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地離開西門家大院,離開了那群圍著藍臉不知所措的人們。我看到隱在人群裡的許寶那邪惡的眼睛。估計這老賊現在還不敢尾隨前來,我還有充足的時間作好迎戰的準備。
豬場裡已經空無一人,天近黃昏,餵食時間已到,那七十餘頭倖存的豬因為飢餓發出吱吱的鬧食聲。我很想打開鐵柵欄放它們出圈,又怕它們糾纏著我問東問西。夥計們,你們鬧吧,你們叫吧,我暫時顧不上你們,因為,我看到了躲在歪脖子杏樹後邊許寶那油滑的身影。其實,更確切地說我是感受到了從這個殘忍的老傢伙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子肅殺之氣。我的腦子快速運轉,考慮著對策。躲在豬窩裡,佔據一個牆角,讓牆壁成為保護睪丸的屏障顯然是最好的選擇。我趴著,裝傻,但胸有成竹;觀望著,等待著,以靜制動。許寶,來吧,你想取走老子的睪丸回去下酒,老子想咬碎你的睪丸為被你殘害過的牲畜復仇。
暮色漸濃,地面上升起潮濕的霧靄。那些豬餓過了勁兒,不再叫了。豬場裡靜悄悄的,只有陣陣蛙鳴,從東南方向襲來。我感到那股煞氣漸漸逼近,知道這老小子要動手了。短牆外露出他那張像油污核桃一樣的小乾巴臉,臉上沒有眉毛,眼上沒有睫毛,嘴巴上沒有鬍鬚。他竟然對著我微笑。他一笑,我就想撒尿。但他奶奶的,無論你怎麼笑我也要憋住這泡尿。他打開圈門,站在門口,對我招著手,嘴巴裡發出「噦噦」的呼叫聲。他想騙我出圈捨。我馬上猜到了他罪惡的計劃:他想趁我出圈門那一霎,順手摘走我的睪丸。孫子哎,你想得美,你的豬十六老爺,今天決不受誘惑。按既定方針辦,豬舍塌頂不動彈,、美食投到眼前不貪饞。許寶掏出半塊玉米面窩窩頭扔到圈門口。孫子哎,撿起來你自己吃了吧。許寶在門外花招施盡,我趴在牆角紋絲不動。這老小子恨恨地罵:
「媽的,這豬,成了精啦!」
如果許寶就此罷手而去,我有沒有勇氣追上去與他搏鬥?很難說,說不清,不必說,而且問題的關鍵是,許寶沒有走,這個吃睪丸成癮的雜種,被我後腿之間那兩顆巨丸吸引,不顧泥水淋漓,竟然彎著腰進了我的圈捨!
憤怒與恐懼交織,猶如藍色與黃色混雜的火焰,在我的腦海裡燃燒。報仇雪恨的時刻到了。我咬緊牙關,克制著衝動,盡量保持冷靜。老小子,來吧。近一點,再近一點。把敵人放進家裡來打,敢打近戰,敢打夜戰,來呀!他在距離我三米遠的地方徘徊,扮鬼臉做怪相,引誘我上當,孫子,你休想。你前進啊,你上來啊,我只是一頭笨豬,不會對你構成任何危險。許寶大概也感到他高估了我的智商,便放鬆了警惕,慢慢向我靠攏。他大概是想上前來轟趕我吧,總歸是他彎著腰到了我的面前,距離我只有一米,我感到身上的肌肉緊繃,猶如強弓拉成了滿月,箭在弦上,如果發起進攻,哪怕他腿腳靈動如跳蚤,也讓他難以逃避。
在那一瞬間,好像不是我的意志命令身體,而是身體自動地發起了進攻,這猛烈的撞擊,正著了許寶的小肚子。他的身體輕飄飄地飛起來,腦袋在牆上碰撞一下,跌落到我平常定點大小便的地方。他人已落地,哀鳴還在空中飄蕩。他已經喪失了戰鬥力,像個死屍一樣躺在我的糞便裡。為了那些受他殘害的朋友們,我還是決定執行計劃: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我有點厭惡,也有些不忍,但既已動了念頭就要進行到底。於是我在他那兩腿之間狠命地咬了一口。但我的嘴裡感覺到空空蕩蕩,似乎只咬破了那條薄薄的單褲。我咬住他的褲襠用力一撕,褲子破裂,顯出了可怕的情景,原來這個許寶,竟是個天生的太監。我心中頓覺一片茫然,也就明白了許寶的一生,明白了他為什麼對雄性動物的睪丸懷有那樣的仇恨,明白了他何以練出了這樣一手取卵絕技,明白了他為什麼那樣貪食睪丸。說起來這也是個不幸的傢伙。他也許還迷信吃什麼補什麼的愚昧說法,指望著石頭結瓜、枯樹發芽吧。在沉重的暮色中,我看到有兩道紫色的碧血,像兩條蚯蚓一樣從他的鼻孔裡爬出。這傢伙,難道會這麼脆弱,頂這麼一下子,就死翹翹了嗎?我伸出一爪,放到他鼻孔下試探,沒有出氣,嗚呼,這孫子真死啦。我旁聽過縣醫院醫生對村民們宣講急救法,見過寶鳳急救一個溺水的少年。便依樣畫葫蘆,擺正這孫子的身體,用兩隻前爪按壓他的胸膛,我按啊按啊,使上全身的力氣,聽到他的肋骨巴巴地響,看到更多的血,從他的嘴巴和鼻孔裡湧出來……
我站在圈門口思索了片刻,作出了一生中最大的決定:毛主席已死,人的世界必將發生巨大變革,而在這時候,我又成了一頭負有血債的殺人凶豬,如果呆在豬場,等待我的,必是屠刀和湯鍋。我彷彿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召喚:
「兄弟們,反了吧!」
在逃人原野之前,我還是幫助那些在瘟疫中倖存的同夥們頂開了圈門,把它們釋放了出來。我跳到高處,對它們喊:
「兄弟們,反了吧!」
它們迷茫地看著我,根本不理解我的意思。只有一頭身體瘦小、尚未發育的小母豬——身體純白,腹部有黑花兩朵——從豬群裡跑出來,對我說:「大王,我跟你走。」餘下的那些傢伙,有的轉著圈子找食吃,有的則懶洋洋地回到圈捨,趴在泥裡,等待著人們前來餵食。
我帶領著小母豬向東南方向前進。地很軟,一腳下去,陷沒到膝。我們身後留下四行深深的腳印。到達那道水深數丈的渠道時,我問小母豬:
「你叫什麼名字?」
「它們叫我小花,大王。」
「為什麼叫你小花?」
「因為我肚皮上有兩塊黑花,大王。」
「你是從沂蒙山來的嗎,小花?」
「我不是從沂蒙山來的,大王。」
「不是從沂蒙山來的,那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大王。」
「它們都不跟我走,你為什麼要跟我走?」
「我崇拜你,大王。」
看著這頭頭腦純潔、沒心沒肺的小花豬,我心中有幾分感動,又有幾分淒涼。我用嘴巴拱了一下它的肚子,以示友愛,然後說:
「好吧,小花,現在,我們已經脫離了人的統治,像我們的祖先一樣,獲得了自由。但從此以後就要風餐露宿,要忍受種種苦難,你如果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我不後悔,大王。」小花堅定地說。
「那麼,好極了,小花,你會游泳嗎?」
「會,大王,我會游泳。」
「好!」我抬起前爪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然後便率先跳下了溝渠。
溝渠裡的水溫暖柔軟,泡在裡邊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溝渠之後走陸路,但下水之後改變了主意。溝渠裡的水從表面上看似乎凝滯不動,但下去後才知道,水以每分鐘起碼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邊,就是那條滔滔的運糧大河,那條為滿清政府運送過糧米的大河,那些為皇帝的后妃們運載著荔枝樹的木船也曾在這大河上航行,溝渠裡的水就流向這條大河。河道兩側,曾經有拉縴的漢子們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腸肌繃得像鋼鐵一樣硬,汗水滴落土地。「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這是毛澤東說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這也是毛澤東說的。游泳在這樣溫暖的溝渠裡,因為水的流動和身體的浮力,所以毫不費力。只要輕輕划動幾下前爪,我感到身體就像鯊魚一樣快速向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小花,小傢伙緊緊地跟隨著我,四條小腿在水裡緊著撲騰,仰著頭,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氣。
「怎麼樣啊,小花?」
「大王……沒事……」因為與我對話它的鼻孔進了水,它打著噴嚏,有些腳爪混亂。
我伸出一條前腿到它肚皮下,輕輕地往上挑著它,使它的身體大部分露出了水面。我說:「小傢伙,好樣的,咱們豬,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將,關鍵是,別緊張。為了不讓那些可惡的人發現我們的蹤跡,我決定,不走陸路走水路,你能堅持?」
「大王,我能堅持……」小花豬氣喘吁吁地說。
「好,來,爬到我的背上!」我對它說,它不肯,還逞強。我潛到它的身下,身體上浮,它已經騎在我的背上了。我說:「摟緊我,無論碰到什麼情況都不要松爪!」
我馱著小花,沿著杏園豬場東側那條溝渠,進入運糧大河。大河向東流,波濤洶湧。西邊天際,火燒雲,彩雲變化多端,青龍白虎獅子野狗,雲縫中射出萬道霞光,照耀得河水一片輝煌。因為兩岸均有決口,河水已經明顯下落,河堤內側,兩邊露出淺灘,淺灘上茂密的紅毛柳子,柔軟的枝條都向著東方倒伏,顯示著被湍流衝擊過的痕跡。枝條和葉片上,掛著一層厚厚的泥沙。儘管水勢消退,但一旦進入其中,依然感到河水滔滔,氣勢浩大,驚心動魄。尤其是被半天火燒雲映照著的大河,其勢恢弘,不親歷者,如何能夠想像!
我對你說,藍解放,想當年本豬那次大河之遊,是高密東北鄉歷史上的一次壯舉。你小子當時在河的上游,對岸,為了保護你們那棉花加工廠不被河水淹沒,你們也都上河堤守護。我馱著小花順流東下,體驗著唐詩的博大意境。泛波中流。浪頭追逐著我們;我們被浪頭追逐;浪頭追逐著浪頭。大河啊,你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你裹挾著泥沙,浮動著玉米、高梁、蕃薯的籐蔓,還有被連根拔出的大樹,奔向東海,一去不復返。你把我們杏園豬場的許多頭死豬擱淺在紅柳叢中,讓它們在那裡膨脹、腐爛、散發臭氣,看到它們,我更感到與小花的順流而下是對豬的超越、對丹毒的超越,也是對已經結束的毛澤東時代的超越。
我知道莫言在他的小說《養豬記》裡描寫過那些被投擲到河裡順流而下的死豬。他寫道:
一千多頭杏園豬場的死豬,排成浩蕩的隊伍,在水
中腐敗著,膨脹著,爆炸著,被蛆蟲啃吃著,被大魚撕
扯著,一刻也不停流,最終消逝在浩瀚東海的萬頃波濤
之中,被吞食,被融解,轉化成種種物質,進入物質永
生不滅的偉大循環之中……不能說這小子寫得不好,只能說這小子錯過了機會,如果他看到,我,豬王十六,馱著小花,在暗金色的河流中,逐浪而下的情景,他就不會去描寫死的,而會歌頌活的,歌頌我們,歌頌我!我就是生命力,是熱情,是自由,是愛,是地球上最美麗的生命奇觀。
我們順流而下,迎著那輪農曆八月十六日的月亮,與你們結婚那天夜裡大不一樣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這晚上的月亮是從河水中冒出來的。這月亮同樣是胖大豐滿,剛冒出水面時顏色血紅,彷彿從宇宙的陰道中分娩出來的赤子,哇哇地啼哭著,流淌著血水,使河水改變顏色。那月亮甜蜜而憂傷,是專為你們的婚禮而來,這月亮悲壯蒼涼,是專為逝世的毛澤東而來。我們看到毛澤東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體使月亮受壓而成橢圓——身上披著紅旗,手指夾著香煙,微仰著沉重的頭顱,臉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馱著小花順流而下,追逐著月亮追逐著毛澤東。我們想距離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毛澤東的臉。但我們走月亮也走,無論我多麼用力地划水,使我的身體像貼著水面滑行的魚雷一樣迅速,但與月亮的距離始終不變。小花在我背上,用後腿踢著我的肚子,嘴裡連聲喊叫著:「加油啊,加油!」好像我是它胯下的一匹馬。
我發現,追趕月亮的,不僅僅是我與小花。在這條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鯉魚、青脊白鱔、圓蓋大鱉……諸多的水族都在追趕。鯉魚在游動中不時地藉著水勢躍出水面,扁平的身體在月光下大放光彩,宛若一件件珍寶。鱔魚們在水面上蜿蜿游動,體如爛銀,水如冰,它們彷彿在水面上滑行。而那些大鱉們依仗著扁平身體所產生的浮力和鱉甲周圍柔韌的裙邊,依仗著生著肥厚蹼膜的四肢強有力地划水所產生的推力,就使它們看似笨拙的身體,像氣墊船一樣在水面上快速滑行。有好幾次我感覺到那些紅色的鯉魚已經飛到月亮上,落在了毛澤東身邊,但定睛一看,才知是錯覺。無論這些水族如何施展它們各自的長項盡力追趕,與月亮的距離也是絲毫沒有變化。
在我們順流而下時,大河兩邊那些不久前被洪水淹沒過的紅柳上,成群結隊的螢火蟲都點燃了它們屁股後邊的綠燈籠,使河水兩邊的灘涂上綠光翻滾,猶如在紅色河流的兩邊,還有兩條水面高出許多的綠色河流。這也是難得一見的人間奇跡,可惜莫言那小子沒有看到。
我在後來轉生為狗的日子裡,曾親耳聽莫言對你說過,要把他的《養豬記》寫成一部偉大的小說,他說要用《養豬記》把他的寫作與那些掌握了偉大小說秘密配方的人的寫作區別開來,就像汪洋大海中的鯨魚用它笨重的身體、粗暴的呼吸、血腥的胎生把自己與那些體形優美、行動敏捷、高傲冷酷的鯊魚區別開來一樣。我記得你當時勸他寫點高尚的事,譬如寫寫愛情,寫寫友誼,寫寫花朵,寫寫青松,寫養豬幹什麼?豬,能跟「偉大」二字聯繫上嗎?當時你還當著官,雖然暗中已經和龐春苗上過床,但表面上還道貌岸然,所以你對莫言那樣說。我恨得牙根發癢,非常想跳起來咬你一口,讓你閉上你那張高尚的嘴,但礙於咱們多年的情面,我忍著沒有下口。其實,高尚不高尚,不在乎寫什麼,而在於怎麼寫。而所謂的「高尚」,也沒有統一的標準。譬如你一個有婦之夫把一個比你小二十多歲的黃花姑娘搞大了肚子然後掛印棄家攜女私奔,連縣城裡的狗都罵你卑鄙,但莫言那小子卻說你棄官私奔的行為十分高尚。所以,我當時就認為莫言如果看到我們與水族們在大河中追趕月亮、追趕毛澤東的情景,並把這情景寫到他的《養豬記》裡,他的野心,很有可能就會實現。真是可惜,他沒能目睹1976年公歷9月9日也就是農曆八月十六日晚上滔滔運糧河上和河兩邊柳叢中以及堤壩上的美妙情景,他的《養豬記》因此也只能是一本被極少數人欣賞而被大多數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書。
在高密東北鄉與平度縣交界處,有一個名叫吳家沙嘴的河心洲把大河中分成兩股,一股流向東北方向,一股流向東南方向,繞了一個圈子後,二股水又在兩縣屯附近重新合流。這河心洲面積約有八平方公里,沙洲的歸屬,高密、平度屢起爭執,後來乾脆劃歸省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兵團在沙洲上建過養馬場,後建制撤銷,沙洲便淪為紅柳叢生、蘆葦沒人的荒涼之地。月亮載著毛澤東漂到此地,便猛然躍起,在紅柳叢上停頓了一下,然後便快速地飛昇,抖落下來的河水如同一陣急雨。河水急劇分流,少數反應敏銳的水族順流而去,大部分卻因為慣性和離心力——其實還有月亮的物質引力和毛澤東的心理引力——徑直地飛起來,然後跌落在紅柳梢頭和蘆葦叢中。請你想像一下這情景吧:湍急的河水突然分成兩半,從這道中間的空隙裡,成群結隊的紅鯉魚、白鱔魚、黑蓋大鱉,以極其浪漫的姿態飛向月亮,但到達那個臨界點後,又被地球引力拉回,雖然是劃著亮閃閃的美麗弧線,但也是相當悲慘地跌落下來。多數被跌得鱗缺鰭斷、腮裂蓋碎,成為守候在那裡的狐狸和野豬的食物,只有極少數,依靠超強的體力和上乘的運氣,彈跳掙扎回到水裡,向東南或者往東北漂游而去。
我因為身軀沉重再加上背負著小花,所以儘管也在那一瞬間騰空而起,但升到大約三米的高度便開始下降。彈性極其豐富的紅柳樹冠起到了很強的緩衝作用,使我們沒有受傷。對於那些狐狸來說,我們是龐然大物,它們吃不了我們;對於那些身體前部極其發達、屁股尖削的野豬來說,我們應該是它們的近親,它們不會吃同類。降落到這沙洲,我們是安全的。
因為得到食物極容易,因為食物的營養極其豐富,那些狐狸和野豬,都胖得不成體統。狐狸吃魚,本屬正常;但當我們看到十幾頭野豬在那裡吃魚時,心中頗感訝異。它們已經吃刁了嘴巴,只嚼魚腦,只吃魚籽,那些肥美的魚肉,連嗅也不嗅。
野豬們警惕地看著我們,漸漸地圍攏過來。它們都目露凶光,長長的獠牙在月亮下顯得慘白可怖。小花緊緊地貼著我的肚皮,我感受到它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我攜著小花,後退著,後退著,盡量地不使它們成扇面包抄過來的隊形合攏。我清點著它們,九頭,一共九頭,有公有母,體重都在兩百斤左右,都是僵硬笨拙的長頭長嘴,都是尖削的狼耳朵,都是長長的鬃毛,都是油光閃閃的黑色,它們的營養狀況太好了,它們的身體都煥發著野性的力量。我體重五百斤,身體長大如一艘小船,從人、驢、牛轉世而來,有智慧有力氣,單打獨鬥,它們都不是我的對手,但要我同時對付它們九個,我必死無疑。我當時想的是,後退,後退,後退到水邊,我掩護,讓小花逃命去,然後,我再與它們鬥智鬥勇。它們吃了那麼多魚腦、魚卵,智力已經與狐狸接近。我的意圖自然瞞不了它們。我看到有兩頭野豬,從我的側翼,往後包抄過來,它們想在我退到河水之前就把包圍圈合攏。我猛然意識到,一味退讓,反而死路一條,必須大膽出擊,聲東擊西,撕開它們的包圍圈,到沙洲中心廣闊的地段去,學習毛澤東的游擊戰術,調動它們,逐個擊破。我蹭了一下小花,向它傳達我的意圖。它悄聲說:
「大王,你自個跑吧,不要管我了。」
「那怎麼可以,」我說,「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有我在就有你在。」
我對著正面逼來的那頭公豬猛然衝去,它倉惶後退,但我的身體突拐一彎,撞向了東南方向那頭母豬。它的頭與我的頭撞在一起,發出瓦罐破碎般的聲響,我看到它的身體翻滾到一丈遠的地方。包圍圈被撕開一個豁口,但我的後部,已經感受到它們咻咻的鼻息。我高叫一聲,向東南方向飛奔而去。但小花沒有跟上來。我急煞蹄,猛轉身,去接迎小花,但可憐的小花,親愛的小花,唯一願意追隨我的小花,忠心耿耿的小花,已被一頭凶悍的公豬咬住了屁股。小花的慘叫聲令月色如雪,我高聲吼叫著:「放開它——!」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公豬。
「大王——快跑,不要管我——」小花大叫著。——聽我說到這裡,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動嗎?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雖然是豬,但行為也很高尚嗎?——那傢伙咬著小花的屁股,連連地蠶食進去,小花的哭聲讓我幾近瘋狂,什麼幾近瘋狂,就是他媽的瘋狂了。但斜刺裡撲上來的兩頭公豬擋住了我解救小花的道路。我無法再講什麼戰略戰術,對準其中的一頭,猛撲上去。它不及躲閃,被我在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感到牙齒穿透它堅韌的硬皮,觸及到了它的頸骨。它打了一個滾逃脫;我滿口都是腥臭的血和刺癢的鬃毛。當我咬住那廝的脖子時,另一頭豬在我的後腿上咬了一口。我像騾馬一樣將後腿猛往後踢——這是我當驢時學會的技巧——後腿蹬在它的腮幫子上。我調轉頭猛撲這廝,它吼叫著逃竄了。我後腿痛疼難忍,被那廝啃去了一塊皮,鮮血淋漓,但此時,我顧不上自己的腿,騰跳起來,帶著呼哨的風聲,撞向了那個咬我小花的壞種。我感到在我的猛烈撞擊下,那壞種的內臟都破碎了,它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地死去。我的小花奄奄一息。我用前爪把它扶起來,它的腸子從被撕破的肚子裡禿嚕禿嚕地冒出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對付這些熱烘烘、滑溜溜、散發著腥氣的東西。我基本上是四肢無措。我感到心中痛疼,我說:
「小花,小花,我的小親疙瘩,我沒有保護好你……」
小花用力地睜開眼睛,眼光藍白陰涼,艱難地喘息著,嘴裡吐著血和泡沫,說:
「我不叫你大王……叫你大哥……行嗎?」
「叫吧,叫吧……」我哭著說,
「好妹妹,你是我最親的人……」
「大哥……我幸福……我真的好幸福……」說完,它就停止了呼吸,四腿繃直,猶如四根棍子。
「妹妹啊……」我哭泣著,站起來,抱著必死的決心,像烏江邊上的項羽,一步步逼向那些豬。
它們結成團體,驚慌但是有條不紊地退卻著,我猛然撲上去,它們就四散開來,把我圍在核心。我不講戰術,頭撞,口咬,鼻掀,肩撞,完全是拚命的打法,使它們個個受傷,我自己也傷痕纍纍。當我們轉戰到沙洲中間地帶,在軍馬場廢棄的那排瓦房的斷壁殘垣前,我看到在一個半截埋在泥土裡的石馬槽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老刁,是你嗎?」我大聲喊叫著。
「老兄,我知道你會來的,」刁小三對我說罷,然後轉頭對著那些野豬,說,「我當不了你們的王,它,才是你們真正的王!」
那些野豬們猶豫了片刻,便齊齊地將兩個前爪跪在地上,嘴巴拱著地面喊叫:
「大王萬歲!萬萬歲!」
我本來還想說點什麼,但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糊糊塗塗地就成了這沙洲上的野豬王,接受著野豬們的朝拜,而人間那個王,坐在月亮上,已經飛昇到距離地球三十八萬公里遠的地方,龐大的月亮縮得只有一隻銀盤大,而人間之王的身影,即使用高倍的望遠鏡,也很難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