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凶猛 正文 第五節
    叫人惡心。我再也不能容忍這個丑陋,下流的女人,她也越來越不能容忍我。我除了背後對她進行詆毀和中傷,當面也越來越頻繁地對她進行人身攻擊。我嘲笑她的趣味,她的打扮,她的偏愛清淡菜餚的飲食口味也成了我取笑她的借口。

    “你怎麼吃這麼多?跟頭豬似的!”她吃得多時我這麼說。

    “你怎麼吃這麼少?裝什麼秀氣!”她吃得少時我如此道。

    我們一見面就吵,舌槍唇劍,極盡揶揄挖苦之能事。先還甭管說什麼臉上都腐蝕著笑,後來越吵兩人越發急,臉也變了色,吵完半天還悻悻不已彼此輕蔑的眼光看對方。

    我以比以往更加強烈地想念她。每天一睜眼的第一念頭就是立刻見到她,每次剛分手就又馬上想輕身找她接著吵,惡毒地辱罵她,詛咒她已成了我每天最快樂的事。當我入睡時,這些濺著毒汁的話語仍一同進入我的夢境。我腦子裡簡直裝不進任何其他的東西,只有塞得滿滿的猥褻形容和出口狠訾罵,更多的聞所未聞和駭人聽聞的淫詞穢語還在源源不斷絡繹不絕地晝夜湧入我的腦海。我從來沒像那個時候那麼充滿靈感,思如泉湧。我覺得自己忽然開了竅或曰通靈,呆板、枯燥、互不相關的方塊字在我眼裡一個個都生動起來,活潑了起來,可在產生極豐富、無窮無盡的變化,緊緊圍繞著我,依附著我,任我隨心所欲,活生生用裝配成致人死命的利器,矛頭對人准確擲出,槍槍中的。那時我要寫小說,恐怕早出名了。有時我夜裡忽然想起一個新巧的罵人話,便一骨碌爬起來,直奔高晉家,找著米蘭便對她使用。

    我笑瞇瞇地問她:“你中學畢業干嗎非得去農場不考技校呢?”她警惕地看著我,知道我居心叵測,可又一時不知圈套設在何處,便反問我:“我干嗎要考技校?上了技校也不是進工廠。”“不,你上了技校不就可在接著進技(妓)院了麼?”

    我邀請她和我一起做個游戲。她怕上當起初不肯。我就對她說這個游戲是測試一個姑娘是不是處女,她不敢做就是心虛。於是她同意做這個游戲。我告訴她這個游戲是我問她一些問題,由她回答,不是處女的姑娘在對答中會把話說露。規則是我指縫間夾著一硬幣,每次必須先把硬幣抽出來再回答問題。然後我把一個五分硬幣夾在食指和中指間問她第一個問題:“你今年多大了?”她出硬幣告訴了我。接著我問她第二問題:“你和第一男朋友認識的時候你有多大?”她也告訴了我,神態開始輕松。

    這時我把硬幣夾緊問她第三個問題:“你和第一男人睡覺時他都說了些什麼?”她抽硬幣,因為我用力夾緊,她無論如何拔不出來,便道:“你夾那麼緊,我哪拔得出來。”

    旁邊的人轟然大笑。那天,我剛捉弄完她,把她氣哭了,出了高晉家洋洋得意地在游廊上走。她從後面追上來,眼睛紅紅的,連鼻尖也是紅是,一把揪住我,質問我:

    “你干嗎沒事老擠兌我?你什麼意思?”

    “放手,別碰我。”我整整被她弄歪的領口,對她道,“沒什麼意思,好玩,開玩笑。”

    “有你這麼開玩笑的麼,你那麼是開玩笑麼?”

    “怎麼不是開玩笑?你也忒不經逗了吧?開玩笑也急,沒勁,真沒勁。”“你的玩笑都是傷人的。”

    “我傷你哪兒?胳膊還是腿?傷人?你還有地方怕傷?你早成鐵打的了,我這幾句話連你撓癢癢都算不上。”

    “我哪點、什麼時候、怎麼招了你了?惹得你對我這樣?”

    “沒有,你沒招我,都挺好。”我把臉扭向一邊。

    “可你對我就不像以前那麼好。”

    “我對你一向這樣!”我沖著她氣沖沖地說,“以前也一樣!”“不對,以前你不是這樣。”她搖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你是不是有點討厭我?”

    “討厭怎麼樣?不討厭又怎麼樣?”我傲慢地看著她。

    “不討厭我就還來,討厭我就走。”

    “那你走吧,別再來了。”我冷冷地盯著她說,每個字都說得清楚。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著我,小聲道:“能問句為什麼嗎?”“不為什麼,就是看見你就煩,就討厭!”

    她用錐子一樣的目光盯著我,我既不畏縮也不動搖,堅定地屹立在她面前,不知不覺踮起了腳尖。

    她歎了口氣,收回目光轉身走了。

    “你不是不來了麼?怎麼又來了?”我一走“莫斯科餐廳”就看到米蘭在座,矜持謹慎地微笑著,不由怒上心,大聲朝她喊道。那天是我和高晉過生日,大家一起湊錢熱鬧熱鬧。

    我們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那是羅馬尼亞前共產黨政權的“祖國解放日”那天。“我叫她來的。”高洋對我說。

    “不行,讓她走。”我指著米蘭對她道:“你丫給我離開這兒——滾!”大家都勸,“干嗎呀,何必呢?”

    “你他媽滾不滾?再不滾我扇你!”我說著就要過去,讓許遜攔住。“我還是走吧。”

    米蘭對高晉小聲說,拿起擱在桌上的墨鏡就要站起來。高晉按住她,“別走,就坐這兒。”

    然後看著我溫和地說,“讓她不走行不行?”從我和米蘭作對以來,無論我怎麼擠兌米蘭,高晉從沒說過一句邦米蘭腔的話,就是鬧急了,也是高洋、衛寧等人解勸,他不置一詞,今天是他頭一回為米蘭說話。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誰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誰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誰護著她,我就跟誰急——她非滾不可!”

    我在印象裡覺得我那天應該有幾分醉態,而實際上,我們剛到餐廳,根本沒開始吃呢。

    我還很少在未醉的狀態下那麼狂暴、粗野,今後大概喝醉後也不會這樣了吧。

    後面的事情全發生在一剎那:我把一個瓷煙缸向他們倆擲過去,米蘭抬臂一擋煙缸砸在她手臂上,她唉喲一聲,手臂像斷了似地垂下來,她捏著痛處離座蹲到一邊。我把一個盛滿紅葡萄酒的瓶子倒攥在手裡,整瓶紅酒沖蓋而出,洇濕了雪白的桌布,順著我的胳膊肘流了一身,襯衣褲子全染紅了。許遜緊緊抱著我,高洋抱著高晉,方方劈腕奪下我手裡的酒瓶子,其他人全在我和高晉之間兩邊解勸。

    我白著臉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話:“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高晉昂著頭雙目怒睜,可以看到他上身以下的身體在高洋的環抱下奮力掙扎。他一動不動向前伸著頭顱很像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上的一個起義士兵。

    有一秒鍾,我們兩臉近得幾乎可以互相咬著對方了。

    ……現在我的頭腦像皎潔的月亮一樣清醒,我發現我又在虛偽了。開篇時我曾發誓要老實地述說這個故事,還其以真相。我一直以為我是遵循記憶點滴如實地描述,甚至捨棄了一些不可靠的印象,不管它們對情節的連貫和事件的轉折有多麼大的作用。可我還是步入編織和合理推導的慣性運行。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些細節,同時又誇大、粉飾了另一些理由。

    我像一個有潔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珵亮。當我依賴小說這種形式想說真話時,我便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我想說真話的願望有多強烈,我所受到文字干擾便有多大。我悲哀地發現,從技術上我就無法還原真實。我所使用的每一個詞語涵義都超過我想表述的具體感受,即便是最准確的一個形容詞,在為我所用時也保留了它對其它事物的涵意,就像一個帽子,就算是按照你頭的尺寸訂制的,也總在你頭上留下微小的縫隙。這些縫隙積累積起來,便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空間,把我和事實本身遠遠隔開,自成一家天地。我從來沒見過像文字這麼喜愛自我表現和撒謊成性的東西!

    再有一個背判我的就是我的記憶。它歉一個佞臣或女奴一樣善於曲意奉承。當我試圖追求第一戲劇效果時,它就把憨厚純樸的事實打入黑牢,向我貢獻了一個美麗妖嬈的替身。現在我想起來了,我和米蘭第一認識就偽造的,我本來就沒在馬路上遇見導她。實際上,起初的情況是:那天我滿懷羞愧地從派出所出來後回了家,而高晉出來後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在拘留室裡也看到了米蘭,也知道米蘭認識於北蓓,便在“大水車胡同”口邀了於蓓一起等米蘭出來,當下就彼此認識了,那天晚上米蘭就欠了我們院。我後來的印象中米蘭站在我們院門口的傳達室打電話,正是第二天上午我所目睹的情景。這個事實的出現,徹底動搖了我的全部故事情節的真實性。也就是說高晉根本不是通過我才見到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而是相反,我與米蘭也並沒有先於他人的僅止我們二者之間的那段纏綿,這一切純卒出乎我的想象。惟有一點還沒弄清的是:究竟是寫作時即興想像還是書畫界常遇到的那種“古人仿古”?那個中午,我和衛寧正是受高晉委派,在院門口等米蘭的。那才是我們第一次認識。

    這也說明了我為什麼後來和許遜、方方到另一個亭子去打弓仗而沒加入談話,當時我和米蘭根本不熟。我和米蘭從來就沒熟過!

    她總是和高晉在一起,也只有高晉在場我才有機會和她坐在一起聊上幾句。她對我當然很友好,我是高晉的小哥們兒嘛。還有於北蓓,我在故事的中間把她遺忘了,而她始終是存在於事實過程之中的。在高晉棄她轉而鍾情米蘭後,她便逐一和我們其他人相好,最後我也沾了一手。那次游廊上的翻臉,實際上是我看到她在我之後又與汪若海漂在一起,沖她而發的。這時米蘭正在高晉家睡午覺,我還未離開時她便在大家的聊天聲中躺在一旁睡著了。

    那天在“老莫”過生日吃西餐時,沒有發生任何不快。我們喝得很好,聊得很愉快,我和高晉兩個壽星輪流和米蘭碰杯。如果說米蘭對我格外垂青,那大概是惟一的一次,她用那鍾錐子似的目光頻頻凝視我。我吃了很多炸豬排,奶油烤雜拌兒和黃油果醬面包,席間妙語連珠、雅謔橫生,後來出了餐廳門便吐在柵欄旁的草地上,柵欄那邊的動物園象房內、班達拉奈克夫人送的小象“米杜拉”正在幾頭高大的非洲公象身後搖著尾巴吃草呢……

    高晉醉得比我厲害,又吐不出,憋在心裡十分難受。下了電車往院裡那段胡同道是我攙扶的他。他東倒西歪一路語無倫次地說米蘭,說他們的關系,那時我才知道他們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已經睡了覺。他可憐巴巴地說好幾次已經把米蘭脫了,可就是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麼。他問我,我也沒法為他當參謀,我對此也所知甚少,認為那已經很黃色了,不生小孩就是萬幸了。再往下想,我不寒而栗。米蘭是我在那棟樓裡見到的那張照片上的姑娘麼?現在我已失去任何足以資證明他們是同一人的證據。她給我的印象的確不同於那張照片。可那照片是真實的麼?難道在這點上我能相信我的記憶麼?為什麼我寫出的感覺和現在貼在我家門後的那張“三洋”掛歷上少女那麼相似?我何曾有一個字是老實的?

    也許那個夏天什麼事也沒發生。我看到了一個少女,產生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想象。我在這裡死欠活來,她在那廂一無所知。後來她循著自己的軌跡消失了,我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怎麼辦?這個以真誠的願望開始述說的故事,經過我巨大、堅韌不拔的努力變成滿紙謊言。我不再敢肯定哪些是真的、確曾發生過的,哪些又是假的、經過偷梁換柱或干脆是憑空捏造的。要麼就此放棄,權當白干,不給你們看了,要麼……我可以給你們描述一下我現在的樣子(我保證這是真實的,因為我對面牆上就有一面鏡子——請相信我);我坐在北京西郊金鉤河畔一棟借來的房子裡,外面是陰天,剛下過一場小雨,所以我在大白天也開著燈,樓上正有一些工人在包封陽台,焊槍的火花像熔巖一樣從陽台上紛紛落下,他們手中的工具震動著我頭頂的樓板。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收間機裡播著“霞飛”金曲。我一天沒吃飯,晚上六點前也沒任何希望可以吃上。為寫這部小說,我已經在這兒如此熬了兩個星期了——

    你忍心叫我放棄麼?除非我就此脫離文學這個騙人的行當,否則我還要騙下去,誠實這麼一次有何價值?這也等於自毀前程。砸了這個飯碗你叫我怎麼過活?我會老婆孩子,還有八十高齡老父。我把我一生最富有開拓精神和創造力的青春年華都獻給文學了,重新做人也晚了。我還能有幾年?

    我現在非常理解那些堅持謊言的人的處境。做個誠實的人真難呵!好了就這麼決定了,忘掉真實吧。我將盡我所能把謊撒圓,撒得好看,要是再有點啟巴和教育意義就更好了。

    我惟一能為你們做到的誠實就是通知你們:我又要撒謊了。不需要什麼勘誤表了吧?

    我神情慘然,緊緊攥著擱在褲兜裡的刮刀把,我的大腿隔著褲子都能感到刀尖的鋒利。

    當時是在花園裡,正午強烈的陽光像一連串重磅炸彈持續不斷地當空爆炸發生灼目的熾光。我記得周圍的犁樹、桃樹和海棠繁花似錦,綺麗絢爛,而常識告訴我,在那個季節,這些花都已謝盡。可是我喜歡那種在鮮艷的花叢中流血死去,輾轉掙扎的美麗效果。既然我們已經在大的方面不真實了,這些小的細節也就不一一追究了。

    我渾身發冷,即便在烤人的陽光下仍禁不住地哆嗦。我那樣子一點不像雄赳赳的斗士,倒像是戰戰兢兢地去挨宰。我早就從狂怒中冷靜了下來,心裡一陣陣後悔。我干嗎非說“叉了他”,說“花了他”怎樣解恨而且到底安全些。我對朋友們充滿怨情;如果他們多勸會兒,我也就找個台階自己下來了。可他們見我決心實在很大,便采取了袖手旁觀的態度。真不仗義!我滿心情願地向站在對面的高晉走去,他比我要鎮定些,可同樣臉色蒼白,緊張地盯著我向他走近,我第一覺得他的眼睛大得駭了。我打量著他的身體,猶豫著不知這一刀扎在哪兒。在我最狂亂的時候,我也沒真想殺死他。“叉了他”的意思就是在他身上用刀扎出一點血,出血就完了。除非他不給扎,搏斗,這樣只怕下刀的深淺和部位就沒法掌握了。

    他為什麼不轉過身把他的屁股給我?

    “快點快點一會兒就有大人來了。”方方在旁催促。

    讓他先動手!我忽然冒出了這麼個騎士式的念頭,由此找到了不出刀和鼓舞勇氣的借口。

    我站住了。“你叉我吧,我不會動手的。”高晉鼓勵我。他把手從兜裡拿出來,垂在腿兩邊。

    我便哭了,眼淚一下奪眶而出。

    他也哭了,朝我叫道:“你叉我呀,叉呀!”

    我抬手狠狠抹眼淚,可眼淚總也抹不完,倔強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也狠狠抹眼淚,哭得很凶。

    “算了,你們倆和了吧。”大家圍上來相勸。

    高洋淚汪汪地抱著我肩頭連聲說:“和了吧,和了吧。都是哥們兒,何必呢?”我和高晉淚眼相對,然後各自伸出手握在一起。大家一擁而上,像女隊員拿了世界冠軍後頭抵頭,互相搭著肩頭圍成一圈一樣喜極而泣。我從這種意見的,使人誘不過氣來的集體擁抱中抬頭朝外吐了口痰,又埋頭回去抽泣。當時我想:一定要和高晉和在這兒哭的所有人永遠做哥們兒!

    我和高晉邊哭邊互訴衷腸,爭著搶著表白自己其實多重感情,多講義氣,對朋友之間鬧得動了刀子多麼痛心。說完哭,哭完說,邊哭邊說,泣不成聲,哭得一塌糊塗,臉都哭髒了。最後,哭累了,收淚揩臉,肩並著肩往蔭涼地方走。

    一個小孩從花園跑過,看到我們一群人個個眼睛紅紅的、悲愴地肩並肩走,好奇地停下,張大嘴怔怔呆望。

    “看什麼看!”我怒吼一聲,朝小孩踢了一腳,他連滾帶爬地跑了。我很滿意這件事的解決方式,既沒有流血又保持雙方的體面還增進了友誼,我對高晉還有感激涕零呢。

    只有於北蓓曾經調侃過我,“真雛兒,叉人都不敢。”

    “你懂鳥,我們是哥們兒!”我輕蔑地斥道。

    我和高晉又成了好朋友自不待說,對米蘭我也沒再繼續無禮,見面挺客氣,只是但凡我們正聊天時她來了,我便稍待片刻就走,以此表現我的自尊。

    大家理解我的心情,也不勉強我。

    我開始和於北蓓混在一起。我們常到衛寧家去玩。他也對於北蓓感興趣。他父親三年前就死了,母親是個中學校長,平時很忙,放假也要組織教師學生,有時忙得晚上連家都不回。衛寧的哥哥姐姐都當兵去了,家裡只剩他一人,我們便在他家折騰。漸漸地,我、衛寧、汪若海和於北蓓脫離了以高家為中心的那伙人,另成了一個小圈子。

    我和於北蓓熟到互相可以動手動腳,但從來沒來過真格的。我很想,於北蓓老是撩潑我,可總下不了決心果敢地撲上去,常常是什麼下流話都說了,最後還是道貌岸然地走了。

    連其貌不揚、膽小怯懦的衛寧都把她動了,跑來動員我下手,我再也不能用覺得她“盤兒不靚”、“沒興趣”在搪塞了。那天晚上,我們半夜一點去東四的“青海餐廳”吃包子。

    回來走了一身汗,又去澡堂翻窗戶進去洗涼水澡。於北蓓非要過去和我們一起洗,當然她不在乎我們也沒理由害羞,於是便一起跳了進去。大家說好了不開手電,黑燈瞎火地在更衣室的隔斷兩邊脫衣服。我們脫得快,先鑽進了浴室,打開淋浴洗起來,一會工夫,她也進來了,在外間浴室水聲“辟啪”墜地地沖起來。

    衛寧隔著牆和她開玩笑,“我們過去了?”

    她在那邊回答:過來吧。“

    “我們真的過去了?”“你們就真的過來吧。”

    “汪若海,你別偷看呀。”衛寧故意大聲叫。

    於北蓓也大聲說:“要看過來看,看得清楚。”

    後來,我們洗完了,魚貫而出穿過外間浴室去更衣房,她站在黑洞洞的浴室裡邊的一個正噴著水的龍頭下喊:

    誰過來,我就喊抓流氓。

    我們笑著頭也不回地走出浴室。我在行進間偷偷覷了一眼,只看到一個蒼白的影子,但這已經足以使人心驚肉跳了。

    從澡堂出來,衛寧和汪若海走在前面,我和於北蓓走在後面,我對渾身散發著清涼氣的她小聲說:

    “晚上我去找你。”她捏了捏我的手,容光煥發地看我一眼。

    那天夜裡,我一直坐在衛寧家和他們聊天,於北蓓已經進裡屋先睡了。熬到四點多,天都快蒙蒙亮了,我才把汪若海熬回家,衛寧也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困得睜不開眼睛。我對他說我也不回家敲門了,就在他這兒忍到天亮。

    我關了外屋燈,躺在一張竹躺椅上假寐,直到確信衛寧已經睡著了,才悄悄起身,摸進裡屋。

    裡屋光線昏暗,於北蓓躺在床上的身影很模糊。她也睡著了,微微發出鼾息。

    我站在床前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平靜睡相,伸手捅捅她,她翻了個身,睜開眼看了我一眼:“誰呀你是?”

    “小點聲。”我俯身上前把臉湊近她。

    她認出了我,閉上眼往裡翻身給我讓出個地方,“你怎麼才來?聊什麼呢那麼半天聽到外屋嘰嘰呱呱地笑。”

    我上床,扳她的身體,她閉著眼睛翻過身,對我嘟噥“我困死了,你先讓我睡會兒。”

    “再睡天就亮了。”我貼著她耳朵小聲說。

    “那你隨便吧,我真是困得睜不開眼。”

    她閉著眼睛睡了。我稍稍懊惱了片刻,又振作起來,上去親親她的嘴,她微微一笑。我動手深入,總不得要領。

    “真笨。”她說一句,伸手到背後解開搭扣,又繼續睡去。

    我搗鼓半天,終於把她搗鼓得睡不成了。睜眼翻身對我說:“你真煩人。”我要做進一步努力,她正色道:“這可不行,你才多大就想干這個。”她傍著我小聲教育我:“我要讓你呢,你一時痛快,可將來就會恨我一輩子,就該說當初是我腐蝕了你。你還小,還不懂得感情。你將來要結婚,要對得起你將來的妻子——你就摸摸我吧。”她抓起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掌。

    那真是我上過的最生動的一堂思想政治工作課。

    後來我睡著了,醒來天已大亮,於北蓓悄無息的靠牆睡著毛巾被裹在身上。

    我下床悄悄溜走,衛寧還沒醒,在外屋的沙發上打著呼嚕。我覺得我虧了!每當看到米蘭和高晉、高洋他們說說笑笑從假山、游廊和花園走過去盯我一眼或淡淡笑笑,我這吃虧的感覺就格外強烈。我干嗎把和她的關系搞得那麼純潔?我完全有機會也在她身上打下我的烙印,可我都干了什麼?連手都沒拉一下。從和於北蓓共度那一夜起,我便用看待畜生的眼光看待女人。

    那時我讀了手抄本《曼娜回憶錄》,我對人類所有的美好感情充滿了蔑視和憎恨。我特別對肉感、美麗的米蘭起了勃勃殺機。在我看來她的妖嬈充滿了邪惡。她是一個可怕的誘惑;一朵盛開的罪惡之花;她的存在就是對道德、秩序的挑釁;是對所有情操高尚的正派公民的一個威脅!

    那天我一直跟蹤著她。她在高晉家閒坐,我就站在樓上的欄桿柱旁監視著院落的出口。

    他們一行去“六條”的小飯鋪吃飯,我就隱身在飯鋪隔壁的副食店裡。她和他們在裡面吃了很長時間飯,出來已站在街邊自行車鋪門口說了會兒話,然後看到一輛24路公共汽車駛來,她便和他們告別,上了公共汽車走了。等高晉他們進了胡同,我便從副食店出來,騎上擱在居委會門口的自行車沿著北小街奮力騎去。

    在“演樂胡同”口追上了那輛公共汽車,然後一直隱在騎車的人群中尾隨。過了“祿米倉”站,我看到她在公共汽車的後排座上坐下。她和很多人一起在北京站口下了車,然後上了長安街,上了一輛1路公共汽車。我跟著這輛1路車經過東單、王府井、天安門和西單,看到北京飯店新樓前扒在鐵柵欄上看自動門開合的外地人,廣場上飄揚的國旗和照相的人群,那時姚錦雲還沒有架車沖撞人群,廣場上沒有設置任何圍欄和隔離墩。

    我經過電報大樓時,大樓上的自鳴鍾正敲12響:“慶豐包子鋪”門前有很多人在排隊買包子:“長安戲院”剛散了一場電影人群擁擠著占了半條馬路,人們談論著西哈努克親王的風采。那天晴空萬裡,我一路騎車心曠神怡。

    她在“工會大樓”站下了車,沿著林蔭道往前走,我放慢騎速,在大街上與她遙遙平行。

    她拐進了樓區,我徑直騎向木樨地大橋,拐上了三裡河路,經過玉淵潭公園門口,從中國科學院大樓下騎過“二機部”,經財政部和中國人民銀行總行樓前騎到她家樓前捏閘停住。她正好剛從另一條路到達,進了樓門。

    我抽了一支煙,把自行車鎖在一家禮堂門口,上了樓,樓內走廊空無一人。我用萬能鑰匙捅開了她家的門。經過她父母房間時撩門簾看了一眼,裡邊沒人。她剛脫了裙子,穿著內衣坐在床邊換拖鞋,見到我突然闖進,吃一驚,都沒想起做任何遮掩動作。

    我熱血沸騰地向她走去,表情異常莊嚴。

    她只來得及短促地叫了一聲,就被我一個縱身撲倒在床上。她使足全身力氣和我搏斗,我扭不住她便揮拳向她臉上猛擊,她的胸罩帶子被我扯斷了,半裸著身子,後來她忽然停止了掙扎,忍受著問我:

    “你覺得這樣有勁麼?”

    我沒理她,辦完了我要干的事站在地上對她說:“你活該!”然後轉身摔門而去。

    我帶著滿足的獰笑在日光強烈的大街上緩緩地騎著車,兩只腳像鴨子似往外撇著,用腳後跟一下下蹬著鏈條松馳的輪子。我眼前跳動著她被我打腫的眼睛和嘴唇以及她蓬亂,像刺蝟似的根根豎起的頭發。

    路上的人都看我。我回家照鏡子,發現脖子上、臉頰上有被她的指甲撓出的血道子,摸上去火燒火燎的疼。

    就讓她恨我吧,我一邊往傷口塗著紅藥水一邊想,但她會永遠記住我的!那個夏天我還能記住的一件事就是在工人體育館游泳池跳水。我從來沒從高台往下跳過水。我上了十米跳台,往下一看,立刻感到頭暈目眩。我順著梯子下到七米跳台,仍感到下面游泳池如淵深邃和狹小。

    我站在五米跳台上,看著一碧如洗的晴空,真想與它融為一體,在它的無垠中消逝,讓任何人都無處去覓我的形蹤,就像我從來沒來過這個世界。會有人為我傷心麼?我傷心地想。我閉著眼睛往前一躍,兩腳猛地懸空,身體無可挽回地墜向水平“呼”的一聲便失蹤了,在一片雅雀無聲和萬念俱寂中我“砰”地淺落在水面。水浪以有力的沖擊撲打著我,在我全身一朵朵炸開,一股股刀子般鋒利的水柱刺入我的鼻腔,耳廓和柔軟的腹部,如遭凌遲,頃刻徹底吞沒了我,用刺骨的冰涼和無邊柔情接納了我,擁抱了我。我在清澈透明的池底翻滾、爬行,驚恐地揮臂蹬腿,想摸著、踩著什麼緊硬結實的東西,可手足所到之處,畢業是一片溫情脈脈的空虛。能感到它們沉甸甸、柔韌的存在,可聚散無形,一把抓去,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從指縫中瀉出、溜走。

    陽光投在水底的光環,明晃晃地耀人眼目。

    我麻木遲鈍地游向岸邊。當我撐著池邊准備爬上岸時,我看到那個曾挨過我們痛毆的同志穿著游泳褲站在我面前。他抬起一個腳丫踩在我臉上,用力往下一踹,我便摔回池中。

    他和幾個同伴在岸上來回逡巡,只要我在某處露頭,他們便把我踹下去。看得出來,這游戲使他們很開心,很興奮。每當我狼狽地掉回水裡,他們便哈哈大笑,只有我那個同學始終咬牙切齒地盯著我,不斷地發出一連串出凶狠的咒罵。

    他們使的力量越來越猛,我的臉、肩頭都被踢紅了。我筋疲力盡地在池中游著,接二連三從跳台上跳下來的人不斷在我身後左右濺起高高的水花,“撲通”、“撲通”的落水聲此伏彼起。我開始不停地喝水,屢次到水下又掙扎著浮出。他們沒有一點罷手的樣子,看到我總不靠岸,便咋呼著要下水灌我,有幾個人已經把腿伸進了水池中。

    我抽抽嗒嗒地哭了,邊游邊絕望地無聲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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