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一場鋪天蓋地的沙暴終於過去了,余純順準備起身,但突然用手摀住了胸口。他立即領悟,時間到了。那好,脫去衣服,回到四十多年前來到世上的模樣,然後抬起頭來確認一下方向,面對東方,面對上海,靠著灼熱的沙丘,躺下。
時間到了。時間果真到了?
自從八年前開始走上探險之路,他已無數次地想像過死亡,但從來沒有想像到死亡來得那麼快,毫無先兆,毫無預告。什麼也來不及想了,只覺得一團熱浪翻捲幾下,很快把自己裹捲住了。最後睜開一下眼睛,瞇縫著看著前方。什麼也看不見,又什麼都看見了。遠處是自己無數的腳印,而遠處的遠處,則隱隱約約是黃浦江畔外灘的剪影。一個月前順便回去了一次,去與故鄉告別,現在才知道是上天的安排。
此時此刻,我正在聽他的一個錄音,那是一個月前他匆匆來去時與一群上海大學生的談話。他分明在說:歐洲近代的發展,與一大批探險家分不開,他們發現了大量被中世紀埋沒的文明。在中國,則漢有張騫,唐有玄奘……現在,世界上走得最遠的是阿根廷的托馬斯先生,而他已經年老。中國人應該超過這個紀錄,這個任務由我來完成。於是,我選擇了孤獨,選擇了行走。我已走了八年,還會一直走下去。在那遠天之下,有我遲早要去的地方……
——聽著這些語言我十分驚訝,錄音機裡掌聲陣陣,我想,一個長年孤獨地跋涉在荒漠野嶺間的靈魂,怎麼會馱載著這般見識、這般情懷!他,究竟應該算是什麼樣的人呢?
大地已有定論。據說,不管走到哪兒,他聽到最多的聲音是:"請停一停,壯士!"直到最後樹立在他告別人世的沙丘上的那塊紀念木牌,立牌者仍然毫不猶豫地重複了這個古老的稱呼:壯士。
臨時找來的木牌,一小罐鮮紅的油漆,先放在地上,一筆一畫寫成這個以"壯士"開頭的墓碑,然後豎起,大家一起用力,深深地插進沙漠,讓沙漠的肌膚接受一次強烈的針灸。在這個拒絕生命的地方,從此有了一個有關生命的標桿。
中國的土地那麼大,中國的詞彙那麼多,大家居然統一得那麼準確,可見在文化人格的一些基本概念上,仍存在著穩固的共識。即便粗粗一打量,大家憑著直覺就可判斷出眼前這個人的人格定位。壯士,能被素昧平生的遠近同胞齊聲呼喊的壯士,實在久違了。
華夏的山川河岳本是為壯士們鋪展著的。沒有壯士的腳步踩踏,它們也真是疲塌多時了。鬆鬆垮垮地堆壘著,懶懶散散地流淌著,吵吵嚷嚷地熱鬧著。突然,如金錘擊鼓,如磐石夯土,古老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壯士,他來了。遲到了很多年,又提前了很多年,大地微微一顫,立即精神抖擻,壯士,他來了。
與一般的成功者不同,壯士絕不急功近利,而把生命慷慨地投向一種精神追求。以街市間的慣性目光去看,他們的行為很不符合普通生活的邏輯常規。但正因為如此,他們也就以一種強烈的稀有方式,提醒人類超拔尋常,體驗生命,回歸本真。他們發覺日常生活更容易使人迷路,因此寧肯向著別處出發。別處,初來乍到卻不會迷路,舉目無親卻不會孤獨,因為只有在別處才能擺脫慣性,擺脫平庸,在生存的邊界線上領悟自己是什麼。
領悟了自己還應該提醒別人。奧林匹克精神照耀下的各民族健兒的極限性拚搏是一種提醒,而始終無視生死鴻溝的探險壯士更是一種提醒:作為一個人,能達到何等樣的強健。強健到超塵脫俗,強健到無牽無掛,強健到無愧於緲緲祖先,茫茫山川。
壯士不必多,也不會多。他們無意叫人追隨,卻總是讓人震動。正如這幾天介紹他的電視節目中一位年輕的新疆女司機說的:"我在車上看著這個上海男人的背影,心想,以前自己遇到的困難都不能叫困難了。"於是,這位女司機跳下車來,向他走去,與他同行了很久,很久。
"這個上海男人"——把這樣一個稱呼與一位視死如歸的探險壯士連在一起,讓全國都產生了詫異。"上海男人"一度是一個氣味怪異的專用名詞,影視作品中表現典型的上海男人則需要動用幾個特型演員,動作、語氣、聲音、目光早已雕刻完成。但這個男人確實穿著寫有"上海"字樣的服裝走了一程又一程,把一切遠離上海而又在嘲笑上海的男人和女人們都鬧糊塗了。上海?多半是冒充的吧?天下什麼不好冒充,卻去冒充一個上海男人!果然,在談話錄音中,我聽到他在講述這樣的苦惱:"一路上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上海人,甚至要我說一句上海話作為測試,因為上海話很難冒充。"
對此,我不知道上海人能說什麼,只記得紀錄片裡他與上海電視台的記者在沙漠深處告別,彼此用的是上海話,寥寥一兩句,卻十分道地,絕非冒充。餘音剛剛散盡,背影已飄浮進沙海,不再回歸。
不再回歸,倒下時卻面朝上海。
今天這個展覽,是上海人與他的再度見面。他為這座城市增了光,上海人,特別是上海男人,理應來看看他,向他道謝。
一九九六年七月
(本文是為上海舉辦的《探險壯士余純順攝影遺物展覽》寫的序言,這個展覽轟動了整座城市,每天都有數萬人參觀,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