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臉的猴子變臉的狗
忘恩負義古來有
小王泰你剛扔掉鐮刀鋤頭
就學那螃蟹霸道橫走
——蒜薹滯銷後張扣在街上演唱歌謠,痛罵新任縣供銷社主任王泰
一
囚車遠去,黃塵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奪目,一只不知何年被車碾死的癩蛤蟆,干結成一張蛤蟆皮,貼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畫。金菊從路上爬起來,行走至路邊,腿顫,汗流,腦子裡空空蕩蕩,坐在路邊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廣闊的原野,近處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遠處是金黃的麥浪。收獲後的蒜地裸露著黑色的肚腹,等待著大豆的種子或玉米的種子,天旱,日頭毒,地已經干透了。西斜的陽光金黃,照耀萬物,萬物也金黃。鄉政府裡更金黃,那裡葵花開放。
她癡坐了一會兒,日頭下沉,霧氣從地上升起,田野裡歌聲蒼涼。每當夏日傍晚時,涼風習習,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便歌唱,歌唱是他們解除疲勞的秘方。他們赤裸的身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日光削弱,人身體都顯大,牛身體更顯大。一頭黃牛拉著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遠裡看著,黑土從雪亮的犁鏵上滾下來,滾下來,源源不斷,犁杖後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著田野裡的景,扶犁老人開口一唱,金菊潸然淚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漢揚起鞭來一甩,鞭梢在牛頭上彎曲著飛舞——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扶犁老人就閉了嘴。隔了一會兒,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來,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懶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個月前被鄉黨委書記的車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被公安局的囚車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時,大肚子直往前墜,她後仰著身體,踩著滑溜的綠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進入生滿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軟,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長著一些黃綠色的茅草。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著光滑的、褐色與綠色間雜的柳樹皮。一群大個的紅螞蟻在絡繹上樹。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她腦子裡還是空空蕩蕩。後來,她感到腿發脹,又感到腹中的胎兒在拳打腳踢她的五髒六腑。她吸了一口涼氣,彎著腰,屏住呼吸,緊緊地抓住柳樹的干。
她額上流汗眼窩裡流淚,肚裡的孩子繼續拳打腳踢著,好像對她有著深仇大恨,她很委屈。她仿佛聽到了胎兒的哭聲和罵聲,仿佛看到了胎兒的模樣,他,他是個男孩子,在肚子裡圓睜著眼睛……
孩子,你要出來嗎……她試探地坐在沙地上,抬起一只手摸著脹得像皮鼓一樣堅韌的肚皮……孩子,你還不到日子,別急著出來啊……她哀求著腹中的胎兒。胎兒被徹底激怒了,拳打腳踢,雙眼圓睜,大聲號哭……從來沒見過睜著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著出來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樹的皮……一線溫熱的液體從雙腿之間流出來……孩子,你不能出來啊……
金菊號哭著,柳林裡的黃鸝被她的哭泣聲驚嚇,沙沙地叫著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高馬哥……高馬哥……快來救救我……她哭叫著,柳林寂靜,只有她的哭叫。
胎兒毫不客氣。胎兒殘酷無情。他圓睜著兩只血紅的眼,嘶叫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著樹干,困難地站起來,牙齒咬進下唇。胎兒的每一拳腳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鳴一聲,彎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動著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的模樣。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嘴裡生著兩排堅硬的牙齒。
孩子……別咬我……你松開嘴……別咬我……
她弓著腰,腳掌擦著地面,一點點往前蹭著。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葉上沾著一層蚜蟲。柳枝和柳葉被她的頭頸和肩膀碰動著,蚜蟲沾在她的臉上、脖子上、頭發上和肩膀上,那線溫熱的液體已經流進了她的鞋裡,與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腳像泥鰍一樣在鞋旮旯子裡鑽動。她從這棵柳樹挪到那棵柳樹,柳樹們無可奈何地忍受著她的折磨。無數的蚜蟲在暮色裡熠熠生輝,柳枝柳葉上仿佛塗著青油。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別這樣瞪著我……別這樣……我知道,你在我肚子裡……憋屈得夠嗆……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來……
金菊摔倒了,胎兒大聲啼哭著,用牙齒狠狠地咬著她的子宮壁,一陣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雙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鐵鉤子一樣抓進沙地裡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啊……
她手腳並用地爬著,肚皮磨擦著沙土,汗珠和淚水點點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煙裊裊。她禁不住慟哭失聲,這個調皮搗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別懼怕這個滿臉凶殘表情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蠶一樣蠢動著,用力擴展空間,但包裹著他的是一層膠皮樣東西,彈性極好,他擴展開的地方總是隨著他的一松勁又縮了回去,他惱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腳踢還加口咬,他罵著: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孩子……哎喲我的孩子……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娘給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動,松開了咬住子宮壁的嘴,拳腳也暫時不做大幅度運動。疼痛驟然減緩。她把濕漉漉的臉猛伏在沙土上,心裡彌漫著被兒子的寬容喚起的感激之情。
夕陽將下,柳梢上熔著一層金。金菊抬起臉,臉上沾滿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裡已有乳白色的炊煙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生怕驚動了腹中那個憤怒的嬰兒。他蜷縮著,小心兒像雀兒一樣跳躍著。
金菊移動到高馬家門口時,紅日已沉下柳梢,村內的大道上,牛鞭脆響,一陣陣被鹽水浸透了的歌聲把天都唱紅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黃泉路上,
撇下了你眾姐妹淒淒惶惶。
沒娘的孩子就像那馬兒無韁,
你十四歲離家門青樓賣唱。
自古笑貧不笑娼,
你不該當了婊子硬立牌坊,
鬧出了這血案一場!
二
擁擁擠擠走出黃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時分,薄霧消盡,天地澄澈,隔著一條蒼白的土路,早望見蒼馬縣農民們種植的數千畝辣椒,遍地流火,紅彤彤一片。
一鑽出黃麻地,金菊就感到像在眾人面前赤身露體一樣,羞得死去活來。她又退到黃麻地裡。高馬跟進來,催她:
快走啊,縮回來干什麼?
她說:高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這是蒼馬縣境,沒人認識咱們!高馬有些著急地說。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麼辦?
不會的,高馬說,就是碰到又怎麼了,咱們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馬,你讓我成了什麼人了……金菊一腚坐下,哭起來。
好啦,祖宗奶奶!高馬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女人,前怕狼,後怕虎,一分鍾就變一個主意。
我腿痛,走不動啦……
又放賴了。
我困啦……
高馬搔搔頭,搖搖頭,說:
咱也不能住在這黃麻地裡一輩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裡走。高馬把金菊拉起來,說,往深處去,這裡太危險。
我……
我知道你走不動了,高馬蹲在金菊面前,說,我背著你。
他把小包袱遞給金菊,伸手至背後,攬住了她的腿彎子,她順從地伏到了他的寬寬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黑脖子往前探著,她有些憐愛起來,便用雙膝碰碰他的髖骨,輕輕地說: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馬不語,卻把手往上移了移,一只巴掌捂住了她一只屁股瓣兒,輕輕地捏著。那種全身所有內部器官鮮花般開放的感覺又悄悄襲來。她呻吟著,用拳頭捶打著高馬的脖子。高馬腳下被絆,兩個人便隨著黃麻倒下去。
黃麻不安地搖晃著。起初是十幾棵黃麻晃動,後來起了風,千萬棵黃麻一起搖晃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黃麻們的葉片和莖稈磨擦發出的巨大、但十分溫柔的聲音淹沒了。
三
第二天凌晨,金菊和高馬沾著滿身的露水和塵土,走進蒼馬縣長途汽車站。
這是一幢外觀很漂亮的高大建築物,大門上的彩燈尚未熄滅,輝映著紅漆的標牌大字與淡綠色的水泥拉毛牆面。夜裡營業的小攤販們沿著進入大門的通道兩側擺開貨攤,形成一條走廊。小販們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滿臉的疲倦。她還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攤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兩眼裡盈著淚水,被礦石瓦斯燈吱吱叫著的長長的藍色火舌映照著,那姑娘浸泡在淚水裡的雙眼像兩只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樣,膩膩的、懶懶的。
甜梨——甜梨——買甜梨嗎?女攤販招呼著。
葡萄——新疆無核葡萄——買葡萄嗎?男攤販招呼著。
攤販們興致勃勃地招徠著顧客,各色水果都散著腐臭氣,遍地廢紙、爛果皮和人的糞便。
金菊感到那些攤販們眼睛背後都隱藏著一些什麼,他們嘴裡在叫賣,心裡卻在罵著或是笑話著我。他們都知道我是誰,都知道我這兩天裡干了些什麼。那個女攤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爛的黃麻葉子。還有那個老頭,像個老畜生一樣盯著我,他把我看成那種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壓迫得全身緊縮,連腿也不會邁了,連嘴唇都不會動了,她死死地垂著頭,緊緊地抓著高馬的衣角。
她又一次後悔,感到眼前無路,對未來感到恐懼。
她跟著高馬走上台階,站在骯髒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氣,小販們不出聲了,都在低頭打盹。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他們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這時,從大門內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烏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頭又一陣發顫,發顫未止,卻見那老女人走下台階北側,尋一個牆犄角,褪下褲子撒起尿來。
大門把手上沾滿油膩,不知被幾千幾萬人摸過,她看到高馬的大手抓住了門把手,心裡又莫名其妙地發顫。大門吱扭吱扭地響著被拉開了一條縫,一股惡濁的熱氣湧出來,撲到金菊的臉上,她幾乎要跌倒。
她還是跟隨著高馬進了汽車站的大廳。有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打著哈欠在行走。高馬拉著金菊迎上去,擋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個女的,腆著大肚子,臉上有七八個黃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蘭集的汽車幾點開?高馬問。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著眼打量著高馬和金菊,說: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問問去。
這女人長得漂亮,嗓音也特別溫柔動聽,她還順手一指,說:
售票廳往那邊走。
高馬連連點著頭,嘴裡說出三個謝謝。
買票的人不多,一會兒就排到了窗口。一會兒就買好票。
高馬買票的時候,金菊死死地抓緊著他的衣角。她還打了一個噴嚏。
候車室有二畝地那麼大,站在候車室大門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她低頭看著髒乎乎的衣服和沾滿泥土的鞋子,後悔走得倉促,沒帶上幾件換洗衣裳。
高馬牽著她走進候車室,水磨石地板上鋪了一層瓜子皮、糖紙、水果皮,還有黏痰和水。大廳裡熱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說不清楚的臭味混合著,乍聞很難受,幾分鍾也就習慣了。金菊從這股味道裡辨別出了一種屬於女人的味,於是,對這間大廳,她馬上消除了感情障礙。
高馬牽著她的手尋找坐位。大廳裡有三排看不清顏色的板條長椅,長椅上躺滿了人,也有坐著的,但必在兩個躺著的人之間。他們轉了一圈,終於在讀報欄旁邊的一條長椅上找到了位置。長椅上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剛剛撒上了尿。金菊不願坐下,高馬用大手把板條抹了抹,說: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馬自己先坐下來,金菊皺著眉頭坐下,雙腿麻麻脹脹的。過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後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輕松。高馬說你可以閉閉眼打個盹,離開車還有一個半小時。她聽話地閉上眼,卻沒有絲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還在黃麻地裡,四周是層層疊疊的麻稈,頭上是疏朗的葉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著,她只好睜開眼。
漆成灰綠色的讀報欄,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兩張發黃的舊報紙在碎玻璃裡吊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伸進手去,撕了一角報紙,四周看看,好像膽怯。一會兒就有苦辣的旱煙味飄來,金菊才知道,報紙被撕去做卷煙紙用了。她有些遺憾地想:剛才應該撕塊報紙揩揩凳子。
她低頭看鞋,鞋上的濕泥巴已裂開紋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剝下來。高馬把身體往近裡靠靠,悄悄地問:
金菊,餓不餓?
金菊搖搖頭。
高馬說:我去買點東西來吃。
金菊說:不要買了,往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哩。
高馬說:人是鐵,飯是鋼,只要身體好,能干活,就不愁掙不到錢,你占著坐位。
金菊把高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裡又空虛起來,隱隱地感覺到高馬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似的。她知道這是瞎想,高馬不會扔下自己不管,高馬不是那號人。高馬戴著耳機子站在麥田裡的形影——這最早的印象此時又湧上她的心頭。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發生了幾百年。
她動手解開小包袱,把錄音機拿出來,想聽,又怕被人看到笑話,便又放進包袱裡包好。
對面的躺椅上,坐著一個蠟一樣的美人。她頭發烏黑,披散到肩頭上,臉色雪白,兩條眉毛像線一樣細,像月牙兒一樣彎。睫毛長得出奇,嘴唇像熟透了的櫻桃,又紅又亮。身穿一件紅旗色的裙子。兩只奶子高高地挺著,金菊有點替她害羞,她聽人說城裡的女人裝著假奶子,她感到了自己胸前那兩只沉甸甸地下垂的大奶子,心裡想怕它長大了難看它偏長大,城裡的女人盼它長大它偏不長大。事情都這樣顛三倒四。她想起女伙伴們的話:這東西千萬不能讓男人摸!這東西遭了男人的手,就好比面團加了蘇打,幾天就發起來了。她相信伙伴們的話是真的。因為,她想我已經嘗到那滋味了,它們脹得很厲害,正在發著呢。
一個男人,自然也是洋氣的男人,把一顆生著鬈毛的頭枕在紅裙子女人的大腿上。紅裙子女人用十根蔥根般的白手指玩弄著那顆頭,梳理那些卷曲的頭發。
金菊望著他們,紅裙子女人一抬眼,嚇得她趕忙低頭,好像小偷被人家發現一樣。
大廳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明亮起來,喇叭裡響起召喚去台鎮的旅客到十號站台排隊剪票的聲音。女廣播員說著一口不土不洋的話,聽著讓人牙磣。條椅上躺著的人活起來,一群提包挎簍,牽老婆抱孩子的旅客一窩蜂般擁向十號站台。旅客五顏六色,身體似乎都很矮小。
對面一男一女繼續著他們的動作,旁若無人。
兩個手持笤帚的女服務員走到條椅中間來,用笤帚把子敲打著一些屁股和大腿,一邊敲一邊喊:起來!都起來。挨了敲打的人有的快速爬起來,揉揉眼睛,掏出煙來抽;有的慢慢折起身來,等服務員走過去,又懶洋洋地躺下去睡。
不知什麼緣故,女服務員沒有敢敲鬈毛青年。紅裙子女人玩著男人的頭,看著那個蓬頭垢面的女服務員,響亮地問:
小姐,去平島的車幾點開?
紅裙子女人一口京腔,不同凡響,金菊如聆仙樂,贊歎那女人長得好,話也說得好。
兩個女服務員十分客氣地說:8點半!
她的話與紅裙子女人的話一比,差老了成色,金菊瞧不起她們啦。
女服務員從大廳的一頭開始掃起地來,大廳裡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煙。有一半的女人在抽煙。有抽煙袋的,有抽煙卷的,有抽喇叭筒子的。大廳裡煙霧騰騰,一片咳嗽聲和吐痰聲。
高馬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紙袋走過來。他看看金菊的臉問:沒事吧?金菊回答沒事。高馬坐下,從紙袋裡拿出一個長把梨,遞給金菊,說:飯店都沒開門,買了點水果,你吃吧。
金菊埋怨道:你花這麼多錢干什麼!
高馬把梨子放在褂子上擦擦,喀嚓咬了一口,說:
快吃吧,你吃,我也吃。
一個身穿破爛衣衫的青年沿著板條椅,挨人乞討過來。他在一個斜眼的青年軍官面前停住,嘴一咧,顯出滿臉可憐相:
軍官,大軍官,給俺點錢吧……
青年軍官有一張胖胖的圓臉,斜眼骨碌骨碌轉著,說:
沒錢!
有人民幣也行……小伙子說,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吧!
你這麼個大小伙子,好好勞動嘛!青年軍官說。
我一干活就頭暈……小伙子說。
青年軍官掏出一盒煙,揭開包裝,彈出一支,叼在嘴裡。
大軍官,不給錢,給支煙抽也行……
知道這是什麼煙嗎?軍官的斜眼變成了對眼,摸出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啪嗒打著火,卻不去點煙。火苗子嗤嗤地響著。
是洋煙,軍官,是洋煙……
知道這洋煙是哪兒來的嗎?青年軍官說。
不知道。
這是我岳父從香港帶回來的!青年軍官說,還有這個打火機。
軍官,你碰上個好岳父。你一臉福相。您岳父一定是個大干部,大干部女婿一定也會當大干部。大干部有錢,送禮的也多,軍官給俺一支煙抽吧!
青年軍官沉思了片刻,說:
不,不,我還是給你錢吧!
金菊看到青年軍官用兩個手指捏住一個亮晶晶的二分硬幣,遞給乞討的年輕小伙子。小伙子咧咧嘴,滿臉苦相,但還是雙手接過硬幣,並深深地為青年軍官鞠了一躬。
那小伙乞討到這邊來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菊和高馬,走到紅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剛剛坐起來。小伙子一弓腰,金菊看到他褲子後邊露出了皮肉。
太太、先生,可憐可憐落魄的人,給點人民幣吧!
你不感到可恥嗎?這麼強壯的身體,應該去勞動!紅裙子嚴肅地說,人總要有點自尊心!
太太,你的話俺不明白,你給俺兩個錢吧!
鬈毛青年說:你願意學狗叫嗎?學一聲給你一塊錢!
小伙子說:願意,你願意聽大狗叫還是願意聽小狗叫?
鬈毛青年對著紅裙子女人一笑,說:
隨便你怎麼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狗叫起來,他學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聲。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聲,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聲,每聲一元,總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與紅裙子女人互相注視著,臉上的顏色黃慘慘的。青年掏出錢包,拿出錢來數數。轉臉向紅裙子:
瑛子,你還有錢嗎?
我哪裡有錢?只有幾個鋼崩!紅裙子女人惱怒地說。
鬈毛青年滿懷歉意地說:
狗大哥,我們旅行時間已很長,這是最後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錢,欠你七元,你留個地址吧,到家後我們給您寄來!
小伙子接了錢,用手指沾著唾沫,認真數了兩遍。他挑出一張缺了一角的紅色一元票,說:
先生,這張錢我不要!您拿著。我拿了四十二元,您還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張骯髒的十元紙幣,說:
這張太髒,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您……紅裙子女人瞇著眼睛說。
小伙子哈哈一笑,說: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這裡要錢要飯,已經十年啦!
您給我們留個地址吧!鬈毛青年說。
小伙子說:俺不會寫字,你把錢寄給美國總統吧,讓他轉給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對著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們驚恐地蹦了起來。
先生,太太,還想聽狗叫嗎?我能學各式各樣的狗叫。小伙子熱情地問,現在是免費。
鬈毛青年眼淚汪汪地說:
不聽啦。大哥,您是個好樣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後合,轉身到金菊和高馬面前,低頭一鞠躬說:
大哥大姐,施捨個甜梨吃吧,俺學狗叫學得口渴了。
金菊抓起一個大梨,趕快遞給他。
他接了梨,為金菊和高馬鞠了躬,學了一聲狗叫。然後,大口吃著梨,鼻子裡哼著小調,昂著頭,旁若無人,揚長而去。
廣播喇叭裡又傳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隊剪票的消息,紅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著帶輪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菊問高馬:我們還不走?
高馬看看手表,說:
還有四十分鍾,我也很著急。
這時,長椅上再也沒有人躺著睡覺了。大廳裡人來人往。一個渾身顫抖的老頭在乞討。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在乞討。一個頭戴鴨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讀報欄前揮舞著酒瓶子演講。他的衣襟上污跡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塊皮,露著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別著兩支鋼筆。金菊猜想他是個干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滿瓶子的泡沫,他的舌頭僵硬,下嘴唇似乎不會動: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赫魯曉夫說——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親——中國話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親爹——用咱們天堂話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親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著膝,摹仿著赫魯曉夫向斯大林求情的姿勢。他說: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魯曉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燒了——同志們,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從他嘴裡奔湧出來。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說: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
金菊如醉如癡地看著這個演講的干部,聽著他嘴裡冒出來的從來沒聽說過的話語。她尤其喜歡他哆嗦著嗓子、彎曲著舌頭說出來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來聲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馬捏緊了,高馬低聲說:
金菊,毀了,楊助理員來了。
她全身一陣冰涼,歪頭看到,楊助理員、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車室寬大的門口,往這裡張望著。
她抓著高馬的手,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中年干部呷了一口啤酒,揮舞著胳膊喊:史大∼∼林啊,史大∼∼林——
四
大屁股吉普車在黃麻地邊緣上顛顛簸簸地行進著,楊助理員伸手拍拍司機的肩膀說:
伙計,停車!
司機一拉車閘,吉普車怪叫一聲,煞住了。
楊助理跳下車,說:
老大,你們不下來輕松輕松?
大哥推開車門,跳下車,往前一踉蹌,站定,身體上下伸縮著。二哥推了一把金菊,說:
下去!
金菊的身外坐著高馬,她的肩膀緊靠在高馬的肩膀上。
大哥在車下喊:
下來!
高馬弓著腰跳下車。金菊也被二哥推下車。
又是日上三竿時分,蒼馬縣農民種植的大片辣椒遍地流火,一片血紅。黃麻地坦蕩如坻,一望無際,鳥兒無聲無息地在黃麻梢頭上滑翔。望著這些黃麻,金菊心裡竟出奇地平靜了。她好像早就朦朦朧朧地看到了今天的情景,現在,一切都清楚了,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她的雙臂被麻繩捆在背後。他們還客氣,只綁住了她的手脖子。高馬被五花大綁著,細麻繩深深地煞進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脖子長長地探出去。看到高馬的樣子,她心裡很難過。
楊助理往黃麻地裡走了兩步,毫無顧忌地掏出雞巴,撒著尿,回頭說:
老大,老二,你們姓方的都是些十足的窩囊廢!
大哥張口結舌地看著楊助理員。
連妹妹都讓人拐騙跑了,你們這些笨蛋!要是我,哼!楊助理員狠狠地瞪了高馬一眼。
沒用楊助理員再說什麼,二哥就沖到了高馬面前,攥緊拳頭,對准高馬的鼻子搗了一拳。
高馬慘叫了一聲,連連倒退三五步,才勉強站穩了腳跟。他的胳膊抽了抽,好像要抬手去抹臉。他一定被打暈了,忘記了胳膊已被捆住。
二哥……你不要打他……打我吧……金菊哀求著,往高馬身上撲。
二哥飛起一腳,把她踢進了黃麻地。她和著黃麻倒下,打了一個滾,捆住手腕的繩吐嚕嚕滑開,她團起身,抱住了小腿。腿骨鈍痛,她想這條腿大概斷了。
饒不了你!二哥罵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騷貨!
高馬臉色煞白,兩道黑血從鼻孔裡流出來。那血淅淅瀝瀝地流著,血色由黑漸變為鮮紅。
你們……打人犯法……高馬斷斷續續地說,他的臉上肌肉抽搐著,連嘴巴都歪了。
你拐騙人口,才是犯法!楊助理員說,你拐騙活人妻,拆散三對夫妻,該判你二十年徒刑!
我沒犯法!高馬晃著頭,把鼻血甩出去,堅定地說,金菊並沒和劉勝利登記結婚,因此她不是活人妻,你們強迫金菊嫁給劉勝利,是破壞《婚姻法》!要判刑也只能判你們!
楊助理員撇著嘴,對方家兄弟說:
好一張硬嘴!
二哥揮著拳,對准高馬的肚子搗了一拳。高馬叫了一聲親娘,腰弓成蝦米形狀,前踉踉,後蹌蹌,一頭扎在地上。
大哥和二哥跳到高馬身邊。二哥用結實的大腿踢著高馬的肋,踢著高馬的背。二哥練過武功,每天晚上都在打麥場上練。他的每一腳都使高馬翻幾個滾。高馬團著身,哀號不止。大哥也想踢高馬,但殘腿難以支持身體,等他舉起腿來時,高馬已被二哥踢到別處。大哥總算踢了高馬一腳,但用力過猛,自己也被閃倒,趴在路上,半天才爬起來。
你們別打他……是我要他領我跑的……金菊扯著一株黃麻滑溜溜的稈子,爬起來,腳一觸地,腿骨上的劇痛電流般上沖腦際,她又跌倒了。她干嚎著,手把著黃麻,往路上爬。
高馬在土路上翻滾著,臉上沾滿了血與泥。二哥毫不留情地踢著他,好像踢著一個沙袋。二哥每踢一腳,大哥就像彈簧般在路上跳起,嘴裡吶喊助威:
踢!狠踢!踢死這個驢雜種!
大哥的臉歪扭著,渾濁的眼裡淚汪汪的。
金菊爬到路沿上,手拄著地站起來,歪歪扭扭往前走兩步,又想往高馬身上撲。二哥跳起轉身,凌空一腳,正中金菊小肚子。金菊嘴裡發出呱一聲怪叫,疾速地滾進黃麻地裡。
高馬已經不能出聲,但尚能翻滾。二哥依然一腳接一腳地踢著他。二哥臉上掛滿汗珠。
你們把他踢死了啊……金菊又爬到路沿上來。
楊助理員攔住二哥,說:
行了老二!夠了老二!
高馬滾到路邊的辣椒地裡,臉扎在泥土裡,背朝著天,兩只手扎煞著,手指根根紫紅,像色彩鮮艷的毒蘑菇。
楊助理員有些慌張。他走進辣椒地裡,把高馬翻轉過去,伸手至高馬嘴邊,好像是試高馬的鼻息。
他們把高馬打死了!金菊眼前萬點金星飛舞,金星又變成綠色的光點,那麼多綠色的光點畫著優美的弧線在她頭上飛舞。她伸出手,去捕捉些麼綠光點。總也捕捉不住……總也捕捉不住……有時,好像把一個綠光點握在手心裡,但一張手,它又飛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從喉嚨深處慢慢湧上來,她一張嘴,看到鮮紅的一團東西緩緩地落在胸前一株枯草上。我吐血啦!她膽戰心驚:我吐血啦……她感到十分幸福,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憂慮、所有的煩惱,頃刻如煙消散,惟余一絲甜蜜的憂傷縈繞在心頭……
楊助理員怒斥著二哥:
老二,你他媽的真是個狠孫!教訓他兩下子就行了,你踢得他快死了啊!
你不是罵我們兄弟窩囊廢嗎?二哥不滿地嘟噥著。
我罵你們窩囊廢是罵你們兄弟兩個連個女人都看不住,我也沒讓你踢死他!楊助理員說。
死了嗎?死了嗎?大哥惶惶不安地問,楊助理員……我可沒踢著他……
大哥,你說什麼?二哥雙眼沁血,盯著大哥,還不是為了給你換老婆!
老二,哥不是那個意思……
什麼意思!二哥說。
楊助理員說:別他媽的磨牙斗嘴了,快把他抬到路上來。
大哥和二哥下路進了辣椒地,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高馬抬到路上來。一放下高馬,大哥就一屁股坐在路上,張著大嘴喘氣。
快把繩子給他解了!楊助理員命令著。
大哥二哥對望一下,不說什麼話,嘴臉上卻都是想說話的樣子。二哥把高馬翻過去,讓他臉朝下,手朝上。大哥就地往前蹭蹭,低頭去解捆綁在高馬手臂的繩子。金菊在成千上萬的綠色光點中看到大哥那兩只骨節彎曲的、像兩柄芭蕉扇那麼大的手,那兩只手抖索得厲害,卻解不開繩結。
下嘴咬!楊助理員高喊。
大哥可憐巴巴地望望楊助理員,跪在高馬身側,低下頭去,咬那死繩結,大哥那樣子很像一只啃骨頭的小狗。
繩結終於被大哥咬開。楊助理員把大哥撥拉到一邊,用力抽繩子,好像從高馬的肉裡往外抽筋。金菊感到心髒越縮越小,一股股涼氣從背後生出。
楊助理員抽出繩子,把高馬翻轉過來,又把食指和中指觸到高馬兩個鼻孔上去,一定是試他還喘氣不喘氣。他們把他打死了!為了我他們打死了他。高馬哥……我的高馬哥……金菊緊縮著的心髒松弛了,她沉浸在甜蜜憂傷的幸福中,腥甜的液體又從咽喉深處緩緩爬升。無數碧綠的光點在眼前舒緩地飛舞著,碰撞得黃麻莖葉窸窣作響。陽光燦爛,蒼馬縣的辣椒地裡,千點萬點的溫暖的紅火苗活潑地跳動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子從辣椒地深處蹦起來,甩著尾巴撒了一個歡,然後,踏著火苗飛跑起來,馬蹄被火苗照耀,恰如耀眼的珠貝。馬脖子下的銅鈴鐺發出一串串清脆悅耳的響聲。
高馬的臉腫脹起來,發亮的黑皮膚上滿是凝結的血污和黑土,他直挺挺地躺著,腿和胳膊都順順溜溜。楊助理員把手縮回來,又把耳朵貼到高馬的胸膛上聽著。金菊聽到高馬沉重有力的心跳聲,合著棗紅馬駒急促響亮的馬蹄聲,馬蹄聲像小鼓,心跳聲如大鼓。
高馬哥……你不能死啊……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金菊呻吟著。她看到那匹十分熟悉的棗紅馬駒奔跑到路邊來。它在路邊的辣椒地裡慢慢地跑著,馬蹄蹚著流動的火苗,宛若蹚著流動的血水。馬脖子上的銅鈴響得清脆而悠長。馬駒沿著路邊逡巡著,兩顆藍眼睛盯著高馬掛著兩絲平靜微笑的臉。
算你們好運氣!楊助理員站起來,說,他還活著,要是他死了,你們哥倆一塊蹲監獄去,一個也甭想跑!
八舅,您說怎麼辦?大哥六神無主地問。
為了你們的事,我也跟著倒霉!楊助理員從口袋裡摸出一只白色的小瓶子,對著方家兄弟晃一下,說,這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張醫生要到的雲南白藥,裡邊有一粒救命丹,給這小子吃了吧!
楊助理員蹲在高馬的臉旁,擰開小瓶的塞子,倒出了一粒鮮紅的藥丸,炫耀了一下,說:
扒開他的嘴。
大哥和二哥對望一眼,二哥一歪脖子,鼻子裡哼了一聲。大哥蹲下,用粗大的黑手指,扒開高馬的嘴唇。楊助理員捏著那粒藥丸,又炫耀了一下,然後,戀戀不捨地把它填進高馬的嘴裡。
小郭,把水壺拿來!楊助理員呼喚司機。
司機懶洋洋地從車裡鑽出來,提著一個黃漆大半剝落的軍用水壺。司機的腮上有一道半圓的凹槽,一定是趴在方向盤上睡覺硌的。
楊助理員往高馬的嘴裡倒著水,水裡散著撲鼻的酒氣。
四個男人圍著高馬站著,像四根黑木樁。八只眼都不轉動地死瞅著高馬的臉。棗紅馬駒飛跑著。蹄聲響亮,馬蹄濺起來的火苗疾速滑行著,噗噗噗地響著。馬駒環繞著人群旋轉,把金菊也圈在圈裡。它從黃麻地裡跑過時,黃麻的莖稈就如柔軟的柳條一樣,自動地向兩邊分開,那些綠色的光點碰撞到馬駒光滑的皮膚上,又輕軟地反彈回來。小馬駒……小馬駒……金菊伸著兩只胳膊,想去摟抱它像綢緞一樣的脖子。
高馬的手動了一下。
好啦!楊助理員興奮地說,好了!雲南白藥名不虛傳!真他媽的管用!
高馬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楊助理員俯下身子,親切地說:
小子,你撿了一條命!要不是我的雲南白藥救命丹,這會兒你早見到了閻王爺啦!
高馬唇邊漾著安詳甜蜜的微笑,對著楊助理員點了一下下巴。
八舅,現在怎麼辦?大哥問。
高馬胸膛裡呼嚕呼嚕地響了一陣,胳膊收回,支起,把頭和脖子從地上拖起來。他的嘴角上哩哩啦啦地流出一些帶血的絲線。高馬哥……我的親哥……棗紅馬駒把毛茸茸的嘴觸到你的臉上了,它哭啦……高馬的頭掉在地上,又慢慢地舉起來;馬駒用金黃的舌頭舔著高馬哥的臉。
這小子,真頂打!楊助理員看著踞伏在地的高馬,由衷地贊歎著,高馬,知道為什麼揍你嗎?
高馬笑著,點點頭。他在看我。高馬哥的臉上都是笑。棗紅馬駒用舌頭舔著他臉上的血跡。
你還敢拐著我妹妹跑嗎?大哥上下起伏著身體問。
高馬笑著,點點頭。
二哥抬起腳,又要去踢高馬。
楊助理員高叫一聲:
老二,混蛋!
大哥把高馬的小包袱撿起來,用牙咬開包袱的結,包袱裡的東西掉在地上。大哥撲地跪倒,雙手按住了那個牛皮紙信封。
老大,這可不好!楊助理員說。
大哥的手指伸進嘴裡,蘸著唾沫,數點那沓紙幣。
老大,這不好!楊助理員重重地說。
八舅,他毀了我妹妹,又費了您的貴重藥,要他賠!
大哥又用那只濕漉漉的大手,把高馬身上的口袋掏了一遍,掏出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四個亮晶晶的硬幣。棗紅馬駒一揚嘴巴,把硬幣碰掉,大哥急忙把翻滾的硬幣捉住。大哥眼淚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