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年的時間裡,我藍解放從縣供銷社政工科長到縣供銷社黨委副書記再到縣供銷社主任兼黨委書記再到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我確實蹦足達得不慢。儘管有種種議論,但我問心無愧。儘管先任組織部長後任主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的龐抗美是我爹用毛驢把她娘馱到縣醫院生出來的,儘管我同母異父的哥哥西門金龍與她的關係非同一般,儘管我與她爹她娘她妹妹都很熟識,儘管我兒子與她女兒是同班同學,儘管我家的狗與她家的狗是一母所生,儘管有這麼多的儘管,但我藍解放當上副縣長,完全靠的是我自己。我自己的努力,我自己的才華,我自己營造的同僚關係和我自己奠定的群眾基礎,向冠冕堂皇裡說,當然還有組織的培養和同志們的幫助,但我沒走她龐抗美的門子。她好像也對我沒有好感。在我上任之後不久,一次在縣委大院裡不期而遇,看看左右無人,她竟然說:
「醜八怪,我投了你反對票,但你還是當上了。」
我彷彿當頭挨了一棒,一時張口結舌。我四十歲,肚腩已經鼓了,頭頂毛也疏了。她也是四十歲,但身體依然那麼苗條,皮膚依然那麼光滑,臉上一片青春,歲月在她身上似乎沒留下任何痕跡。我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看著她剪裁得體的咖啡色套裙,棕色的半高跟皮鞋,繃得緊緊的小腿和細腰翹臀,心中紛亂如麻。
如果不發生與龐春苗的事,我也許還能往上躥躥,到異地去當個縣長,或者書記,最不濟也退到人大、政協,掛個副職,吃喝玩樂,步人晚年,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聲名狼藉,創傷纍纍,躲在這小院裡,苟且偷生。但是我不後悔。
「知道你不後悔,」大頭兒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呢,你也算條漢子。」他嘻嘻地笑起來,我家那條狗的表情從他臉上洇出來,就像底片在顯影液裡顯出影像一樣。
當莫言那小子帶著她第一次出現在我的辦公室裡時,我才猛然地意識到,歲月流逝得有多麼快捷。我一直覺得跟龐家的人很熟很熟,似乎經常見面,但努力回憶,她留在我腦海裡的印象,竟然還是那個在第五棉花加工廠大門口倒立行走的女孩。
「你,竟然這麼大了……」我像個長輩一樣,上下打量著她,感慨萬端地說,「那時候,你這樣,這樣,就把腿舉起來了……」
她白白的臉上浮起紅暈,鼻尖上一片汗珠。那天是1990年7月1日,星期日。氣溫很高,我的辦公室在三層,敞開的窗戶,正對著一棵法國梧桐枝葉繁茂的樹冠,樹上蟬鳴如雨。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領口雞心狀,蕾絲花邊。小脖子細細的,鎖骨處凹陷進去,脖子上拴著一根紅繩,繩端碧綠的小小的一塊也許是玉。她大大兩隻眼,小嘴,口唇豐滿。不施粉黛,兩顆門牙似乎有些擠,很白。腦後竟然拖著一條古典的大辮子,這讓我心中產生異樣的感覺。莫言那小子曾經寫過一篇題名《辮子》的小說,寫一個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與一個在新華書店賣連環畫的姑娘搞婚外戀的故事。故事的結局很怪誕,與我們大不相同,但顯然他是以我們的戀情為故事原型。跟寫小說的人交朋友,弄不好就成了素材。他奶奶的,這小子。
「快坐快坐,」我一邊張羅著倒茶,一邊說:
「真是太快了,小春苗,一轉眼就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藍叔叔,您別客氣,剛才在街上,莫老師請我喝了汽水。」她拘謹地坐在沙發邊緣上,說。
「錯了錯了,」莫言那小子說,「藍縣長跟你大姐同年出生,藍縣長的母親還是你大姐的乾娘呢!」
「亂講,」我把一盒中華煙扔到莫言面前,說,「什麼乾娘、濕娘,我們從來不搞這一套庸俗關係。」我將一杯龍井茶放在她面前,說,「隨便叫,別聽這個烏鴉嘴的——你好像在新華書店工作?」
「藍縣長,」莫言將那盒煙掖進口袋,從我煙盒裡抽出一支煙,說,「太官僚主義了吧?龐春苗小姐,新華書店少兒讀物部售貨員,業餘文藝骨幹,會拉手風琴,能跳孔雀舞,會唱抒情歌,還在省報副刊上發表過散文呢!」
「是嗎?」我驚訝地說,「那放在新華書店不是可惜了嗎?」
「誰說不是呢,」莫言道,「我對她說,『走,咱們找藍縣長,讓他把你調到縣電視台。」』
「莫老師,」她臉漲得通紅,看看我,說,
「我沒有那意思……」
「你今年才二十歲吧?」我說,
「應該考大學去,考藝術院校。」
「我什麼都不會……」她低著頭說,「鬧著玩的,我考不上的,一進考場就緊張,暈過去了……」
「沒有必要上大學,」莫言道,「藝術家都不是大學培養出來的,譬如我!」
「你的臉皮越來越厚了,」我說,「自吹自擂,難成大器。」
「我這叫恃才傲物,狂放不羈!」
「要不要我把李錚叫來?」我說。
李錚是市精神病院的主治醫生,我們的朋友。
「不鬧不鬧,說正事,」莫言道,「沒當著外人面,斗膽不呼縣長,叫大哥,藍大哥,你真的要多關心一下我們這個小妹妹。」
「當然,」我說,「不過,有龐書記在那兒,我想效力,怕都輪不上吧?」
「這就是春苗妹妹的可愛之處了,」莫言道,「她從來不求她大姐。」
「好了,」我說,「候補作家,最近又寫什麼小說了?」
莫言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他正在寫著的小說,我裝出側耳恭聽的樣子,心裡想著的全是與龐家有關的事。對天發誓那會兒我根本沒把她當成女人,以後的很長時間裡也沒有,當時我只是充滿好感地看著她,有那麼一點點滄桑感,安在牆角的落地式電風扇無聲地搖動著頭顱,把她身上那股清新的氣味吹過來,讓我感到心曠神怡。
但兩個月後,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依然是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依然是很熱的天氣,窗外梧桐樹上的蟬聲已經絕跡,有兩隻喜鵲在梢頭跳躍、噪叫。喜鵲是吉祥鳥,它們的到來讓我感到一種幸福的預兆。她來了,一個人,烏鴉嘴莫言在我幫助下去一個大學的作家班學習,可以解決學歷,回來我會幫助他「農轉非」。這期間她來找過我幾次,送過我一筒黃山猴魁茶,說是她爸爸去黃山旅遊時老戰友送的。我說你爸爸身體好嗎,她說好著呢,爬黃山不用拐棍。我深表驚訝和佩服,耳畔似乎響起了他走路時假肢發出的「吱嘎」聲。我對她說起過她去電視台的事,我說只要你想去,那很簡單,一句話的事。我說並不是我的話有那麼大的力量,真正的力量是你姐姐的地位。她著急地辯白:你不要聽莫言老師瞎說,我真的沒那意思。她說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在新華書店賣小人書。有孩子來買小人書時我就賣小人書,沒孩子買小人書我就看小人書,我感到很滿足。
新華書店就在縣政府馬路斜對面,直線距離不超過二百米,每天我一開窗,就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這個二層的陳舊建築。「新華書店」,四個毛體大字,因紅漆剝落,遠看好像缺胳膊少腿。這姑娘的確與眾不同,當許多人挖空心思、動用種種卑劣手段想與大權在握的龐抗美攀上關係時,她卻在逃避。她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換一個收入豐厚的輕鬆工作,但她不。有這般家庭背景的女孩會這樣胸無大志嗎?會這樣安分守己嗎?重要的問題是,她既然無所求,三番兩次地來找我幹什麼?這樣的青春年華,應該是戀愛的季節。她長得確實算不上美麗,不是濃妝艷抹的牡丹、芍葯,但她異常清新,人淡如菊,追她的年輕人會少嗎?她何必與我一個四十歲的、半邊藍臉的醜男人交往?如果她沒有一個甚至也能掌握我的陞遷命運的姐姐,一切都可以理解;但她有這樣一個姐姐,一切都不可理解了。
兩個月內她來過六次,這是第七次。前幾次她都是坐在第一次坐過的位置上,都是穿著那件紅裙子,坐得都是那麼虛,神情始終拘謹。莫言陪著來過兩次,莫言走後,她自己來。莫言在時,一張嘴橫掃千軍,想冷場都辦不到。莫言不在,場面就有些尷尬。無奈我就從書架上拿那幾本文藝方面的書給她看。給她一本,她翻翻,說這本看過了。再給她一本,她翻翻,說這本也看過了。我說那你就自己找一本沒看過的吧。她抽出一本農村讀物出版社出版的《家畜常見病防治手冊》說這本沒看過。我啞然失笑,說你這丫頭,真逗,那你就看這本吧。我拿出一摞傳閱文件,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偷眼看她,屁股很實地坐在沙發上,背也靠實落了,雙腿併攏支起,將那本《家畜常見病防治手冊》放在膝蓋上,極其入神地讀著,一邊讀還一邊低聲地念出來。這是鄉間那些文化不高的老農讀書的方式。我悄悄地笑了。偶爾有人到辦公室來找我,見一個年輕姑娘在,臉上便有些尷尬,但當我對他們說這是龐書記的妹妹時,他們的神情馬上便變得畢敬畢恭。我知道他們心裡怎麼想。他們絕不會想藍縣長與龐春苗有什麼暖昧之事,他們想的是藍縣長與龐書記關係非同一般。我必須承認,雖然並不是因為她我才週末不回家,但她的出現使我更不想回家了。
這一次她沒有穿那件紅裙子,我想也許是我曾經跟她開過的玩笑起了作用。我上次看著她的裙子對她說:「春苗,我昨天給龐大叔打電話了,讓他給你買件新裙子。」她紅著臉說:「你怎麼能這樣呢?」我趕緊說:「逗你玩呢。」這次她穿著一條深藍色牛仔褲,上身穿一件白色半袖小衫,依然是雞心領、領邊蕾絲針織什麼的,脖子上還是紅繩綠玉。她依舊坐在那個位置上,臉白得不對勁,目光發直。我急忙問:怎麼啦?她看我一眼,撇撇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這個星期日,辦公樓裡有人加班。我手足無措,慌忙把門打開。她的哭聲像一群鳥,飛到走廊裡。我急忙把門關上,又把窗關上。在我的一生中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棘手問題,我搓著手,像一隻初被關進鐵籠的焦躁猴子,一邊轉圈,一邊低聲勸解:「春苗春苗春苗,別哭別哭別哭……」她肆元忌憚地哭著,聲音更加響亮。我又想拉開門,馬上又意識到絕對不能開門。我坐在她身邊,出汗的右手抓著她冰涼的右手,左胳膊從她背後攬過去,左手拍打著她的肩頭,連連勸解:「別哭別哭,有什麼事跟大哥說,在這高密縣城裡,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欺負我們春苗姑娘?告訴大哥,大哥去把他的頭擰轉一百八十度……」但她只是哭。閉著眼哭,大張著嘴巴,像個任性的小女孩。珍珠般的淚珠,一串串地滾出來。我跳起來,然後再坐下。星期天下午一個年輕女人在副縣長辦公室放聲大哭,這算什麼事呢?我後來想,如果當時我手邊有那種治療跌打損傷、肌肉酸痛的傷濕止痛膏,我就會揭下一帖,封住她的嘴巴。後來我想,如果我當時能下狠心,像個綁匪一樣,把臭襪子揉成團,塞進她的嘴巴,事情也會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但我當時採用了從某種角度來說是最愚蠢的方法而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又是最聰明的方法:我抓著她一隻手,扳著她的肩膀,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嘴很小,我的嘴很大,就像茶杯扣住酒盅一樣嚴絲合縫。她的哭聲猛烈地衝進我的口腔,激得我雙耳深處一陣轟鳴,隨即又短促地響了一下,她不哭了。這時,我被一種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覺擊垮了。
我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但說來似乎撒謊,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我與她性交(我只能這麼說,因為根本就沒有愛)總共十九次,接吻嘛,勉強算一次吧。那還是看過一場外國電影之後,受電影中此類如癡如醉的鏡頭影響,我摟住她,對她伸過嘴去。她的頭扭來扭去,卓有成效地躲避著我,後來總算在慌亂中碰上了,但我的感覺是犬牙交錯,充滿敵意,而且,一股從她嘴裡散發出來的腐肉般的臭氣,熏得我頭腦子裡「嗡嗡」地響了一聲。我立即鬆開了她,從此再也沒動過這種念頭。在那屈指可數的十幾次性交中,我總是盡量地避著她的嘴巴。我曾經勸說她去醫院看看牙科,她冷冷地看著我,說:為什麼?我牙齒好好的,為什麼要去看牙科?我說:你嘴巴裡好像有臭味。她惱怒地說:你嘴巴裡有大糞。
我後來對莫言說過,那天下午的吻,是我的驚心動魄、觸及靈魂的初吻。我用力吮吸著、品咂著她豐滿而小巧的雙唇,彷彿要把她全部吸到我的腹中一樣。我這才明白了莫言小說中的那些陷入狂熱戀愛中的男人總是對女人說「我恨不得把你吞了」的道理。她在我的嘴吻著她的瞬間,全身突然僵硬如木雕,肌膚冰涼,但很快她就鬆軟了,瘦骨伶仃的身體似乎膨脹起來,柔軟得如同沒有骨頭,灼熱得如同火爐。起初我還睜著眼睛,但馬上就閉上了。她的嘴唇在我嘴裡膨脹著,她的嘴巴張開了,一股猶如新鮮扇貝的鮮味兒佈滿我的口腔。我無師自通地把舌頭探進她的嘴裡,去逗引她的舌頭,她的舌頭與我的舌頭勾搭在一起,糾纏在一起。我感到她的心臟像小鳥一樣在我胸前撲騰,這時她的雙手已經摟住了我的脖子。我把天下事忘到了腦後,只有她的唇、她的舌、她的氣味、她的溫度、她的呻吟,佔據了我全部的身心。這樣的過程持續了不知多久,後來被電話鈴聲打斷。我鬆開她去接電話,腿一軟競跪在了地上。我感到身體已經失去了重量,這一吻使我變成了一根羽毛。我沒有接電話,只是拔掉了電話線插銷,中斷了這可惡的鈴聲。我看到她仰在沙發上,面色慘白,嘴唇紅腫,彷彿死人一樣,我當然知道她沒有死,因為淚珠兒在她臉上滾動。我用面巾紙揩乾她的淚水。她睜開眼睛,兩條細胳膊纏住我的脖子,喃喃著:我頭暈。我站起來時也順便把她帶了起來,她的頭俯在我的肩上,頭髮弄得我的耳朵癢癢的。走廊裡響起了那個喜歡唱歌的公務員嘹亮的歌聲,這小子模仿陝北民歌一絕,每個星期天下午我都聽到他在盥洗間裡一邊沖洗墩布一邊引吭高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實難留∼∼」
我知道只要他的歌聲響起,就說明整座樓裡只有我們兩人啦,然後就該他打掃衛生了。我的理智回來了,推開她,去把辦公室的門拉開了一條縫。然後我虛偽地說:「春苗,對不起,我一時衝動……」她眼淚汪汪地說:「你不喜歡我?」我急忙說:「喜歡,太喜歡了……」她又要往我身上撲,我抓住她的手,說:「好春苗,公務員馬上要來打掃衛生了。你先回去,過幾天,我有好多話慢慢對你說……」她走了,我癱坐在皮轉椅上,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消逝在樓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