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沙洲上的野豬遭遇了滅頂之災。對此,莫言的《養豬記》中有詳細描寫:
1982年的1月3日,由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喬飛鵬任
顧問、由參加過對越自衛還擊戰並榮立過戰功的復員軍
人趙勇剛為隊長的獵豬小分隊,乘坐著機動船,吵吵嚷
嚷地登上了沙洲。他們沒有像一般的狩獵小分隊那樣隱
蔽潛行,他們甚至有點故意張揚。他們有資本張揚。他
們全隊十人,配備了七支「五六」式衝鋒鎗和七百發特
制的穿甲彈。這種子彈雖然打不透坦克的鋼板,但打穿
野豬的肚皮綽綽有餘,哪怕它們肚皮上滾上的松油、黃
沙比大餅還厚。最讓獵豬小組有恃無恐、躍躍欲試的還
不是這槍這彈,而是三具火焰噴射器。這玩意形狀古怪,
乍一看彷彿是人民公社時期農民們噴灑藥粉時使用的噴
粉器。前部是一根長長的尖嘴鐵管和擊發裝置,後邊是
一個圓滾滾的鐵筒。使用者是三個經過戰火考驗的復員
兵,為了防止被烈焰燒傷,他們的前胸和臉部戴著石棉
布製成的厚厚的防護器具。莫言寫道:
小分隊喧鬧的登陸自然引起了野豬們的注意。「破耳
朵」新王登基,巴不得與人大戰一場樹立權威。它聽到
報告後興奮得小眼發紅,立即以尖聲嚎叫糾集起隊伍。
二百餘頭野豬,像武俠小說中那些邪門教派裡的嘍囉們
一樣,齊聲尖叫,類似於山呼萬歲。
接下來莫言描寫了殘酷而激烈的屠殺場面,令我不忍卒讀。畢竟,畢竟我也是一頭豬。他寫道:
……跟第一次戰鬥的場面類似,這邊是豬的隊伍,
「破耳朵」照舊蹲在陣前,身後如雁翅般排開一百餘頭豬
的梯隊,還有兩隊豬,每隊約五十頭,從兩翼快速包抄,
很快就成了三面包圍之勢,而獵豬小隊後面即是滔滔大
河。這樣的陣勢似乎已經穩操勝券,但那十個人,好像
沒有覺察到危險。他們三人在前,面東,對著正面的大
隊野豬和豬王「破耳朵」。左右各二人:面南、面北,對
著側翼的豬群。那三個扛著火焰噴射器的人,站在最後,
左顧右盼,顯得很是悠閒。他們說說笑笑地往東推進。
豬的包圍圈漸漸縮小。當距離豬王「破耳朵」約有五十
米時,趙勇剛一聲令下,七支衝鋒鎗同時向三面開火。
槍機都在連發位置上。先是三發點射,又是三發點射,
然後一梭子彈全部傾瀉而出。「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這樣的速射武器射速之快、威力之大超
出了豬們的想像。七支槍,一百四十發子彈在不到五秒
鐘的時間裡悉數射出,三面豬隊中,最少有三十頭豬中
彈癱倒。它們中彈的部位,基本上都是頭顱,穿甲彈穿
透顱骨後,彈頭便在顱腔內炸開。這些豬都死相甚慘,
有的腦漿進裂,有的眼球進出。「破耳朵」憑著豬王的本
能在槍響時低下頭,一串子彈把它的那只好耳朵打成了
碎片。它哀嚎一聲,對著獵豬小組飛撲上來,而此時,
後邊那三位身背火焰噴射器的隊員以久經訓練的熟練動
作前衝三步,撲地臥倒,同時擊發,三溜火光,三條火
龍,向著他們各自的前方噴出,並發出一種類似於一百
只白鵝拉稀的合聲。那火龍前端一團黏糊糊的烈焰,迎
面包裹了豬王「破耳朵」,火焰轟然騰起,約有三米多
高,豬王「破耳朵」消逝了,只有一團火焰在奔跑,在
滾動,大約二十秒後,便停止運動,就地燃燒。南、北
兩面,領頭的野豬遭到了與「破耳朵」完全相同的命運。
因為這些野豬,身上都沾著厚厚的松油,是極易燃燒之
物,凝固燃劑只要有一點濺到它們身上,便會引燃它們
的身體。幾十頭豬身上著火,奔跑,尖叫,只有極聰明
的就地打滾,不聰明的亂竄。它們鑽進柳叢,鑽進草窩,
引發火災。沙洲上濃煙滾滾,焦臭熏天。沒中槍彈、沒
被火燒的野豬們完全被嚇傻,喪失理智,無頭蒼蠅一樣
亂撞。獵豬隊員們托著衝鋒鎗,立姿,用一個個準確的
點射,送野豬們見閻王……莫言寫道:
這場瘋狂的屠殺,用環保的眼光來評價,顯然過分。
讓野豬如此慘死,也嫌過火。怪不得當年蜀相諸葛亮在
火燒籐甲軍之後喟然長歎,潸然淚下。我2005年訪問韓
國與朝鮮的板門店,看到在三八線兩側那寬約兩公里的
無人區內,成群的野豬在那裡追逐打鬧,樹木上鳥巢累
累,白鷺成群飛翔林表,想起當年我們在吳家嘴沙洲上
組織的這場大屠殺,心中甚覺內疚,儘管殺死的是作惡
多端的野豬。這場屠殺因為使用了火焰噴射器,最後引
起了野火,將沙洲上大片的馬尾松林、紅柳樹叢燒盡,
荒草更是在劫難逃。沙洲上的其他生物,長翅膀的多半
飛了,不長翅膀的,有的鑽洞避難,有的跳水逃命,大
半還是被燒烤而死……
那天,我在運糧河南岸的紅柳叢中,目睹了沙洲上的濃煙和烈火,聽到了爆豆般的槍聲與野豬們發瘋的叫嗥,我當然更嗅到了西北風吹送來的令我窒息的混合氣味。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讓出豬王之位,必將與野豬們同遭此難,但奇怪的是,我並不為此感到慶幸,我覺得,與其苟且偷生,還不如與野豬一起葬身火海。
劫難之後,我泅水過河上了沙洲,看到一片片被燒成焦樁的樹木,看到那些被燒成焦炭的豬屍,看到環沙洲水邊那些被泡漲的動物屍體。我一陣陣地憤怒,一陣陣地痛苦,最後,痛苦與憤怒交織在一起,像一條雙頭毒蛇,嚙咬著我的心……
我沒有想過要復仇,使我痛苦萬端的是一種焦灼的情緒。這情緒使我一刻也不能平靜,彷彿一個心理素質欠佳的士兵在大戰之前那種狀態。我順著大河逆水而上。游累了便潛入河流兩側的茂密的柳叢,時而在河的左側,時而在河的右側。我沿著一條氣味的蹤跡前進。那氣味由燃燒柴油的氣味、焦煳豬屍的氣味混合而成,有時也混進辛辣的煙草氣味和劣質的白酒氣味。當我追趕著這氣味走了一天之後,我的腦子裡才漸漸地出現了那艘罪惡纍纍的機動船的形象,好像是濃霧散盡之後出現的風景。
那是一艘長約十二米的船。船體用厚達兩厘米的鋼板焊成,焊縫粗糙,呈現鋼藍色,尖利的邊緣上掛著碧綠的水草。船頭的鋼架上,固定著一台二十馬力的柴油機,柴油機帶動一個螺旋槳做功。這是一個笨拙而簡陋的鋼鐵怪物。它載著那幾個獵人逆流上行。獵豬小組一共十人,其中那六個在縣城裡有工作的復員士兵完成任務後已經乘公共汽車先期回城,船上的人,是隊長趙勇剛、獵人喬飛鵬、柳勇和呂小坡。隨著人口暴增、土地銳減、植被破壞、工業污染等諸多因素的綜合絞殺,高密東北鄉地盤上連野兔野雞也難見蹤影,職業的獵人早已改行,這三人是例外,當年他們掠驢之功靠那兩匹狼名揚全縣,這次獵豬,更使他們成為眾口傳頌的英雄、媒體追蹤的焦點。他們載著刁小三的屍體,作為這次狩獵活動的一個樣板物,沿河上行,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縣城。對這種時速最快可達十公里的鐵殼機動船來說,到達縣城,即便是勻速行駛,凌晨出發,傍晚也可抵達。但他們把這次航行,當成了一次誇功的遊行。每到一個臨河的村鎮,他們就靠岸停泊,讓當地的老百姓前來參觀那所謂的豬王的屍體。他們把刁小三的屍體抬上岸,放在一個空闊之地,供村民們近距離地觀看。一些有照相機的富庶人,還抓緊時機,讓自己的家人以及芳鄰好友與豬王合影留念。縣報與縣電視台的記者,一直緊密追蹤報道。那種盛狀,使記者們的筆端都帶上了輕狂的感情。什麼「萬人空巷」啦,什麼「觀者如堵」啦。獵豬隊中的呂小坡曾對隊長趙勇剛提出過賣票參觀的設想:參觀者收費一元,合影者收費二元,摸著獠牙合影者收費三元,騎在豬身上合影者五元,與獵豬小組成員及豬王屍體合影者十元。他的提議讓喬飛鵬和柳勇頗為心動,但卻遭到了趙勇剛的拒絕。這人身高一米八,細腰闊肩,雙臂長過常人,左足微跛,面孔瘦削,神情堅毅,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每到一地,獵豬小組的人都會受到當地幹部的盛情接待。席間,觥籌交錯;桌上,珍饈羅列。總是由喬飛鵬講述獵豬經過,總是由柳勇、呂小坡補充細節,每一次講述都在添油加醋,每一次講述都縮小著事實與小說的距離,每一次,趙勇剛都是悶著頭喝酒,醉酒後,總是冷笑不止,讓人莫名其妙。
以上關於酒桌上的描寫,自然又是來自莫言的小說。我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岸跟蹤他們,我只能在河中追隨他們。
屬於他們的那個最後的夜晚寒風凜冽,幾近全圓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銀中毒而死者的面孔,同樣青白而陰森的光輝照耀著凝滯的水面。河水的流速明顯減緩,河邊淺水處已結了薄薄的冰層,泛著讓人驚懼的刺目的藍光。我蹲在右岸的紅柳叢中,透過葉片凋零的赤裸裸的枝條,注視著那探到水中的用圓木搭建的簡易碼頭,注視著靠在碼頭邊上的鐵殼船。這裡是高密縣的第一大鎮,鎮名驢店,因百年前驢販子聚居而得名。鎮政府那棟三層小樓裡燈火輝煌,樓牆外貼著紫紅色的瓷磚,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豬血。招待獵豬英雄的宴會正在小樓內一個寬敞的房問裡進行,不時有勸酒的聲音傳出。鎮辦公樓前面的廣場上——連西門屯都修建了廣場,鎮上當然要有廣場——燈火通明,人聲喧胚,我知道這是鎮上的百姓在欣賞刁小三的屍體,我還知道,必有保安手持警棍為豬屍站崗,因為盛傳用野豬鬃毛製成牙刷可以令黑牙變白,那些為黑牙所苦的年輕人都覬覦著豬王的鬃毛。
估計是二十一點左右的光景,我的等待有了結果。先是有十幾個精壯漢子,用一扇門板四根槓子,抬著刁小三的屍體,吆吆喝喝地向碼頭走來。兩個身穿紅衣的妙齡女子,挑著紅紙燈籠,在前邊為他們引導,後邊一個白鬍子老者,用蒼涼的嗓音、簡單的旋律、枯燥的歌詞,協調著他們的步伐。
「豬王哎——上船啊——豬王哎——上船啊——」
刁小三的屍體散發著臭氣,看上去已經硬邦邦的,因為氣候寒冷才沒使它腐敗瓦解。它被安頓在船上,使鐵殼船的吃水明顯下降。其實,我想,在我豬十六、「破耳朵」、刁小三三豬之中,它才是真正的豬王。它雖然死了,但彷彿活著,趴在船上,依然威風凜凜。青白的月光更增添了它的威儀,彷彿它隨時都可以躍身大河或是縱身登陸。
那四個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獵人,終於出現了。他們在鎮上幹部的架扶下朝碼頭走來。也有兩個紅衣少女挑著紅燈籠在他們面前引路。我已經靠攏到距離木碼頭只有十幾米的地方,他們身上的酒氣和煙味已經毒化了我面前的空氣。我的心,此時反而平靜了,十分平靜,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我毫無關係。我看著他們上船。
他們上船,與送行的人客套,說一些虛偽的道謝之詞,碼頭上的人也用同樣虛偽的話回贈他們。他們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繩子拉動柴油機的飛輪,試圖讓柴油機工作,大概是因為天寒,機器難以發動,只好點火烘烤。用一團棉絮蘸著煤油引火,火焰焦黃,擠走月光,照見喬飛鵬黃色的臉,臉上癟進去的嘴,照見呂小坡腫脹的臉和通紅的肥鼻,照見趙勇剛冷笑著的臉,照見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顆殘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靜,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機終於發動起來,可惡的聲音在河上衝擊空氣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動。我是踩著河邊的薄冰大搖大擺地走上木碼頭的,彷彿一頭家豬從送行的人們身邊走過。少女手中的燈籠在慌亂中燃成了兩團火,為我的縱身一跳烘托了壯烈的氣氛。
我沒有想什麼,就像莫言那小子鸚鵡學舌般說過的那樣,我只有動作,只有行動,只有對周圍環境近乎麻木的、變形的、誇張的、不倫不類的生理性感受,沒有思想,沒有情感,腦子裡一片空白。我輕輕一跳,真的是輕輕一跳,就像傳統京劇《白蛇傳》開篇最浪漫的一場,化為美女的白蛇輕盈跳船那樣。我耳邊似乎響起由京胡演奏的輕鬆浪漫的過門,似乎聽到了表示船被震動時的那一聲鑼響,似乎進入了一個與杭州西湖有關但卻與高密東北鄉這條大河無關的浪漫故事,將被人演繹,將被人傳唱,將被人在傳唱中演繹,將被人在演繹中傳唱。是的,那一刻我沒有思想只有感覺,而感覺幾近夢境,夢境折射現實。我感到船體猛然下沉,在洪水幾乎漫過船舷時又緩慢上升,船體周圍,不是水,而是青藍的玻璃碎屑向四面飛濺出去,無聲的,即便有聲也隔著很遠很遠,像一個人、一頭豬在深深的水底所聽到的,從岸上傳下來的聲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請告訴他這個小說秘訣:每逢重大情節,對所描寫人物缺少準確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現手段時,就讓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裡去寫。這是個無聲勝有聲的世界,這是個無色勝有色的環境,是的,就權當一切都是在水底發生的。如果他聽我的話,他就是一個偉大作家。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對你說;因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才讓你把我的話對他說。
船猛烈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來。月亮像處在這種時刻的小說家一樣,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位正彎腰發動機器的柳勇一頭紮到河裡,同樣濺起藍白的彷彿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機跳動著,黑煙噴吐,聲音非常微弱,不錯,好像我的耳朵裡灌滿了水。呂小坡身體搖晃著,嘴巴大張,吐出氣流和酒精分子,往後仰倒,半截身體在船裡,半截身體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堅硬的鋼板船舷上,然後他就大頭朝下扎到河水中,河水飛濺,無聲,依然猶如青藍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動著,我五百斤的體重使小船大搖大擺。那個多年前就與我有過關係的獵豬隊顧問喬飛鵬,雙腿一軟,跪在船底,連連叩頭,狀甚滑稽。我沒有思想,更沒去從腦海深處追尋那些陳谷爛糠,我一低頭又一抬頭,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沒有聲音,河水如碎玻璃濺起。只有趙勇剛,這個生著好漢臉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發著也許是新鮮松木的香氣,我不去想——對準我的腦袋就擂。我聽到一聲響,似乎是從頭腦深處傳導到耳鼓的。那根棍斷成了兩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我無暇去顧及頭痛與否,我盯著他手中那半截挑著月光猶如挑著化開的綠豆澱粉的棍子。棍子對著我戳過來,戳到我的嘴裡。我咬住了它。他拽著它。用力。他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漲紅的臉宛如一盞與月光抗衡的燈籠。我一鬆口,類似奸計,實則無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裡去了。這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氣味都轟然而來。
我縱身跳下河,濺起數米高的浪花。河水冰涼而黏稠,猶如窖藏多年的酒漿。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個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呂小坡,本來就醉得四肢無力頭腦不清,此刻已經無需我幫他們死亡。趙勇剛,很像條漢子,假如他能掙扎上岸,就讓他活著吧。喬飛鵬在我身邊撲騰,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氣,令人厭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禿頭,他不動了,頭鑽下水,屁股浮了上來。
我順流而下,河水與月光混合成的銀白液體,猶如臨近冰點的驢奶。後邊,船上的柴油機發瘋般狂叫,岸上一片驚呼之聲。有一個聲音在喊叫:
「開槍啊,開槍!」
獵豬小組的槍,早就被那六個先期進城的復員士兵帶走,和平時期,為了消滅野豬,動用如此先進的武器,決策者日後受到了處分。
我猛然潛入水底,像一個偉大小說家那樣,把所有的聲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