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村有四街道:前街、後街、套兒坊和向家巷。前街、後街是正經街道,套兒坊又窄又不直,依附於村子的後面,毗連村北。向家巷像個勺子,夾擠在前街和後街的中間。向文成給向家巷畫了一張地圖,指著地圖和閨女們說:「看,咱向家巷就像人五臟裡的胃。」
套兒坊和向家巷平時沒什麼熱鬧,只在黃昏時才有幾個小買賣人轉悠著找生意,那個雞蛋換蔥的,那個打洋油的,那個賣酥糖燒餅的。前街街面雖寬,但不臨大道,便也少了許多熱鬧。笨花的熱鬧在後街,後街中間路南有個茂盛店,茂盛店便成了熱鬧的中心……不逢集時,路過的大車小輛要在茂盛店打尖住店。他們在大車店卸下牲口,讓牲口在店中吃草,趕車人自己則在店門口買下鹹驢肉,到茂盛店裡要個碟子,在要點醋、蒜,就著驢肉喝酒。店掌櫃就叫茂盛,茂盛好脾氣,誰要醋蒜都給。即使不吃他的豆芽炒餅,不喝他的糊湯,他也給。茂盛的好脾氣,似乎也給笨花帶來了數不盡的生氣。茂盛店的門面只有三間土坯房,門前經常用葦箔搭著罩棚,那個賣驢肉的就在硼下。茂盛店門面狹窄,院子卻寬大,兩畝多大的院子被貼牆一排椿樹籠罩著。椿樹外是一帶干打壘的牆垣,牆垣不整,任人攀牆而過,牆頭的硬土被人們的鞋腳、衣裳摩挲出光亮。春天,椿樹把星星點點的黃花播撒在牆內和牆外。秋天,又尖又黃的樹葉落地時撒在人們的花包裡,逢集時這院裡是花市,茂盛店就更加熱鬧。笨花逢一、六大集。
笨花村起集年頭不長,那是向文成、甘子明和佟家打官司之後,先蓋了東頭的「洋學」,然後,村人一高興,又起了這個一、六大集,立集時戲唱了七天。為立集,甘子明又給向文成出了個難題。他先問向文成:「你說這次唱戲是為什麼?」
向文成說:「你這是又賣什麼關子?」
甘子明說:「我不賣關子,唱戲是為立集。那戲台上就該用塊匾說明一下。」
向文成說:「交給我吧,明天開戲前你就到戲台前看匾吧。」
這戲台就搭在茂盛店,第二天開戲前甘子明去了戲台前,抬頭一看,一塊金燦燦的大匾就掛在戲台以上、看棚以下。那匾上的三個大字左念右念都成句,,從左往右念是「成大集」,從右往左是「集大成」。向文成笑呵呵地走過來站在甘子明身後問道:「及格不及格?」
甘子明感歎地說:「看這事,看這三個字是怎麼想出來的吧!字雖不多,也是大塊文章,大就大在它的組字奇妙。可我尚不明白那金燦燦的顏色是怎麼弄的?」
向文成得意地說:「谷糠。先用糨糊在匾上寫字,再往字上撒幾把谷糠,把匾立起來一磕打,,有糨糊的地方把谷糠粘住了;沒糨糊的地方谷糠掉了,字顯出來了,金黃。」
就這樣,笨花人在「成大集」的匾下看了戲,立了集。剛立集時,集還小,各行買賣鞧在茂盛店裡。後來集趕大了,分了市,茂盛店裡是花市。逢集時,大包小包的洋花、笨花和紫花擺在茂盛店賣,一擺擺成三條「街」。賣大包花的大花主,他們的花包上寫著堂號,整狀的花朵從花包的四個角溢出來,賣花人大模大樣地站在花包後面,顯得很豪邁。也有比大包小一點、比小包大一點的花包,花包上也沒有堂號,但花好。花主站在花包一旁,不時從花包裡抻出一把花,在手裡顛顫。他們是在向大花主們展示,是在說:看,比你們大花主的差嗎?這是中花主。就在大花主和中花主以外,還有些小花主。他們找個牆根兒把小花包一字排開。他們的花包大小參差,花色也雜。往往一個花包裡包含著洋花、笨花,有的甚至還摻雜著紫花。嚴格說,他們不是花主,他們不種花。他們的花是拾來的、偷來的,還有,鑽窩棚掙來的。這裡的賣花人多是女人,買花的走過來,她們就和買花的沒深沒淺地搭訕。
先前大花瓣兒在這裡賣花,現在大花瓣兒不賣了,賣花人就變成了大花瓣兒的閨女小襖子。可大花瓣兒總不甘心,覺得是閨女搶了她的生意。每次賣花,娘兒倆就頂嘴「拌煩」1,大花瓣兒說:「小襖子我可遞話你,你去賣花行,可你別忘了,那包袱裡的花也有我的。」小襖子說:「才兩把。」大花瓣兒說:「兩把?可多。水缸邊上那一堆,都是我的。」小襖子說:「頂多也就是一掐子。」大花瓣兒說:「比一掐子可多,足有一營生笸籮。」小襖子說:「行,行,賣了花給你一營生笸籮的花錢還不行。」
小襖子背著一包袱花出門,大花瓣兒在後頭估摸著份量。她想,二十斤吧?三十斤吧?大花瓣兒估摸花的份量有經驗,但是平心而論,這一包袱花,大都是小襖子的,大花瓣兒的花少,現在她在窩棚裡左轉右轉掙不了兩把花。這些年花主們明顯地對她失去了興趣,她的老夥計向桂也成了大財主。大花瓣兒掙花少,心裡委屈,就在花裡使假。她把一疙瘩花扔在水缸邊上讓花吸潮,吸飽了潮才攙到小襖子的花包裡。大花瓣兒拿起鏡子照自己,看到自己的臉色尚滋潤,嘴唇也紅,剛使過畫籽油的頭髮烏黑不亂。就想,現時這花主們也不知怎麼了,怎麼就光圖新鮮。什麼事新鮮就好嗎?小閨女們新鮮,可窩棚裡的事小閨女們才懂多少,怎們就糾纏起小閨女們沒完沒了?這時她便又想起向桂,他想,要說向桂就比這些人強,當初戀著小妮兒,生是不和小妮兒鬧「先奸後婚」,戀著小妮兒,還靠著我大花瓣兒。她多麼希望小襖子也碰見一個向桂一樣的人:戀著小襖子,也不忘大花瓣兒。可不,小襖子和當年向桂戀的那個小妮兒,不都是這個歲數麼,虛歲十七,週歲十六。
十七歲的小襖子,穿一條眼下最具時尚的薄棉褲,上身是卡腰小棉襖,她身背一個大花包在茂盛店花市裡走。現時的棉褲時興肥褲腿,一幅家織土布一尺二寬,一條褲腿原封不動就可著一尺二做,這褲腿撐在女人的胯骨以下,像兩口鐘。女人的腰身一扭,這鍾就在胯下一擺,看上去很是飄逸,有種撩撥人心的韻致。褲腿肥,上衣卻又短又瘦,明顯地顯出腰和胸的輪廓,這種褲褂不是誰都敢穿,它只穿在那種最前衛的年輕女人身上。笨花人用最最明白的語言對此作著評論,他們說,褲腿越肥人越浪,人越浪褲腿越肥。這不大敬的評語,到處流傳。小襖子知道這種評語,,她越是知道,就越穿。小襖子穿肥褲腿、卡腰襖,頭上包著一塊雪白的羊肚手巾。這手巾產於日本,雪白的手巾一頭印著鮮紅的花體英文字:「GoodMorning」,另一頭印著的是中文,中文便是「祝君早安」。這個時期,不少人都包這種羊肚手巾,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年輕人也有老頭兒。但人們對「GoodMorning」的理解卻不同,一般人理解「GoodMorning」就是祝君早安,祝君早安就是「GoodMorning」小襖子不這麼理解,她的理解是佟家老二佟繼臣告訴她的。那一年佟繼臣在日本讀醫科,回笨花度假,碰見小襖子從佟家地邊經過,佟繼臣有意無意地叫住了小襖子。小襖子站下來。
佟繼臣說:「你是叫小襖子吧?」
小襖子說:「是啊。」她並不怵佟繼臣的問話。
佟繼臣說:「你包日本手巾,你知道那手巾上的字是什麼意思嗎?」
偏偏小襖子聽說過那字的意思,就說:「就是問好的意思吧?」
佟繼臣說:「問誰好?」
小襖子說:「包在我頭上就是問我好唄。」
佟繼臣仰天大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捂著肚子。小襖子見佟繼臣笑她,知道其中另有緣故,就勢也一蹲,和佟繼臣蹲了個對臉。佟繼臣止住笑,使勁看蹲在他跟前的小襖子。他的眼光在小襖子身上掃來掃去,最後掃到小襖子的褲襠裡,小襖子的褲襠開了線。好在是條夾褲,開了一層還有一層。佟繼臣看見小襖子的破褲襠,心裡一激靈。小襖子也不在乎。佟繼臣想,不愧是大花瓣兒的閨女,活脫兒一模一樣。說蹲就蹲,褲子開著線也不顧。這麼一想,佟繼臣對她倒生出了幾分憐憫之情。他索性和小襖子並排坐在地頭,繼續和她說「祝君早安」的意思。他說,那手巾上的外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過來就是「早上好」的意思,可日本人為什麼翻譯成「祝君早安」?那是加了另外的意思。一是按照日本人的習慣,尊稱男人為君;二是這手巾是為了賣給中國人,君也是個中國人喜歡的字。君透著高貴。
佟繼臣給小襖子翻譯降解祝君早安,小襖子聽清了還記住了,她整天想著佟繼臣的話,想著佟繼臣。她心裡說:繼臣我頭上這個「君」就是你吧。佟繼臣忽兒在笨花,忽兒在日本,忽兒在天津,小襖子生是見不著佟繼臣。這是兩年前的事。
小襖子來到花市,褲腿掃著地上的花包們找地方。其實她知道她的位置在哪兒,她走到花市盡頭,靠近一顆椿樹放下花包,一個人靠在椿樹上等買主。小襖子嘗盡了這種等待的苦頭,她知道正經買花人都不往這裡走,往這裡走的淨是不買花來瞎搭訕的。小襖子的花對事兒也能賣出去,那多半是在中午時,賣花人等得實在心煩了,這時買花人就把花價壓了又壓,買花人最能摸賣花人的心思。
來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不看大花主的花,專看這盡頭的小華包。他走到小襖子跟前停下來,對小襖子說:「賣花的,哪村的?」
小襖子說:「問這幹麼,哪村的也是個賣花的。」
彪形大漢說:「賣給我吧。」他不看花的成色,使勁看小襖子的羊肚手巾,手巾上的「GoodMorning」。
小襖子說:「不賣。」
彪形大漢說:「怎麼啦?」
小襖子說:「你不是買花的,倒像個買手巾的。要買手巾就到街裡,街裡有洋貨攤。要不就去城裡裕逢厚,裕逢厚的手巾最強。」
買主再想和小襖子搭訕,小襖子把椿樹一摟,給了他個脊樑。
又過來一個買花的,在小襖子的包袱裡一陣抓撓,說裡邊有一團濕花,不要,走了。
又來了一個買花的,是佟繼臣。佟繼臣不常來花市,他家的花坊大,有花主專往家裡送。近兩年送花人越來越少,佟繼臣從天津回來聽父親佟法年說,是向桂的裕逢厚在城裡搶了他的生意,有個宮崎株式會社專用植物油燈換裕逢厚的花,裕逢厚出多少宮崎收多少。向桂就很勁往上抬花價,來吸引花主。佟法年還說,宮崎在日本包著一個兵工廠,給日本軍隊做軍裝,軍裝的原料依靠中國。佟法年這邊收不上花,這才讓大兒子、小兒子都親自出馬到集上收花。
佟繼臣來了,小襖子放開椿樹轉過身來。她先把頭上的手巾解下來,重新系系,手巾以下烏黑的頭髮自然地垂下來。佟繼臣想,小襖子這漆黑的頭發生是讓這雪白的手巾給映襯的吧!佟繼臣有兩年不見小襖子了,沒想到小襖子已經變成了一個大閨女,看來她比她娘大花瓣兒還知道乾淨。眼前的小襖子,面對著佟繼臣,時而撣撣褲腿,時而把腳背過去,在小腿上蹭蹭鞋上的浮土,一雙新鞋,底子很白。小襖子渾身上下的不安生,倒弄得佟繼臣不自在起來。片刻,他還是按照一個正經買花人的架式開始和小襖子說話。
佟繼臣說:「這花打算賣什麼價?」
小襖子說:「你還不知道行情?」
佟繼臣所:「花和花還有區別呢。」
小襖子說:「區別在哪兒?」
佟繼臣說:「區別可大哪。」
小襖子說:「我看都差不多。都是花柴上長的,花桃裡開出來的。」
佟繼臣說:「就此也有區別。」
小襖子說:「你說的『就此』是什麼意思?比『祝君』還難懂?」
小襖子提起「祝君」,佟繼臣想起了那次他和小襖子在地頭見面的事,心想這閨女還挺有心。他便不再和小襖子敷衍,說,小襖子的花他一定收,還是讓小襖子出個價。
小襖子一聽佟繼臣真要收她的花,就乾脆地說:「好,我出價,明唱,還是暗唱?」
佟繼臣說:「隨便。」
這一帶人作交易論價,有明碼唱價,也有以手暗示的。明碼唱價叫明唱,以手暗示叫暗唱。
小襖子說:「咱暗唱吧,還不把你的手伸出來。」她說完先向佟繼臣伸出一隻手,又把頭上的手巾解下來蒙在手上。
佟繼臣也朝小襖子伸出手來,將手湊到小襖子的手巾底下,手巾上的「GoodMorning」便在他們手上一陣顛顫。
小襖子的手在手巾底下不停地變換著手勢,把價錢「唱」得有零有整。佟繼臣的手攥著小襖子的手時松時緊,他覺出小襖子的手很熱,汗津津的,但手勢很不規範。佟繼臣心裡背誦著:七撮子,八叉子,九勾子……唱的手勢有嚴格的規矩,小襖子的「出手」沒有一個是對付的。
小襖子的手和佟繼臣的手在手巾底下胡亂摸索一陣,佟繼臣還是摸不清價碼,心裡便有些明白小襖子的用意。但還是問了小襖子一句:「還是明唱個價吧。」他沒有人稱地說。
小襖子四處看看,突然把嘴對準佟繼臣的耳朵說:「晚上吧,晚上到你家窩棚再遞說你。古德毛寧,祝君早安!」
佟繼臣對小襖子的動議沒加可否,只讓下人扛走了小襖子的花,暫時也沒有付錢。
佟繼臣扛小襖子的花不給錢,小襖子就知道佟繼臣答應了她的事。她一陣高興走進茂盛店裡,對茂盛說:「掌櫃的,給炒半斤餅吧,要肉的。」
茂盛說:「可比你娘膽大,你娘都都捨不得吃炒餅。」
小襖子說:「大叔,叫你炒你就炒吧,賬先賒著,下集給錢,錢我有的是。」
茂盛知道是佟家收了她的花還沒給錢,自不計較,就給小襖子炒了餅。小襖子要炒餅是端給大花瓣兒的,一時間她感到擺在她面前的日子,比她娘大花瓣兒先前侍弄的日子要豁亮得多。
霜降過後,地裡的窩棚就越來越少,加之近來北方的戰事吃緊,一些花主早早就把地裡打致得地光場淨,準備應付時局的變化。但佟家的窩棚尚在,佟家的花地還殘存著星星點點的紅花。在日本留過洋的佟繼臣回到笨花後,,為圖新鮮,不時也首當其衝地要替家人去看花。佟繼臣看花倒是個規矩人,他對笨花的村風野俗不存興趣,因此,佟家的窩棚就冷清蕭條。每晚佟繼臣來看花,先順著壟溝散散步,散完步就練跳高跳遠。遇有女人上門時,他就把她們支開。只有糖擔兒有時來和他搭訕,聽他講日本故事。
今天佟繼臣來看花,有種異樣的心情。他有過女友和戀人,他知道約會是怎麼回事。那麼,今天這也叫約會嗎?他記起了小襖子蓋在手巾底下的那隻手的滋味,濕漉漉的,有勁。那麼,他是在等小襖子了。
小襖子來了。
佟繼臣正在窩棚裡就著油燈看報。這是幾張日文報紙,雖然他已經翻了許多遍,可還是有一搭無一搭地不住翻騰。後來他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就知道是來了小襖子。小襖子進了窩棚,窩棚裡頓時就充滿了一股花籽油味兒,那是小襖子頭上使了油。她那使過油的頭髮,更是黑亮。她又在佟繼臣眼前,和佟繼臣蹲了個對臉。
佟繼臣說:「小襖子,以後你別往頭上使花籽油了。」
小襖子說:「那使什麼油?」
佟繼臣說:「使生發油吧。你看你,挺好的閨女,一身炸粿子味兒。」小襖子知道佟繼臣不喜歡花籽油味兒了,就說:「我買呀。」——她說的是生發油。「我看見城裡裕逢厚店裡就有。」
佟繼臣說:「還用進城呀,你注意一下,集上洋貨攤上就有。我看了看還真是日本貨。」
小襖子說:「我買。」
小襖子說得懇切,毫不含糊。這又讓佟繼臣感到小襖子的幾分天真,幾分單純。他看著蹲在眼前又是把腿叉開,樣子不三不四的小襖子說:「別蹲在那兒,換個地方吧,我又不是不許你坐。」
小襖子一骨碌滾在草鋪上就擠住了佟繼臣。佟繼臣想,這閨女是有備而來的,成心。他順勢抓住了她的手,逗著她說:「小襖子,我問你個事。」
小襖子說:「問吧。」
佟繼臣說:「問錯了也別腦。」
小襖子說:「不腦。」
佟繼臣說:「這鑽窩棚怎麼個鑽法兒,都有什麼內容呀?」
小襖子一骨碌爬起來,一趴就趴在佟繼臣後脊樑上,箍得佟繼臣喘不過氣來。接著她又把自己的臉貼住佟繼臣的臉說:「就是不遞說你,呆會兒你不就知道了,繼臣君,是這麼叫唄?」
佟繼臣心想,呵,好個小襖子,敢情是個很難抵擋的閨女。他說:「對是對,可這不適用於你我呀。」
「怎麼不適用?」小襖子說,「你不就是我最敬重的人麼!你說的管最敬重的人叫君,繼臣君。」小襖子又叫了一聲。一面叫著繼臣君,兩隻手就去解佟繼臣的衣服扣。
佟繼臣說:「哎,哎,一叫君就得解扣呀。」
小襖子說:「不光解扣,還得解褲子哪。」說著早就解開了自己的上衣的扣子,耷拉著打襟,又去摸索褲腰帶。
佟繼臣在茂盛店答應小襖子在窩棚裡等她,其實並沒有真想和她如何。也許是嫌她小,也許是嫌她娘是大花瓣兒,也許是嫌她和人接觸太多不衛生。總之,他只想和她無拘無束地尋點兒開心,說點兒髒話。現在,小襖子的舉動一下打亂了佟繼臣的計劃,他不知如何應付了。而這時,小襖子冷不防已經脫下了小襖子,露出上半身,兩隻小饅頭似的****正堅挺地沖這他。她那不斷晃動的黑髮,也使佟繼臣受著過於盡切的挑逗。小襖子看出佟繼臣對她的挑逗並不十分排斥,褪下褲子半站起來,非要佟繼臣替她脫。佟繼臣楞著不去脫,小襖子就說,他不給她脫,那她就給他脫。說時遲那時快,小襖子劈手就扯下了佟繼臣的褲腰帶……在一陣半真半假的抗拒和反抗拒中,佟繼臣到底就了范。他突然想起在中國的通俗小說裡,有「就範」這兩個字,他覺得這兩個字此時對他是合適的。
佟繼臣就了范,佟繼臣真弄了了小襖子。佟繼臣弄了小襖子,才進一步體會到小襖子的滋味。佟繼臣對於男女之事已有過體味,他覺得小襖子和其他女人比,更具真實性,小襖子不嬌揉……直到糖擔兒掀開了草苫。
糖擔兒們總是選個合適的時候看熱鬧的,他們會掐算時間。剛才糖擔兒看小襖子進了佟家的窩棚,就知道佟繼臣要「有事」。糖擔兒想,別看你平時正人君子一樣,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這糖擔兒是老糖擔兒,先前看大花瓣兒和向桂的就是他。這會兒鑽進窩棚看見了小襖子的光身子,心裡說,我操,滾瓜兒似的,比大花瓣兒可強。大花瓣兒就是個白;小襖子不白,可瓷實。
糖擔兒什麼時候進窩棚,花主們也不許腦,這是老規矩。
佟繼臣和小襖子也不穿衣裳,在被子裡偎著和糖擔兒說話。
佟繼臣說:「糖擔兒啊,你歲數也不小了,心術還這麼不正,專在這個時候來。」
糖擔兒說:「誰讓好運氣都叫我佔上了呢,小襖子比她娘可強百倍。」
佟繼臣說:「哪兒強?」
糖擔兒討好似的說:「哪兒都強,不強還夠得上挨洋學生的操?洋學生什麼娘兒們沒見過。哎,那洋人和中國人那塊兒一樣不一樣?」
佟繼臣說:「老不正經!說說你籃子裡都有什麼新鮮貨吧。」
糖擔兒說:「咱不吃雞吧梨,太涼;咱不吃雞吧燒餅,太干;雞吧花生、瓜子兒嗑著太費事。我這兒倒是上了新貨,仁丹、汽水,都是新到的日本貨。」
佟繼臣說:「算了吧你,那比鴨梨還涼,都是解署的東西。怎麼進貨也不看季節。」
小襖子一躥從被窩裡躥起來說:「拿他的,拿仁丹,那汽水,嘗個新鮮,留著明年伏天吃。」
佟繼臣說:「別瞎鬧了你,那汽水有保質期,喝了過期的要中毒。」
佟繼臣只在糖擔兒的籃子裡拿了幾包仁丹,又拿了燒餅和花生,然後他讓糖擔兒到窩棚後頭去抓花。
糖擔兒走了,佟繼臣和小襖子才鑽出被窩穿衣裳。小襖子穿好衣裳,迫不及待地撕開一包仁丹砍到嘴裡,絲哈一陣又吐出來,說辣。佟繼臣說那是藥,必要時只能吃幾粒。
小襖子吐了仁丹,在燈下坐著不走,翻看佟繼臣的日文報紙。佟繼臣問她:「你認識呀,那是日文。」
小襖子就說:「你教我日本話吧,我思摸著我行,繼臣君。」
佟繼臣一聽小襖子要學日本話,覺得又是一個新鮮。他玩笑似的說:「行,教你幾句。別人喊你你要答應就說『哈依』;別人說一件事你要覺得對,表示贊成就說『掃以代斯乃』;和別人說再見就說『撒喲那拉』。」佟繼臣說一句,小襖子就學一句,正確無誤。佟繼臣想,有語言天才這麼一說,莫非坐在我眼前的就是語言天才?
佟繼臣又教了小襖子幾句,並答應收她做學生。小襖子來精神了,對佟繼臣說:「哎,我再問你兩個字吧,就倆字,變成日本話該怎麼說。」她的表情神神秘秘。
佟繼臣說:「看你這麼神神秘秘的,什麼字?」
小襖子說:「剛才咱倆在被窩裡的那倆字。」
佟繼臣假裝糊塗地說:「咱們在被窩裡幹什麼來著?」
小襖子說:「你說幹什麼來著?倆字。」
小襖子強調著「倆字」,佟繼臣還是假裝糊塗。
小襖子對住佟繼臣的耳朵,終於說出了那倆字。這把佟繼臣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小襖子真能把那倆字說出口。他想,這男女之事有許多說法,文明人有文明人的說法,粗人有粗人的說法,醫學上還有醫學上的說法。小襖子說的屬於粗俗說法。不過,還真有對應這粗俗的日本字。但佟繼臣不準備告訴小襖子,他對小襖子說:「小襖子,你怎麼張口就能說出那倆字?我可不能告訴你,怕你到處喊去。」
小襖子說:「嫌不文明是不是?不文明你還干。」
佟繼臣無言以對了,只說:「等以後吧,以後告訴你。」
小襖子倒也沒有立逼著佟繼臣再教她說那倆字,她願意聽佟繼臣對她說「以後吧」,她盼的就是這個以後,以後看你說不說。他想。
小襖子揣上幾包仁丹,也不提佟繼臣欠她花錢的的事,也沒有再跟佟繼臣要花,心滿意足地鑽出窩棚和佟繼臣告別。天已破曉,她背對著東方的魚肚白,面朝著佟繼臣和他的窩棚深深鞠一躬說:「撒喲那拉!」
1.拌煩:不激烈的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