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是西方很多學間的源頭。在雅典住下後我一再打量四周,心想世間有多少高頭講章和書齋玄談,都是憑藉著這兒取得權威性的,而這)L的一切卻樸實無華,沒有裝腔作勢的模樣。
這裡的路人並不要求我們都去披上柏拉圖式的麻片,這裡的學者並不要求我們按照希羅多德(Herodotu。)的《歷史》來敘述世事,這裡的青年並不端著架子好像是天生的什麼後裔。
回想希臘當初,幾乎所有的學問家都風塵僕僕。他們行路,他們發現,他們思索,他1門校正,這才構成生龍活虎的希臘文明。希羅多德從三十歲開始就長距離漫遊,東到巴比倫,西到西西里,南到盧克索,北到黑海邊,又長期參與雅典城邦的各種文化活動,這才有後來的《歷史》,更引起我興趣的是哲學家德漠克利特(Dolltu。山u、),他一生所走的路線與我們這次考察基本重合。從希臘出發,到埃及、巴比倫、波斯、印度。他漫遊的資金,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產。等他回到希臘,父親的遺產也基本耗盡,當時他所在的城邦對於子女揮霍父輩遺產是要問罪的,據說他在法庭上以自己剛剛完成的學術著作《大世界》為自己辯護,終於說月及法官,免於處罰。
德漠克利特在法庭,上論述旅行考察與自己學術建樹的關係,一定很精彩,可惜無緣讀到,但我們卻記下了他這樣一段話:
在我同輩人當中,我漫遊了地球的絕大部分,我探索了最遙遠的東西;我看見了最多的土地和國家;我聽見了最多的有學問的人的講演;勻畫幾何圖形並加以證明沒有人超過了我,枕是埃及的所謂丈量土地員也未能超過我。
這位哲學家的自述,其實也描述了每個文化興盛期的學者群像。我經常想,這些學者如果知道幾千年後將有一些自稱「做學間」的人躲避浩闊的生命歷險,一頭鑽在細微如針尖麥芒的字裡行間顛來倒去,不知作何感歎。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我們這次考察的重點就不是圖書館、研究所、大學、博物館,而是文明遺址的實地,因此經常要離開城市去野外。
希臘文明的中心是雅典,但要深人瞭解它,先要盪開一筆,看看它的背景性土壤。那麼,理所當然,先去伯羅奔尼撒半島。這個半島的名字只要稍有世界史知識的人都會知道,因為雅典城邦衰落於公元前五世紀中後期爆發的伯羅奔尼撒戰爭。伯羅奔尼撒半島地域廣闊、生態落後,其中斯巴達人更是好戰尚武,政治保守,真把一個發達、進步、繁榮的雅典給活活拖垮了。
這便是一切文明難以擺脫的悲劇。文明之所以稱為文明,是與它周際的生態相比較而言的,因此,它注定要與野蠻和愚昧為鄰。如果兩方面屬於不同的政治勢力,必定時時起戰火:如果兩方面屬於同一個政治範圍,必定天天有內耗。伯羅奔尼撒的斯巴達人與雅典.人的爭逐,基本上屬於內耗,趕不走、逃不掉,盲到相互拉平、兩敗俱傷。但是,超出一般世界史知識的是,希臘文明的早期搖籃,也在伯羅奔尼撒半島,尤其是其中的邁錫尼(Myoenae)。邁錫尼的繁榮期比希臘早了一千年,它是一種野性十足的尚武文明,卻也默默地滋養了希脂。人們對邁錫尼的印象,大概都是從荷馬史詩中獲得的吧?那位無法形容的美女海倫,被特洛伊人從邁錫尼搶去,居然引起十年大戰。有一次元老院開會,白髮蒼蒼的元老們覺得為一個女人打十年仗不值得,沒想到就在這時海倫出現在他們面前,與會者全部驚艷,立即改口,說再打卜年也應該。最後,大家知道,邁錫尼人以「木馬計」取得了勝利。但勝利者剛剛凱旋就遭到篡權者的殘酷殺害……這些情節,原以為提時專說,卻被十九世紀2又十年代一位德國考古學家的發掘所部分證實。
這就一定要去了。須知當時的邁錫尼是如何了得,他們為了一個漁到侖與特洛伊人戰鬥,所帶領的是希臘聯軍!在荒涼的伯羅奔尼撤半島上尋找邁錫尼,不能沒有當地導遊的幫助,找來一位,一問,她的名字也叫海倫。不過我們的這位海倫年歲已長,身材粗壯,說著讓人睏倦的嗡鼻子英語,大口抽著煙。與她搭檔的司機是個壯漢,頭髮稀少,面容深刻,活像蘇格拉底。
海倫和蘇格拉底帶我們越過刀切劍割般的科林斯運河,進人.丘陵延綿的半島。只見綠樹遍野,人煙稀少,偶爾見到一個小村莊,總有幾間樸拙的石頭小屋掛著出租的招牌,但好像沒有什麼生意。
路實在太長了,太陽已經偏西,汽車終於停了,抬頭一看,是一個傍山而築的古劇場。對古劇場我當然有興趣,但一路上我們已見了好.幾個,而海倫說,前面還有一個更美的。這使我們提起了警覺,連忙問:「邁錫尼呢,邁錫尼在哪裡?"
海倫搖頭說:「邁錫尼已經過了,那裡一點也不好看。」她居然自作主張改變了我們的路線。後來才知,她接待過不少東方來的旅遊團,到了邁錫尼都不願爬山,只在山腳卜看看,覺得沒有意思,她也就悄悄取消了。我們當然不答應。她只得叫蘇格拉底把汽車調頭,開回去。
邁錫尼遺址是一個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佔據了整整一座小石山。遠看只見滿山坡頹敗的城牆,一般遊客以為已覽無餘,就不願再攀登了,其實它的第一魅力正在於路,而路,也是這座王城作為戰爭基地的最好驗證。路很隱秘,走近前去才發現,深深驚歎它那種躲躲藏藏的寬闊。我帶頭沿路登山,走著走著,突然一轉彎,見到一個由巨石堆積出來的山門,仰頭一望,巍峨極了。山門的門媚ˍ卜是兩頭母獅的浮雕,這便是我們以前在很多畫冊中見到過的獅門。
在碎然之間領受千古氣勢,在靜僻之中撞見世間名作,我不能不停下步來調理呼吸。
山門石框的橫豎之間有深凹的門臼,地下石材卜有戰車進出的轍印,當門一站,眼前立即出現當年戰雲密佈、車馬喧騰的氣氛。
進得山門向上一拐,是兩個皇族墓地,經過考古挖掘,現在留下層層疊疊的許多空廓。也就是說,這個王城進門的第一風景就是墳墓,這種格局與中華文明有太大的差另IJ,卻準確地反映了一個窮兵麟武的王朝的榮譽結構。邁錫尼王朝除了對外用兵之外,還熱衷於宮廷謀殺,令人驚訝的是,考古學家在墓廓裡發現的屍體,如用金葉包裹的兩個嬰兒和三具女屍等等,竟能證明荷馬史詩裡的許多殘酷故事並非虛構。
一個墓墳牽連著一串故事,盲詩人的歌聲慰撫著無數亡靈。這是荷馬的邁錫尼。
從墓區向卜攀登,石梯越來越詭秘,繞來繞去像是進人了一個立體的盤陀陣。當年這裡坪藏了無數防禦機巧,只等進城的敵兵付出沉重的代價。終於到了山頂,那是王宮,現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當年的統治者在這裡盤算著攻戰方略。
由於窮兵麒武,邁錫尼王城裡留下了大量青銅製作的面具和武器。現在除了被博物館收藏,山坡上也展出一部分。這種工藝被戰爭所提煉,因戰爭而規整,而在一場戰爭結束後,又通過大量俘獲的工匠,交流和融會。但是,太多的征戰,太多的殺戮,最後連上城也淪落為一∼個堡壘。與其他文明遺址相比,一度強悍無比的邁錫尼顯得那麼侷促和單調,這真是一個十澀的悲劇。
荷馬從邁錫尼的血腥山頭上採擷了千古歌吟,然後與其他歌吟一起,為希臘文明做了精神上和文學上的鋪墊。因此邁錫尼的最佳歸屬,應該是荷馬,然後經由荷馬,歸屬於希臘文明。
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夜宿納夫裡亞(NafPia,)的苟飛一Minos扁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