婚呢,沒有人照顧他,所以她答應給他織毛衣,她還准備給他介紹女朋友……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會羅羅嗦嗦跟尹小跳說這些。
那你為什麼說是給自己織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饒。
章嫵有些惱羞成怒了,她說你想干什麼你到底想十什麼?為什麼你這樣氣我你不知道我有病呀你!
你有病為什麼還花這麼多時間織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這麼多時間織毛衣是因為……是因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在家裡和你們在一起。我這麼做使你不滿意了嗎?看看設計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們自己在家可憐地混日子嗎?並不是誰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們這樣的機會:父母有一方能從農場回來,回來陪伴你們……
尹小跳不再說話,她想章嫵也許是對的,但心中更多的卻是不相信,因為章嫵說到了陪伴,尹小跳沒有看出她這陪伴的意思。她不關心她們姐妹,她沒發現尹小帆掉了門牙,她甚至一次也沒問過這半年多的日子她們每天吃些什麼。尹小跳從北京初來福安市時不會講當地話,她因此受到歧視——這些章嫵從來也沒有問過。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嫵不相信。她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從織毛衣這件事開始變得明晰、確定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這是令人傷心的,是雙方無奈的一個事實,因為無奈,也更顯殘忍。
章嫵也沒有因為尹小跳不說話就覺得自己得勝了,但她又不願意多想。她是一個不願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腦常常是既不夠用來關懷旁人,也不夠用來分析自己。她抱著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皺皺巴巴的大枕頭跟前,重新開始了她的編織。在台燈之下,她用竹針將那脫落的毛衣袖子一針針挑起穿好,她徹夜不睡地織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後她又買了些毛線回來開始給尹亦尋織。她換了顏色,米色。她晝夜不停地織著,雙手飛快,眼熬得通紅,就像要用這超常的編織表達她的某種內疚,平復她的某種忐忑。她的針法嫻熟而又勻整,她也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驚:為兩個男人織成兩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時間,七天。在從前和以後,她都沒有創下過這樣的紀錄。她不知道她這是為了懲罰自己的墮落還是為以後的更加墮落展開鋪墊,也許兩方面都有,兩方面都有。她有一種預感:她和唐醫生之間的來往還不算完。
他們雙方似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幾乎每個星期天,唐醫生都要來章嫵家吃飯。章嫵一個月的病假期滿後,他又給她開了一張假條。呵,假若他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為章嫵把病假延續下去,章嫵不就能夠長久地留在家中了嗎!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當革命是暴動的時候,她逍遙了……逍遙派,她實在願意作一個逍遙派。逍遙派,這是當年人們對逃避運動和勞動鍛煉、拒絕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種人的稱呼:逍遙派——糊塗而又落後的、上不得台面的那麼一派。而一個醫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後果也將十分嚴重。他們不會按照職業道德的原則去指責他,職業道德,這原則未免太輕飄。他們會說他是在破壞那場偉大的革命,破壞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醫生會被當做反革命抓起來。唐醫生的確在冒險,為了章嫵。
現在,唐醫生理直氣壯地穿著章嫵織的毛衣——實在是太合適了,那毛衣。光天化日之下,章嫵喜歡看他那嚼著東西的嘴。他的吃相兒很好看,他的嘴能動作不大而又精確。利索地對付一些難以對付的東西:魚頭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作刀,為這些食物做著不動聲色的手術。他這張嘴仿佛就是專為用來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時候他就比較沉默。他的語言是金貴的,於是他的嘴就也跟著金貴了。沒人的時候章嫵試著去親近他的嘴,他表現出一種明確的退縮。她於是不再勉強。她並非一定要得到她的親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一個容易心滿意足的人。她觀察他的嘴,以她對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靦腆吧,他是個未婚男人。
她不斷地對尹小跳她們說,她要給唐醫生介紹女朋友,可是很困難啊,唐醫生出身不好,又獨自撫養著一個外甥女。那外甥女是個孤兒,唐醫生姐姐的孩子,章嫵見過的。她嘴上說著,卻從來沒有付諸過行動,尹小跳從來也沒在家裡見過女朋友樣的人。這期間尹亦尋回來換季,在家裡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還在家中和唐醫生見了面,他請唐醫生喝啤酒。那時候福安市連瓶裝啤酒都沒有,散裝啤酒只在飯館出售。買時飯館的服務員以飯碗作量具,給你從盛著啤酒的搪瓷桶裡一碗一碗地舀出來,再倒進你自備的容器。那啤酒沒有泡沫兒,又酸又澀。
兩個男人喝著啤酒吃著燒雞,尹亦尋從葦河鎮上買回的燒雞。尹亦尋詳細向唐醫生詢問章嫵的病情,當他詢問病情時章嫵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須有病:風濕性心髒病。他問得認真仔細,充滿對章嫵的關切和對唐醫生的感謝。唐醫生說這種病是中國最常見的心髒病,占各種心髒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為二十至四十歲的青壯年,而且女性多於男性。這是由急性風濕熱引起心髒炎之後遺留下來的,以瓣膜病為主的心髒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動脈瓣,使其發生狹窄或關閉不全,導致血液循環的障礙最後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尋說那麼你認為章嫵的眩暈是與風濕性心髒病有關的嗎?唐醫生說可能有關,因為少數病人症狀嚴重時可能發生活動後氣急,昏厥等等。唐醫生說著和章嫵對視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覺察的一個對視,在尹亦尋的關切和仔細面前,他們仿佛有點兒無地自容。他們沒有想到尹亦尋會請唐醫生喝啤酒,並與他有這麼一次友善的談話。這本是一個正常人的再正常不過的心理基礎:尹亦尋感謝一個醫生的人道主義——章嫵在給他的信中已有描述,當她暈倒在門診部時,唐醫生及時做了搶救並設法安排她住進內科病房。當唐醫生告訴尹亦尋,這種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強體力活動,一般不會發生大的危險時,尹亦尋放心了。
三大之後尹亦尋返回了農場,章嫵把她為他織的那件米色毛衣裝進了他的旅行袋。
家裡安靜了幾天,章嫵靜靜地躺在床上經常一動不動,就好像她真地害怕劇烈的活動。尹小跳覺得一切都很好,她們家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唐醫生這樣一個人——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是不喜歡唐醫生的,即使他救過一百次章嫵的命。但是這安靜只持續了幾天,只有幾大這樣的安靜,章嫵就開始活動了。她似乎不便於再把唐醫生請到家裡來,或者她有點兒不好意思這麼快就再把他請來——這麼快,尹亦尋剛剛離開。她不願意讓孩子們眼睜睜地看見這種對比,她已經有點兒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別扭,她於是就出去。
她一定是去了醫院或者唐醫生家裡,尹小跳想。她經常在天黑之後出去,很晚很晚才回來。每次出門之前她都要在鏡子跟前站很久,梳頭,照鏡子,換衣服,對著鏡子做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止面又照側面。當她在枕頭上輾轉時她是那麼萎靡無神,頭發散著,面日遲鈍——有時嘴角還有口水,纖細晶亮的,如蝸牛爬過留下的印痕。唐醫生見過她這個樣子嗎?唐醫生若是見過章嫵這個樣子,他還會來看她嗎?而當她站在鏡子跟前整裝待發時她就像換了一個人,她就像一根點亮的蠟燭那樣熱烈起來精神起來通體放光。有時候她還要帶上一兩個萊離開,帶給唐醫生的菜。為此她必須走進廚房這個她一生最不願意走進的地方。她笨手笨腳地做過炸茄夾,胡蘿卜燒牛肉。她忍受著尹小跳的嘲笑,她覺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說章嫵做的菜難吃,故意說胡蘿卜燒牛肉裡應該放咖喱粉不放就沒有香味兒!章嫵就低聲下氣地問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兒,尹小跳就痛快地說沒有而且福安市也買不到,從前家裡的咖喱粉是搬家時從北京帶來的。粗心的章嫵一直沒有發現尹小跳點點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種調料,她的確把它們給藏匿了起來,她不願意讓章嫵找到它們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