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春天,一家法律雜誌的負責人找到我的辦公室,要我談談對當時轟動上海的三個女貪污犯案件的看法,他們準備在雜誌扉頁"名人談法"的專欄刊登。我一聽就慚愧,當時還在擔任學院院長,忙得連報紙也少看,居然不知道這些案件,便請這位先生先給我介紹一下。
原來,三個女貪污犯的案情驚人地相似。她們都是未婚的美貌姑娘,都是單位裡的財務出納員,事發之前都品行端正。她們各自愛上了一個男子,男子借各種理由花她們的錢,她們為了愛,為了面子,自己省吃儉用,把父母的積蓄也搭上,仍然填不滿無底洞,便開始一筆筆地貪污公款。及至案發,由於貪污數字巨大,必判重刑,甚至有生命之虞;而那幾個男子,卻因為只花錢而不問錢的由來,無法定為貪污犯,只能以"窩藏"、"詐騙"之類的罪名輕判,關押一段時間便無事。
這幾個男子,明明知道女友是財務出納員卻故意不問錢的由來。有的還不斷欺騙女友,說自己拿不出人民幣只因為手頭只有外幣……法律雜誌的負責人開始還彬彬有禮,但在敘述這些案情時聲音越來越高,已經明顯地表露出對這幾個男子的憤然,而我,則早已怒火中燒。
我問,你們刊物是否允許我,臭罵他們一頓?或者,提一些疑問向法律界朋友請教?他點了點頭說:"請。"
記得當時我已無法坐著說話,站起身來邊走邊結結巴巴地吐出一個個斷句。
我說,作為一個男人,我為他們感到深深的恥辱。他們連"兇惡"這個詞都配不上,因為兇惡者大多數還有點硬氣,他們居然連偷盜的勇氣都沒有,躲在女友柔弱的身體背後宰割女友!他們只有滑膩膩、陰嗖嗖的邪氣……
我說,我的呼籲可能已經救不了這幾個可憐而又愚蠢的女孩,但想與法律專家討教,能不能給那幾個真正的騙子更加嚴厲的處罰?我說,是的,按照法律,他們只能被輕判,但他們在監獄裡,估計其他罪犯也看不起他們。我甚至很不應該地說,我希望其他罪犯能舉起男人的拳頭,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男人是什麼。
除了這最後一句,前面這些意思,那家法律雜誌都刊登了。
後來我才知道,與我同樣憤怒的人很多。好幾個年輕的私營業主向法院打聽,能不能成倍,甚至十倍地償還這幾個女孩子的貪污款,把她們的罪行減輕?有人問他們,是否看中了她們作為女人的德行,想把她們救出來做妻子?私營業主們回答:"不,只想讓她們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不都是那樣的!"
更意味深長的是,幾年後上海又出現了一個男人出賣女友的事件,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卻也傳播一時,而傳播到的絕大多數人都想起了這三個男人。這三個男人已成為一種性別恥辱的標誌。
作為後起之秀的那個男人,曾請他的一個不講原則的朋友四處解釋,試圖挽回名譽,沒想到幾乎所有的人都扭過臉去。"連自己的女朋友還要出賣的男人,還說什麼!"如此眾口一詞,我真為上海高興。
女記者陸萍在一篇報道中寫道,有一天她去採訪一個犯人座談會,剛剛結束,就有一位不認識的警察悄悄告訴她,前面將下樓梯的犯人就是三個欺騙女友的壞蛋之一。陸萍立即跳了起來,叫住他,盯住他游移的目光,整整十秒鐘,然後,強壓心頭的怒火,問了他幾句,最後,厭煩得根本不想再看他了。
感謝陸萍,在報道中記述了大家關心的其中一個女貪污犯,她從一次次申訴、複審中終於保住了生命,然後寫了這麼幾句詩:
夢幻人生
發生一個無言的故事
我相信了它
在日與夜的交異處埋伏
只等我失足
女犯在監獄裡寫詩,可見心情不錯,而那幾個男人當然早已出獄。但我還是忍不住,仍然想談談那種男人。
除了上述惡性案件,那種男人在大多數情況下並不都如此惹人厭煩。我見過不少有這類氣息的男青年,而且似乎有一種趨勢,這樣的男人正在多起來。他們在其它方面的表現並不太壞,多數麻煩都出在戀愛上。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一種專門讓女孩子們上當的存在。
我想應該先為這樣的男人畫一幅粗糙的圖像。
他們總的說來都長得比較漂亮,有一種城市化的風度翩翩。讀書成績不錯,聰明,談吐舉止有點品位,講究細節。他們不是一見女孩子就狂轟爛炸、死纏硬磨的那一類人,恰恰相反,他們一開始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愛理不理、懶洋洋的神態,這反而會引起女孩子們的加倍注意,而且,不少女孩子把他們與"白馬王子"這幾個可笑的字連起來了。女孩子們也明白"白馬王子"只是一種說笑,但這種說笑因與某種尚未擺脫的童話心態連在一起,在觀察男青年時起著一種模糊的暗示作用。
這個暗示會產生誤導。"王子"這個概念與"騎士"不同,需要呈現出某種未曾徹底完成"心理斷奶"的弱勢,而這恰恰是這種男人的特點。他們從小受到溺愛,被種種方便所慣壞,至今還在生活上時時暴露需要被照顧的破綻;他們善於申訴,使每個女孩子聽了一陣之後很容易產生一個姐姐對一個弟弟的憐惜之情,儘管她們的年歲不比他們大;他們在業務上一般不錯,甚至還比較出色,這給了女孩子們一種安全感,期望他們今後有良好的前途;他們不諱避自己的一般缺點,如懶惰、任性之類,這又使女孩子們覺得誠實,而且更容易親近。以上種種,都不是這種男人故意設計的,而是由他們的家庭背景和生長經歷所決定,帶有很大的普遍性。
如果僅僅是上述特徵,還屬於正常範疇,但這樣的男人顯然已經暴露出一個重大的毛病,那就是缺少責任感。他們頎長的身材中少一條敢於為他人和女友擔待的脊樑,他們機智的談吐中少一種敢於決斷、敢於負責的聲腔。
很多女孩子覺得責任感不太重要,男人沒有責任感反而給了女方一種權利。其實對男人來說,還有什麼比沒有責任感更可怕的呢?與沒有責任感的男人談戀愛,就像與朝霧和晚霞廝磨,再美好也沒有著落。如果要我站在教師的立場上向這樣的男人講幾句話,那麼我會建議他們,暫停戀愛,先去鍛煉責任感,做什麼都成,只要找到自己的主心骨,然後學會照顧別人,保護別人,那就有了希望。如果沒有這種鍛煉,實在很難進入像樣的戀愛過程。
這種缺少責任感的男人如果再增加一項缺點,事情就開始變得嚴重。這項缺點就是吹。
有責任感的男人有時也會吹,問題還不至於太大,因為責任感對他們產生一種內控力,如韁繩在手,撒野一陣還得回來。沒有責任感的男人一吹就不得了,儘管他們聲音未必很大,用詞未必很狂,但從任何一點出發都是不歸路,越往前走越是風沙蔽天。
他們的吹,有一套大同小異的公式。一般總是從平靜地睥睨天下,淡淡地鄙夷名人開頭,然後明確暗示自己已達到的水平,以及在將來三年(不會一年,也不會五年,只會三年)內必然會取得的成果,這種成果很少不與國際相連;接下來,一定會提到"懷才不遇",一半是因為年紀太輕,一半是因為環境不好,只得暫時受壓,難於施展,說到這一部分時比較具體,有一些令人氣憤的情節,也有一些對既成流言的解釋;最後,順便傾訴自己遇到的最大麻煩——追求自己的女孩子太多,而自己則要求太高,因此很難處理。說到此處他們的語氣誠懇而含蓄,又頻頻搖頭,聲聲歎息,很讓人同情。
聽了這番話,半數女孩子禮貌地離開了,她們說不清離開的原因,只受到某種直覺的驅使,感到這裡有很多不實在的東西,自己沒有精力奉陪;但也有半數女孩子粘著了,眼前跳動的希望加上自己內心的虛榮,使她們快速地投身到這種話語系統。至此,吹,成了男女雙方共同承擔的事情。當然隨之發生的情況並沒有驗證所吹的一切,唯一的彌補方法是更加信心十足地吹下去,而且年輕人生活豐富,要擷取一點零碎證據並不困難。即將到北京參加重要會議啦,敢於與某名人進行學術論爭啦,名字已經進入某個關鍵人物的玻璃台板底下啦,多國外賓專程來訪啦,全世界進入同一領域的包括他只有三個人啦,如此等等,反正只須有一點蛛絲馬跡,稍稍改變一下事情的性質就彷彿依稀地全部成立。但無論如何,此時的吹,已升格為騙。
在這過程中又有一些女孩子迷途知返。此時,除了部分同氣相求的"異性戰友",只有最老實又略帶一點精神偏執的女孩子死心塌地,繼續追隨。但即使如此,這些男人也不為這些女孩子負責,只有索取,只有指揮,只有欺騙。對別人不負責已經要不得,對愛慕自己的女孩子不負責,則實在是一種根本性的坑害。社會上對那些只從女友身上牟利,卻從不對女友負責的男人,稱之為"吃軟飯的人"加以鄙視,不是沒有道理的。在我看來,"吃軟飯",表面上風流倜儻,其實是由堂堂男性在扮演一種心理寵妾,是踐踏雙方尊嚴的性別災難。
為此,我們有責任對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們勸告幾句——
這樣的男人因你們而存在。他們在你們面前作狡作態,作威作福,但說到底,他們是你們培養的,因你們的天真,因你們的虛榮,因你們的善良,因你們的愚昧。
從今以後,請不要嘲笑那些敢於直截了當向你們求愛的人,不要譏諷那些莽撞地給你們做了很多事情而又沒有做漂亮的人,你們可以不接受他們的愛,卻不妨建立友誼。但是,請不要過於在意那個矜持角落裡似笑非笑的面影。如果這些似笑非笑的面影已經走近,那麼希望你們在一些基本界限上不要糊塗:他們是男人,是已經長大了的男人,沒有理由裝扮成一座有待開發的礦藏要你們去衛護,沒有理由不吐露負責的言詞而只會申訴,沒有理由不會打理自己的生活而要你們去照顧,沒有理由不動用自己的錢款而要你們去支付。
他們是男人,是已經長大的男人,再多情也不應該把女友的耳畔當作他們唯一的講台,男人的講台理應在更大的空間。你們也許十分滿足這種耳畔小話,以為是愛巢風景,但等著吧,一有風吹草動,他們既做不了巢頂的茅草,也做不了巢壁的蘆稈,更不要說做磚瓦樑柱了。既然如此,何不趁早,讓他們的聲音從耳畔移開,從小巢釋出,到曠野雲天間去試煉一番?
你們離別父母的呵護、老師的指點不久,以為憑著自己的感覺就已經能對種種大事作出判斷,其實多半是幻想。對於情感上的事,你們羞於啟齒又毫無經驗,因此所作的判斷更加危險,而這種危險的惡果,往往要以漫長的歲月來承受。面對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這種隱秘的危險讓更大的時間和空間來分擔。雖然是談戀愛,也盡快結束耳畔小語的粘滯狀態,把時間放長,把空間放寬,讓彼此的生命先在大地山河間折騰幾年。自己的生命質量能達到什麼水平,對方的生命質量能出現什麼狀態,都有待於充分展開、仔細打量。一叢未成熟的僵果,豈能有收穫的期待?
——你們若能這樣,那麼,那群男人中說不定還真能挖掘出幾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