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以色列、約旦邊境苦等時,由於兩國海關都告示嚴禁旅客攜帶任何食品,我們在驕陽、蠅群中飢餓難忍。與約旦海關商量,到他們的職工食堂買了一些粗麵餅包生黃瓜,一人還分不到一個,當然不解決問題。
夜間抵達安曼,只想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填飽肚子,即便是最粗劣的餐食也不會計較了。對於這個沙漠中的小王國,我們早準備好了承受的底線。
但是,車過一條安靜的小街,竟然看到了一盞大紅燈籠,喜融融的紅光分明照著四個篆體漢字:中華餐廳!
當時在我們心中,這真是荒漠甘泉。急匆匆衝進去,見到的幾個服務生都是約旦人,用英語招待,但我們的嗓門引出了廚師,一開口,地道的北京口音。於是,一杯茉莉花茶打頭,然後讓我們瞠目結舌地依次端出了:紅燒大黃魚、干煸四季豆、蘑菇煨豆腐、青椒炒雞丁!
筷子慌亂過一陣,心情纔慌亂起來:這是到了哪裡?我們遇到了誰?難道是基度山伯爵安排的山洞盛宴,故意要讓我們吃驚?舉頭四顧,只見牆上還懸掛著各種中國古典樂器,又有幾幅很大的舊戲照,我和妻子對此還算內行,是《四郎探母》和《春香鬧學》,演員面相不熟,但功架堪稱一流。
直到上麵條之前,主角出場了。一位非常精神的中國老者,筆挺的身材,黑西裝,紅領帶,南方口音,略帶一點四川腔。按照中國人歷來打招呼的習慣,我們問他是哪裡人,他說是安徽合肥東鄉店埠,妻子拊掌而笑,逗引他說了一通合肥土話。
他叫蒯松茂,七十一歲,曾是台灣當局駐約旦"大使館"的上校武官,一九七五年約旦與台灣斷交,與大陸建交,他就不回台灣了,留下來開中國餐館,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我問他,像他這樣身份的人為什麼選擇開餐館?他說,既然決定不回去了,總要找一件最適合中國人做的事,做其它事做不過當地人。但真正開起來實在寸步難行,在約旦,哪裡去找做中國菜的原料和佐料?
幸好原來使館一位上海廚師也不走了,幫助他,廚師退休後由徒弟接,現在的幾位廚師都是從大陸招來的。二十五年下來,這家中華餐廳在約旦首屈一指,又在阿聯酋開了一家等級更高的分店,生意都很紅火。連侯賽因台灣譯胡笙國王和王后也到這裡來用餐,滿口稱讚。顧客八成是約旦的阿拉伯人,二成是歐美遊客,中國人極少。
他一邊說,一邊習慣地用餐巾擦拭著盤子,用眼睛餘光注意著每個顧客的具體需要,敏捷地移過去一隻水杯、一瓶胡椒。我問:"這麼晚了,你自己吃過晚飯沒有?"他說:"侍候完你們再吃。"他輕鬆地用了"侍候"兩字,使我們無顏面對他的年齡。但奇怪的是,他的慇勤一點也沒有減損他的派頭。派頭在何處?在形體,在眉眼,在聲調,在用詞,在對一切顧客的尊重。
我又問,在這麼僻遠的地方居住幾十年,思鄉嗎?這是一個有預期答案的問題,但他的答案出乎意料:"不,不太思鄉。對我來說,妻子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對妻子來說,從小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姨在哪兒,哪兒就是家。我們非常具有適應性,又好交朋友,到任何地方都不寂寞。我們天天聞到從中國運來的蔬菜食品的香味,各國客人到我這裡來品嚐中國菜,我是在異國他鄉營造家鄉。"
"怪不得你還搜集了那麼多中國傳統文化的記號。"我指了指滿牆的樂器、戲照,說。
"戲照用不著搜集,那是我妻子。"他趕緊說明。
"你太太?"我有點吃驚,"她的表演姿勢非常專業,怎麼會?"
"跟她母親學的。她母親叫姚谷香,藝名姚玉蘭,杜月笙先生的夫人。"
"這麼說,你是杜月笙先生的女婿?"我問,他點頭。
這種發現,如果是在上海、香港、台北、舊金山,我也就好奇地多問幾句罷了,不會太驚訝,但這兒是沙漠深處的安曼!於是,不得不冒昧地提出,允不允許我們明天到他家拜訪,看望一下蒯太太?
蒯先生眼睛一亮,說:"這是我的榮幸,我太太一定比我更高興,只是家裡太凌亂、太簡陋了,怕怠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約旦安曼,夜宿Arwad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