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廣大山區的郵電網絡是什麼年代健全起來的,我沒有查過,記得早年在鄉間,對外的通信往來主要依靠一種特殊職業的人:信客。
信客是一種私人職業,不受任何機構管理。這個地方外出謀生的人多了,少不了要帶幾封平安家信、捎一點衣物食品的,方圓幾十里又沒有郵局,那就用得著信客了。信客要有一點文化,知道各大碼頭的情形,還要一副強健的筋骨,背得動重重的行李。
細想起來,做信客實在是一件苦差事。鄉間外出的人數量並不太多,他們又不集中在一個城市,因此信客的生意不大,卻很費腳力。如果交通方便也就用不著信容了,信客常走的路大多七轉八拐,換車調船,聽他們說說都要頭昏。信客如果把行李交付託運也就賺不了什麼錢,他們一概是肩挑、背馱、手提、腰纏,咬著牙齒走完坎坷長途。所帶的各家各戶信件貨物,品種繁多,又絕對不能有任何散失和損壞,一路上只得反覆數點,小心翼翼。當時大家都窮,托帶費十分低廉,有時還抵不回來去盤纏,信客只得買最差的票,住最便宜的艙位,隨身帶點冷饅頭、炒米粉充飢。
信客為遠行者們效力,自己卻是最困苦的遠行者。一身破衣舊衫,滿臉風塵,狀如乞丐。
沒有信客,好多鄉人就不會出遠門了。在很長的時期中,信客沉重的腳步,是鄉村和城市的紐帶。
我家鄰村,有一個信客,年紀不小了,已經長途跋涉了二三十年。
他讀過私塾,年長後外出闖碼頭,碰了幾次壁,窮困潦倒,無以為生,回來做了信客。他做信容還有一段來由。
本來村裡還有一個老信容。一次,村裡一戶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親在上海謀生,托老信客帶來兩匹紅綢。老信客正好要給遠親送一份禮,就裁下窄窄的一條紅綢捆紮禮品,圖個好看。沒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個人給家裡帶來口信,說收到紅綢後看看兩頭有沒有畫著小圓圈,以防信客做手腳。這一下者信客就栽了跟頭,四鄉立即傳開他的醜聞,以前叫他帶過東西的各家都在回憶疑點,好像他家的一切都來自剋扣。但他的家,破爛灰黯,值錢的東西一無所有。
老館客申辯不清,滿臉淒傷,拿起那把剪紅綢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著那只傷痕纍纍的手找到了同村剛從上海落魄回來的年輕人,進門便說:「我名譽糟蹋了,可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
整整兩天,老館客細聲慢氣地告訴他附近四鄉有哪些人在外面,鄉下各家的門怎麼找,城裡各人的謀生處該怎麼走。說到幾個城市裡的路線時十分艱難,不斷在紙上畫出圖樣。這位年輕人連外出謀生的人也大半不認識,老信客說了又說,比了又比,連他們各人的脾氣習慣也作了介紹。
把這一切都說完了,老信客又告訴他沿途可住哪幾家小旅館,旅館裡哪個茶房可以信託。還有各處吃食,哪一個攤子的大餅最厚實,哪一家小店可以光買米飯不買菜。
從頭至尾,年輕人都沒有答應過接班。可是聽老人講了這麼多,講得這麼細,他也不再回絕。老人最後的囑咐是揚了揚這只扎傷了的手,說「信客信客就在一個信字,千萬別學我」。
年輕人想到老人今後的生活,說自己賺了錢要接濟他。老人說:「不。我去看墳場,能餬口。我臭了,你挨著我也會把你惹臭。」
老信客本來就單人一身,從此再也沒有回村。
年輕信客上路後,一路上都遇到對老信客的問詢。大半輩子的風塵苦旅,整整一條路都認識他。流落在外的遊子,年年月月都等著他的腳步聲。現在,他正躲在山間墳場邊的破草房裡,夜夜失眠,在黑暗中睜著眼,迷迷亂亂地回想著一個個碼頭,一條條船隻,一個個面影。
颳風下雨時,他會起身,手扶門框站一會,暗暗囑咐年輕的信客一路小心。
年輕的信客也漸漸變老。他老犯胃病巴風濕病,一犯就想到老信客,老人什麼都說了,怎麼沒提起這兩宗病?順便,關照家人抽空帶點吃食到墳場去。他自己也去過幾次,老人逼著他講各個碼頭的變化和新聞。歷來是壞事多於好事,他們便一起感歎唏噓。他們的談話,若能記錄下來,一定是歷史學家極感興趣的中國近代城鄉的變遷史料,可惜這兒是山間,就他們兩人,剛剛說出就立即飄散,茅屋外只有勁厲的山風。
信客不能常去看老人。他實在太忙,路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一回家就忙著發散信、物,還要接收下次帶出的東西。這一切都要他親自在場,親手查點,一去看老人,會叫別人苦等。
只要信客一回村,他家裡總是人頭濟濟。多數都不是來收發信、物的,只是來看個熱鬧,看看各家的出門人出息如何,帶來了什麼希罕物品。農民的眼光裡,有羨慕,有嫉妒;比較得多了,也有輕蔑,有嘲笑。這些眼神,是中國農村對自己的冒險家們的打分。這些眼神,是千年故土對城市的探詢。
終於有婦女來給信客說悄悄話:『關照他,往後帶東西幾次並一次,不要雞零狗碎的」;「你給他說說,那些貨色不能在上海存存?我一個女人家,來強盜來賊怎麼辦」……信客沈穩地點點頭,他看得太多,對這一切全能理解。都市裡的升沈榮辱,震顫著長期遲鈍的農村神經系統,他是最敏感的神經末梢。
闖蕩都市的某個謀生者突然得了一場急病死了,這樣的事在那樣的年月經常發生。信客在都市同鄉那裡聽到這個消息,就會匆匆趕去,代表家屬鄉親料理後事、收拾遺物。回到鄉間,他就夾上一把黑傘,傘柄朝前,朝死者家裡走去。鄉間報死訊的人都以倒夾黑傘為標記,鄉人一看就知道,又有一個人客死他鄉。來到死者家裡,信客滿臉戚容,用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委婉語氣把噩耗通報。可憐的家屬會號啕大哭,會猝然昏厥,他都不能離開,幫著安慰張羅。更會有一些農婦聽了死訊一時性起,咬牙切齒地憎恨城市,憎恨外出,連帶也憎恨信客,把他當作了死神冤鬼,大聲訛斥,他也只能低眉順眼、聽之忍之,連聲諾諾。
下午,他又要把死者遺物送去,這件事情更有危難。農村婦女會把這堆簡陋的遺物當作丈夫生命的代價,幾乎沒有一個相信只有這點點。紅紅的眼圈裡射出疑惑的利劍,信客渾身不自在,真像做錯了什麼事一般。他只好柔聲地匯報在上海處置後事的情況,農村婦女完全不知道上海社會,提出的詰問每每使他無從回答。
直到他流了幾身汗,賠了許多罪,纔滿臉晦氣地走出死者的家。他能不幹這檔子事嗎?不能。說什麼我也是同鄉,能不盡一點鄉情鄉誼?老信客說過,這鄉間不能沒有信客。做信容的,就得挑著一副生死禍福的重擔,來回奔忙。四鄉的外出謀生者,都把自己的血汗和眼淚,堆在他的肩上。
信客識文斷字,還要經常代讀、代寫書信。沒有要緊事帶個口信就是了,要寫信總是有了不祥的事。婦女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信客家裡訴說,信客鋪紙磨墨,琢磨著句子。他總是把無窮的幽怨和緊迫的告急調理成文縐縐的語句,鄭重地裝進信封,然後,把一顆顆破碎和焦灼的心親自帶向遠方。
一次,他帶著一封滿紙幽怨的信走進了都市的一間房子,看見發了財的收信人已與另一個女人同居。他進退兩度,猶豫再三,看要不要把那封書信拿出來。發了財的同鄉知道他一來就會壞事,故意裝作不認識,厲聲質問他是什麼人。這一下把他惹火了,立即舉信大叫:「這是你老婆的信!」
信是那位時髦女郎拆看的,看罷便大哭大嚷。那位同鄉下不了台,硬說他是私闖民宅的小愉,拿出一封假信來只是脫身伎倆。為了平息那個女人的哭鬧,同鄉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並把他扭送到了巡捕房。
他向警官解釋了自己的身份,還拿出其它許多同鄉的地址作為證明。傳喚來的同鄉集資把他保了出來,問他事由,他只說自己一時糊塗,走錯了人家。他不想讓顛沛在外的同鄉蒙受陰影。
這次回到家,他當即到老信客的墳頭燒了香,這位老人已死去多年。他跪在墳頭請老人原諒:從此不再做信客。他說:「這條路越來越凶險,我已經橕持不了。」
他向鄉親們推說自己腿腳有病,不能再出遠門。有人在外的家屬一時陷入恐慌,四處物色新信客,怎麼也找不到。
只有這時,人們纔想起他的全部好處,常常給失去了生活來源的他端來幾碗食物點心,再請他費心想想通信的辦法。
也算這些鄉村劫數未盡,那位在都市裡打了信客耳光的同鄉突然發了善心。此公後來更發了一筆大財,那位時髦女郎讀信後已立即離他而去,他又在其它同鄉處得知信客沒有說他任何壞話,還聽說從此信容已賦閒在家,如此種種,使他深受感動。他回鄉來了一次,先到縣城郵局塞錢說項,請他們在此鄉小南貨店裡附設一個代辦處,並提議由信客承擔此事。
辦妥了這一切,他回到家裡慰問鄰里,還親自到信客家裡悄悄道歉,請他接受代辦郵政的事務。信客對他非常恭敬,請他不必把過去了的事情記在心上。至於代辦郵政,小南貨店有人可幹,自己身體不濟,恕難從命。同鄉送給他的錢,他也沒拿,只把一些禮物收下。
此後,小南貨店門口掛出了一隻綠色的郵箱,也辦包裹郵寄,這些鄉村又與城市接通了血脈。
信客開始以代寫書信為生,央他寫信的實在不少,他的生活在鄉村中屬於中等。
兩年後,幾傢俬塾合併成一個小學,採用新式教材。正缺一位地理教師,大家都想到了信客。
信容教地理繪聲繪色,效果奇佳。他本來識字不多,但幾十年遊歷各處,又代寫了無數封書信,實際文化程度在幾位教師中顯得拔尖,教起國文來也從容不迫。他眼界開闊,對各種新知識都能容納。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深察世故人情,很能體諒人,很快成了這所小學的主心骨。不久,他擔任了小學校長。
在他當校長期間,這所小學的教學質量,在全縣屬幹上乘。畢業生考上城市中學的比例,也很高。
他死時,前來弔唁的人非常多,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根據他的遺願,他的墓就築在老信客的墓旁。此時的鄉人已大多不知老信容是何人,與這位校長有什麼關係。為了看著順心,也把那個不成樣子的墳修了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