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過去了,不但藍解放和西門金龍兩兄弟的瘋症未愈。黃家姐妹的神經好像也有些不正常了。按照莫言小說裡的說法,你藍解放是真瘋,西門金龍是裝瘋。裝瘋是塊通紅的遮羞布,往臉上一蒙,所有的丑事,一古腦兒遮掩了。人都瘋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那時節,西門屯養豬場聲名遠揚。趁著麥收前的短暫空閒,縣裡又要組織新一輪參觀學習西門屯養豬經驗的活動。不但本縣的人要來,外縣的人也要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金龍和解放的瘋,等於砍去了洪泰岳的左膀右臂。
公社革委會又打來電話,說軍區後勤部也將派一個代表團前來參觀學習,地縣兩級領導親自陪同。洪泰岳召集村裡的頭頭腦腦開會商量對策。莫言小說裡說洪泰岳滿嘴燎泡,眼珠子布滿血絲。還說你藍解放躺在炕上,兩眼發直,不時哭泣,像一條切斷了腦神經的鱷魚;眼淚混濁,仿佛豬食鍋沿上的蒸餾水。而在另一問屋裡,金龍呆坐著,仿佛一只吃過砒霜又救活了的雞,見到人來,就抬起頭,咧著嘴嘿嘿癡笑。
按照莫言小說裡的說法,就在西門屯大隊裡的頭頭腦腦們一個個垂頭喪氣、束手無策的時候,他胸有成竹地走進了會議室。他的話不能全信,他寫到小說裡的那些話更是雲山霧罩,追風捕影,僅供參考。
莫言說他一踏進大隊的會議室,黃瞳就往外轟他。他不但沒有走,反而縱身一跳,屁股坐在桌子沿上,兩條小短腿像架上的絲瓜一樣悠來悠去。此時已經升任了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的孫豹跳起來,上前擰住了他的耳朵。洪泰岳擺擺手,示意孫豹放開他。
“爺們兒,您老人家是不是也瘋了?”洪泰岳嘲諷道,“咱們西門屯什麼樣的風水,養育了您這樣一個傑出人物?”
“我沒有瘋,”莫言在他的那部臭名昭著的《養豬記》裡寫道,“我的神經像葫蘆蔓子一樣堅韌粗壯,吊著十幾個葫蘆在風雨中打秋千都不會斷,所以全世界的人都瘋了我也不會瘋,”他寫道,“我幽默地說,‘但是你們的兩員大將卻瘋了。我知道你們正為這事兒焦急,你們抓耳撓腮,像一窩困在井裡的猴子。”’
“是的,我們的確為這事焦急,”莫言寫道,“洪泰岳說,‘我們連猴子都不如,我們是幾只陷在泥坑裡的驢。您有什麼高招呢,莫言先生?”’莫言寫道,“洪泰岳雙手抱拳,作了一個揖,仿佛是一位舊小說中禮賢下士的明主,但其本意卻是對我的諷刺和嘲弄。對付嘲弄和諷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裝傻,讓他的機智變成對牛彈琴對豬歌唱。我伸出一只手指,指點著洪泰岳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換洗的制服褂子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口袋。‘什麼?’洪泰岳低頭看自己的褂子,‘煙,’我說,‘你褂子口袋裡裝著的煙,琥珀牌煙卷兒。’琥珀牌煙卷兒,時價每包三角九分,與當時最有名的大前門牌煙卷兒等價齊名,這樣的煙卷兒,連公社書記也捨不得常抽。洪泰岳無奈地掏出煙卷,散了一圈。‘你這小子,眼睛有透視功能嗎?放在我們西門屯,真是屈了你的材料。’我抽著煙,做出十分老練的姿態,吐了三個煙圈,一根煙柱,然後說,‘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你們都以為我是一個狗屁不懂的小孩子,其實我已經十八歲,我已經是成年人,我個頭小,娃娃臉,但我的智慧,西門屯無人可比!…
“‘是嗎?’洪泰岳笑著環顧眾人,‘我還真不知道你已經十八歲了,我更不知道你還智慧超人。’眾人訕笑。”莫言寫道,“我抽著煙,有條有理地對他們講說,金龍和解放的病情,都是因情而起,這樣的病,無藥可醫,只能用古老的方式禳解之,那就是讓金龍和互助結婚,讓解放和合作結婚,俗話說就是‘沖喜’,准確地說是‘喜沖’,以喜沖邪。”
讓你們兄弟與黃家姐妹同一天結婚的主意,是不是莫言出的,我們沒有必要糾纏。但你們的婚禮,確是同一天舉行,婚禮的過程也是我親眼所見。雖然是倉促行事,但洪泰岳坐鎮指揮,私事當成公事辦,調動了村裡的諸多巧手女人幫忙,所以這婚禮辦得還算是熱鬧,隆重。
婚禮的日期是那一年的陰歷四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好大的月亮,好低的月亮,在杏園裡流連不去,仿佛是特為參加婚禮來的。月亮上那幾支羽箭,是遠古時代那個因為女人發了瘋的男人射上去的。幾面星條小旗是美國的宇航員插上去的。大概是為慶祝你們的婚禮,豬場為豬們改善了伙食,散發著酒糟味兒的紅薯葉裡,添加了高粱和黑豆混合粉碎而成的雜合面兒。豬們吃得腸滿肚圓,個個心情舒暢,有的臥在牆角睡覺,有的趴在牆頭上唱歌。刁小三呢?我悄悄地扶著牆頭站起來往它窩裡一看,發現這小子把那面小鏡子嵌在牆上,右爪夾著不知從哪裡撿來的半截紅色塑料梳子,梳理著脖子上的鬃毛。這家伙最近身體狀況很好,腮幫子上鼓出了兩坨肉,使那個長嘴顯得短了些,猙獰的面相得到了部分改善。梳子與它粗糙的皮膚接觸,發出膩人的響聲,並有一些麩皮般的皮屑飛起來,在月光中浮游,宛如日本伊豆半島地區秋天的雪蟲。這家伙一邊梳毛,還一邊對著那面小鏡子齜牙咧嘴,如此臭美,說明它正在戀愛。但我斷定它是單相思,別說年輕貌美的蝴蝶迷不會瞧上它,連那些生過幾窩小豬的老母豬也不會對它感興趣。刁小三從那面小鏡子裡發現了偷窺的我,哼了一聲,不回頭,說:
“哥們兒,不用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豬也皆有之。老子梳妝打扮,光明正大,怕你怎的?”
“如果把那兩顆伸出唇外的獠牙拔掉,您會更美。”我冷笑著說。
“那是不可能的,”刁小三嚴肅地說,“獠牙雖長,也是父母所生,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是人的道德准則,對豬同樣適用。而且,也許有的母豬,偏偏喜歡我這兩顆獠牙呢?”
刁小三經多見廣,學問龐雜且口才極好,跟它磨牙斗嘴,根本占不到便宜。我訕訕而退,一個飽嗝溢上來,口中不是滋味。前爪扶枝直立,張嘴撕下幾顆青黃的杏子咀嚼著,口水盈盈,牙根發酸,舌頭上有些甜味。看著這將樹枝壓低的累累果實,我心裡優越感陡增。再過十天半月,當杏子黃熟時,刁小三,你就在一邊嗅味兒吧,饞死你這雜種。
吃罷青杏後,我臥著,養精蓄銳同時思考問題。時光荏苒,不覺麥收將至。南風洋洋,草木葳蕤,正是交配的大好時機。空氣中洋溢著母豬發情的騷味兒。我知道他們選了三十頭年輕健康、品貌端正的母豬,作為繁殖小豬的工具。被選中的母豬都單圈喂養,飼料中精料的比例大大提高。它們的皮膚日漸滑膩,眼神日漸騷情,盛大的交配活動即將開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豬場中的地位。在這場交配大戲中我是A角,刁小三是B角。只有當我筋疲力盡時,才會讓刁小三出來拉拉幫套。但養豬人並不知道我跟刁小三都不是凡豬。我們思維復雜,體能超常,翻越圍牆如履平地。在無人監督的夜間,我與刁小三有同樣多的交配機會。必須按照動物界的規矩,在交配前把刁小三打敗。一方面讓那些母豬明白它們全部屬於我,另一方面,要從生理上和心理上把刁小三徹底摧毀,讓它見到母豬就陽痿。
我考慮問題時,巨大的月亮就歇息在東南方向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你知道那是一棵浪漫的杏樹。杏花爛漫時,西門金龍與黃互助、黃合作在那上邊做愛,導致了嚴重的後果。但任何事情都有兩個方面。這異想天開的樹上交配一方面導致了你的瘋狂,另一方面,卻帶來了這棵杏樹空前的大豐收。這是一棵多年來每年只是象征性地結幾顆杏子的老樹,今年碩果累累,枝條都被壓低,幾乎接近了地面。為了防止樹權子被壓斷,洪泰岳吩咐人在樹下支起架子。一般的杏子,要到麥收之後才能成熟,這棵杏樹,品種獨特,現在已經色澤金黃,香氣撲鼻。為了保護這棵樹上的杏子,洪泰岳命令孫豹派民兵日夜看守。民兵們背著土槍在杏樹周圍巡邏。孫豹命令民兵:有膽敢偷杏者,只管開槍,打死勿論。所以,盡管我對這棵浪漫樹上的果子垂涎欲滴,但也不敢冒險。被民兵們用塞滿了鐵砂子的土槍打一家伙,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多年前的記憶難以忘卻,使我見到這種土槍就膽戰心驚。刁小三詭計多端,自然也不會輕舉妄動。碩大的月亮顏色如杏,坐落樹頭,使那些低垂的樹枝更低垂。有一個半瘋的民兵竟然對著月亮開了槍。月亮抖了抖,毫發無傷,更柔和的光線發射出來,向我傳遞著遠古的信息。我耳邊響著舒緩的音樂,看到有一些身披樹葉和獸皮的人在月光下舞蹈。女人裸著上身,乳房飽滿,乳頭上翹。又有一個民兵開了一槍,一道暗紅的火焰噴出,成群的鐵砂子,如同一群蒼蠅,向月亮撲去。月亮暗了一下,臉色變白。月亮在杏樹梢頭跳動幾下,便慢慢上升。在上升的過程中,它的體積漸漸變小,光線卻越來越強。升到距離地面約有二十丈了,它懸在那裡,眷戀不捨地凝望著我們的杏園和豬場。我想月亮是專門來參加這場婚禮的,我們應該用美酒和金杏招待它,使它把我們杏園作為一個停泊點,但那兩個魯莽的民兵競開槍對它射擊,雖然傷不了它的身體,但傷了它的心。即便是如此,每年的陰歷四月十六日,高密東北鄉西門屯村的杏園裡,也是地球上最佳的賞月地點。這裡的月亮又大又圓,而且是那樣的多情而憂傷。我知道莫言那廝寫過一篇夢幻般的小說,題目叫做《撐桿跳月》,他寫道:
……在那個古怪歲月的奇特日子裡,我們在養豬場
裡為四個瘋子舉行盛大的婚禮。我們用黃布縫成的衣服
把兩個新郎打扮得像兩根蔫唧唧的黃瓜,用紅布縫成的
衣服把兩個新娘打扮得像兩個水靈靈的蘿卜。菜嗎,只
有兩種,一是黃瓜拌油條,二是蘿卜拌油條。本來有人
建議殺一頭豬,但洪書記堅決不同意。我們西門屯以養
豬聞名全縣,豬是我們的光榮怎麼能殺?洪書記是正確
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卜足以讓我們大快朵頤。酒
的質量比較差,是那種散裝的薯干酒,用容積五十公斤
的氨水罐裝來整整一罐。負責去買酒的大隊保管員偷懶,
沒將氨水罐子刷干淨,倒出的酒裡有一股刺鼻子的氣味。
沒有關系,農民跟地裡的莊稼一樣,對肥料親切,有氨
水味兒的酒,我們更喜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
的禮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的斜對面,
端坐著洪書記。我知道這禮遇來自我的錦囊妙計,那天
我闖入大隊部發表了一通見解,牛刀小試脫穎而出,他
們再也不敢小瞧我。兩碗酒落肚,我感覺地面在上升,
身體裡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力量。我沖出酒宴.進入
杏園,看到一個直徑足有三米的金黃大月亮.穩穩地坐
落在那棵結滿了金杏的著名杏樹上。那月亮分明是來找
我約會的。這既是嫦娥奔過的那個月,又不是嫦娥奔過
的那個月;這既是美國佬登過的那個月,又不是美國佬
登過的那個月。這是那顆星球的魂魄。月亮,我來了!
我腳踩雲團般地奔跑著,順手從井台旁邊抄起那根拔水
用的、輕巧而富有彈性的梧桐桿子。平端在胸前,如同
騎在駿馬上的武士端著一桿長槍。我可不是去刺月亮,
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借助這桿子的力量飛上月亮。我
在大隊部義務值班多年,熟讀了《參考消息》,知道蘇聯
的撐桿跳運動員布勃卡已經越過了6.15米的高度。我還
常到農業中學的操場上去玩耍觀景,親眼看到過體育教
師馮金鍾為那個很有跳高潛質的女生龐抗美示范,親耳
聽到受過科班訓練、因膝蓋受傷而被省體工大隊淘汰到
我們農業中學來當體育教師的馮金鍾老師為原供銷社主
任現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黨總支書記龐虎和原供銷社
土產雜品公司售貨員現第五棉花加工廠食堂會計王樂雲
的生著兩條長腿、仿佛仙鶴的女兒龐抗美講解過撐桿跳
高的動作要領。我有把握躍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龐
抗美那樣手持長桿飛速奔跑插桿入洞身體躍起一瞬間頭
低腳高棄桿翻轉瀟灑地落到沙坑裡那樣降落到月亮上。
我無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樹梢頭的月亮應該是柔軟而富
有彈性的,而一旦我落上去,身體就會在上邊彈跳不止,
而月亮,就會載著我緩緩上升。那些婚宴上的人們。會
跑出來向我與月亮告別。也許那黃互助會飛奔而來吧?
我解下腰帶對著她搖晃,期望著她能追上來抓住我的腰
帶,然後我會盡最大力量把她拔上來,月亮載著我們升
高。我們看到樹木和房屋逐漸縮小,人變得像螞蚱一樣,
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能聽到下面傳上來的喊叫聲,但我們
已經懸在澄澈無邊的空中……
這絕對是一篇夢話連篇的小說,是莫言多年之後對酒後幻覺的回憶。那天晚上,發生在杏園豬場的一切,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皺眉頭,你沒有發言權,莫言這篇小說裡的話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話,但惟有一句話是真的,那就是:你和金龍穿著用黃布縫制的假軍裝,像兩根蔫唧唧的黃瓜。婚宴上發生了什麼事你說不明白,杏園裡發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說不定早就輪回轉生到爪窪國裡去了,即便他轉生為你的兒子也不能像我一樣得天獨厚地對那忘卻前世的孟婆湯絕緣,所以我是唯一的權威講述者,我說的就是歷史,我否認的就是偽歷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沒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腰的孫豹拎著脖子拖出來,扔到那個腐爛的草垛邊,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閃爍著綠色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撐桿跳月亮,大概就是這孫子那時做的美夢。事實的真相是——你耐心聽我說——那兩個也許沒撈到參加婚宴的民兵對著月亮開了槍,把月亮打飛了。成群的鐵砂子沒擊落月亮,但卻把樹上的杏子擊落了許多。金黃的杏子辟裡啪啦地降落下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許多杏子被打碎了,汁液四濺,香甜的杏子味與芬芳的火藥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誘豬。我因為民兵們野蠻的舉動而惱怒,還在那兒滿懷憂傷地望著逐漸升高的月亮發呆呢,就感到眼前黑影一閃,腦子裡也如電光石火般一閃,馬上明白了,也馬上看清了,黑色的刁小三躍出圈牆,直奔那棵浪漫杏樹而去。我們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樹上的杏子是因為我們懼怕那兩個民兵手中的土槍,而民兵們開了槍,起碼半個小時裝填不上火藥,而這半個小時,足夠我們飽餐一頓。刁小三,真是一頭冰雪聰明的豬啊,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沒什麼好後悔的。我不甘落後,沒用助跑就躥出了豬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頂翻了刁小三,樹下的落杏就是我的。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備感慶幸。正當刁小三即將吃到杏子而我又即將頂到刁小三的肚皮時,我看到那個右手只有三根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個紅色的、進濺著金黃色火花、滴溜溜滿地亂轉的東西。不好,危險!我前腿用力蹬地,克制著身體前沖的巨大慣性,就像緊急煞住了一輛開足馬力奔馳的汽車;事後我才知道後肘被磨出了血;然後我打了一個滾,脫離了最危險的區域。我在驚惶中看到,刁小三那雜種竟然像狗一樣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亂轉的大爆竹,然後猛一甩頭。我知道它是想把這大爆竹回敬給那兩個民兵,但很遺憾這爆竹是個急信子,就在刁小三甩頭的瞬間它轟然爆炸,仿佛從刁小三嘴裡噴出了一個炸雷,放射出焦黃的火焰。老實說,在這危急的關頭,刁小三反應敏銳,處置果斷,具有久經沙場的老戰士才具有的冷靜頭腦和勇敢精神,我們在電影上經常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把敵方投擲過來的手雷投擲回去,這個壯舉,卻因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一場悲劇。刁小三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栽倒了。濃烈的硝煙香氣彌漫在杏樹下,並漸漸地往四周擴散。我看著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感復雜,有敬佩有哀傷有恐懼也有幾分慶幸,坦白地說還有那麼幾絲幸災樂禍,這不是一頭堂堂正正的豬應該產生的情緒,但它產生了我也沒有辦法。那兩個民兵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後又猛然地停步轉身,彼此張望著,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滯,然後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攏。我知道這兩個蠻橫的小子此時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岳書記所說,豬是寶中之寶,豬是那個年代的一個鮮明的政治符號,豬為西門屯大隊帶來了光榮也帶來了利益,無端殺害一頭豬,而且是擔負著配種任務的公豬——盡管是替補角色——這罪名實在是不小。當這兩個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頭觀察時,刁小三哼了一聲,慢騰騰地坐了起來。它的頭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撥浪鼓一樣晃動著,喉嚨裡發出雞鳴般的喘息聲。它站起來,轉了一個圈,後腿一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頭暈目眩,嘴巴裡痛疼難忍。兩個民兵臉上露出喜色。一個說:“我根本沒想到這是一頭豬。”另一個說:“我以為這是一匹狼。”一個說:“想吃杏還不好說嗎?咱摘一筐送到你圈裡去。”另一個說:“您現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罵著,用民兵們聽不懂的豬語:“吃你媽的個!”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窩的方向走。我有幾分假惺惺地迎上去,問它:“哥們兒,沒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說:“這算什麼……奶奶個熊……老子在沂蒙山時,拱出過十幾顆迫擊炮彈……”我知道這小子是瘦驢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氣。這一下炸得實在不輕,它是滿嘴硝煙,口腔黏膜受傷,左邊那根猙獰的獠牙也被崩斷了半根,腮幫子上的毛,也燒焦了不少。我以為它會采用笨拙的辦法,從鐵柵欄縫隙中鑽進它的窩,但是它不,它助跑幾步,凌空躍起,沉重地落在窩中的爛泥裡。我知道這小子今夜將在痛苦中煎熬,無論那母豬發情的氣味多麼濃烈,蝴蝶迷的叫聲多麼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爛泥裡空想了。兩個民兵仿佛道歉似的,將幾十個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窩裡,對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吃幾個杏子也是應該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的母豬,它們笑瞇瞇的嘴臉,像被圖釘釘住了腦袋的豆蟲一樣頻頻扭動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實。等到後半夜,眾人睡去時,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開始了。刁兄,抱歉了。
刁小三的受傷使我免除了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去參觀那盛大的婚宴。月亮在三十丈的高度上,有些冷漠地看著我。我舉起右爪,給了受到委屈的皎皎明月一個飛吻,然後尾巴一擰,流星般迅速地到了養豬場北邊、緊靠著村中道路的那一排房屋前。這排房屋有十八間,從東往西依次是養豬人住宿休息處、飼料粉碎處、飼料煮蒸處、飼料倉庫、豬場辦公室、豬場榮譽室……最西頭那三問房子被布置成了兩對新人的居室。中間一問是共用的堂屋,兩側是他們的洞房。莫言那小子在小說中說:
“寬敞的大屋子裡擺開了十張方桌,方桌上擺著用臉盆盛著的黃瓜拌油條和油條拌蘿卜,房梁上掛著一盞汽燈,照耀得房間裡一片雪亮……”
這小子又在胡編,那房間長不過五米,寬不過四米,如何能擺開十張方桌?別說是西門屯,就是在整個的高密東北鄉,也找不到一個能擺開十張方桌、供一百個人共進晚餐的廳堂。
婚宴其實是擺在那排房屋前邊那塊長條形的狹窄空地上。空地的邊角上堆著腐爛的樹枝,發霉的爛草,有黃鼠狼和刺蝟在裡邊安家落戶。婚宴使用的桌子,只有一張是方桌。這就是那張邊沿上雕花的花梨木方桌,安放在大隊辦公室裡,桌上放著一部搖把子電話機,兩個干涸的墨水瓶和一盞玻璃罩子煤油燈。這桌子後來被發達了的西門金龍掠為己有——洪泰岳認為這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安放在他寬大明亮的辦公室裡,當成了傳家之寶——嗨,這兒子,不知該誇還是該罵——好好好,後話按下不表——他們從小學校裡抬來了二十張黑面黃腿的長方形雙人用課桌,桌面上布滿紅藍墨水污漬和小刀子刻上去的污言穢語,還搬來了四十條紅漆刷過的長板凳。長桌擺成兩排,長凳排成四排,擺在這房前空地上,仿佛布置了一個露天教室。沒有汽燈,更沒有電燈,只有一盞鐵皮風雨燈,擺在西門鬧花梨木方桌的中央,放射著混濁的黃光,吸引來成群的飛蛾,碰撞得燈罩子啪啪響。其實這完全是多余的擺設,‘因為那晚上的月亮距離地球非常之近,放出的光輝,完全可以讓女人繡花。
男女老少約有百人,分成四排,對面而坐。面對著美味佳餚和美酒,人臉上的表情以興奮和焦灼為主。但他們還不能吃。因為那方桌後,洪書記正在發表演說。有一些嘴饞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裡,捏一塊油條塞進嘴裡。
“社員同志們,今晚,我們為藍金龍、黃互助、藍解放、黃合作舉行婚禮,他們是我們西門屯大隊的傑出青年,為我們西門屯大隊養豬場的建設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他們是革命工作的模范,也是實行晚婚的模范,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
我躲在那一堆腐爛樹枝後,靜靜地觀察著這個婚禮。月亮本來是想參加婚禮的,但無端受了驚嚇,只能寂寞地觀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夠看清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視著那張方桌周圍的人,偶爾斜一下眼,瞥瞥那兩排長桌後的人。方桌的左側長凳上,坐著金龍和互助。方桌的右側長凳上,坐著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側,坐著黃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們的臉,他們背對著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這場盛大宴會的最尊貴的位置上,洪泰岳站著講話;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臉上神情,說不清是喜是憂。她的心情復雜,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這宴會的主桌上缺了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們高密東北鄉大名鼎鼎的單干戶藍臉。他是你藍解放的親生父親,也是西門金龍名義上的父親,金龍的正式名字是藍金龍,用的是他的姓氏。兩個兒子結婚,父親不在場,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在為驢、為牛的歲月裡,我與藍臉幾乎是朝夕相處,但為豬之後,竟疏遠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湧上心頭,我突然萌發了想見一見他的念頭。洪泰岳講完話後,一串自行車鈴響,三個騎車人出現在結婚現場。來者是誰?當年的供銷社主任現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廠廠長兼總支書記龐虎。第五棉花加工廠是縣商業局和棉麻公司聯合在高密東北鄉建立的新廠,距離西門屯大隊只有八裡路,他們工廠打包樓頂上那盞碘鎢燈放出的光芒在我們西門屯後邊的河堤上清晰可見。同來的另一位是龐虎的夫人王樂雲,多年不見,她已經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紅潤,油光閃閃,可見營養極為充足。另一個同行者,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姑娘,我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小說裡描寫過的龐抗美,也就是驢時代裡那個差一點生在路邊草窩裡的女孩。她穿著一件紅色細格子襯衣,梳著兩根毛刷般的短辮子,胸脯上別著一枚白底紅字的牌牌,那是農學院的校徽。工農兵大學生龐抗美是農學院畜牧專業的學生,她站在那裡,比她的爹高半個頭,比她的媽高一個頭,亭亭玉立,猶如一棵楊樹。她的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個時代裡,像她這種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就像月宮裡的嫦娥一樣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夢中情人,在他的許多小說裡,這個長腿的女人變換著不同的名字頻頻出現。原來這一家三口是專程前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的。
“恭喜!恭喜!”龐虎和王樂雲滿臉堆笑,對著眾人說,“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說,從凳子前跳出來,向前急走兩步,緊緊地抓住龐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勁搖晃著,激動地說:“龐主任——不不不——是龐書記、龐廠長,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聽說您在我們高密東北鄉掛帥建廠,不敢去打擾您……”
“老洪,你老兄不夠意思啊!”龐虎笑著說,“村子裡辦這麼大的喜事,也不捎個信給我,是怕我來喝你們的喜酒吧?”
“哪裡的話,您這樣的貴客,用八人的大轎,只怕都抬不來呢!”洪泰岳說,“您的到來,真使我們西門屯——”
“蓬蓽生輝……”坐在第一排長桌盡頭的莫言響亮地說。他的話引起了龐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龐抗美的注意,她驚訝地抖了一下眉毛,專注地盯了莫言一眼。眾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臉上。他得意地咧著嘴,齜出一口金黃色的大牙,那模樣實在是難描難畫。這小子,絕不放過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
借著這機會龐虎把自己的手從洪泰岳手中掙脫。掙脫出來的龐虎雙手熱情地伸向迎春。經過多年的保養,拉大栓扔炸彈的英雄鐵手已經變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腳亂,心裡的激動和感謝使她嘴唇哆嗦話不成句。龐虎抓住迎春的手搖撼著說:“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裡噙著淚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麼沒看到藍大哥呢?”龐虎的目光,掃描著那四排端坐在長桌前後的人。
他的問話讓迎春張口結舌,讓洪泰岳滿面尷尬。莫言不失時機地插嘴道:
“他呀,大概正借著月光鋤他那一畝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邊的孫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腳,莫言誇張地尖叫:“你跺我干什麼?”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孫豹惡狠狠地低聲說著,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擰了一把。莫言慘叫一聲,小臉煞白。
“好好好,”龐虎高聲喊叫著打破僵局,然後探著身伸出手向四個新人祝福。金龍咧著嘴傻笑,解放咧著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龐虎招呼女兒和妻子,說,“把禮物拿過來。”
“看看您,龐書記,您來了,就讓我們蓬蓽生了輝,還破費什麼?”洪泰岳說。
龐抗美捧著一個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著“祝賀藍金龍黃互助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著一張毛主席身穿長衫、手提包袱、雨傘、去安源鼓勵礦工造反的畫像。王樂雲捧著一個同樣規格的玻璃鏡框,邊角上用紅漆寫著“祝賀藍解放黃合作結成革命伴侶”,鏡框裡鑲著一張毛主席穿著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灘上的照片。本來是應該由金龍或是解放起身接禮,但這兩個小子坐著不動。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禮。這兩姐妹神志還算清醒,接了鏡框,黃互助對著王樂雲深深鞠了一躬,抬起頭來時,眼睛裡已是淚水盈盈。她穿著紅褂子紅褲子,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垂到膝蓋之下,辮梢上扎著紅頭繩。王樂雲愛憐地摸著她的辮子,說:“捨不得剪?”
吳秋香終於得了說話的機會,道:“她大姨,不是捨不得剪,咱這閨女的頭發跟別人不一樣,剪斷之後,往外滲血絲兒。”
“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這頭發摸上去肉膩膩的,敢情是通著血脈呢!”王樂雲道。
合作從龐抗美手中接過鏡框,沒有彎腰鞠躬,只是白著臉,低聲道了一個謝。龐抗美友好地對她伸出手,說:“祝你幸福。”她握著抗美的手,把臉別到一側,帶著哭腔道:“謝謝……”
合作留著當時流行的“柯湘”頭,腰身苗條,膚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勝過互助。你藍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應該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萬好,臉上那塊巴掌大的藍痣,就能把人嚇死。你應該到閻羅殿上去為閻王爺站班,而不是到人間來當官,可是你竟然當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這世界上的事兒,真是無法子理喻。
接下來的事情是洪泰岳張羅著讓龐虎一家三口就座。“你們,”洪泰岳指著莫言所在的那個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們擠一擠,騰出一條凳子。”場面有些混亂,夾雜著因為擁擠而發出的抱怨之聲。莫言將騰出的凳子搬過來。圍繞著方桌的四條長凳由規整的四邊形擴展成多邊形,莫言不失時機地賣弄:“有不速客三人來敬之大吉。”前志願軍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這話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學生龐抗美露出驚喜的目光,問:“啊,你讀過《易經》?”“不敢說才高八斗,很無奈學富五車!”莫言大言不慚地與龐抗美對話。“行了,爺們兒,你就別在孔夫子門前念《三字經》了,當著大學生的面,竟敢轉文。”洪泰岳說。“他確實有點意思。”龐抗美點著頭說。莫言還想噦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孫豹弓著腰撲上來,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著說:“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饞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來,端著酒碗,碰撞出清脆聲響。然後便亂紛紛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們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標。與黃瓜、蘿卜相比,油條是高檔食品,於是就出現了幾雙筷子同時伸向一塊油條的情景。莫言之饞,天下聞名,但那天晚上表現得還算優雅。究其原因,全在龐抗美,雖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張主桌上。他的眼不時地往那邊看,大學生龐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文章裡寫的那樣:
從看到龐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變大了。原先
被我視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寶鳳,突然間都變得
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東北鄉,才有可能找到像龐抗
美這樣的姑娘。她們身材修長,臉龐俏麗,牙齒潔白,
嗓音清脆,身上散發著淡雅的香氣……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孫豹抹著脖子將他扔到雜草堆裡,與豬骨頭一起親近。主桌那邊,金龍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滯的目光隨即活泛起來。迎春擔心地念叨著:“兒啊,你少喝點吧。”洪泰岳卻胸有成竹地對他說:“金龍,過去的一切,到現在畫上句號;新的生活,從現在開始。接下來的戲,你要給我唱好。”金龍說:“這兩個月來,我腦子裡仿佛有個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現在突然清醒了,通暢了。”他端著酒碗與龐虎夫婦相碰。“龐書記,王阿姨,謝謝你們來參加我的婚禮,謝謝你們送給我們的寶貴禮物。”然後與龐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學生,高級知識分子,歡迎您對我們豬場的工作給予指導。您千萬別客氣,您學的是畜牧專業,如果說不懂,這地球上的人,就沒有幾個懂的了。”金龍的裝瘋賣傻到此結束。解放的瘋症待會兒就好。金龍恢復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該敬的酒都敬了,把該謝的人都謝了,最後他畫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與解放幸福圓滿,白頭到老。黃合作把鑲嵌著毛主席畫像的鏡框塞到藍解放懷裡,站起來,雙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處跳了一丈,身體收縮一下,灑下一片水銀般的光輝,使月下的畫面分外清晰。黃鼠狼們從草堆裡伸出頭來,觀看著月下奇景,刺蝟們大著膽兒在人腿下尋找食物。說時遲那時快,黃合作把一大碗酒徑直地潑到了金龍的臉上,然後將碗丟在桌子上。這突然的變故讓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月亮又往高處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銀一樣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黃瞳:“這孩子……”
秋香:“合作,你這是干什麼?!”
迎春:“嗨,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龐書記,來來來,我敬你一杯。他們鬧了點小矛盾。聽說棉花加工廠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個情,給他們換個環境,都是優秀青年,應該讓他們出去鍛煉鍛煉……”
黃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對著妹妹潑過去:“你干什麼你?”
我還從來沒看到黃互助發過這麼大的火兒,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黃互助竟然也會發火兒。她掏出小手絹,擦拭著金龍的臉。金龍把她的手推開,但她的手又舉起來。嗨,我這頭聰明的豬,被西門屯這些女人給弄糊塗了。莫言那小子從亂草堆裡爬起來,像一個腳下綁上了彈簧的晃蕩孩兒,歪斜跳躍到桌邊,端起一碗酒,高舉過頭,不知他是模仿李白還是模仿屈原,大聲喊叫,聲音極其嘹亮:
“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對著月亮潑上去,空中宛如拉開一道青色的水簾。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後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個銀盤,冷漠地望著人世。
這邊已經曲將終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還有很多,時間寶貴,不敢滯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藍臉。我知道他有月夜勞作的習慣。我想起為牛時聽他說過的一句話:牛啊,太陽是他們的,月亮是我們的。我閉著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圍著的那一長條土地。這一畝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樣永不沉沒的私有土地。藍臉作為一個反面典型已經名聞全省,為他當過驢和牛是我的光榮,反動的光榮。“只有當土地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才能成為土地的主人”。
在前去探望藍臉之前我順便拐回居所。我行蹤詭秘,可謂無聲無息。刁小三呻吟不絕,說明它傷得的確不輕。兩個民兵坐在杏樹下抽煙,吃杏。我在杏樹的陰影裡跳來跳去,感到身輕如燕,收發自如。只用了十幾個躥跳我便出了杏園。一條注滿清水、寬約五米的溝渠橫在我的面前。水平如鏡,月亮在水中注視著我。盡管出生之後我從沒下過水,但我本能地具有游水技能。為了不使水中的月亮受到驚擾,我決定飛越溝渠。我往後退了大約有十米光景,深深呼吸幾口,讓肺裡充滿氧氣,然後我跑,我疾跑,溝渠邊沿上那道泛白的土壟是最佳起跳點,我的前爪踏著那道硬硬的所在,後腿用力蹬地,身體凌空,猶如一枚出膛的炮彈。我感到水面上有清涼的風拂著我的肚皮,月亮在水中一眨眼兒,我的身體就降落在溝渠對岸了。溝邊潮濕的泥土使我的後腿感覺有些不爽,這是美中不足。我穿過那條南北向的寬闊土路,路邊的楊樹上葉片閃爍。我沿著一條東西向的土路向東奔跑,土路兩邊叢生著紫穗槐。我又躍過一條溝渠,沿著一條土路往北跑。跑到河堤,沿著河堤下的土路再往東跑。從我身邊,不時地閃過生產大隊土地裡的玉米、棉花,還有大片即將成熟的小麥。我昔日主人的土地近在眼前。我看到了被生產大隊的土地夾在中間的那一長條土地。左邊是生產隊的玉米,右邊是生產隊的棉花。藍臉的土地上種的是那種無芒小麥。這是一個已經被人民公社淘汰的低產晚熟品種。藍臉不用化肥,不用農藥,不用良種,不跟公家犯事。他是一個古老的農民標本。用現代的觀點看他生產的糧食才是真正的綠色糧食。生產隊大量噴灑農藥,把害蟲驅趕到他的土地上。我看到他了。老朋友,好久不見,一向可好?月亮,請低一些,多給一些光,讓我看得更清楚。月亮緩緩低落,如同一個巨大的氣球。我屏住呼吸,向前靠攏,悄悄潛入了他的麥田。這是他的土地。這麥子盡管品種古老,但長得委實不錯。麥穗齊著他的肚臍。麥穗無芒,月光中現出焦黃的顏色。他穿著那件補滿補丁、我非常熟悉的老土布對襟褂子,腰間扎著一根白色的布帶子,頭上戴著一頂用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他的臉大部分在斗笠的陰影裡,即便是在陰影裡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輝的半邊藍臉,和那兩只眼睛射出的憂傷而倔強的光芒。他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綁著紅色的布條。他揮動著竹竿,竿上的布條像牛尾巴一樣掃拂著麥穗,那些毒蛾子,拖著孕滿卵籽的沉肚子,撲撲稜稜地飛起來,降落到生產隊的棉花田裡或是玉米地裡。他用這種原始而笨拙的方式保護自己的莊稼,看起來是與害蟲對抗實際上是與人民公社對抗。老朋友,我當驢當牛時可以與你同甘共苦,但我現在成了人民公社的種豬,已經無法幫你了。我原本想在你的麥田裡解一泡大便為你的土地增添一點有機肥料,但又一想萬一讓你的腳踩到,豈不是好事變成壞事?我也許可以咬斷人民公社的玉米,拔出人民公社的棉花,但玉米和棉花並不是你的對頭。老朋友,你慢慢熬著吧,千萬別動搖。你是偌大中國土地上唯一的單干戶,堅持下去就是勝利。我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對我點點頭,猛然升高並快速地往西移動。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正當我要鑽出麥田時,我看到迎春提著一個竹籃子匆匆而來。麥穗掃著她的腰身,發出窸窣之聲。她臉上的表情是那種因事耽擱了給在土地裡勞作的丈夫送飯的妻子的表情。他們雖然分居但是沒有離婚。他們雖然沒有離婚但早已經沒有了床笫之歡,對此我心中略感安慰。這想法很有幾分無恥,一頭豬,竟然關心男女之事,但我畢竟曾經是她的丈夫西門鬧。她身上散發著酒氣,在這格外清涼的田野空氣裡。她在距離藍臉兩米的地面站定,看著機械地揮動著竹竿驅蟲的藍臉微駝的後背。竹竿來回揮動,激起颼颼的風聲。毒蛾翅膀被露水潮濕,肚子沉重,飛行笨拙。他肯定知道背後有人來,而且我相信他也知道來者是迎春,但他並沒有立即停止,只是將揮舞竹竿的頻率和步速漸漸慢了下來。
“他爹……”迎春終於開口了。
竹竿橫掃了兩下後,僵在空中。人不動了,宛如一個嚇唬鳥雀的稻草人。
“孩子們結了婚,我們完了心事了。”迎春說完,長長地歎息一聲,“我給你帶來了一瓶酒,再怎麼不好也是自己的兒子。”
“唔……”藍臉嗚嚕一聲,手中的竹竿又揮了兩下。
“龐主任帶著他媳婦和女兒來了,還送給他們每家一個鏡框,鑲著毛主席……”迎春略微提高嗓門,感動地說,“龐主任現在升了棉花加工廠廠長了,他答應把解放和合作調到他廠裡當工人去,是洪書記提的話茬。洪書記對金龍、寶鳳和解放都很好,其實也是好人啊,他爹,咱還是順應了吧。”
手中的竹竿又猛烈地揮舞起來,有一些飛行中的毒蛾被竹竿梢頭的布條掃中,哀鳴著落到地上。
“好了,好了,算我說得不好,你別生氣,”迎春道,“你就這樣吧,大家伙兒也都習慣了你。畢竟是兒子們的喜酒。我深更半夜、大老遠地送來,你喝一口,我就走。”
迎春從竹籃裡摸出一個在月光下閃閃發光的酒瓶,拔開塞子,向前跟幾步,從側後,遞到他的面前。
竹竿又一次停止擺動,人僵在那裡。我看到淚水在他眼眶裡閃爍,他將竹竿豎起來,倚靠在肩上,將斗笠掀到腦後,望了望偏西的明月,月亮自然也哀傷地望著他。他接過酒瓶,但沒有回頭,說:
“也許你們都是對的,只有我一個錯了,但我發過血誓,錯也要錯到底。”
“他爹,等寶鳳也出了嫁,我就退社與你做伴。”
“不,要單干就徹底單干,就我一個人,誰也不需要,我不反共產黨,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體化,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單干。天下烏鴉都是黑的,為什麼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烏鴉!”他把瓶中的酒對著月亮揮灑著,以我很少見到的激昂態度、悲壯而蒼涼地喊叫著:“月亮,十幾年來,都是你陪著我干活,你是老天爺送給我的燈籠。你照著我耕田鋤地,照著我播種問苗,照著我收割脫粒……你不言不語,不怒不怨,我欠著你一大些感情。今夜,就讓我祭你一壺酒,表表我的心,月亮,你辛苦了!”
透明的酒漿在空中散開,如同幽藍的珍珠。月亮顫抖著,對著藍臉頻頻眨眼。這情形讓我感動萬分,在萬眾歌頌太陽的年代裡,竟然有人與月亮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藍臉將瓶中殘存的酒,倒進自己嘴裡,然後,將瓶子舉到肩後,說:
“行了,你走吧。”
藍臉揮動竹竿前行,迎春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高高舉起,對著月亮。月光溫和,照耀著她婆娑的淚眼、花白的頭發和顫抖的雙唇……
對這兩個人的愛,使我不計後果地站立起來。我相信他們心有靈犀,能夠感覺到我是誰,不至於把我當成妖怪。我的兩只前爪按著柔軟富有彈性的麥穗,沿著麥壟走到他們面前。我雙爪合抱,對他們作揖,嘴巴出聲,向他們問候。他們呆呆地看著我,有幾分驚訝,有幾分納悶。我說:我是西門鬧。我分明聽到人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裡發出,但他們竟然毫無反應。良久,迎春發出了一聲尖叫。藍臉拄著竹竿對我說:
“豬精,你如果想咬死我,那你請便,但我求你不要糟蹋我的麥子。”
我感到無限的悲哀湧上心頭,人畜異路,溝通困難。我放下前爪鑽出麥田,沮喪的情緒控制了我。但當我漸漸地逼近杏園時,情緒又亢奮起來,天下萬物,各有所司,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是規律使然,不可逆轉,既然現在我身為公豬,那就把公豬的責任承擔起來。藍臉用他的頑固不化使自己卓然不群,我公豬十六,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體能,干出驚天動地之事,以豬的形體,擠進人的歷史。
進人杏園之後我便把藍臉、迎春拋棄腦後。因為我看到,刁小三已經把蝴蝶迷勾引得情欲大發,那另外二十九頭母豬,已有十四頭跳出了圈捨,另外那十五頭,或碰撞圈門,或望月哼叫,一場盛大交配的序幕已經緩緩拉開。
A角尚未露面,而B角,竟然搶先登了場。奶奶的,這怎麼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