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鬼卒扯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冰河裡提上來。我怒沖沖地說:「你們這兩個混蛋,快帶我去見閻王,我要跟這條老狗算賬!」
「嘿嘿,」鬼卒甲笑嘻嘻地說,「多年不見,脾氣還是如此暴躁!」
「正所謂『貓改不了捕鼠,狗改不了吃屎』!」鬼卒乙嘲諷地說。
「放開我,」我惱怒地說,「你們以為,我自己就找不到那條老狗嗎?」
「息怒,息怒,」鬼卒甲道,「咱們也算老朋友了,多年不見,真還有點想念呢。」
「我們這就帶你去見那條老狗。」鬼卒乙道。
二鬼拖著我,在西門屯大街上狂奔,我感到涼風撲面,有一些輕薄的雪花,像羽絨般粘到臉上。在我們身後,一片片枯葉,貼著地面翻滾。路過西門家大院時,二鬼猛然停住腳步,鬼卒甲扯著我的左臂與左腿,鬼卒乙扯著我的右臂和右腿,把我抬起來,前後悠動著,像悠動一根撞鐘的圓木。他們同時撒手,使我飛一般地向前躥去,我聽到二鬼齊喊:
「見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腦袋嗡的一聲響,就如真的撞到了鍾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暫時昏迷。等我醒來時,不用我說你也猜到了,我變成一條狗,降生在你母親迎春的狗窩裡。這個流氓閻王,為了避免我鬧他的公堂,竟然採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簡化了輪迴轉生的程序,幾乎是直接地把我送進了狗的子宮,然後讓我跟隨著前面那三條小狗,從狗的陰道裡鑽了出來。
那狗窩實在是簡陋之極:房簷下用碎磚頭壘了兩道短牆,短牆上橫放著幾根木棍,木棍上鋪上一層瀝青油氈紙。這就是我那狗娘的窩——沒辦法,從它的腚裡鑽出來,就得叫它為娘——也是我童年時期的窩,窩裡塞上一簸箕夾雜著雞毛的樹葉,這就是我們的被褥。
雪紛紛揚揚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蓋,在房簷下那盞電燈的照耀下,狗窩裡充滿光明。我看到雪花從油氈紙的縫隙露下來。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狗娘溫暖的懷抱裡擠,我的哥哥姐姐們也往狗娘的懷抱裡擠。幾次轉生,使我懂得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入鄉隨俗。生在豬圈裡不吃豬奶就要被餓死,生在狗窩裡不往狗娘懷裡擠也很可能被凍死。我們的狗娘,是條白色的大狗,但兩個前爪和尾巴尖兒卻是黑的。
毫無疑問,我們的娘是一匹雜種,但我們的爹,卻是孫氏兄弟家那匹兇猛的純種的從德國進口的狼狗。此狗後來我見過,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腿爪則是甘草黃色。它——就算是我們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鐵鏈子,拴在孫氏兄弟「紅」牌辣椒醬加工廠的院子裡,面前的食盆裡,擺放著顯然是從宴席上撤下來的食物:有整只的燒雞,有整條的魚,還有一個完整的青色鱉蓋。但它都視而不見。它生著兩隻金黃色的佈滿血絲的眼睛,兩隻尖削的耳朵,臉上佈滿陰險而凶殘的表情。
爹是純種,娘是雜種,我們四個,是徹頭徹尾的雜種。儘管長大後我們體態相貌各異,但剛出生後卻區別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記住我們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著一盆骨頭湯來餵我的狗娘。湯盆裡的騰騰熱氣,在她面前繚繞;雪花兒猶如白蛾,在她頭上飛舞。因我初出生視力不佳,看她的臉有些模糊。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獨特的、彷彿揉爛的香椿樹葉的氣味,濃烈的豬骨湯的氣味也蓋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著骨頭湯,發出「呱嗒呱嗒」的聲響。你的娘拿起掃帚,清掃著狗窩頂上的雪,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窩頂上的雪被清除,天光從縫隙透下來,寒冷也透下來,你的娘好心辦了壞事。她是農民,難道不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麥苗的被子,難道還聯想不到狗窩頂上的雪也是狗的被子?這個愚蠢的女人,在餵養孩子方面經驗豐富,但缺少自然科學知識。如果她像我一樣博學多才,知道愛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裡,知道北極探險隊裡那些拉雪橇的狗夜裡就鑽到雪窩裡御寒,她就不會掃去我們窩頂的雪,我們也就不會在清晨的時候,凍得奄奄待斃。當然,我們如果不被凍得奄奄待斃,也就不會享受到去她的熱炕頭上取暖的隆重待遇。
你的娘把我們抱上她的熱炕頭,嘴裡不停地嘮叨著:
「寶貝們,小可憐們……」
她不但把我們抱上了熱炕頭,還把我們的狗娘放進了屋。
我們看到,你的爹藍臉,蹲在灶門口燒火。外邊風狂雪驟,煙囪抽勁超猛,灶膛裡火焰熊熊,發出嗚嗚的聲響,一點煙也不外溢,室內散發著燃燒桑樹枝條時的奇香。他的臉色如古銅,白髮上閃爍著金黃的光澤。他身穿厚厚的棉衣,抽著旱煙,已經是一個幸福大爺的模樣。自從分田到戶後,農民自家做自家的主,實際上恢復到了當年單干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你爹與你娘,又吃在一個鍋裡,睡在了一個炕上。
炕頭非常溫暖,我們凍僵的身體很快緩過來。我們在炕上爬動。從我的狗哥狗姐身上,我知道了自己的模樣,這跟我初生為豬時的情況一樣。我們動作笨拙,毛茸茸的,應該非常可愛。炕上有四個小孩,都三歲左右。一女三男。我們四條小狗,三公一母。你娘驚喜地說:
「他爹,你說巧不巧啊,就像對應著生的一樣!」
藍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從灶膛中掏出一個燒焦的桑螵蛸,掰開,兩排螳螂卵冒著白氣散著香氣。「誰尿床?」你爹問,「誰尿床吃了它。」
「我尿床!」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跟著說。
唯有一個男孩不吭聲。他生著兩扇肥嘟嘟的耳朵,瞪著兩隻大眼,咕嘟著小嘴,好像生氣的模樣。你當然知道,他是西門金龍與黃互助領養的孩子,據說孩子的父母是一對高中一年級的學生。金龍錢能通神,勢力廣大,買通了一切,疏通了一切。為此互助還提前幾個月用海綿充起了假肚子,但屯裡人都知道真相。這孩子名叫西門歡,暱稱歡歡,被西門金龍夫婦視為掌上明珠。
「尿床的不說,不尿床的瞎吆喝。」迎春說著,將那熱螵蛸放在雙手裡來回倒著,用嘴巴吹著,然後遞給西門歡,說,「歡歡,吃了它。」
西門歡從迎春手裡挖過螵蛸,看都沒看,就扔到炕下,恰巧落在我們的狗娘面前。狗娘毫不客氣地吃了它。
「這孩子!」迎春對著藍臉說。
藍臉搖搖頭,說:「誰家的孩子肖誰!」
四個孩子,好奇地看著我們四個小狗,不時地伸出小手觸摸我們。迎春道:
「每人一個,不多不少,正好。」
——四個月後,西門家院子裡那棵杏樹蓓蕾初綻的時候,迎春對西門金龍黃互助夫婦、西門寶鳳馬良才夫婦、常天紅龐抗美夫婦、藍解放黃合作夫婦說:
「把你們叫來呢,就是讓你們把自家的孩子帶回去。這一是呢,我們倆都大字不識,把孩子放這裡,只怕耽誤了他們的前程;二是呢,我們都上了大歲,頭也白了,眼也花了,耳也聾了,牙也鬆了,吃了大半輩子苦,該讓我們過兩天省心日子啦。常同志和龐同志呢,把孩子放在這兒讓我們帶,是我們的造化,但我跟你藍大伯商量了,鳳凰是金枝玉葉,還是讓她進城裡的幼兒園吧。」
最後那一刻,頗像一個隆重的交接儀式:四個孩子,並排站在炕東頭;四頭小狗,並排蹲在炕西頭。迎春抱起西門歡,在他臉上親一口,轉身遞給互助,互助將西門歡抱在懷裡。迎春從炕上抱起狗老大,摸摸它的頭,遞到西門歡的懷裡,說:
「歡歡,這是你的。」
迎春抱起馬改革,在他的臉上親一口,轉身遞給寶鳳,寶鳳將馬改革抱在懷裡。迎春從炕上抱起狗老二,摸摸它的頭,遞到馬改革懷裡,說:
「改革,這是你的。」
迎春抱起龐鳳凰,端詳著她紅撲撲的、粉嘟嘟的小臉,眼裡含著淚花,在她的兩個腮幫子上各親了一口,然後轉身,依依不捨地遞給龐抗美,說:
「三個禿小子,也抵不上一個小仙女。」
迎春從炕上抱起狗三姐,拍拍它的頭,摸摸它的嘴,捋捋它的尾巴,然後把它送到龐鳳凰的懷裡,說:
「鳳凰,這個是你的。」
迎春抱起半邊小臉也藍著的藍開放,摸摸他那鮮明的印記,長歎一聲,老淚縱橫地說:「苦命的孩子啊……你怎麼也……」
她把藍開放遞給合作,合作緊緊地抱著兒子,因為屁股曾被野豬咬殘,重心不穩,身體傾斜。你藍解放試圖把藍臉三世接過來,但合作拒絕了。
迎春從炕上抱起我,狗小四,遞到藍開放的懷裡,說:
「開放,這個是你的,狗小四,最聰明。」
在這個過程中,老藍臉始終蹲在狗窩邊,用一塊黑布蒙著老黑狗的眼睛,並用手撫摸著它的腦袋,安定著它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