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親們種蒜薹發家致富
惹惱了一大群紅眼虎狼
收稅的派捐的成群結隊
欺壓得眾百姓哭爹叫娘
——1987年5月,瞎子張扣行走在縣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謠片斷
一
兩個警察垂頭喪氣地從槐樹林裡鑽出來,都是渾身髒污,右手提著瓦藍的手槍,左手拿著又圓又大的帽子,往臉上扇著熱風。結巴警察的腿已經看不出瘸了,綠褲子被鐵鍋剮開了一個大口子,忽忽打打的,像耷拉著一塊死皮。兩個警察繞著樹,走到了高羊面前。他們都留著小平頭,結巴警察的頭發烏黑,頭顱像個圓圓的排球,另一位警察頭發淺黃,前額凸出,後腦也凸出,像一個腰鼓形狀。高羊脖子歪著,看到瞎眼女兒杏花手持竹竿,敲打著左右前後的槐樹,在高馬家房後那一片槐樹林裡摸索著,旋轉著,哭叫著:爹——爹——我的爹——像一匹陷在淤泥裡的小馬。
真他媽的,你怎麼搞的?結巴警察說,竟讓他跑了。
你的動作稍微快一點,把他那只手就銬起來了!腰鼓頭警察說,兩只手都銬起來,他還能跑了?
都是這小子!結巴警察把帽子扣在頭上,騰出手來,好像撫摸一樣,對准高羊的光頭,扇了一巴掌。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女孩嗚嗚地哭著,用竹竿敲打著槐樹,用手摸著槐樹,槐樹撞上她的頭顱。她留著一個男孩子一樣的小分頭……雙眼一團漆黑……營養不良的臉黃裡透著白,像發了熱的蒜薹……她赤裸著上身,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褲頭的松緊帶已經失去彈性,褲頭松松地掛在胯骨上……她穿著一雙斷了帶的紅色塑料涼鞋……爹——爹——你怎麼不答應——那一片槐樹林,像一團黑森森的烏雲,女孩的紅褲頭在烏雲中顯出刺目的感覺。高羊早就想大聲呼叫,但喉嚨緊鎖,不能出聲。我沒哭,我沒哭……
結巴警察又在高羊的光頭上扇了一巴掌,高羊渾然不覺。警察看到他狂怒地扭動身體,聽到他吭哧吭哧地喘著悶氣,聞到他身上的半透明的黏稠汗水裡,有一股特別的、令人膽寒的味道。這是一股苦艾般的味道。兩個警察搐動著鼻翼,嗅著那味道,臉上都顯出癡癡呆呆的神情。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
小弟弟,小妹妹,快把手伸給我,唱個歌,跳個舞,轉個圈兒很容易……杏花手扶竹竿,站在街上——後來移到鐵柵欄門前,一手扶著竹竿,一手把住鐵柵欄,聽著小學校裡的孩子們在一個女教師的率領下跳舞歌唱。校園裡一片片菊花,盛開著。他伸手捏住她的胳膊,把她牽回家去。她晃著身體抗拒著。他憤怒地吼了一聲,又,踢了她一腳……他發不出聲,焦急地啃著槐樹的皮……好爸爸,好媽媽,快用手拉住我,唱個歌,跳個舞,跳個高兒很容易……槐樹皮磨破了他的嘴唇,血塗在槐樹皮上。他絲毫不感覺到痛。苦澀的槐樹汁液和著口水進入喉嚨。一陣奇異的清涼感在喉部發生,他的喉嚨松弛,痙攣解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再丟失了說話的能力——杏花——爹在這裡——一句話出口,淚水就滿了臉。
怎麼辦?結巴警察問。
回去唄,腰鼓頭警察說,回去發通緝令,跑不了他!
那個村主任呢?
早溜號了。刁民潑婦。
爹——我走不出去了,你快來把我領出去……
杏花在槐樹林裡團團旋轉著,那一點鮮紅令他心痛欲裂。他想起不久前還用腳踢過那一點鮮紅,那鮮紅的小屁股,其實並不是她的錯。她被踢倒院子裡,一只手像雞爪子樣叉開,按著一攤醬色的薄雞屎。她爬起來,身體縮著,往牆角上退。後來她靠在了牆角上,嘴巴扭著,卻不敢哭出聲。他現在記起來了:她的一團漆黑的雙眼裡,汪著兩大朵淚花。他感到極度的愧疚,便把頭拼命往槐樹上撞著,一邊闖一邊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
腰鼓頭警察抱住了他的頭,不許他再往槐樹上撞。結巴警察轉到槐樹前,替他開鐐銬,隔著樹,結巴警察說:
高、高羊,你老實點。
與樹一分開,高羊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帶嘴咬,結巴警察臉上被他用指甲剮出三道血口子。正當他掙脫了腰鼓頭的摟抱,欲向那一點鮮紅跑去時,眼前金光一閃——緊接著又是綠光交叉飛舞,他恍惚地看到結巴警察把一個噴吐著綠色火焰的東西觸到自己胸脯上。似有一萬根針同時扎在了身上。他哀號一聲,晃兩晃,栽到地上。
等他醒來時,發現手銬又亮晶晶地箍在手脖子上。它深陷進皮裡,好像把根扎到骨頭上。他的頭腦沉重,什麼事也記不清楚。結巴警察把那個物件晃了晃,威嚴地說:
好好走,少給我調皮搗蛋!
二
他跟隨著腰鼓頭警察,乖乖地爬上沙堤走進沙灘上的柳林,穿過柳林,又跋涉在河床上。細沙陷過腳踝,燙著腳面和腳上的傷處。他一瘸一拐,背後跟著結巴警察。那個厲害的家什就握在結巴警察的手裡。在柳林裡,杏花的哭叫聲拉轉了他的脖子,結巴警察把那家什往他背上一觸,一陣涼氣直貫腦門,他把脖子縮起來,滿身都是雞皮疙瘩。他等待著忍受那滾雷般的巨痛襲來,卻聽到身後一聲厲喝:
好好走!
走著,漸漸把女兒的哭叫聲忘卻,全部心思用來想像結巴警察手裡物體的形狀。最後斷定:這就是聽人說起的電棒子,電棒子的開關一定在結巴警察的大拇指下,只要他一按,電棒子就放電。
越想越感到背後涼氣逼人,仿佛連脊梁骨裡的骨髓都哆嗦。
又穿過一片柳林。又過了一道沙堤。走五十米開闊地。過一條柏油馬路。警察把他押進鄉政府大院。鄉公安派出所的朱胡子跑出來,迎著結巴警察和腰鼓頭警察,連聲道辛苦。
高羊見到熟人,心存一線希望,問:
老朱,他們要把我抓到哪裡去?
讓你去個吃飯不收糧票的地方。老朱嬉笑著回答。
您給說說情,讓他們放了我吧,俺老婆剛坐了月子。
你娘坐月子也不行,國法無情!
高羊沮喪地垂下了頭。
小郭和老鄭他們回來了沒有?腰鼓頭問。
小郭回來了,老鄭還沒回來。老朱說。
犯人關在哪裡?腰鼓頭又問。
關在辦公室裡。老朱說著,頭前帶路,兩個警察押著高羊跟在後邊。
高羊被推進派出所辦公室,看到一個馬臉的青年戴著手銬蜷坐在牆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高羊看到他左眼腫得只剩下一條縫,圍著眼一圈青紅皂白。那一線眼縫裡射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睜大的右眼卻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兩個年輕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張板條長椅上抽煙。
他被一把推到牆角上,與馬臉青年靠在一起,兩人互相打量著,馬臉青年撇著嘴,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感到這個青年十分面熟,便用力回憶著,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悲哀地想:毀了,我的腦子被電毀了!
他聽到四個警察在議論著:這小子夠淘氣的,只好先放倒再說,天大的奇事,他絕緣——高馬這小子跳牆跑了——你們兩個笨蛋——回去發通緝令吧——老鄭和宋安妮活兒最輕省,怎麼還不回來——那老婆子有兩個兒子——老鄭和宋安妮來了。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悠揚極了的哭聲。他看到屋裡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哭聲。那個姓郭的青年警察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搓碎,鄙夷地說:女人就是不行,哭天抹淚的,煩人!他用下巴指指那個馬臉青年,又說:看我們這條好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掉一滴淚。
馬臉青年突然大聲說——竟然也是結巴:
哭、哭,哭給你們看?
警察們愣了,突然又大笑起來。腰鼓頭警察對同伴說:
老孔、孔,抓了你的兄弟來來來了!
結巴警察有些惱怒,說:
去、去,去你娘的,老腰!
馬臉青年的口吃使高羊猛然省悟,逝去的記憶像流水般注入腦袋:終於想起來了,這個馬臉青年就是那位把縣長辦公桌子上的電話機砸得粉碎的愣頭青。
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把一個披頭散發的老女人推進來。老女人一腚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哭著,叫著:
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個老天——老頭子啊你好狠心一個人撇下我就走了你顯神顯靈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
女警察有二十出頭年紀,留著短發,大眼睛,長睫毛,挺俊,一個鵝蛋臉熱得紅彤彤的,她大叫一聲:
別哭!
女警察橫眉豎目的樣子把高羊嚇得夠嗆,他可從來沒想到女人會這樣厲害。她穿著一雙棕紅色的皮鞋,鞋頭尖尖的,跟兒高高的,腰裡也扎著一根皮帶,皮帶上也掛著一把手槍。
高羊和馬臉青年好奇地看著女警察。她似乎不高興,斜著眼盯著他們。高羊趕快低下頭去。等他抬起頭時,女警察已經把一副墨晶眼鏡架在了鼻梁上,遮住了眼睛。她踢了老女人一腳,說:
還哭,老刁婆子,老反革命!
老女人挨踢,尖哭一聲:
哎喲——狠心的大嫚——你把俺的腚踢破了——
青年警察掩口而笑,逗樂道:
小宋,把腚都給人家踢破了!
女警察的雙耳發紅,對著逗樂者啐了一口。
老女人還在哭,老朱說:
方大嬸子,別嚎了,能做就能當,哭有什麼用!
再哭把你的嘴縫死!女警察威脅道。
老女人仰起臉,瘋子般尖叫著:
縫死吧!你這個劈叉子,年紀輕輕就這麼狠,等以後生個孩子也沒腚眼!
警察們大笑起來。女警察又要去踢那老女人,被老鄭攔住了。
高羊早就認出了,這個大哭大鬧的女人是方四嬸。
四嬸想抬手擦臉上的淚,抬手時才知道手被銬住了,看著那亮晶晶的銬子,她又號哭起來。
老朱說:同志們辛苦了,吃飯吧!
附近的個體戶飯店裡那個專管送酒菜的小伙子一手提著大食盒,一手提著一捆啤酒,自行車大撒著把,飛一般騎到派出所門口,一腳踩住車閘,提著食盒和酒跳下來。
真好車技!老鄭說。
天天送,練出來啦!老朱說。
小伙子提著食盒進來,老朱不高興地問:
怎麼才來?
小伙子說:喝酒的太多了,光你們鄉裡就是五桌,供銷社一桌,銀行一桌,醫院一桌,光鄉直部門就夠我送的了,還有下邊村裡。
發了大財啦!老朱說。
掌櫃的發財,我一個跑腿的,死活都是這麼幾個錢。小伙子揭開食盒,高羊看到滿食盒的雞鴨魚肉,聞到撲鼻的香氣,饞得直咽唾沫。
老朱說:伙計,先蓋上,等我把屋子先拾掇拾掇。
你快點,我還要去北村王支書家送,來了好幾次電話催了!小伙子說。
老鄭說:把犯人找個空屋關起來。
老朱說:哪有空屋?
結巴警察說:把他、他們關到車上!
跑了找誰?
腰鼓頭說:把他們鎖到樹上,正好樹下有陰涼。
年輕警察說:都起來!
高羊最先站起來,馬臉青年也隨著站起來,方四嬸坐在地上哭著:
我不起來,我死也要死在屋裡——
老鄭說:方孫氏,你要是繼續放刁,可別怪我不客氣啦!
四嬸叫著:不客氣你能怎麼著?你還敢打死我?
不敢打死你,但你拒絕服從命令,搗亂破壞,妨礙我們執行公務,老鄭冷笑一聲說,我有權對你采取強制性措施。你大概還不知道電棒子的滋味吧?你那個二兒子知道。
老鄭從腰裡摘下高壓電棒,在手裡舞弄著,說:
我數一二三,數到三你要是還不站起來,我就叫你嘗嘗滋味。
一——!
你電吧!電吧!畜生!
二——!
你電吧!
三——!老鄭喊著,同時把電棒對准四嬸的臉,四嬸怪叫一聲,就地打了一個滾,雙手按地,飛快地爬起來。
眾警察都笑起來。
姓郭的年輕警察指著馬臉青年說:
這小子絕緣,高壓電棒觸到身上,連感覺都沒有!
可能嗎?老鄭說。
你不信就試試。小郭說。
老鄭把電棒子撳了一下,電棒子頭上辟辟地噴射著綠色的火花。
我不信!老鄭把電棒子觸到馬臉青年的脖子上。
馬臉青年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端坐不動。
喲,真是怪事!老鄭喊,是不是電棒出毛病啦?
小郭說:你自己試試嘛!
這怎麼可能呢?老鄭把電棒子往自己手脖上一觸。他干叫一聲扔了電棒子,抱著頭坐在地上。
警察們哈哈大笑起來。
小郭說:老鄭,這叫以身試法。
結巴警察押著高羊,馬臉青年被青年警察押著,老鄭和女警察拖著方四嬸,走了約有五十步,是鄉政府大院正中的一條寬路,這條路與那條直通縣城的柏油馬路相接,路邊長著十幾株碗口粗細的鑽天白楊樹。
警察們打開犯人的銬子,把他們的雙臂剪在背後,猛地往後一拖,讓他們背靠楊樹,雙臂拉到樹後,再用銬子鎖住雙手。高羊聽到四嬸叫苦連天:
哎喲——天哪——把俺的胳膊蹩斷啦——
結巴警察眨眨眼,對女警察宋安妮說:
萬、萬、萬無一失。
宋安妮張嘴打了一個很長的哈欠。
警察們擁到屋裡喝啤酒去了。三個犯人起初是靠樹站著,一會兒,就慢慢羅鍋,坐在了樹根,雙臂別在背後,緊緊地夾著樹干。
三
他們被鎖在樹上時,樹下還有些稀疏的陰涼。一會兒,陰涼轉到了東邊,西斜的太陽曝曬著他們的頭皮。
高羊眼前一陣陣發黑,胳膊好像不存在了,只有火辣辣的感覺在肩上掛著。他聽到右邊那個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著,雖然自己本命不顧,但還是歪頭去看。
馬臉青年低垂著頭,脖子往前伸,兩塊肩胛骨高高豎起,胸肋劇烈地起伏著。地上,有他嘔吐出的一攤黏黏糊糊的東西,紅的,白的,綠的,一群群紅頭蒼蠅從廁所裡飛來,麇集在上面。高羊趕忙扭回頭,他的腸胃翻攪著,哇的一聲,嘴巴張開,吐出了一股黃水。他好久不敢去看馬臉青年,心裡卻在想:那些嘔吐物裡,紅的是西紅柿,白的是饅頭,綠的是蒜薹。能吃這樣的東西,看樣子日子過得很好。他還想起,方才歪頭時看到,馬臉青年手脖子上戴著一塊很大很厚的手表,能戴得起手表,絕對不是一般的人物,最起碼也是個鄉村教師,或是村子裡的干部。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和一群農民攪和在一起,去干那些粗野的事情呢?
左側的四嬸起初大哭大叫,吵得人心煩,但哭叫很快就變成了呻吟,再一會兒,連呻吟也聽不到了。四嬸死了?高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急忙歪頭去看。四嬸沒死,呼呼地喘著氣,雙臂拉得很直。如果不是有雙臂拉住她的身體,如果不是手銬拉住她的雙臂,她早就扎到地上去了。四嬸的一只鞋脫掉了,一只尖尖的黑腳伸在一邊,一群螞蟻在那腳上爬。四嬸的頭沒觸到地,但她的像亂麻一樣的白發垂在了地上。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重復著,我沒哭。
他強打著精神站起來,脊背盡量往後靠,想讓反剪的胳膊輕松一下。女警察宋安妮過來轉了一下,她摘了帽子,挺著一頭黑油油的頭發,但還戴著墨鏡,嘴唇上油汪汪的。她用花手絹擦著嘴唇,看到馬臉青年的嘔吐物,就用手絹捂住了嘴,甕聲甕氣地說:
你們都沒事吧?
高羊不想說話。四嬸一聲不吭。馬臉青年卻頑強地說:
肏、肏、肏你娘,都、都沒事!
高羊很害怕馬臉青年挨打,便轉臉去看著他。女警察沒有打馬臉青年,邊往回走邊捂著嘴說:
小子,不怕你嘴硬,還有好果子等著你吃呢!
高羊掙扎著說:兄弟……少說兩句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馬臉青年咧嘴笑了。高羊看到他的臉蒼白得跟封窗紙一樣。都這樣了,還笑。高羊心中對馬臉青年好生佩服。
女警察又帶著老朱和老鄭回來。老朱提著一個空水桶,老鄭提著三個空啤酒瓶子,女警察握著一把水舀子。
三個警察走到水龍頭前。老朱扭開水龍頭,往桶裡放水。水柱很急很硬,雪白的顏色,打得鐵皮桶光光地響。水桶滿了,水花濺出來。老朱提開水桶,卻不關水龍頭,水柱直瀉到碎磚爛瓦上,新鮮的水味彌散開。高羊用力吸著清涼的水氣,好像肚子裡有個怪物在替他喊叫:
水……政府……行行好……給口水喝……
老鄭把啤酒瓶子觸到水柱裡,瓶口立即湧出泡沫。老鄭灌滿三個瓶子,提著走過來,先問高羊:
喝水嗎?
高羊用最大的力量點著頭,表示著對水的渴望。嗅著水的氣味,看著老鄭厚墩墩的臉,他感動得只想哭。
老鄭握著瓶子底,把瓶嘴戳到高羊嘴裡。
他迫不及待地咬住瓶嘴,猛力一吸,一大口水進入喉嚨也進入氣管。他噢噢地喘息著,連白眼珠子都翻出來了。老鄭扔下酒瓶,轉到一側,捶打著他的項窩。
一股水從他的鼻子、嘴裡噴了出來。
急什麼?慢點喝!老鄭說,水多著呢,夠你喝的。
他一連喝了三瓶水,還是感到渴,喉嚨裡像有火苗燃燒,但老鄭的臉上分明已有不愉快的神色,便不敢再要了。
馬臉青年也站了起來,老朱侍候他喝水。高羊眼饞地看著馬臉青年一口氣喝干了五瓶。他不高興地想:比我多喝了兩瓶。四嬸大概昏了,女警察用水舀子舀著水往她頭上澆著。那些水澆到她身上時是清亮的,流到地下時就是渾濁的了。
四嬸穿著一件用蚊帳布縫成的半袖小褂,長久不換洗,白色蚊帳布早失去了本色,著水一澆,竟發了一些白。褂子貼在四嬸的背上,顯出她瘦骨嶙峋的背和兩塊高高支起的肩胛骨。她的頭發粘在了頭皮上,污水沿著發梢滴在地上,形成了閃亮的水窪。
高羊嗅著沖洗四嬸的臭味,肚子裡咕咕嚕嚕響著。他疑心四嬸已經死了,正膽寒著,卻見四嬸的頭顱慢慢地抬了起來。那顆花白的頭似有千斤重,她的瘦脖子舉頭吃力。四嬸的頭發著水一澆,更顯出稀疏來。他想:女人要是禿了頭比男人禿了頭不知要難看多少倍。由此他突然想起自己禿頭的老娘,禁不住咧嘴想哭。
禿頭老娘原來也是白發飄飄,很有些神氣,經了半個文化大革命,神氣半點也不剩,那飄飄的白發也被村裡的貧下中農們撕扯得干干淨淨。這也是活該倒霉,爹是地主,娘就是地主婆,不撕她撕誰?……郭家的秋良,一個身高馬大的中年人,揪住娘的頭發,用力往下一按,怒罵著:老白毛,彎下腰!……當年他遠遠地看到的情景,又活靈活現在腦子裡……他聽到白發的老娘像個小女孩一樣嚶嚶地哭起來……
四嬸被水澆醒,缺牙的嘴扭過來扭過去,嚶嚶地哭起來,像個小女孩一樣……
他的眼裡沁出了鹹滋滋的淚,他對自己說:
我沒哭……我沒哭……
喝水嗎?他聽到女警察很和氣地問四嬸,四嬸只哭不說話,她的嗓音沙啞,又尖又細,絕沒有了適才號哭時的洪亮和清脆。
砸玻璃時的本事呢?燒縣長辦公室時的本事呢?女警察把一舀子涼水很快地澆到四嬸頭上,便不再管她,提著水桶走到高羊面前。被墨晶眼鏡遮掩著,高羊看不到她的眼,只見她的雙唇緊閉,抿成了一道線。高羊不禁顫抖起來,他油然想到了一條被刮淨了毛的豬。女警察放下水桶,也不說話,盛起一舀子水,潑在高羊胸膛上。他下意識地聳肩縮頸,嘴裡發出怪聲。女警察咧嘴一笑,兩排白牙晶亮,十分整齊,十分漂亮。她又盛了一舀子水澆到他頭上。有了精神准備,他不再顫抖,涼水從頭頂四散下流,流到背上、胸上,漸下漸緩,在腿上沖出一些灰道道。他精神振奮,頭腦空前清醒,似乎這涼水灌頂是他平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感激地望著女警察美麗的嘴。
女警察只澆了他兩舀子,便提著桶移到馬臉青年面前。馬臉青年面色蒼白,腫著一只眼,睜著一只眼,嘴角翹著,對著女警察冷笑。她似乎受了侮辱,端起一舀子水,用盡全力潑到那張蒼白的長臉上。馬臉青年竟然也是聳肩縮頸,樣子十分不好看。
怎麼樣啊?女警察狠狠地、咬著牙根問。
馬臉青年晃晃腦袋,依然冷笑著說:
好涼快!好舒服!
女警察很快地舀水,沒鼻子沒臉地潑著馬臉青年,嘴裡嘈嘈雜雜地嚷著:
叫你涼快!叫你舒服!
好涼快好舒服好涼快好舒服……馬臉青年扭著腰,踢著腿,晃動著腦袋,尖利地高叫著。
女警察把水舀子扔到一邊,搬起水桶,把剩余的水猛潑到馬臉青年頭上。她好像還不解恨,又把水桶的邊沿放在馬臉青年頭上磕打了幾下,似乎要把水桶裡殘存的水珠控干淨。
她扔掉水桶,卡腰站著,胸脯一起一伏,喘息著。
高羊聽到水桶磕打馬臉青年的頭顱時發出又悶又濕的嘎唧聲,感到牙磣。
馬臉青年把長長的頭靠在樹干上,咻咻地喘氣。他的臉突然間全部腫脹起來,變成了醬的顏色——高羊聽到他肚裡呼嚕嚕響著——脖子盡量抻出,頸上青筋暴跳,嘴巴欲閉還張,欲閉還張,突然大張開,一股污濁的水柱噴出來,女警察躲閃不迭,被污水噴濕了胸脯。
她嗷嗷地叫著,跳著。
馬臉青年哇哇地嘔吐著,顧不上看女警察的胸脯了。
老鄭抬腕看看表,說:
行嘍小宋,快吃飯去,吃了飯趕回去交差。
老朱提起水桶和舀子,跟在老鄭和宋安妮身後。
四
高羊聽到老朱在辦公室裡打電話催飯店快來送餃子,頓時感到一陣惡心。他緊緊咬住牙關,生怕把好不容易喝下去的三啤酒瓶子水嘔出來。
馬臉青年還在那兒嘔吐,但肚裡已無東西可吐。看到他嘴角上掛著的血絲和涎線,高羊不由得可憐起來這個嘴硬的小伙子。
太陽西斜,光線已不如剛才那般毒辣,加上肢體已麻木,所以,他的心裡感覺很好。後來又起了一陣風,涼颼颼地吹過,吹得炎陽曝曬過又被涼水澆灌過的腦袋瓜子有點發木發漲,但心裡的感覺還是不錯。他甚至產生了說話的願望。馬臉青年的干嘔令他很不愉快。他歪著頭,勸道:
伙計,你非要嘔嗎?忍著點嗎。
馬臉青年還是一聲緊似一聲地干嘔著,並不回答他的話。
鄉政府大院的盡頭,停著兩輛卡車和一輛藍色的面包車,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車上抬著東西,有抬箱的有抬櫃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車旁站著幾個人指揮著。他猜想可能有大干部搬家,直著眼看了半天,被那眾多的財產撩撥得心煩意亂,便扭回頭不再去看。
四嬸不出聲了,跪在地上,垂著頭,頭發披到地上,嗓子裡克嚕克嚕響著,好像睡過去了。他的眼前又閃過文革初起時自己的老娘跪地挨斗的情景……他搖著頭,驅趕著被馬臉青年嘔吐物招來的紅頭蒼蠅……娘膝蓋下墊著兩塊磚,雙手背在身後……她把手按到地上,想減輕些痛苦,一只穿著翻毛皮鞋的大腳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聲……那只手就像老雞的爪子一樣勾勾著,再也伸不直啦……
四嬸,四嬸……他輕輕地叫著。
四嬸哼了一聲,好像在答應。
個體戶飯店裡那個車技高超的小伙子又飛車而來,這次是一手扶車把一手提食盒,從兩棵白楊樹的縫隙裡一閃而過,遺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陽,太陽又下滑了一截,熾烈白光消逝,簡直是有些和氣溫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經開始就著醋、蒜吃餃子啦。這件小事背後好像隱藏著什麼,使他驚懼不安。警察們吃完飯,就會把我從樹上解下來,然後裝上那台漆得通紅的汽車,拉到……拉到哪裡去呢?拉到哪裡去也比鎖在樹上好,是不是?他詢問自己,卻得不到回答。後來他想死活都隨便吧,民心似鐵,官法如爐,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陣風刮過,白楊樹的葉片嘩啦啦響著,遠處傳來驢的叫聲,聽到驢的叫聲,他的脖頸後涼颼颼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個女人挽著一個包袱蹣跚進鄉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門口與一個小伙子爭辯著什麼。那小伙子攔著她不讓她進院。她愣往裡闖,每次都被小伙子推出去。
後來,她還是進來了。她直奔白楊樹下來了。
高羊看到挺著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陣風般刮了過來。她嗚嗚咽咽地哭著。小包袱裡包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好像一顆人頭。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顆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張臉,長歎一聲,低下了頭。想想金菊,他覺得自己的命並不是太苦,人應該知足。
娘——娘——他聽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著,娘呀——我的親娘——你怎麼啦——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說,我沒哭哇我沒哭……
金菊跪在四嬸面前,用雙手捧著那顆骯髒的花白頭顱,像個大嫂子、像個老娘們一樣絮絮叨叨地哭著。
高羊抽著鼻子,閉上眼,用力去聽遠處田野上男人們使喚牲口的吆喝聲。毛驢的抑揚頓挫的高叫鑽進他的耳朵。他怕聽毛驢的叫聲,就看著金菊和四嬸。
陽光黃澄澄的,照著四嬸被金菊雙手托起的臉。
娘——都是女兒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嬸慢慢睜開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閉上了。兩滴焦黃的大淚珠子從四嬸眼裡滾出來。
高羊看到四嬸伸出生滿白刺的舌頭舔著金菊的額頭,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犢。他有點反感,但想到四嬸的雙手如果不被鎖在樹後,絕不會用舌頭舔女兒,心裡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從包袱裡解出西瓜,用拳頭打破,然後,抓出紅瓤來,往四嬸嘴裡塞著。四嬸呼嚕呼嚕哭著,呼嚕呼嚕咽著,像個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腸胃痙攣,心裡又產生了對這對母女的鄙夷:你也該讓一讓我,我也不會吃你的。
馬臉青年什麼時候停止了干嘔?高羊只顧看金菊啦,竟然不知道。
馬臉青年身體滑下來,團簇在樹根上。他那顆頭耷拉著,上身往前傾著,也是一個下跪磕頭的姿勢。
兩個女人又大哭起來。吃完了西瓜,有勁哭啦!他想。又禁不住扭頭去看,那個西瓜連個尖都沒吃下去。金菊抱著四嬸的頭,哭得渾身打戰。
菊兒……苦命的孩子……娘不該打你……娘再也不管你了……你去找高馬……好好過日子去吧……
那兩輛汽車滿載著家具,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開過來。
警察們吃完飯,吵吵嚷嚷地走過來,高羊聽著他們沉甸甸的腳步聲,頓時又緊張起來。
汽車開過來了。嘎嘎吱吱地響著。車玻璃反射著金光,司機有一張通紅的大臉膛。
後來發生的事到死也不能忘記。
鄉政府院子路不寬,也許是司機喝多了,也怨馬臉青年頭長,也是他命該如此——裝滿家具的汽車在路過馬臉青年時,車廂上露出來的一塊三角鐵在他的腦袋上剮了一下,裂開了一個白乎乎的大口子,白了一霎霎,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樣的東西。馬臉青年哼了一聲,身體往前一栽,頭顱雖長,也沒觸到路上——反鎖在楊樹上的雙臂拉住了他的身體。他的血噴在路面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
警察們呆了一會兒。
老鄭破口大罵紅臉司機:
肏你的媽!你這個王八蛋!怎麼開車的?
結巴警察急匆匆脫下警服,包住了馬臉青年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