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方寧經過長長的病房走廊,彷彿一輛孤獨的跑車,跨越過海隧道。醫院的封閉性,使她處在一種格外高寒的地位。醫療、人事、基本建設、科研諸事,都需她最後定奪。
外界的人,對這裡充滿恐懼的想像,有一次,院內的電線壞了,請人來修。先是久久不到,後來一下子來了好多人,足夠修復一所炸毀了的電站。修理工聽說是來戒毒醫院幹活,誰都害怕,最後決定抓鬮,幾乎所有的紙團都寫上「有」,韓信點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醫院,潘崗頗為不滿,說,你若是這樣老不回家,有一天我變了心,你可不要後悔。簡方寧說,咱們老夫老妻的了,霜重葉更濃。我還不知道你?你辦事,我放心。
潘崗急了,說,我不是開玩笑。
簡方寧說,我也不是開玩笑。你對我這樣好,我真是不知怎樣謝謝你。
潘崗說,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對老婆格外好。簡方寧說,這麼說,你對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對。
保姆范青稞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話。
簡方寧在家裡經常想到醫院,在醫院裡,又經常有自家廚房的感覺。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廚房裡,感覺最自信。鍋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將軍,鹽是謀士,辣椒是先鋒,五味調和面是長短武器,樸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沒有它們絕對不行,光是它們就更不行了……廚房是女人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女人在那裡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
簡方寧很愛做飯,把一堆亂七八糟的米面和菜葉,變成一頓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樂可以和救活一個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藝的時間太少。
早晨,醫生護士開班前會。夜班值班人員,報告了昨晚病人的種種變化。以便各位主管醫生掌握自己病人情況。大家靜靜聽著,緊張地記憶著與己有關的訊息,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做好準備。
13病室的幾位病人情況比較反常。醫生匯報說。
詳細講。簡方寧對13病室格外關注。
幾位病人服同一中藥,臨床表現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進入完全恢復期。病人支遠有輕度的腹瀉和煩躁,符合中藥戒毒的規律。但是病人莊羽的情況很費解,亢奮多語激動不安,一般的鎮靜劑無法使之入睡。因為不知道中藥的具體成份,難以判定是藥物反應還是其它問題……夜班醫生簡明扼要地報告著。
蔡醫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頭髮說,支遠和范青稞是正常反應。莊羽反常,中藥裡沒有導致這些表現的成份。
夜班醫生眼圈青青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只負責報告,不負責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趕快扒了工作服,擠兩個小時公共汽車、回家睡個好覺。當然路上要順便買點便宜菜,這樣下午起床,才能給全家人做出物美價廉的飯。
眾人散去,醫生先從病歷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脈搏體溫,急急瀏覽剛報回來的化驗單,然後各自去查房,回來後開出一系列長期短期的醫囑,以便護士及早開始新的治療。這有點像排隊搶購緊俏物資,去的早佔便宜。若是醫囑開得晚,護士就先為別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還沒完成上午的治療呢!護士還在你背後指指點點,說你這個醫生太肉,手腳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療程,13病室的中藥戒毒,今天要更換新的方劑。蔡冠雄對簡方寧說。
藥送來了嗎?簡方寧問。
秦炳送藥很及時,都在冰箱裡保存著。臨床試用同動物實驗的結果也很吻合,只是莊羽的反常難以解釋。蔡冠雄抱著厚厚的病歷夾說。
簡方寧道,要查清楚,關係重大。是莊羽的個體反應?還是藥物本身的副作用?馬虎不得。
是。蔡醫生答。
這次變化了的方劑,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絕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體內有新吸入的毒品,會引起生命危險。簡方寧再三叮囑。
這一點,倒不必過慮。蔡醫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檢查這樣嚴格,像三八線,毒品進不來。再說我前天才給莊羽做完尿毒檢,化驗報告剛送回來,陰性。有這樣權威的鑒定,還怕什麼呢?
簡方寧說,今天報回來的化驗單,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況。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何知道?
蔡醫生鼓著嘴,不說話。院長的話,雖然邏輯上無可辯駁,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裡就那麼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鬧著玩?。
簡方寧知道蔡醫生不服,剛畢業的博士,多有做視天下群雄的氣概,他們認為世間所有知識的精華,都印在書上或輸入電腦。但生活總是比鉛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著說服他,淡淡地說,咱們一塊到13病室去一趟吧。
兩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裡去了,蓆子又去洗衣物。屋內只剩莊羽支遠。簡方寧一眼看到,床頭櫃上插在瓶裡的紅色玫瑰花少了許多,遠較送來時單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樣,失去了生機與鮮艷,瘟雞似的耷拉著腦袋。花莖若不是被人用繩緊緊地捆成一把,團結就是力量,早就弓進水裡了。
她很想問問鑽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嚴肅的院長查房,絕不能從這麼溫馨的話開頭。
怎麼樣?
沒有任何開場白和問候,也沒有通常的稱呼和微笑。簡方寧院長雙肘抱肩,身材筆直,頭略後仰,突兀開了口。俯視眾生的漠然和深潛在下面的關懷蘊涵其中。
莊羽恨死這種口吻。普天下的醫生,都愛以悲天憫人的口吻,開始他們同病人的談話,表明居高臨下的優越。莊羽是一個驕傲美麗的女子,雖然因為吸毒,美麗大打了折扣,但驕傲有增無減。她喜歡與眾不同,吸毒就是一種深刻的與眾不同。
無力反抗。她是院長,你是病人,就規定了永遠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長也變成病人就好了。這樣一想,莊羽心平氣和了些。她說,挺好的。
支遠也回答,不錯。中藥很平穩。除了有點拉肚子,沒大的不舒服。
簡方寧點點頭,成竹在胸的樣子。
這種樣子也令莊羽氣鬱難平。無論你說什麼,病情是好還是壞,瞬息萬變還是一成不變,院長總是優雅地點點頭,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體力行,只不過是在驗算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們要開始改用新方劑,效果更好。但有一點,必須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後,才可使用。否則,危及生命。開始治療以前,我想再確認一下,你們是否已徹底停用毒品?簡方寧字字千鈞。
那……支遠臉色刷白,說……當然是沒有……可是……舌頭像打了個解不開的水手結。
可是什麼呀,在戒毒醫院裡,到哪兒去找毒品?進來的時候,讓你們像澡堂一樣扒了個光,就是孫悟空,也別想帶個猴毛兒進來。這麼問,是不相信我們啊,還是不相信你們自己?莊羽見支遠要露餡,趕緊滴水不漏地接過來。
簡方寧微微一笑,說,不是信不信,是對生命負責。出了問題,我們是用墨水寫檢討,病人是用鮮血寫死亡報告書,好吧,既然肯定沒用,就開始下一步治療。
整個過程蔡醫生一言不發,直到跟隨院長走出病房。
我的天,莊羽,你這不是自搓麻繩自上吊嗎?藥如水火,最是無情。吸了粉的人,不可用藥。你不說實話,到時候會要了你的命的!我這就跟她說去,要罰要攆,隨他們去,不敢和閻王對著幹。支遠用手指肚,刮著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說。
還老爺們呢,禁不住嚇唬!她的話,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罰款,他們創收的手段,拿了錢分獎金。一腳把咱踢出門,後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們!莊羽自以為洞察秋毫,說得活龍活現。
支遠焦慮地說,他們怎麼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萬一呢?要是真像她說的那樣,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莊羽輕鬆一笑地說,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屍再娶啊,你不白揀了一洋撈兒?支遠猛地甩開她,咬牙切齒地說,少來這瘋瘋癲癲的一套!你要不說,我去!你不要命,我還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個知情不報,一輩子怕撞上你這個冤死鬼!說著,就要往外走。
莊羽這才收斂一些,說你急什麼?瞧那院長,一進門就盯著玫瑰花死看。定是覺出了破綻。她用話敲打,意思明擺著。我們不說,誰也沒法。粉我吸完了,紙順下水道跑了,她沒證據,什麼也定不了,用藥嚇唬人,以為一扣上科學的帽子,別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就算新中藥真和海洛因相剋,我不喝,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藥連瓶扔了,死無對證!
莊羽得意洋洋。
支遠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說,我妻言之有理,臨危不亂,是我急昏了頭。
莊羽說,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經驗豐富。
支遠說,是我沉不住氣,慚愧慚愧,還望娘子原諒。
兩人正說笑著,甲子立夏端著治療盤進來,說,請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療了。
莊羽說,給誰做?
甲子立夏說,都有。
支遠坐在莊羽床上,說,打針?
甲子立夏開始取藥,說,是。
支遠說,先給我打,再給她打。
甲子立夏說,可以,但請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遠說,我的床就在旁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針,我就過去。
甲子立夏一絲不苟地說,醫院的規矩,無論何種操作,都要求在病員自己的床上,以防發生錯誤。請你協助。
莊羽小聲嘀咕,腦袋瓜真軸。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給支遠肌肉注射完畢。支遠一邊放下袖子,一邊問,這針是幹什麼的?怎麼平常沒在這種時候,打過這種針?
莊羽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相信醫生護士?打聽得這般詳細幹什麼?你沒看小姐多忙?不煩你才怪!
她也極想知道這藥針的功效,又怕護士不肯答,故先用話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聲好氣解釋,說是院長剛下的臨時醫囑,即刻執行。好像是配合中藥戒毒的一部分。
支遠立刻滿頭冒汗,說,不是說一直用中藥嗎,怎麼換了水針?
甲子立夏說,既然有人跟你說了,你問他就是。做護士的,只管執行醫囑。護士是跑腿的,腿能說出什麼話來?
說著,就要給莊羽打針。
莊羽,這針你千萬打不得。這不是中藥,進了你的身體,摳也摳不出來。你打了針,就會有生命危險!支遠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護士手中的針頭。
甲子立夏氣得跺腳,說你這是怎麼回事,干擾他人治療啊?
莊羽神色不亂地說,支遠,你是不是打了針,有什麼不良的反應?
支遠說,我挺好的。可現在情況和你剛才想的不一樣,不是中藥瓶子,你不能不喝,也不能扔了。你別打這針,真出了什麼事,後悔就晚啦!
莊羽氣惱地說,別一驚一炸,不會出什麼事,我比你有經驗。聽我的,沒錯!說完,坦然地把寬大的病號服袖子擼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這時,簡方寧同蔡冠雄走了進來。
剛下的醫囑,執行完了?簡方寧問。
甲子立夏回答,支遠的已執行,莊羽的,馬上做。
簡方寧對莊羽道,這針是整個中藥治療的一部分。關於重要性危險性,我剛才說過了。現在是最後的機會,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來。否則後果自負。
支遠幾乎要喊起來,但莊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條,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聲。
沒吸就是沒吸!憑什麼三番兩次逼問,想屈打成招啊?莊羽傲慢地說著,緩緩地繃緊臂上的三角肌,動作頗有劍豪運動員亮相時的風采,看來以往訓練有素。但她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努力,因為無論怎樣使勁,上臂都無法隆起任何一塊肌肉,晃動著的只是鬆散筋皮。
護士,你打針啊。我沒偷吸,我什麼都不怕。莊羽睨視著眾人說。
甲子立夏把針頭楔入,推藥。
蔡醫生呆著無趣,說,院長,我還有幾個病程要記錄,是不是……
簡方寧很果斷地一揮手說,不能走,留下觀察,你既然對藥物療效發生懷疑,又進行了對症處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臨床醫生最可貴的第一手經驗。
蔡醫生臉現羞澀呆在一旁。屋內一時靜寂無聲。
支遠努力捕捉身體深處任何微小的感受,藉以推測莊羽的反應。還好,他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時感覺還要好些。莊羽安然微笑著。她想,好你個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長,在我面前玩小花招,給我隨便打個什麼針,不是太空水就念礦泉水,想把我的真話套出來,你太看輕老娘了。瞎了你的眼!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仍是沒有絲毫反常。
范青稞從外面急慌慌地撞進來,說道,簡方……院長,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你辦公室那兒等,不想你卻在我病房……
簡方寧用手輕輕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軟草坪,寧靜地說,范青稞,等一會兒,我找你,好嗎?
一句話讓范青稞恢復了既定的角色意識。她看著屋內肅穆的氣氛,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鉗閉了嘴巴。
突然,莊羽感到一股毫無先兆的冰冷,從骨髓擴散,像西伯利亞的寒流,自天而降。米粒大的冷疹,從背後向前胸、兩臂、腹部、雙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膚都緊張地收縮起來,每根寒毛凌空挓起,彷彿蒙了一層黑氈,整個人都變灰了。天啊,這是怎麼回事?莊羽有些慌,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傳遞四肢百骸。難道真是這藥和白粉相剋,今天要置我莊羽於死地嗎?她求救地去看支遠,不想支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降臨,悠閒地看著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愜意的樣子。
簡方寧銳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異象,平靜地對蔡冠雄說,你注意到了沒有,病人的皮膚有什麼變化?
皮膚?無所事事的蔡冠雄這才開始低頭觀察檢查,片刻後說,病人皮膚上佈滿了密集的粟粒疹,壓之不退,色澤無變化,說明是汗毛孔四周的豎毛肌受到了強烈激惹。
簡方寧點點頭。到底是博士,一點就透,觀察得很仔細。
蔡冠雄遲疑地問,是什麼激發了這種異常反應?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是毒品。這種反應名叫「嗎啡雞皮」,是使用過嗎啡類毒品的確鑿依據。
莊羽仍在頑抗,說,你說我用了,我沒用就是沒……話還沒說完,她的瞳孔開始散大,涕淚橫流,熱天的狗一般劇烈地喘息,神智漸漸昏迷……
支遠大驚,死死扣住簡方寧腕子說,你們給她打的什麼針,把她害成了這個樣子!快救救她,你們為什麼還站著不動?
簡方寧輕輕地把支遠的手撥開,說,我給她打的和你是一樣的針。你有什麼反應嗎?
支遠說,你胡說!我什麼難受的感覺也沒有。
蔡冠雄冷峻地說,這就是科學的力量。你沒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麼反應也沒有。她吸了毒,所以才有這樣猛烈的反應。剛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們詢問過了毒品的事情嗎,你們欺騙醫生,一口咬定絕未復吸,現在出了這種情況,應該受譴責受制裁的,不正是你們自己嗎!
支遠連連抽著自己的嘴巴說,我們不對!我們混蛋!我們該死!我急糊塗了,說了假話,院長大人你可千萬別見怪,怎麼罰,都行!只求快點救她!
蔡冠雄說,你安靜點吧。醫學不是兒戲,來不得半點虛假和欺騙。院長這正是在救你們。正是她有經驗,在正式使用那種烈性中藥之前,先用其它藥物測試了你們體內是否有殘存的嗎啡,多加一道保險。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驗單,早上了中藥,現在就會危及生命。
支遠也聽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況很糟,但好像還不是最糟。忙說,求你們,好事做到底,快點讓她醒來啊!簡方寧說,莊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壞了院規,而且是非常危險的事情。現在用藥試了出來,人受一點罪、但生命沒有危險,幾個小時以後,就會恢復正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規定,她必須立即出院。
支遠還想說什麼,看到莊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團的樣子,只得以後再說。
簡方寧對蔡冠雄說,蔡醫生,記住,永遠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辭所蒙蔽。
蔡醫生說,院長,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