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離開耶路撒冷,因此今天一大早又到老城轉悠去了。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想再細細地看它一眼,與它告別。
耶路撤冷風景太多太密,就我個人的興趣而言,最喜歡的一條路是從雅法門到錫安門,再經杜門進人其特倫山谷。這條路既有多種生態的反差對比,又有安靜、清潔的社區,不必承擔過重的宗教負擔,卻時時可見幾千年前的古跡。漫步其間,有一種飽滿的悠閒。
在耶路撒冷,不愁不飽滿,就怕不悠閒。宗教激情、歷史激情和民族激情全在這些小街中傾注,無論本地人還是外來人者夕育點血脈責張。因此,尋找一個能夠保持距離的視角,不太容易。
說實話,我看了那麼多天,覺得猶太朋友們真是優點多多,遺憾是過於自我和狹隘,缺少通脫和悠閒。如果說,這兒的阿拉伯朋友對於自我生態太不在乎,那麼,猶太朋友則太在乎、太緊張。
有幾個中國遊客看到猶太.人在哭牆前令人感動的種種表現就問,我們中國人為什麼沒有這麼強烈的民族激情呢?似乎有點自慚,對此我不敢苟同。
我在哭牆前對著鳳凰衛視的攝影鏡頭說:猶太人兩千年沒有自己的國土,長期流浪,因此必須精細地盤算、嚴密地自衛,否則難議在異國他鄉立足。中國一直擁有廣闊的國上,很少遷徙流浪。對此,我們既不必自傲,也不必自慚。但今天站在哭牆前我突然感覺到一種文明與自己所擁有的空間的對應關係,因此又稍稍增加了一點群體自覺,那就是:映映大國給了我一種比較從容的心態,茫茫空間給了我一副比較放鬆的神經。中華民族災難不少,但比之於猶太人,以千年目光一看,畢竟安逸得多了。我們沒有哭牆,我們不哭。
我在耶路撒冷的街道間走走停停,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以一個外來旅行者的眼光,什麼是它今後最好的走向?
這個間題很尖銳。眼前,考古挖掘還在大規模地進行,我到考古現場一看大吃一驚,一座城門底下還壓著一座城門,原來每次毀城都是洲種掩埋,以後的重建都是層層疊加。刀腸麼,一個個聖殿挖掘出來.測定的年代者佼會令人咋舌,會不會給現實的紛爭又帶來新的依據?在我看來,一切古跡只有在消除了火氣之後才有價值。如果每一個古跡都虎虎有生氣地證明著什麼,表白著什麼,實在讓今天的世界受不了。
妻子在旁邊說:「耶路撒冷最好成為一個博物館。」耶路撒冷太大,不可能整個成為一個博物館,但它的種種遺址、古跡(包括聖跡),卻有必要降低對峙意圖,提升文化意蘊,使後人能夠更加偷快地欣賞。這種說法面對衝突的漩渦好像很不切實際,但想來想去,還有什麼別的走向呢?在這一點上,我突然懷念起佛羅倫薩。儘管羅馬人很對不起猶太人,儘管這種對不起也曾經是他們窮兵續武的一部分,但文藝復興時代的佛羅倫薩卻有一種走向值得耶路撒冷參考。在那裡,當人們不再癡迷戰火,許多宗教題材(包括猶太教的題材)經由一代藝術大師的創造變成了全人類共享的藝術經典,一下子就設定了全城的重心,其他重量從此不再重要。在佛羅倫薩一個洗禮堂的外牆雕塑上我發現,藝術家的群像置於上帝和天使之間。這種把歷史融於藝術,把宗教融於美學的景象,我在羅馬、梵蒂岡、巴黎還一再看到。由藝術和美學在前面輝耀,千年歲月也就化作了人性結構,城市、古跡、教堂也都隨之變得輕鬆和疏朗。我想,如果耶路撒冷也出現了這個走向,那麼,猶太朋友和阿拉伯朋友的群體合理結構,也會變得更加健康。
順便需要一記的是,歷史學博士雅各布先生有點不高興,這兩天不理我們了。原因之一,他見我們無牌駕駛,一路擔驚受怕,求我們嚴格限速,以防警察注意,而我們則認為,一個比路上任何車輛都開得慢的車隊,最容易引起注意。原因之二,是他看上了我們一行中的一位未婚女子。先請示隊長能不能讚美,獲得許可後就動不動走到這位女子前讚美月亮,煩不勝煩。我們這位女子終於發火:,』我也算中華烈女,餓死事小……」我說別,死了才算烈女,加一個字,叫烈女子吧。正由於烈女子的強硬態度,雅各布一陣傷心,不來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日,那路撒冷.夜宿Renai,artce的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