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縣曾出過英雄好漢
現如今都成了熊包軟蛋
一個個只知道愁眉苦臉
守著些爛蒜薹長吁短歎
——張扣鼓動蒜農沖進縣府演唱歌詞斷章
一
高馬從牆上跌下來,聽到牆頭上兩聲槍響,青煙飄飛,泥土刷刷下落。他跌在一戶人家的豬圈裡,砸得糞泥迸濺,兩頭克郎豬突然受驚,匡匡地叫著,滿圈亂竄。他急不擇路,一頭鑽進豬屋子裡,頭上嗡的一聲響,緊接著腮上、頭皮上幾處針扎般的刺痛。睜眼一看,豬屋的秫秸把下,倒懸著一個碗口大的馬蜂窩,被他的腦袋撞了,數百只馬蜂驚飛著,像一團旋轉的黃雲。他嚇得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忽然想起警察很快就會來搜查,就抱著腦袋竄出豬屋,攀著半人高的圈牆,縱身一跳,跳到一個柴草垛後,又轉到院子當中,他愣頭愣腦地往東沖去,胳膊卻被扯住了。慌忙中回頭一看,見到一張白白淨淨的面孔,才憶起這是鄉村小學的朱老師的家。朱老師的腰被紅衛兵打斷過,弓著不直,近視眼鏡腿上纏著膠布。
高馬不由自主地模仿了舊戲裡的動作:雙膝跪地,說:
老師救命,警察為了蒜薹的事正在抓我。
朱老師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黑糊糊的房子,房子裡擺著些零七碎八、雞毛蒜皮,牆角上立著一只大甕,甕裡漚著紅薯葉子豬飼料。
跳進去!朱老師說。
高馬顧不上豬飼料腥臭逼人,抬腿縱身進了大甕,猛往下一蹲,飼料漲上來,齊了甕沿,氣泡噗噗地響著。稀薄的飼料淹到高馬的脖頸,朱老師按著他的頭,示意他再往下縮,高馬只好再縮,把嘴巴都浸在了飼料裡,朱教師說:千萬別出聲,沉住氣!順手撈過一扇舀飼料的破瓢,扣在他頭上,又扯過一個破鍋蓋,半遮半掩了甕口。
院子裡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高馬稍稍抬頭,露出耳朵聽著。他聽到腳步聲響到豬圈裡去了。緊接著,一個結巴警察喊:
你、你藏在豬、豬屋子裡,就、就以為我看、看不到你了?出、出來!
再不出來就開槍了!另一個警察喊叫。
同志,你們這是干什麼?朱老師問。
抓、抓反革命!結巴警察說。
抓反革命怎麼抓到我家豬圈裡來了?
你別添亂,抓出來再跟你說。警察喊,出來,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要開槍了!《刑事訴訟法》規定,罪犯拒捕,可以采取強制性措施,打死你也不犯法。
同志,你們開什麼玩笑?朱老師說。
誰、誰跟你開玩笑!結巴警察說,我進去看看。
結巴警察手一按短牆,身體躍進圈內,他往豬圈屋裡探頭探腦,幾只馬蜂飛出來,險些螫著他的嘴巴。
同志,這也不是對付日本鬼子,我還能騙你們?剛才我聽到槍響豬叫,跑出來一看,一個黑影子一閃就閃到南牆外邊去了。朱老師說。
警察說:窩藏罪犯就是犯罪,你要清楚!
朱老師說:我清楚。
結巴警察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朱老師回答說:我叫朱三天。
結巴警察說:你、你看到一個黑影子閃到牆南去了?
朱老師說:是的。
你干什麼工作?不結巴的警察問。
我是教師。
是黨、黨員嗎?
解放前入過國民黨。
國民黨?現如今國民黨比共產黨還吃香,告、告訴你,你要騙、騙我們,我們就不管你什麼黨,一樣判你的罪!
我明白。
兩個警察跳進豬圈,又翻過豬圈的南牆,追趕黑影子去了。高馬知道,牆外是一條通往粉絲坊的死胡同,胡同一側的溝裡,蓄著一些臭氣熏天的污水。
朱老師揭掉高馬頭上的破瓢,急促地說:
快跑!順著胡同往東跑!
他手按著甕沿,從黏稠的豬飼料裡拔出身子來。他全身沾著爛紅薯葉子,暗紅的水沿著胳膊和腿往下流,滿屋裡擴散著刺鼻的酸臭氣,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著舊京戲裡動作,要屈膝下跪,感謝朱老師的搭救之恩。朱老師說:
別來這一套了,快跑吧!
高馬跳到院子裡,濕漉漉的身體著風一吹,竟有些颼颼的涼意。他跑出朱老師家的大門,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巷,往東跑了五十步左右,就進了一條南北通暢的大胡同。在小胡同的口上,他好像猶豫了一下,生怕兩邊各飛出一只穿著皮鞋的鐵腳,把自己踢翻在地。迎著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高的籬笆,他在猶豫的瞬間,倒退了一步,然後猛地一躥——大胡同裡似乎空蕩蕩的——身體就飛越了籬笆,跌落在一畦芫荽裡,芫荽有兩尺多高,碧綠的顏色,香氣撲鼻,十分可愛。他顧不上欣賞這些,爬起來,踏著畦埂,飛一般往東跑。他看到高平川的白頭老爹跪在地上給小白菜施肥。東邊又是一道籬笆擋住去路,他又飛躍了過去,這一次過得不利索,那只蕩浪著的手銬圈套掛在了一根高粱秸上,他用力一拽,把高粱秸掙斷,他聽到高平川的爹問:
那是誰?
又是一條南北貫通的大胡同,胡同的南頭有一堆女人坐在樹陰涼裡,好像在大聲說著什麼。東西則是房山和牆壁。他沿著胡同往北跑去,只用了幾十秒鍾的時間,便翻越了沙質的河堤,跌跌撞撞躥下去,進入了河灘地上的紅柳叢。他本能地向東跑。紅柳無人修剪,一蓬蓬,亂糟糟,枝條繁亂,枝葉上寄生著一種扁平的毒毛蟲,蟲呈淺黃色,當地人叫疤疾毛,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膚,使皮膚紅腫發癢。——高馬逃離危險後才發現身體上中了無數疤疾毛的毒刺——他飛跑著,踩著沙地上爬蔓生長著的蒺藜,自然也感覺不到蒺藜扎腳。
幾只野兔被他從樹叢裡驚起,野兔與他並肩跑,一會兒就被他甩到身後,一道搖搖欲墜的石面木墩的小橋在他的左側出現,紅柳也到了盡頭,他已經到了村莊東頭,與小橋連結在一起的,是通往田野的馬車大道。他不願意讓村裡大街上的人發現自己,便跑過小橋南端的道路,翻過一個個被村裡人偷挖沙土造成的深坑,進入了一片混種著桑樹與槐樹的林子。正是槐花開放的盛期,林子裡悶香塞鼻,令人氣短胸悶,他跑啊跑啊,雙腿越來越沉重,眼睛越來越昏花,周身刺痛,氣塞咽喉,白色的桑樹干與褐色的槐樹干彎彎曲曲,編織成一張密密不定的羅網,使他舉步艱難,左沖右突,也難尋出路,他一頭栽到了地上。
二
傍晚的時候,高馬蘇醒過來,最先感覺到的是肚腹中燃燒般的焦渴,隨後感覺到的是周身皮膚的刺痛與刺癢,手指觸動皮膚,便有森森的小涼風由汗毛孔裡灌進去。視力只剩下一條線,很別扭。他用手摸臉,摸到眼睛腫成了兩條縫。他恍惚記得,鑽進朱老師家的豬屋子裡,頭撞馬蜂窩,馬蜂螫了自己的臉。
一輪紅日冉冉西下,初夏的傍晚美麗又溫柔,煥發著魅人的光彩,漆黑的桑葉上泛著玫瑰色的紅光,潔白的槐花散著淺綠的氤氳。晚風輕輕吹,桑葉槐花婆娑起舞,林子裡一片花瓣與葉片的摩擦聲。
抓住一棵桑樹的葉,渾身骨節叭叭地響。他艱難地站起來,腿也腫脹,腳也腫脹,鼻竇郁悶,好像要炸開。他特別想喝水。他努力證實著,晌午頭裡發生的事並不是夢境,干巴在身上的豬飼料和左手脖子上套著的賊亮的鋼鐲子,說明自己是個在逃的罪犯。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一個多月來,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窗戶上的插銷從不敢插上。焦渴和拘謹的皮膚妨礙他正常思維,他穿過槐桑之林往北走,那裡是河床,他記得春天裡高群父子們在河床上掘過一眼井。
沙地上的蒺藜狗子扎他的腳,他避著它們走,沙茅草的硬針刺他的腳,他小心翼翼地走。通紅的光線穿過槐花和桑葉,篩在他赤裸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尤其是雙臂和胸膛上,鼓起一片紅疙瘩。他猜到這是紅柳葉上的疤疾毛留給自己的紀念。
走出槐桑之林,滿河床的白沙土光華奪目,半輪巨大的紅日唧唧有聲地下沉著,西半邊天上彩霞朵朵,宛若鮮花怒放。他無心欣賞奇景,用那兩線目光搜尋著水井的蹤影。
他看到漫漫紅黃河床上,凸出著幾堆褐色的土,便跌跌撞撞地奔過去。
水,水。他跪在水邊,像騾馬一樣把脖子伸下去,嘴唇一接觸到水面,便急不可耐地吮吸起來。一分鍾後,他感到了井水刺激口腔咽喉和胃袋的巨大愉悅。這愉悅有些過分了,胃壁痙攣。他聽到了水滋潤干裂髒器的嗶剝聲。又猛吸了一分鍾,他抬起臉喘息了十秒鍾,又把頭扎下去,這時,他才嘗到了水的味道和溫暖。
水是腥的,水是鹹的,水是熱咕嘟的。他把頭浸到水裡,然後慢慢站起來。水沿著面頰脖頸流向肩背和肚腹,疤疾毛的毒刺受到水浸,在皮肉裡張開,毒素擴散,痛疼使他的肛門都嘬緊了。
哎喲親娘啊,他疲憊不堪地呻吟著,低頭看那水井,井壁坍塌,水裡生著一簇嫩綠的苔蘚,苔蘚間游動著一團團黃豆大的蝌蚪,三只拳頭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邊,雪白的下頜有節奏地跳動著,六只綠瑩瑩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跳了起來,干噦湧上喉,他感受到幾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裡、腸子裡蠕動著。一股水沖開咽喉,筆直地湧出來。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水井,扭轉身,前仰後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
太陽落下去了,天還沒黑透,桑槐之林裡霧氣蒙蒙,野蠶昂著金屬般奇形怪狀的頭顱,機械地嚙著鐵片般的桑葉,這嚓嚓啦啦的聲響像鋸片一樣割著他的心。綠豆大的蠶屎像鐵砂子一樣落在他平伸出去的雙腿上。他背倚一株桑,茫然地盯著滿樹薄霧中翩翩翻騰猶如細浪的槐花。黃昏時分,槐花的香氣愈加濃重,空氣裡紛紛揚揚著淺黃的花粉。
後來升起了月亮,稀疏的黃星也綴在了藍色的天幕上,大滴的露珠和著蠶屎下落,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洩物。他坐著,有時,一種強烈的念頭催促他跳起來,但只要他一蜷腿,那念頭就消逝了。有時,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銬,但只要一抬手,那念頭就消逝了。
空中響起了夜行鳥兒撲稜翅子的聲音,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鳥兒掠過時在桑樹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軌跡,但留心去看,卻什麼也沒有,連是否有鳥兒飛過也說不准。
後半夜,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肚子裡咕嚕咕嚕響著,好像有無數屁要放,但一個屁也放不出來。他看到金菊挎著一個紅色的小包袱,挺著大肚子繞著桑,轉著槐,畏畏縮縮地走過來。她在距離他五步遠的地方站定,手扶著一株黃麻,用手指甲掐著黃麻的皮膚,由黃轉綠,由綠轉青,最後成了嚇人的灰白,她說:
高馬哥,俺要走了,跟你來告個別……
他猛省到這是不祥之兆,使勁往前挪著,腿仿佛被繩子捆在一棵樹上,挪動不了,只好用力往前伸手,胳膊眼見著增長,就要夠著她的臉了,指尖感受到了她臉上冰冷的氣息,就在這似夠得著而夠不著之間,胳膊停止了生長,他焦急地喊叫著:
金菊,你不能走,咱倆一天好日子還沒撈到過,等我賣了蒜薹,就把你娶過來,我保證,讓你不受風吹日曬,不受雨淋霜打,你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飯就行啦……
高馬哥,你別做夢了,你的蒜薹賣不了,都爛了……你去砸縣政府,觸犯了法律,公安局已貼出告示,畫影圖像抓拿你……俺只有帶著孩子先走了……
金菊把那個小包袱解開,拿出小錄放機,說:
這是你的,我從俺二哥那裡給你偷回來了,我走了,你一個人孤單,就聽著它解煩祛悶吧……
她轉身就走了,紅衣服變成了一個雪白的影子。
金菊——高馬大叫一聲,把自己從夢中驚醒了。
他呆呆地望著爬升到東南天際的半塊白月,心裡悵然若失,回思適才情景,恐怖感襲上心頭,他反復運算過的:金菊生產的日子,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他終於站了起來,就像去年從蒼馬縣的黃麻和蒼馬縣的辣椒之間站起來一樣,那時候是黃昏,他站起來後,連吐了十幾口鮮血。方家兄弟心狠手辣。幾乎送他見了閻王。多虧了楊助理員的救命丹,多虧了鄰居於大嫂的照料,他才沒死掉,多虧了第三天於大嫂傳過方家的話來:只要你拿出一萬元來,就把金菊嫁給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記得自己大喜過望,竟失聲痛哭起來。於大嫂說:方家真不是東西,把閨女當牲口賣了!他記得自己說:嫂子,我哭,是因為高興。一萬元錢,我掙,錢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種蒜賣蒜薹,頂多兩年,就能把金菊娶過來……
蒜薹!都是這倒霉的蒜薹!讓我落到了如此境地。他東扯桑,西拉槐,南撞桑,北碰槐,他在桑槐之林裡盤旋著,突來的烏雲吞了月,四周都是壁立的牆,鬼打牆!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高馬,自從認識了金菊,自從和金菊拉了手,你就倒上了血霉!
三
高馬在桑槐之林裡轉了半夜,黎明時,才從鬼魅的世界裡清醒過來。他感到,除了心窩窩裡還有一點點熱氣之外,全身上下都涼透了。眼睛上的腫消退了不少,這使他感到安慰。紅日升起,漸漸曬暖了皮膚,他感到歡樂。肚子咕咕作響,連放了幾十個冰涼的大屁,腸道貫通,內髒沒出毛病,他感到還有希望。恢復理智後,他把急於進村去看望金菊的願望克制下去,他猜想到,那兩個警察,一定手持鋼槍,潛伏在他家裡,等待他自投羅網,只有傻瓜才大白天進村。他決定夜裡進村。金菊即便今日生產,有她的娘照顧著也不會出大事,她的娘再怎麼惡也是她的娘。
今後怎麼辦?他靜下來時,自問著。你在這天堂縣裡是篤定不敢露頭了,銬子已經鎖住了你的左手。你等到夜裡看看金菊,就跑到關東去吧,闖關東掙了錢,就把金菊和孩子接出去。
桑槐之林裡飛來了鳥,變得生動活潑,他感到饑餓,便尋了一棵一把粗細、兩米多高、枝頭繁花累累的小槐樹,用力一跳,抓住了槐樹的脖頸,全身的重量掛上去,全身的力量壓下來,槐樹彎著,曲著,嘎吱吱響著,斷裂了,一條槐樹皮一剝到地,樹干上白燦燦一片,立刻滲出嫩黃的汁液。他撕扯著全開放的半開放的含苞待放的槐花,緊急地往嘴裡塞著,頭幾把槐花幾乎是打著滾進了胃袋,後來才慢慢咀嚼,品咂著滋味。槐花蜜腥甘甜,全開放的有些苦味,含苞待放的有些澀味,惟有半開放的鮮嫩有汁,不苦不澀,於是他就專揀半開放的槐花吃,一上午工夫,他吃了三棵樹的槐花。
悶熱的中午,又有了新發現。此時他已吃膩了槐花,聞到了桑樹裡有一種酸溜溜的甜味,他看到桑樹的枝丫裡夾著些紫紅的、鮮紅的、鵝黃的小刺球,桑葚!他驚喜地叫起來。
如同吞吃槐花一樣,最初吞吃桑葚,也是不分青紅皂白,閉著眼睛吃,吃一會兒,開始品味道。鵝黃桑葚:硬、微甜、極酸、有澀味;鮮紅桑葚:稍硬、甜、微酸;紫紅桑葚:軟、極甜、幾乎不酸、余香滿口。他到處尋找紫紅桑葚,後來總結出一條經驗:見桑樹就晃,熟透了的紫紅桑葚,自然被晃落沙地。下午,他的嘴唇一定被染得紫紅了——他從紫紅的手指推出來的結論。下午還有重大發現:他吃了白桑葚。白桑葚:個大,顏色白裡透綠,像玉,味道勝過紫紅桑葚。這是桑樹裡的新種,桑皮白,桑葉大如掌,厚如銅錢。
傍晚時,他腹中痛極,趴在沙地上輾轉反側,星星出來後腹瀉半小時,痛疼緩解。半小時是他的估計,他的手表,去年就被方家老二擼走了。
四
無論如何,夜裡也要回家看看。僅僅流浪了一天,他就感到了與人世隔絕的巨大痛苦。還沒有真正隔絕呢,白天,他還聽到了采桑女人的說話聲,還爬到沙堤上偷偷望過田野裡勞動的人們,南風裡飄蕩著成熟小麥的味道,蠶熟一時,麥熟一晌,明天就該開鐮收割了吧?他十分焦急。他種了二畝小麥,長得很好,蒜薹幾乎全部報廢,小麥要是也報廢,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他搔著枯干的亂發,忽然想到,自己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深刻的皺紋也布滿了額頭和嘴角。
他打定主意要趁夜潛回村去,他斷定警察不會連續兩夜蹲在他的破屋子裡受罪。回到家,他計劃著,先找出幾件衣服穿上,一定要穿上一雙鞋,他記得在牆角上那只破紙盒子裡,還有一雙當兵時省下來的新軍鞋——方家兄弟掃蕩家門時,一時大意,把這雙鞋給漏下了。東間的壁子牆縫裡,還有他第一天賣蒜薹時賣得的現金四百七十元。那天全村數他運氣好。他想,取出這筆錢,拿四百塊給金菊,讓她買東西吃,讓她給孩子扯幾件衣服。七十元我做盤纏流亡東北。到了東北後,還得去找那位當了副縣長的戰友,看看能不能讓他寫封信,跟天堂縣裡求求情,赦免我的罪。
鋼手銬在烏蒙夜色裡閃爍著黯淡的光彩,他想去掉它,必須砸開它。他用手摸摸細細的鋼圈,鋼圈已殺進肉裡,只要有了錘子和銼子,只要咬住牙,不愁銼不斷它。無論如何也要回家去。
他不敢走大街。沿著逃跑的路線,警覺地諦聽著周圍的動靜,一步步往回挪。他安慰自己,警察人生地疏,群眾都不向著他們,即使與他們對了面,我也能逃脫。警察的槍是有些嚇人,他們昨天就放了兩槍,要是打死了我就是活該倒霉。不過警察們的槍法有限,白天都打不准,何況夜裡?
進了自家的胡同,他還是感到緊張。周圍熟悉的房屋和樹木的輪廓使他心裡很熱。他隱身在槐樹林裡,屏心靜氣,打量著自家的院子。院子裡靜悄悄的,牆角上有蚯蚓的鳴叫聲,窗戶裡飛進飛出著蝙蝠。他撿起一塊土坷垃,用力擲到窗外。土坷垃砸在那口破鍋上,發出很大的一聲響。院子裡屋子裡依然悄無聲息。他又投了塊石頭進去,院裡還是靜悄悄一片。為了安全,他繞了一個大圈,轉到自家房後,沿著牆根,溜到後窗下,側耳諦聽著,屋子裡只有老鼠的唧唧叫聲。
他放心了。拐到胡同裡時,他看到了一群群五顏六色的鸚鵡在胡同裡在槐林裡飛舞著,他疑心是高直楞家的鸚鵡們沖破了牢籠,飛出來夜游。那匹總也長大不了的棗紅馬駒子在胡同裡飛跑著,它的光滑的皮膚上有一股香胰子的味道。
房門大開,他有些驚詫,汗毛森森直立。由於一直夜行,眼睛習慣了黑暗,所以,一踏進門檻,他就看到東間房門的正中立著一人,正要逃走,腿卻生了根似的定住了,他嗅到淺淡的血腥味後邊,奔湧而來了金菊的親切、凝滯的味道。昨夜的噩夢如同電光在他心靈深處一閃而過,他扶住門框才免於摔倒。
他從灶口附近摸到了火柴,雙手哆嗦著,連劃三根,才燃起一點火苗。在動蕩不安的小小光明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吊在門框正中的金菊紫紅的臉龐,凸出的眼球,耷拉出來的舌頭和高高隆著的肚皮。
他舉起兩只胳膊,好像要去摟抱金菊,整個身體卻像牆壁一樣,向後,沉重地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