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 正文 第四十五章
    冀中行政公署佈告

    為佈告事,自「七七事變」我冀中區淪為日寇的佔領區後,日寇即對我區實行討伐與懷柔軟硬兼施的政策。此舉已遭我抗日軍民奮力抵抗。今,日寇又拋出「強化治安」運動,並一再加以強化,企圖把軍事進攻變為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為一體,把燒、殺、搶政策變為「燒光、殺光、搶光」的三光政策。日寇還通過築堡、挖溝來限制我軍民的活動,分割抗日軍政與民眾的聯繫。凡此政策,日寇正在加緊施行之。仰我冀中區抗日群眾提高警惕,認清日寇之種種陰謀,堅定抗日信念,為奪取抗日之勝利而奮鬥不息。

    切切!

    此布

    冀中行政公署主任呂正操

    冀中軍區司令員孫毅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六月十五日

    這幾天,小襖子總想找取燈說話。向家離村口近,小襖子就不斷到村口「碰」取燈。

    這天,取燈正幫長工群山往家裡收蘿蔔,小襖子到底截住了取燈。她從村口一棵老柳樹後頭閃出來說:「取燈姑,你這是到哪兒去。」取燈說:「我去收蘿蔔。」小襖子管取燈叫姑,立刻就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小輩兒的位置。小輩兒盡可以去對大輩兒尊敬,小輩兒盡可以顯出謙卑,小輩兒也常會受到大輩兒的禮遇。其實小襖子姓甘,取燈姓向,排不上輩分。

    取燈看見小襖子從柳樹後頭閃出來,知道這是有意截她,並非是巧遇。這段時間,小襖子給她的印象一時很難說清,取燈只感到她性格奇特,尤其聽說她會講幾句日語,就更覺離奇。現在小襖子又把她截住,莫非小襖子找她有事?小襖子找她能有什麼事呢。取燈站下來,打量著穿戴整齊的小襖子。這時小襖子又叫了聲取燈姑才說:「你也到地裡去呀?」取燈說:「咱們都是笨花人,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你呢?」她是問小襖子在幹什麼。小襖子直言不諱地說:「等你哩,專等你哩。」取燈說:「專為等我呀,咱們在夜校不是天天見面嗎。」小襖子說:「天天見是天天見,就是夠不著跟你說話。」取燈說:「看你說的,都住西頭,離得又這麼近,還有個夠不著的。」小襖子說:「那也得對個時候,你白天黑夜都忙不拾閒的。忙家裡的事,又為俺們忙夜校的事,還結記著地裡的蘿蔔。」

    取燈覺得小襖子沒用的話太多,半天說不到正事,就要閃過小襖子往地裡走。小襖子看出取燈的意思,又截住她說:「我知道你嫌我話稠,其實我說的都對付。是這麼回事,我想問你幾個字,你給講講。」取燈說:「什麼字?」小襖子往村口一面灰牆上指指說:「就是這幾個字。」取燈一看,這牆上有剛寫上的八個大字,那是新民會的人用刷子蘸著大灰寫的。八個字是「強化治安,肅正思想」。近一個時期,日本人為了侵華政策的需要,把這八個字寫得到處都是。誰都瞭解這八個字的含義,小襖子也明白,看來她問字並不是目的,必是另有緣故。取燈看看牆上的字,對小襖子說:「小襖子,我猜你攔住我不光是為了問字,這幾個字也沒什麼好講的。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找我?」小襖子見取燈猜出了她的意思,就把找取燈的真正目的說了出來。原來她找取燈問字是假,想遞說取燈幾句話是真。

    小襖子上著夜校,真也關心著夜校的前途。那天夜裡金貴一再囑咐她不要去上夜校了,就更引起她對夜校的惦記。她知道金貴的話不是隨便說說,必是話裡有話。可她又不能把金貴的意思源源本本地告訴取燈,就想了這麼個主意,目的是提醒取燈不要對這八個字掉以輕心。

    小襖子找取燈問字,真引起了取燈的注意。但她沒有和小襖子討論這八個字是什麼意思,只說群山正在地裡等她,她要趕緊到地裡去。小襖子心裡也明白這八個字已經引起取燈的注意,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取燈告別小襖子,一路走著一路想著,覺得小襖子提醒她注意牆上的字一定事出有因。她幫群山拔完蘿蔔,回到家裡就把在村口遇見小襖子的事告訴了向文成。向文成一聽就明白。他知道小襖子連著金貴,便對取燈說:「小襖子這是從金貴那兒聽到了什麼風聲。」取燈說:「怨不得,這就對了。」

    果然,小襖子的話應了驗。形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徹底摧毀抗日根據地的「三光政策」運動開始了,每天都有惡劣的消息傳來。慘案一個接著一個,抗日游擊隊被襲,糧食和棉花被搶,抗日幹部被捕……不久前日本人挖下的封鎖溝,更是隔斷了抗日軍民的活動。溝沿上據點林立,日本人和警備隊死守著封鎖溝,連老百姓過溝都要受盤查。形勢果然波及到了笨花的夜校。

    學生不敢再來上課,向文成去找甘子明研究對策,甘子明也礙於形勢的需要,暫時作了轉移。夜校關閉了。夜校上最後一課時,向文成面對著有限的學生說:「為了平妥,夜校暫時不上也罷,辦夜校也是個權宜之計。我想得遠,抗戰終有一天要勝利,勝利了,咱村不是辦夜校的問題,咱還要辦正規學校。國計民生,國計民生終歸離不開教育。大家先回家吧,回家去幫助家裡堅壁好糧食和花。糧食和花不留給日本人,這也是夜校的學生宣傳群眾的責任。」

    夜校關閉了,向文成覺出前所未有的沉悶。他在世安堂讀閒書又讀不下去,就和取燈說話。他們說起了小襖子和金貴。取燈問向文成,抗戰前金貴是個什麼人?向文成歎了一聲說:「唉,一個落道梆子。」取燈又問向文成什麼叫落道梆子?向文成解釋說,就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閒,不務正業。取燈說:「我看小襖子受金貴的影響,飄浮不定,就怪她和金貴家住的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向文成說:「也不完全是。小襖子也自有她自己的欠缺。」取燈說:「形勢再有變化,真不知小襖子變成什麼樣。」向文成說:「這就難說了。形勢有變,人也會有變。」

    這天夜裡時令來了,頭上包著髒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著爛花葉和草籽,看上去有幾分慌張和幾分狼狽。他不敲向家的大門,隔房頂翻過來,逕直來到世安堂。時令進了世安堂,驚呆了向文成和取燈。取燈看著眼前風塵僕僕的時令說:「真沒想到你會過來,形勢這麼殘酷,你還不忘回笨花。不過一看見你,這心裡好像就踏實多了。」向文成看見時令,張口先問:「上級有什麼指示沒有。」時令只說:「指示還不少呢,先告訴群眾提高警惕就是了。能轉移的還是要及時轉移,敵人說來就來,再來就不善。」

    向文成總覺得時令和他說話生硬,就像和他存有什麼隔閡。他又想到那天晚上在夜校,時令當眾指責他講課跑題的事,那大概是他終生所遇到的難堪之一,就像小時候他在武漢吃飯時,二丫頭給他的難堪一樣,足以讓他終生難忘。可是眼下時令是脫產幹部,代表著上級,向文成還得聽他的指揮和調遣。但向文成沒想到,時令這次的到來,再一次給了他不悅。三個人正說著話,時令突然又對向文成說:「你先迴避一下吧,我跟取燈有幾句話說。」向文成怏怏不快地出了世安堂。

    取燈見時令支走向文成,就問時令:「什麼事這麼機密,怎麼連我哥哥也不能聽。」時令說:「這是紀律,什麼事該傳達到哪一級就是哪一級。」取燈說:「我哥哥可是個老革命,自己人。我覺悟提高,主要還是靠了我哥哥。不然,一個保定的學生知道什麼。」時令說:「話可以這麼說,文成哥要是在組織就好了,在組織和不在組織就是有個內外有別。」取燈說:「我也不在組織呀。」時令說:「你雖然也不在組織,可我今天說的是關乎你的事。」取燈不再說話。她想,習慣於按組織紀律辦事,這可能也是覺悟提高的一個環節吧。她還想起革命陣營裡遇事,有上不傳父母、下不傳妻兒的說法,才又覺得時令支走向文成也許無可非議,便安下心來聽時令指示。

    時令又把當前的形勢給取燈重複一遍,說根據形勢發展需要,他已由區青抗聯調到縣敵工部了。臨走上級讓他再推薦一名脫產幹部接替他,他就推薦了取燈。

    時令的話,讓取燈感到既突然又不突然,好像最近以來她一直等著這一天。在夜校任課的那些日子,也使她受到了鍛煉。她切盼著有一天能有人推薦她脫產,現在時令來了。

    取燈和時令接觸不多,但他給她留下的印象並不壞。她常常拿他和保定的同學比較,覺得她所認識的幾位保定青年,總是幻想多於實際,說話講究措詞,遇事卻很少出頭。由此她便覺得時令是個講究實際的人,他說話生硬只是個方式方法的問題,這種人做事也許更果斷。總之,時令在取燈腦子裡是個標準的青年幹部形象。

    今晚時令和取燈談到脫產,取燈不由得有幾分激動,她說:「脫產是我由來已久的願望,我的兩位哥哥、一位侄子都在西北抗日根據地。我也整天受著我大哥向文成的影響。莫非除了抗日,目前我還有別的前途可言嗎?可我就怕我幹不好。」

    時令說:「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才推薦了你。再說青抗聯的工作也單純,無非是動員、聯合青年男女群眾團結抗日。當然,要說困難也不能忽視。青抗聯是專和老百姓打交道,老百姓本來就是百人百姓百脾氣,現在形勢殘酷,人的秉性脾氣就更不好摸。可做工作也不能左顧右盼,要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就沒有完不成的任務。」

    時令的話顯然給了取燈鼓勵,她再次覺得時令身上就具備這種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她也再次想到剛才時令要給她交代工作,支走哥哥向文成並沒有什麼不對。

    時令給取燈說完工作,就要轉移,說天亮前他還要過孝河。現在孝河沿岸多了幾座炮樓,他應該在天亮前閃過炮樓過河。

    時令出了世安堂,翻過向家的院牆走出村,取燈也翻過牆去送時令。兩人順著牆根往南走,不一會兒就把笨花拋在了身後。時令對取燈說:「回去吧,越送越遠,地光場淨的也沒有個青紗帳遮掩。」取燈對時令說:「我想再送送你,再請你多囑咐我幾句話。脫產和教夜校可不一樣,這從哪兒開始呀。」時令停住腳步,沒有馬上回答取燈的話,只拿眼睛看取燈。取燈發現時令看她,就低頭看路邊的茅草。

    月亮在正南,很圓很亮。取燈和時令的影子鋪在這條黃土小道上,顯得很黑很短。

    取燈見時令不說話,又說:「時令同志,我再問你一句話吧。」她第一次管時令叫了同志。

    時令說:「問吧,看來還挺鄭重其事,還稱呼起了同志。」

    取燈說:「剛才我問的話也許你不好回答,從哪兒開始幹工作應該是屬於自己的工作方法。你準是讓我自己回答自己吧。我再問你一句別的吧。你離開咱們四區,還想不想咱們四區?」

    時令想了想說:「鄰家,你說呢?」剛才取燈管時令叫同志,現在時令管取燈叫鄰家。時令其實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想,現在就管取燈叫同志還為時過早,直呼其名叫取燈又有點不方便,就選擇了「鄰家」這個詞。鄰家是個無可挑剔的稱謂,有幾分輕淡,還有幾分親近。

    取燈問時令想不想四區,時令反過來讓取燈回答。取燈想了想,把齊肩的黑髮向後一搖,沖時令歪過頭,機靈地說:「你不是說百人百姓百脾氣麼,誰知道你是什麼脾氣。」

    時令說:「我那句話是和群眾打交道的體會,並不適用於自己的同志和戰友。」

    取燈說:「我是你的同志和戰友?那你剛才還叫我鄰家。」

    時令說:「鄰家加戰友不就更近了?現在我正和你說話,要是敵人打過來,眼前正有條戰壕,我們往戰壕裡一趴,不就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取燈覺得時令的話既機智又富革命情意,但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時令說他必須趕快過孝河,明天敵工部的人在孝河以南集合。不久他們就要過封鎖溝,到東邊執行任務。時令說完果斷地一轉身就走下小道,朝著一片干花柴地走去。取燈也轉回身往笨花走。

    取燈走了幾步,聽見身後有人踏著干花柴又走過來,這當然是時令。她站下問他:「怎麼又回來了,莫非還有事?」時令說:「還有件事,也不重要。」取燈說:「快說吧,這麼吞吐並不是你的性格。」時令說:「你要脫產了,怎麼就想不到『動員』我一樣東西?我是個脫產幹部呀。」

    取燈對時令這番話沒有思想準備。她隱約聽說,八路軍時興互相動員東西:一頂軍帽,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一條皮帶,甚至手槍、子彈。互相動員東西是八路軍革命情意的互相表達,但取燈還不曾想到從時令身上動員東西。也許「動員」是抗日隊伍裡的一種時尚,你懂得了「動員」,便是真正的脫產幹部了。這時時令先開了口,他直截了當地問取燈:「你不想動員我這條皮帶?」取燈不知怎樣回答,或許她感到一條皮帶的份量是很重的。時令卻早已把皮帶從腰間解下來,交到取燈手中說:「真不知你繫上皮帶什麼樣,你繫上我看看。」

    取燈把皮帶繫在腰間,一腳邁到一個畦背上,輕輕搖了搖頭髮說:「看吧。」

    時令眼前是一個全新的取燈,一條皮帶把取燈打整得十分英氣。月光下,時令才第一次看清了取燈的身材,也才想到剛才取燈問他,離開四區還想不想四區這句話的珍貴。莫非取燈的話裡另有意思?他不準備立刻讓取燈去證實,只是想,戰爭年代,人還是暫時忽略一下自己為好。現在讓他動心的是取燈大襟上那支鋼筆:金燦燦的掛鉤像麥穗。時令想,派克的。他開始打這桿鋼筆的主意了,他想,我替取燈動員了我的皮帶,取燈沒準兒會替我動員了她自己那支鋼筆吧?但是取燈沒有提到鋼筆的事。取燈的鋼筆是不會輕易被人動員去的,那是老父親向喜贈她的,她珍重它。

    時令見取燈不提鋼筆的事,便又後悔起剛才的閃念,心想我簡直快成狹隘小人了,送人一條皮帶為什麼就想要人家一支鋼筆。他這才和取燈握了手,又急忙轉回了干花柴地。

    取燈繫著皮帶往笨花走,只覺得離抗日近了許多。她弄不清這是因為繫上了時令的皮帶,還是因為她要脫產,也許兩方面的原因都有。她想,要是只脫產沒皮帶,看起來仍然和老百姓沒什麼區別;要是只系皮帶不脫產,看上去就有幾分虛榮。那麼,時令送給她皮帶,無論如何是件再合適不過的事。

    取燈繫著皮帶往笨花走,像一次革命演習一樣。她假想著幹部們的進村方式,便不走大路,專走僻靜小道兒。她微微貓著腰,在月亮的黑影兒裡七拐八拐地拐到自己家門口,輕輕推開家門又輕輕掩上,然後徑直來到世安堂。她看見世安堂的窗紙還亮著,便拍了拍門說:「向文成同志在家嗎?」

    向文成聽出是取燈,可他沒有去給取燈開門。取燈自己推門進來,見向文成一個人在屋裡悶坐著,就知道他這是還在為時令剛才的態度不痛快。她對向文成說:「大哥,別為剛才的事不高興了,時令也是按組織原則處事呢。」

    向文成說:「其實他跟你談什麼,不說我也猜出了八九分,無非是動員你脫產。咱家人抗日,還用他動員?算了,咱們顧不得說他了,快說說你什麼時候走吧。」

    取燈說:「時令說,最近就叫我上區裡報到。好在是四區,今後還得圍著咱笨花轉。」

    向文成說:「好在向家人拿『走』也不當回事,咱不能自不量力地說自己是國家的棟樑,可個人命運也總是和國家的命運聯繫著。有備還小,將來家裡也留不下。」

    取燈說:「我一離家,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咱爹咱娘。咱爹的人生選擇我很能理解,可那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呀。娘的身體也不怎麼壯實……再就是有備,挺聰明的孩子,沒趕上好時候,連個正經學校也沒機會上。今後,大哥你對他管得也不能太死巴,正是長身體的年齡。」

    取燈和向文成說話,說到了窗戶紙發白。

    取燈回屋睡覺時,天逐漸亮起來。同艾和有備都醒了。取燈有備和同艾睡一條炕。同艾左邊是取燈,右邊是有備。同艾對進屋的取燈說:「你哥哥就是話稠,也不讓你睡覺了。」取燈說:「娘,這可不能怪我哥哥,都怪我。娘,我要走了。」同艾說:「是你哥哥支派的吧?」取燈說:「是咱們國家支派的。我知道,娘也不會阻攔我。」同艾說:「恁向家人都走慣了,誰都是說走就走。可你是個閨女家。」

    有備聽見取燈和同艾說話,知道「走」意味著什麼,坐起來說:「姑姑,以後該你領導我們了。」

    取燈剛在炕上躺下又爬起來,她梳洗完自己就站在廊下東看西看。她看這院子,看院子裡的屋宇樹木,看幾隻雞在院裡的互相追逐,看一群家雀從一顆落了葉的棗樹上一哄而起,又落在另一顆樹上。她覺得農村入冬後的天格外藍,藍得透明,藍的晃眼。她在廊下一次次做著深呼吸。她喜歡這全院子,她從保定來到笨花,一下就喜歡上了它。她覺得這裡的一切都親切實在,她覺得在這院子裡生活著的人都是幸運的。現在她要離開它了,她對這院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之情。

    今天的早飯,全家吃得很沉悶,誰也沒有提到取燈離家的事,更沒有人去囑咐取燈一點什麼——這時的一切囑咐都會變成多餘。吃過早飯取燈去替秀芝刷碗,今天她願意為家裡多幹點活兒。刷完碗,她看見秀芝手拿一個棒捶和一個大包袱要上房,知道這是秀芝要上房去投芝麻。

    投芝麻是對芝麻的一種收穫方式。像谷子要掐,棉花要摘,山藥要刨,芝麻卻要投。笨花人種花時,花地裡都要間種芝麻。他們管在花地裡種芝麻叫「帶」芝麻。每年春天棗樹發芽時,種花人把花籽兒揚下地,花籽兒裡順便也就捎上了芝麻粒。幾天後花苗出土了,芝麻苗也出土了。種花人認識花苗和芝麻苗,間苗時,按花和芝麻的比例,把該去的去掉,該留的留下。這時花地裡的芝麻苗像滿天星斗一樣,三步一顆五步一顆地和花苗同長。但芝麻總是高過花苗的,芝麻能長一人高,花苗最多也只齊著腰。初秋時,將熟的芝麻就被砍下來,捆成個子拉回家,戳在房頂上曬。矗立著的芝麻個子頂著頭,看上去像一間小屋子,又像頭頂著頭的一排人。芝麻粒長在芝麻梭子裡,當芝麻梭子一伐又一伐地被太陽曬開,芝麻粒暴露出來時,主人就把矗立著的芝麻個子提起來,頭朝下地用棒捶「投」。棒捶打在芝麻個子上,成熟的芝麻濺落在鋪好的大包袱裡。被捶打的芝麻個子再被戳起來,待曬開了芝麻梭子再投。

    向家房頂上每年都曬著芝麻,每年都有人上房去投芝麻。今天秀芝上房投芝麻,取燈就在院裡喊:「大嫂,叫我投吧!」

    正要蹬梯子上房的秀芝扭頭對取燈說:「還是叫我吧,你快打整個人去吧。」

    取燈還是朝梯子跑過來,伸手就去要秀芝手裡的棒捶。秀芝見取燈執意要要上房,就把棒捶和包袱交給取燈,替取燈扶住梯子。

    取燈說:「怎麼我就認不出來?我看都差不多。」

    梅閣說:「可不是那麼回事。你看今年這芝麻,又瘦又癟,就像我一樣。有時候我就想,我又像這芝麻秸,又像這芝麻粒。可轉念一想,我又不是它們。我有靈魂,它們沒有靈魂。」

    取燈不願意聽梅閣拿芝麻比自己,就說:「你這樣比自己,我可不同意。」

    梅閣說:「你不同意我也是。」她又問取燈:「你不這樣看我?」

    取燈說:「我不這樣看你,我來笨花後,當塊兒的閨女,我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你。我覺著你又有自己的信仰,遇事又有見解。在這樣一個村子裡能遇到你這樣一個姐妹,真是福氣。」

    梅閣說:「你淨抬舉我吧。你看我那個家,就知道攢糞種地。我那點知識,都是沾了文成哥的光。」

    取燈說:「時令呢,時令可是你西貝家的人哪,你看多能幹,文化也不低。」

    梅閣說:「他,就知道逞能,各擰著哪。」

    取燈知道,笨花人說的「各擰」就是彆扭的意思。她聽見梅閣用各擰來評論時令,他不準備就這個話題展開下去,就問起梅閣的病來。但梅閣說時令各擰,還是給取燈留下了印象。她對梅閣說:「聽我大哥說,近來你的身體好對了,但願一天比一天好。」

    「一切從主安排吧。」梅閣說,「我為什麼信主?就因為主早就為人類安排了一切。主要讓我一天比一天好,我就一天天好。主要告訴我,天國近了,我就會欣喜地喊:時候到了,感謝主。」

    「可人也要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呀。」取燈說,「你就說現在吧,日本人要我們亡國,我們就得當亡國奴?目前,連山牧仁布道都受到了影響,莫非這也是上帝的安排?」

    「是罪惡,遲早也要受到懲罰。」梅閣說。

    「誰來懲罰日本人,也要等上帝?你跟時令討論過沒有?」取燈說。

    「他,各擰勁兒。整天說不上一句話。」梅閣說。

    取燈想,我怎麼又提到了時令,就又轉了話題說:「我想跟你說個實際的問題:你因該吃藥。現在有許多對症治療的藥,我哥哥也正四處打聽呢。聽說天津就有,他正準備托人。」

    「可藥和上帝比,我還是信上帝的。你看天國就在你我的頭上。」梅閣指著天上奔騰著的雲頭給取燈看,那雲頭很白,白雲的背後正有光芒四射出來。白雲以蔚藍的天空作襯,顯得非常神秘,真彷彿有一個神秘的地方存在。

    「你看到了嗎?」梅閣問取燈。

    「我只看見有彩雲在飄。」取燈說。

    「你要堅持,堅信天國就在頭上,天門已經為人大開。我不知你看見了沒有。」梅閣又問。

    原來信仰對於人是這樣神秘。可取燈不準備和梅閣討論天國的存在與否,她仍然勸她吃藥。她還打算離家前再和向文成討論討論梅閣吃藥的事。這時梅閣突然向取燈問道:「取燈我問你一件事吧,你是不是要走?」

    取燈說:「你怎麼知道的?」

    梅閣說:「我猜的。我哥時令淨往你們家跑,我就知道你要走了。」

    取燈肯定了梅閣的猜測。

    梅閣說:「叫我猜著了,這也是攔不住的事。叫我給你唱首歌送送你吧,咱們倆躺下看著天唱。」

    梅閣先躺下來,取燈跟著也躺下來。她們一同仰望著天國式的藍天白雲,梅閣輕聲唱著:

    耶穌基督我救主,

    夠我用,夠我用,

    除非靠他無二路,

    主真夠我用……

    這首歌,取燈不止一次聽梅閣唱,惟今天梅閣唱得格外動聽,那歌聲淒楚而勇敢,空靈而堅決。

    天空上,雲朵奔騰著一次次地做著聚散,梅閣堅定地說,在那翻滾的雲朵背後,天國之門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關閉和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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