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把癮就死 正文 第四節
    每次大鬧之後都是加倍地溫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災之後必要開倉放糧一樣。像蟲子會對農藥產生抗藥性一樣,我對杜梅的歇斯底里和恐嚇症也漸漸習以為常。有時隔一段不鬧,我還會驀然一怔,若有所失:「咦。這陣怎麼沒鬧?」

    我曾經試圖弄清她發作的週期和間歇規律。有聰明人講過這和女人的月經週期有關係。

    還有人認為和潮汐、太陽黑子活動有關。據我觀察和記錄,也不是十拿九穩、萬無一失。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每次單獨外出回來,必要尋釁滋事,當天不鬧,隔天也要發作。她外出的時間不固定,有時一月去幾次,有時數月不去。她對這種目的不明的外出的解釋是:去看一個她家的老鄰居,此人曾從生活上關心過她。

    制怒。我在白紙上蘸墨揮毫寫下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然後工工整整地題款:書贈杜梅小朋友共勉。

    杜梅笑完把紙一把撕了:「少來這套。」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潘佑軍彈了一遍托先生的陳詞濫調,引申道:「我老婆也跟我吵。」

    他不久前也結了婚,娶了一個外國企業的女僱員。外國老闆和他都是看中了這位小姐的同一個優點: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你那個老婆還是不錯的,起碼沒跟你軟硬兼施,這也挺可愛。我那個老婆硬就硬到底,繪我幾天後腦勺看那是常事,所以你現在問我她長什麼樣我還真說不上來。我說你都會以為是我瞎編的,她現在索性用英語罵我了,就為聽不懂她罵的是什麼,我真跟她急過幾次。」

    潘佑軍的一個朋友在稻香湖開了一個馬場,潘佑軍幾次提出去那兒玩一趟,找找紳士的感覺。

    於是我們約了一幫朋友,找了一輛車,說好不許帶老婆,我回家一說,杜梅不答應。

    從結婚後,她就成了我的小尾巴,除了我上班她不跟著去。我去哪兒都得挎著她。

    「你不帶我去,帶誰去?」

    「誰都不帶,一幫老爺們兒,多一個女的你彆扭不彆扭?」

    「不彆扭。人家外國總統出門還帶夫人呢。就中國,從上到下到哪兒都是一幫男的。」

    然後對我下死命令:「我要不去你也不許去。」

    我只好帶她去,車來了一瞧,潘佑軍也帶了老婆。其他幾個哥們兒還帶了兩個不三不四的女人。

    杜梅一臉瞧不起那兩個身份曖昧的女人的樣子,透著自己是明媒正娶,上車只跟潘佑軍的老婆親親熱熱說話。

    有四個女人騎馬,馬場裡就是一片尖叫聲。只見四匹馬一溜排開,在場子裡奔馳,每匹馬上都高坐著一個頭髮飄散、兩眼發進、狂叫不已的女子。馬跑到我們面前時,就有哀求聲:「讓它停下來吧。」杜梅尚算果敢,雖很緊張,但堅持跑了幾圈,下來還很從容:「挺好玩的。」令我自豪。杜梅在外面總很給我掙面子,除有幾分難得的姿色,且舉止大方。從不扭捏,令其他男士肅然起敬。

    我翻身上馬,立於馬上緩緩巡視,作統帥狀。俄頃,將掌往前一推,叫了一聲:「部隊跟上。」縱馬疾馳。

    馬一跑起來,我才感到頭暈,腳踝處也被鐵蹬磨得生疼。我強撐著跑了一圈,經過站在樹蔭下的女人們面前不嘶啞地喊了一句:「為了斯大林!」心裡卻為不知如何勒馬停住暗暗著急。那劣馬越跑越快,我在馬背上顛得像個大包袱,踝骨大概已經被磨出血了。這時,那馬大概看見自己愛人了,在正由馬場主人勒著韁顫巍巍下馬的潘佑軍的馬前猝然一停,我滾鞍落馬,跌入塵埃。那邊樹蔭下一片狂笑。

    杜梅向我跑過來,攙我起來,關切地問:「摔壞沒有?」

    「沒事。」我作輕鬆狀,笑著拍了那馬一下:「跟我調皮。」

    那馬打了響鼻,尥我一蹶子,我慌忙躲開。

    那邊笑聲又起。杜梅週身上下給我撣土,我閃開她,悻悻地道:「假關心什麼?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真不識好歹。」杜梅自我一眼,向那夥人走去。

    中午我們在綠如墨玉的魚塘岸邊垂釣,四周田野飄來濃郁的糞香。不遠處的一排豬圈,豬們在吃飯,吱吱呀呀拱叫不已。杜梅一直不理我,與潘佑軍的老婆站在樹蔭嘀嘀咕咕說話。我在這邊故意大聲喧嘩:「呵,又釣上一條大的。」她看也不看一眼。「潘佑軍看著自己老婆和杜梅神秘地交談,憂心忡忡,十分不安:」你老婆不會給我胡說八道吧?「

    「不會,她不敢。」我替杜梅辯護。

    最好不要讓老婆和老婆勾結起來。「潘佑軍說,」她們互相傳授經驗受不了。本來是掏個錢包進了監獄,出來就五毒俱全了。「一會兒,她們兩人笑吟吟地走過來,不住地拿眼打量我們,看得我和潘佑軍心裡發虛,滿腹狐疑。

    你倆聊什麼呢?「杜梅坐到我身邊,我小聲問她。

    「沒聊什麼,瞎聊。」她笑瞇瞇地注視著水面,若有所思。

    回到家一直到晚上,她終是面帶一絲笑,不說話,冷眼觀察我。我倒不怕潘佑軍的老婆,就怕潘陸軍暗地裡和她說過什麼,這話經她之口傳給杜梅。

    「幹嘛老這麼看我,盯賊似的?」「沒事,喜歡你,就看看。」她仍是一高深莫測的樣子。

    「潘佑軍老婆跟你說什麼了?」

    「你害什麼怕呀?心虛什麼?你有什麼怕人說的?」

    「我能有什麼?」我故作爽朗地笑,「不怕,一生光明磊落。」

    「還是的。她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怎麼聊那麼半天?」

    「呵,我們聊自個的丈夫呢。放心。」她望著我笑,「我都是說你好,怎麼體貼怎麼照顧我,我當著外人一向都是誇你,不像你,總跟人家說我不好。」

    「我什麼時候跟人說過你不好了?」

    「那是誰說的我老愛和你吵架,無理取鬧?得啦,我不是要跟你算賬,你也別緊張。」

    「那她呢?都說潘佑軍什麼了?」我訕訕的,轉移話題。

    「說潘佑軍好,比你對我好。」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他,在外邊花著呢。」

    甭管人家在外邊怎麼花回到家裡對老婆就是溫柔,這點就比你強。人家每天早晨出站都要互相接吻,互相說我愛你。潘佑軍出差在外地還每天一個電話。「

    我大笑:「是用英文說的吧?」

    「甭管用什麼文,這說明他心裡有她。你就從來沒對我這樣過,有時人家想和你粘乎粘乎,你總把我一把推開,還說我酸。人家倆口子怎麼就能那樣?」

    「那都是跟外國電影裡學的,你怎麼喜歡這套?令人作嘔。」「我就喜歡這套。」「杜梅,咱們是中國人,就要講究個中國氣派和中國形式。」「中國人怎麼啦?中國人都是偽君於。你從來都沒說過一句愛我,從咱們認識就沒聽你說過。不行,今天你非得對我說你到底愛不愛我?」「這還用說麼?我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

    「什麼實際行動?我就要聽你用嘴說,愛還是不愛?」

    「當然……」「別拐拐彎抹角,直接了當……怎麼就這麼難呢?比要你命還難?」「我這人內向……」「少廢話!你說不說?好,你不願意說,那就說明你不愛我。」「不不不。」「那你就說!」我看著她,嘴皮動了動,話沒說出來人先笑了:「你怎麼那麼注重形式?」「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說!」

    「愛。」我說完自己臉紅了。

    她摟住我脖子,興奮得容光煥發,人像打了一束光,深情地望著我眼睛:「是真心話麼麼?」

    「是。」「你瞧你,你瞧你,我一摟你,你就數我排骨——你都成習慣了。」「嘿,賈玲,幹嘛去去了?」

    我和杜梅出院門,正碰上賈玲一個人低著頭從外面回來,杜梅和她招呼。「沒幹嘛,出去了一趟。」賈玲淡談地應了一聲,和我們擦肩而過。「你那『情兒』情緒不高。」杜梅笑著對我說,「聽說她最近失戀了。好容易看上一個人,人家又看不上她。」

    「別老『你那情兒』、『你那情兒』的,人家還是大姑娘,你老這麼說算怎麼回事。」

    那天我的情緒也不高。上班時辦公室裡的同事都在議論,說我們單位原來一個辭職不幹的人發了財,買了房子買了車,我們單位有的過去跟他關係不錯的蒙邀去他家玩,回來說他家搞得和賓館似的。由此說開來,大家歷數自己認識的人中誰出國了誰成「老闆」了。聊了一上午,聊得全辦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勁十足,造成了一個印象:似乎敢在外邊混的人都混出了頭,而這些人過去都不在我等話下。接著便是發牢騷,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歎老實人吃虧。

    下班回到家,我仍無法從嗔怨的情緒中自拔,默默地坐在一邊啃著指甲沉思。杜梅患了感冒沒去上班,一天在家,吃飽了,睡足了,見到我回來心情雀躍。直過來往我膝蓋上坐,整個身子仰在我懷裡,頭擱在我的肩膀上親呢地蹭我臉。

    「哎,你怎麼一屁股就往別人身上坐?」我雙手推她,「累著吶。」她賴著不起來:「你累什麼呀?上班也是坐著胡侃。」

    「叫你說的,我們胡侃?我們胡侃這國家的經濟生活早停頓了。」我雙手托起她腰,自己一撤身,把她留在沙發上。自己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又跟過來,騎坐在我膝上,我腿一伸直,她像坐滑梯一樣溜到地上蹲坐在我腳上,仰臉盯著我:

    「你就對我這樣?」「別煩了,忙了一天那麼累,你還添亂。」我把腳從她屁股底下抽出,令她一下坐在地上,隨手拎過一張報紙遮住臉看。剛看了眼大標題,她就劈手把報紙從我手中搶走,站在我面前說道:「你還煩了?你煩什麼?」

    「別鬧,把報紙拿來。」

    我伸手去奪報紙。她把報紙藏到身後:

    「誰鬧了?你先說,誰煩你了?」

    我沒理她,隨手又拿起一本書翻,她「啪」地把那本書打掉。「瞧你那無恥的樣子。」

    我彎腰揀書。

    她一腳把書踢得老遠,書面飛舞一番卷角皺邊地攤在地上。「你非找我收拾你一頓是不是?」

    「你來呀你來呀。」她笑著退了幾步。

    我看她一眼,毫無表情,扭臉看窗外樹葉已經泛黃的樹木。「給你給你。」她把報紙糊在我臉上,走開:「就顯得你多關心國家大事似的。」我接住報紙,低頭看起來。她在一邊準備晚飯,在一個盆裡揉麵團,嘮嘮叨叨和我說著她們醫院裡的事,誰沒按醫囑給藥,病人出了問題,家屬打上門來;一個老幹部嫌醫院對他的病不重視,把院長、政委臭罵一頓,還給後勤首長打了電話;保衛科查丟失的嗎啡,發現所有護士的更衣櫃裡都有醫院的紗布和敷料,「你那情兒」和保衛科長大吵一場。

    她現在提到賈玲,從不說她名宇,只說「你那情兒」。

    我逐版看報,並不答腔。

    「今天誰來了?」她揉好面,拍著光潔圓潤的麵團用右手托在肩旁,直起腰問我。「誰來了?」我嘩嘩往前翻報紙頭版。

    「我也不知道,出門就見滿街旗子,不認識哪國旗。」

    「你今天出去了?」「下午沒事上街做了頭髮。你沒發現?」

    「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頭兒。」我放下報紙,看了她一眼:「難看死了,怎麼還捲了劉海?」

    「人說這是今年世界上最時興的髮式。」

    「你不適合,你說的是今年世界上老年婦女最時興的髮式吧?芭芭拉似的。」「你覺得不好?」「太不好了。跟誰養的什麼寵物似的。」

    「那怎麼辦呀?只好明天去削了。」她把麵團擱在案板用力撤開,然後用刀麻利地切成一把吧細細的麵條,撒上乾麵,一根根抖落開。「吃完晚飯,我撂下碗又爬上床躺著看書。

    她洗完碗,過來說:「今晚總政來院裡慰問傷病員,在禮堂演歌舞。」「不去。」

    「『腕兒』全來了,我想去。」

    「要去你一人去。」「哎,你怎麼回事?我跟你說話,你就光看書,破書有什麼好看的?」我不說話,又翻了一面。

    「你放下不放下?不放下我可搶了。」

    「敢!」「哎,你今天怎麼回事?是不是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她在我身邊坐下,床墊往下一陷。「你們頭兒又找你茬兒了?」

    「沒有。」「那是你們辦公室誰又提拔了沒你份兒?」

    「你怎麼這麼煩呀?」我撂下書露出臉。「你相看演出你就去,唄,非拉上我幹嗎?」

    「準是,你們同年的都有當處長的,你連個主任科員還沒混上。」我「啪」地把書往床頭橫上一折:「你少拿你那套庸俗觀點來想我!我那麼愛當那主任科員?我要想當司長也不是不可能。嘁,女人就是他媽勢利!」

    「那你是為什麼呀?」「不為什麼。」我憤憤不平重又揀起書,旋又立地坐起:「噢,沒事就不能安靜躺會兒了?心情寂寞,思緒惆悵,感時傷懷,小資產階級情調濃郁——不行麼?」

    「看你也像——無病呻吟。」杜梅下了床,對鏡理妝,準備出門。「心情寂寞——又想誰呢?感時傷懷——對誰不滿?」

    我一邊看書一邊對她連連揮手,讓她快走。

    「你還別不耐煩,你再攆我我還不走了。」她繼續嘟嘟噥噥地說:「擺什麼臭架子,就你有情調?使用什麼呀?一個小職員,掙的錢還沒我多呢。惹我急了,攆出門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少囉嗦!」「我就囉嗦!」她在門口一個轉身:「人家有什麼事都跟你說,你有什麼事全藏在心裡。要不說你老奸巨滑呢,一天到晚不知都在琢磨什麼,陰得跟糖尿病人似的,哪天我叫你賣了還不知道呢。」我沒有接茬和,她自己忽然動了氣,衝我嚷:「別覺你挺了不起的,有什麼本事你倒是使呵?就會說。早看穿你了,典型的志大才疏,沒什麼本事還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好像天下誰也不如你。哼,琢磨也是瞎琢磨,氣也是自氣,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我還告你!」

    我氣得臉都白了,心裡一陣陣悸痛,別人說這話猶可,你也說這種話。我由怒轉為辛酸,連聲冷笑:「看出來是吧,看出來就好。就我這種沒本事人,偏還有人哭著喊著賴上門來,我也不明白了,這種人怎麼傻成這樣?」

    「你還別覺得離了你不成。」她絲毫沒察覺我的異樣,反而洋洋得意。「追我的人多了。今天我跟你離了,明天我就能找個比你強百倍的。」「那你找去呀。」「找怎麼啦?不新鮮,明兒我就給你領一打回來。我這樣兒的,嘁,別人找都找不著,恨不得把我供起來,頂在頭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就在你這兒,什麼都不是,連個丫環都不如。每天伺候你一句好話都得不到。告訴你,我對你真夠可以的了,沒我這樣的。人家妻子除了穿戴打扮還有幾個做飯的?他媽的我也真是賤,放著福不享偏來受你的治。離婚!我還不信天下再沒有對我好的了——是個人就比你強。」她摔摔打打,嘴裡一個勁嘲噥著亂罵:「什麼東西?

    越對他好越不行。人就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越老實他越欺負你。離婚,我下決心了,不過了……「

    「離就離,王八蛋不離。」

    『你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呢吧?你就逼著、折磨我好讓這句話從我嘴裡說出來呢吧?「杜梅惡狠狠地逼到我面前,」你早盼著跟我離婚呢吧?一晚琢磨的就是這個。「

    「到底誰逼誰呀?又不是我先說的離婚。」

    「我說的都是氣話,你說就是真的!」杜梅哭了。

    「好啦好啦,既然不想離,就別老說氣話。」她一哭,我也肝顫。「我又沒想離。」

    「離,孫子不離!」她倒來勁了。

    「你說你老這麼說有意思麼?你真敢離麼?你要真想離那咱們就離,真拽著去又不去了。老拿這威脅人你不怕傷感情麼?」

    我驀地心酸了,眼圈也紅了:「老說我對你不好,我除了有時假不大理人什麼時候對你說過……你就什麼混賬話侮辱人的話都可對我亂說……」

    「我不是真那麼想的,我就是氣,你一不理我,我就心裡急……」「哪麼你罵我呢?」

    「你氣我就不氣?可我敢說麼?我隨便說一句什麼你就覺得我別有用心。老實告訴你,我忍了多時了,我受過誰的氣?和你結婚說句那什麼的話我的自尊心男子氣概……」我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使勁一吸將要流出的鼻涕,悲傷地仰起頭。

    「那不是因為我愛你,特別特別怕失去你。」她看著我臉色,小心翼翼地貼上來,見我沒有拒絕,便一頭靠在我的胸前。「沒你這樣愛的。你該把我當一個人愛,不能像愛件東西,這樣你只能失去我。」「以後我改。」「你說過多少回改了?你改過一回麼?過後就犯。」

    「這回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了?」

    「老實說,我不大相信你,但不相信又能怎麼辦呢?又不能和你決裂我又做不出來,就這麼湊和過吧。」

    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我和她對視片刻,把目光移開。

    「我不想你這種口氣對我說話。」

    「不想也沒辦法,我現在沒心情說你愛聽的話。」

    「你討厭我了?」我歎口氣,緊緊摟了她一下,看著已經漆黑一片的窗外:「別胡思亂想了。」

    實際上我最激烈的思想活動沒有告訴杜梅。那種令我齒冷冷的、我感到受到嚴重傷害的感覺一直帶到我們上床睡覺,甚至做愛也沒有使我忘掉它。儘管我知道她是無心的,但我也不能原諒她。在這個問題上我從來沒有原諒過任何人。我可以容忍別人對我的謾罵、攻擊,容忍別人懷疑我的品質,哪怕貶低我的人格,但我決不容忍別人對我能力的懷疑!此輩我定要窮追至天涯海角,競我一生予以報復。我活著,所作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經小看過我的人逐一踩到腳下!

    我躺在黑暗的床上,旁邊傳來杜梅入睡後均勻的呼吸,我情緒激盪,亢奮異常。那些曾經羞辱過我的人的臉孔一張張在我的眼前浮現,我想像著他們落入我手之後的情景,咬牙切齒地體難著復仇的快感。

    別美!我有一生的時間等著你們。

    當我想到將要對她施以報復之後的那個結果,我無聲地慟哭了。她從包裡拿出兩條「牡丹」煙,又拿出條「中華」煙,都是那種老牌子不帶過濾嘴的。現在這種煙在市面上已經不大容易買到她又拿出兩簡上海產的「白玉」牙膏,這也是不大時興的老名牌。第二天,她外出一整天,回來照舊疲憊不堪,心情惡劣。

    她開始織毛衣,用那種結實的黑色純羊毛線。

    賈玲單身住在醫院宿舍裡,有時沒事或電視裡有好節目她就到我家看電視。醫院幹部食堂的伙食不好,但經常分一些牛羊肉雞魚什麼的,她就拎到我們這兒來,吃的時候杜梅也把她叫來一起吃。一次她看到我書櫃裡有副象棋,便問我:「會下麼?」「當然,高段選手,你會玩麼?」

    她說她爸爸愛下,她小時候老在旁邊看:「會走子兒吧。」接著邀請我下兩盤。「哎喲,你真不知好好,陪你下盤指導棋吧。」我忙不迭拿棋清理桌面鋪盤擺子,同時招呼杜梅,「杜梅,伺候棋局,倒茶。」我大模大樣坐在桌前,點起一支煙:「雖然好久沒下,但贏你還是有富裕,要不要讓你半扇?」

    賈玲光抿嘴笑,不說話,開始有條不索地走子。

    一會兒我就認真了,開始思考,賈玲笑了,望著我天真爛漫,叫杜梅:「過來看看。」

    杜梅打著毛衣過來看了一眼,說我:「現了吧?」

    「好漢不贏頭一板。」我胡擼了棋盤重新擺子。「讓你一盤,高興高興。」「你別讓我,真別讓我了,自個也高興高興。」第二盤我又輸了,賈玲笑道。「那我就真不讓你了。」第三盤走了半天後,我說:「這盤還是讓你吧。」我誇獎賈玲:「進步真快。看到年輕人這麼有出息,我比自己贏棋還高興。你下棋真有我年輕時候的神韻。」

    「都第幾盤了?」杜梅問。

    賈玲伸出一巴掌。「你得算臭棋簍子了吧?連女的都贏不了。」「你別著急,我招兒都沒使呢。」

    第六盤我終於取得了優勢,逼得賈玲苦苦思索。

    「我可以負責地講:你沒戲了。」我含笑站起身喝茶點煙。「不能光輸就完了。我為什麼這麼跳馬?這都是有講的。」

    賈玲推盤笑說:「只贏一盤,得意成這樣。我是不忍再贏你,怕你想不開上吊。」「不在贏多少,看出功力來了吧?」我送賈玲出門時對她說:「以後想提高,就來找我,別不好意思。我不像他們,沒架子,愛教著呢。」「你不說我跟你下棋把手都下臭了。」賈玲笑著離去。

    從此我和賈玲隔三差五就要會戰一番。她不來我都要去硬拖她,堵著她們宿舍門下戰表:「輸怕了吧?不敢下了吧?」

    一天週末,我和賈玲惡戰了一晚止。那天我攻勢甚猛,幾次和她在局數上戰成平局。我已經不滿足戰術性的勝利,一定要獲得整個戰爭的體勝。我對這次勝利已經盼望很久了。11點半時賈玲要走,被我攔住了。

    「那好,再下半小時,12點我一定走。」

    12點時她仍超出我一局。

    「再下半小時,12點半走,你現在走不夠意思。」

    「你就讓他贏吧。賈玲。」杜梅說。她先還感興趣,看了一會兒,奚落了我幾句,後來電視節目都播完了,她就上床躺著去了。「我是想讓他贏,可他贏不了,除非我不走子兒了,等著他吃。」直到一點,我看賈玲實在困了,也沒情緒再下,就讓她走了。「別走了。」杜梅躺在床上說,「又不是外人,就睡這兒吧。」

    「那只好你睡地上了。」賈玲笑。

    「快追去呀。」賈玲走後,杜梅躺在床上乜著眼朝我說:「她們宿舍今晚就她一人。」

    說完她翻身朝裡睡了。

    下次我領賈玲來下棋,一找棋,棋不見了。

    「棋呢?」我問杜梅。「不知道呵。」她睜大眼睛,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轉身又找,哪兒都沒有。

    「是不是你給扔了?」「哎,你怎麼這麼說話?」杜梅筆顧一下,立刻嚴肅起來。「我扔棋幹嗎?你自己擱哪兒了?」

    「我就擱這桌子上了,怎麼會沒有了?這屋裡就這麼大地方。」「找不著算了。」賈玲說。「沒棋不下了。」

    「不該呀,怎麼會不見了?」我看杜梅。

    「你看我幹嗎?我又沒拿你棋。」

    「這家裡再沒別人,我是不會動吧?你要也沒動那咱們家就是進來過小偷。」「算了,我走了,我還有事。」

    「我真沒拿,你怎麼誣賴好人呀。」

    「這事兒真怪呵。」「我走了。」賈玲開門離去,朝我們笑笑。

    她走後,我們都很不高興,杜梅陰著個臉。

    「你還不高興?」「你冤枉我。」「得得啦,你那點小心眼誰還不知道?」

    杜梅把報紙一撕兩半,下床就跑,被我一把拽住,聲色俱厲地衝她吼。「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撕書撕報紙!」

    潘佑軍一進門就對我說:「你看我給你把誰領來了?」

    肖超英微笑著在他身後出現低矮的門框使他進門得低著頭。「哎喲,超英,你怎麼回來了?」我忙跳下床,高興地迎上去。「聽說咱們軍官來了,怎麼沒穿軍裝呵?怎麼著,中校了還是上校?」「人家現在是上校了,濱綏圖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團副。」

    「上校怎麼還是團副?」

    「開玩笑你還真信。」「副參謀長在師裡。」肖超英嗓音低沉地說。打量著我的房子:「你這兒真夠難找的。」

    「咳,進門就上炕炕,就這條件。」

    「你媳婦呢?」潘佑軍問。「上班去了?」

    「今兒郊外殺人,她跟著她們醫院的救護車去拉沒主兒的屍體。」「幹嘛呀?」肖超英問。

    我比劃了一下刀子割肉的動作:「解剖用。」

    我讓他們坐,倒茶遞煙,看著肖超英笑:「不錯呀,一點沒耽誤。」「正常。」肖超英道,「咱們那年兵沒走的最次的也授少校了。」「有當將軍的麼?」「那倒沒有。過去三連的那個叫崔國力的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剛提了大校:調到軍區當作戰部長。」

    「你怎麼樣?當將軍有戲麼?再混幾年。」

    「不行,我這已經是到頭了,再干幾年就不幹了。」

    「你媳婦已經轉業了吧?」潘佑軍問。

    「去年回來的,工作還沒安排。」

    「她這種干政工的現在不是哪都要?又吃香了。」

    「不行,她這樣高不高低不低的最不好安排,又是女的。我勸她別去機關了,進公司得了,可公司也不好進。得早點回來了,否則老了哪兒都不愛要了。」

    「你還行,還能再干幾年。」

    「也就再干幾年吧。」我們聊起軍裡的老人,超軍說過去軍裡的那些頭兒都退了。新上來一拔年輕的、四五十歲的。「你回去一個都不認識。」又說起我們團,過去我班裡的一個山東兵現在是團長。此人當時讓他復員時又哭又鬧,不知為什麼沒走還提了起來。

    又說起一些死掉的人,我們軍打越南也上去了,有些傷亡。當時最整我的連員也被炮彈炸死了,留下老家農村一窩孩子。說到吳林棟,肖超英歎息不已,說沒想到。當時他是我們軍的比武尖子,軍事技術最好,在軍區比賽都拿過名次,在軍教導隊當過好長時間拼刺教練,他一個能同時和三個人對刺。那時我們一起入伍的幾個人。除了我五大技術一般點,個個身懷絕技。潘佑軍槍法極精,肖超英障礙越野和投彈那在全師也是無出其右的。那時一到全軍比武,我們團就靠我們幾個往回抱錦旗了。我不怎麼地也能弄個射擊第三名土木作業榜眼。聊了一通,我說出去請他們吃飯。肖超英連連擺手:「不出去吃,就在你家隨便弄點,聊著方便,有酒就行。」

    我家還真沒什麼酒,於是我扒著網兜去服務社買酒。告訴他們冰箱裡有什麼,讓他們看著搞。

    服務社裡只有一些劣質白酒和葡萄酒,啤酒剛賣完。賈玲正好也在買東西,見我問啤酒,就說她那兒還有幾瓶,我要急用待客就給我。「你還喝酒吶?」「一人沒事吮幾口。」

    我買兩瓶紅星牌「二鍋頭」回了家。

    沒多久,賈玲也抱了兩瓶半啤酒來了:「就剩這麼多了,全給你拿來了。」「夠了夠了。」肖超英說,「喝白酒,啤酒就涮涮嘴。」

    「不夠。」我掏錢央求賈玲到外邊商店再去買幾瓶。

    「我有錢。」賈玲沒要我的錢,一路去了。

    「夠瓷器的。」潘佑軍說。

    「那是,這是我二房。」我有點忘乎所以。

    我們簡單拌了幾盤涼菜,切了些熟食,就坐下吃喝。

    我喝了口「二鍋頭」,吮了下牙花子,擠眉弄眼地說:「不容易呵,又能聚在一起。」

    「我是不容易,你們還不容易?」肖超英道。

    「一樣,別看一個城市住著,一年見不著幾回面。」

    「主要是你搬這兒太遠了。」

    賈玲拎著一兜啤酒回來,蹲在地上,一瓶瓶抽出來碼成一排。又掏出兩個紙包的豆製品給我們下酒。

    我們留她一塊喝點,她說還有事就走了。

    我追出去給她錢,她一甩手皺起眉頭:「咳,你這人怎麼這樣?」喝到中午兩點半,我看到醫院的草綠色救護車從窗外緩緩駛過,停在旁邊的解剖房門口,一些穿白大褂的男女下來抬了兩副白被單裹著的擔架進瞭解剖房。

    「杜梅回來了。」我說。

    又過了十幾分鐘,杜梅一臉倦意,臉色蒼白地進來。

    「這是我過去的戰友,也是……好朋友。」我站起來大著舌頭給她介紹。「肖,肖……

    肖超英。「肖超英也站起來。

    杜梅衝他點點頭:「你好。」接著厭惡地看了眼桌上擺著的切開的火腿腸和油汪汪的素雞腿。

    「一起吃點麼?」我臉紅脖子粗地問她。

    「不吃,你們吃吧。」她走到一邊倒了杯水咕咕嘟嘟仰脖喝,喝完喘了口氣。她大概想上床休息,可另外兩個男人在場,她又不便躺下,便走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一起吃點吧。」我又說。「不吃,看著就夠了。」她聲音響了一點。

    「她剛摸完死人,勁兒還沒過呢。」我勸肖超英和潘佑軍。「接著喝。」「你少喝點吧。」她在一旁說。

    「別管我呵,我今兒樂意多喝。喝,喝醉了就在這兒住。」

    「酒量不大還愛逞能,回頭喝吐了可沒人管你。」

    「別嘮叨好不好?看不出我今天高興?」

    「喲,你們喝的什麼酒呵?『二鍋頭』,幹嘛喝這麼次的酒?」我放下酒杯,硬著脖子轉過身:「我說你今天怎麼回事?少說兩句行不行?」「她不說話了,頭仰在沙發背上看天花板。」

    「要不咱們喝一會兒算了。」肖超英說,「我也覺得可以了。」「沒事。」潘佑軍說,「這都是特熟的人,儘管喝沒事。」

    「那哪成?」我也堅決不答應。「剛喝出點感覺來。忘了?那會兒咱們過年的時候灌連長、指導員,我一人差不多喝了兩瓶白酒。全桌人都吐了——就我沒吐。」

    「你現在是絕對不行了。」肖超英說,過去我也喝八兩沒問題,現在三兩就頭暈。「

    「別逗了,照樣不信咱們就喝。」

    我們一直喝到下午5點,兩瓶「二鍋頭」基本上喝光了,才覺得餓了。「杜梅煮點麵條。」我仰著頭叫她。

    她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起身去煮麵條。

    潘佑軍臉紅得像熟透了破了皮兒的桃,呆頭呆腦地坐著,如不用手撐著桌子一口氣就能吹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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