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有一年冬天,將近春節吧,天氣十分的寒冷,連日鵝毛大雪,後是零星小雪,然後又是鵝毛大雪,地上積了厚厚一層,村東頭蘋果園裡,樹冠積雪重重,都像大饅頭一樣。樹枝喀巴喀巴響著,寒風在河道裡呼嘯著,凍結了的河裡,冰塊響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級號召“大養其豬”,老阮派人去九蓮山區買回了九百頭瘦猴一樣的野豬,關在蘋果園外那一排土坯房裡飼養。他們的爹被老阮派去養豬,那群野豬從買回來關進土坯房第二天就開始死亡。有時每天死一只,有時兩天死兩只。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會死三只或四只。土坯房旁邊新蓋了三間磚屋,磚屋裡安著兩只大鍋,壘了一鋪大炕,炕上睡著三個飼養員。那年頭當飼養員是美差。他們的爹能被老阮——阮書記從全村一千口人裡選來當飼養員,可見阮書記對他們的爹印象很好。秋天開始不久,黃豆收割了,紅薯也挖出來啦。大垛的黃豆就垛在磚屋旁邊,大堆的紅薯就堆在黃豆垛旁邊。
深秋的傍晚,垂死的秋蟲在枯草叢裡啁啾著時,村裡的軍號聲就響起來了。軍號聲像牛叫一樣,吹軍號的小伙子名叫沫洛會,個子矮小,一臉疤瘌,出身貧農,跟在阮書記身後,像個小警衛員一樣。沫洛會的軍號斜挎在膀子上,軍號脖子上的紅纓絡垂到他的膝蓋,忽閃忽閃,很是好看。沫洛會跟在阮書記身後,肩上扛著一桿鐵扎槍,扎槍脖子上的紅纓絡忽閃忽閃,很是好看。
每到晚上秋蟲叫起來時,大灶裡的火就辟辟啪啪地燃燒起來。
灶膛裡的火影子投射到牆壁上,像灰蝶一樣撲楞著,很是好看。他們蹲在牆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灶膛裡的火。灶膛寬大,煙囪高大,天高氣爽,金風浩蕩,火勢很旺,灶裡的火燃出一派風聲,屋裡一點點煙都沒有。灶裡塞著干透了的桑樹疙瘩,燒桑木的味道實在是好聞極了。
鍋裡煮著,如果不是黃豆就是紅薯。他們蹲在那裡,等待著不是吃黃豆就是吃紅薯。
豬們在土坯房裡嚎叫著。有一只豬嗓門淒厲,叫起來跟女人哭老公完全一樣。這只豬的叫聲像鋸子一樣割著他們的心。
是的,每天夜裡,十點多鍾光景,他們用紅薯或黃豆填滿了肚皮時,阮書記就晃晃蕩蕩走來了,沫洛會扛著紅纓槍跟在後邊,很是好看。這時候,也注定是他們依偎在灶門口,昏昏欲睡的時候,灶膛的余燼烘著他們赤裸的背,舒服極了。另一個灶膛裡的火熊熊燃燒起來,灶膛裡燃燒的除了桑樹疙瘩還會有什麼!干枯的桑木被燒得滋啦滋啦冒白油,偶爾也會有一只桑螵蛸被燒焦,撲鼻的香味淡淡薄薄地散開,很是好聞。愈是夜深,那火焰愈旺,那火光愈亮,他們的小臉膛像金子一樣,眼睛像寶石一樣,好看極了!他們聽到風在煙囪裡呼呼地響著,他們看到暗紅的火星從煙囪裡躥上去。
鍋裡的豬唧唧咕咕地叫著打滾,好像活了一樣。阮書記進了磚屋後就坐在那張專為他擺設的凳子上,沫洛會抱著紅纓槍倚著門框站著。
老阮脫掉鞋襪,將兩只彎曲的像雞爪子一樣的腳放到灶口烤著。
他們的爹笑嘻嘻地問:“阮書記,您見天烤桑木火,腳痛一定輕了不少……嘻嘻嘻……”
“輕個屁,越烤越痛!”阮書記罵道。
身材高大、白胡須、練過武功、學過中醫、會捏骨順筋的王先生說:“阮書記,您只管烤,《本草綱目》上寫著:手足風濕痙攣用桑木火烤之,百烤百驗!”
“烤豬蹄!”
“烤豬蹄了!”
“這兩個狗雜種!”阮書記惡狠狠地罵。
“這兩個狗操的雜種!”他們的爹惡狠狠地罵著,好像他比阮書記更恨他們,“狗雜種,驢日的,什麼王八蛋做出了你們這兩個東西,快去,舔舔阮書記的腳後跟去!”
他們看著阮書記那張油光閃閃的大臉,心裡充滿仇恨,爹用粗糙的大巴掌扇著他們光溜溜的頭皮,逼他們去舔阮書記的腳,他們心中的仇恨更重。
他們爬到阮書記腳下,伸出舌頭舔著那兩只臭烘烘的腳。阮書記舒服地哼哼著。——從此之後,他的腳就癢,奇癢難捱,只有他們兩個舌頭舔過,阮書記的腳癢才能忍受。
冰天雪地使村莊的暗夜增添了無數的情趣,增添了無數的神秘氣氛。黑暗在積雪之上懸浮著,貓頭鷹躲在積雪的樹冠裡呼嘯著。
他們一如既往地把背靠在桑木火的余燼裡,抱著膝蓋。
阮書記帶著沫洛會,准時出現。一進屋,老阮就抖動肩膀,跺腳,他的皮靴子上沾著污濁的雪泥。他們看著那兩只熊掌般的大腳,目光穿透皮靴,鼻孔裡記憶復活,心裡滿是臭烘烘的味道。
“這個婊子養的!”老阮跺著腳罵,“這個不系褲腰帶的婊子!”
屋裡的人都不吱聲,靜靜地、仔細地捉摸著阮書記罵語裡的味道。
爹的雙眼血紅,嘴唇哆嗦著,猶猶豫豫地、異常陰毒地罵道:“該把這個婊子的×剜下來,把那婊子招得嫖客的×鏇下來,扔出去喂狗!”
老阮臉皮紅了紅,打著哈哈說:“老哥,你發什麼狠?你知道我罵什麼?我是罵這下雪天哪!”
王先生從大炕上摸過一把磨禿了的笤帚疙瘩,殷勤地撣打著阮書記肩頭的積雪,說:“他罵那頭母豬哩,它起圈啦,那家什腫得像顆紅桃子,引逗得那些騸去蛋子的豬都把‘鑽頭’伸出來啦!”
老阮笑啦,說:“趕明兒找頭種豬給它配種就是!”
爹說:“這個婊子,我用樹枝子戳爛了它!”
“老哥,那可不行,你要擔破壞‘大養其豬’的罪名!”老阮說。
土坯房裡的豬嚎叫起來,簡直不像豬叫,簡直就是野狼嗥。他們傾聽著豬叫,腦子裡連續地出現一些不連貫的畫面,宛若一蓬蓬水草,宛若一尾尾鰻魚,宛若一條條褲子,宛若一根根褲腰帶,宛若一簇簇魚尾撩起的浪花。
“外邊還下雪?”王先生巴巴結結地問。
“唔。”阮書記魂不守合地說著,他的眼睛裡迷蒙著一層薄霧。
爹的眼睛裡也迷蒙著一層薄霧。他們感受到了這層薄霧的性質,他們看到這兩個男人在回憶著同一件往事,一件與他們哥倆密切相關的往事,他們又一次感到恐怖。
“瑞雪兆豐年呵!”王先生頗有幸福感地說。他揭開鍋蓋,用一柄鐵叉戳煮在鍋裡的死豬的肉。鐵叉戳在豬的腮幫子上,滋滋地響,拔出鐵叉,血水冒出來。
“還不爛。”王先生說,“你烤著腳等一會吧。”
阮書記說:“急什麼!老長的冬夜,慢慢煮著吧。”
王先生忘了蓋鍋蓋,死豬在鍋裡微微抖著,熱水翻著浪花,豬耳朵浮著,像荷葉一樣。
阮書記脫掉鞋襪,把兩只大腳湊近火焰,烘著烤著,那癢就鑽了心。
“兒子們,來給干爹舔腳啊!”老阮說。
他們實在厭惡老阮腳上的味道,畏縮著身體往後退,想逃避這苦差事。他們的爹擰著他們的耳朵說:“狗日的雜種,快去舔吧!”
爹的堅硬的手指像鐵鉗一樣夾著他們的耳輪,毫不客氣,一絲一毫不放松,他們歪頭咧嘴——一個嘴往右上方咧,一個嘴往左上方咧。
他們跪在阮書記腳兩邊,伸著嬌嫩的紅舌,呱唧呱唧地舔著臭腳。淚水在他們的眼眶裡打著轉。
後來,他們漸漸適應了老阮腳的味道,舔腳的時候不惡心啦,眼裡也不噙淚花啦。那味道充斥腦海,像彩雲般漶散開,形成金色的、流著香油的誘惑。像在夢裡一樣,他們不約而同地張大嘴巴,狠狠地咬住了老阮的腳背。
老阮嚎叫著,從座位上彈起屁股,站直身體——痛楚又墜彎了他的腰。屋裡的人呆呆地看著這場戲。他們的爹在油燈昏黃的光輝裡甜蜜地微笑著。
老阮晃動著身體,試圖把兩條腿拔出來,但他們緊抱著,緊咬著不放。老阮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把他打倒了。
沫洛會猛醒,用槍桿子把他們打開了。
他們又緊緊地靠在一起,四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鬼火一樣。
老阮的腳背上鮮血淋漓。他呻吟著,坐在板凳上,臉上的表情好像要哭。
沫洛會用紅纓槍的鐵矛頭敲打著他們的與瘦身子相比顯得龐大的腦袋。他們本能地舉起手遮護腦瓜子。槍頭打在他們的手巴骨上,咯崩咯崩響著。
王先生臉色灰白,山羊胡子哆嗦著,說:“啊咦!啊咦!這兩個不懂事的毛孩子……”
爹悠閒地抱著膀子,看著雙腳流血的阮書記,看著正遭受著沫洛會毒打的孿生兄弟,完全是一臉微笑,好像一切都與他沒有關系。
阮書記盯著爹的臉看,雙眼像錐子一樣。
爹噘著嘴唇,一副超然姿態。
忽然,阮書記拎起一只沉重的皮靴子,對著爹的臉擲過去。爹抬臂,輕輕一撥,那只皮靴子便落在區滿了青綠地瓜醬的豬食缸裡。阮書記把另一只皮靴子擲過去,它也落進了豬食缸,打著滾翻著筋斗。
“王八蛋!”老阮罵道。
“王八蛋在那裡呢,”爹指著挨打的孿生兄弟說,“這倆都是驢日的王八蛋!”
爹的眼閃閃出綠光,逼著阮書記;阮書記的眼閃閃出紅光,逼著爹。紅光碰綠光,進濺出仇恨的火星。好像兩只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子裡迎面相撞。他們僵持著,僵持著。紅光漸漸減弱、下垂,啪噠一聲落在地上,緊接著消逝啦。綠光噴射一陣,終於也消逝啦。
阮書記和氣地說:“夠了,沫洛會,你打他們干什麼?你打死他們,能抵命嗎?混蛋!”
沫洛會停住手,委屈地看看阮書記,退到牆邊立著去啦。
他們的頭火辣辣的,耳朵裡嗡嗡地響。血越過眉毛,塗在眼皮上,流過睫毛,流進眼睛,血裡的鹽殺著他們的眼球,很痛,他們的眼前物都是鮮血一樣的淋漓。
阮書記命令沫洛會跑步到村裡去叫“赤腳醫生。”
沫洛會挾著紅纓槍跑啦。
王先生抓起一把桑木灰燼,要按到老阮的傷口上,遭到老阮一頓臭罵。王先生唯唯諾諾地退到牆角上,半天沒敢吱聲。
爹用一根光滑的白木棍把阮書記的兩只沾著酸臭豬飼料的皮靴子挑出來,扔在方磚地上,威嚴地說:“你們兩個狗雜種,把靴子上的豬食舔干淨!”
他們面面相覷,滿臉苦相。
爹又怒吼一聲:“聽到了沒有?狗操的你們兩個雜種!”
他們哆嗦著,哭著,好像兩片殘留枝頭的寒冬臘月的枯樹葉子。
爹高舉著劈柴對他們撲過來了。他們尖利地哭嚎著,在房子裡逃竄著,甚至避到了阮書記的背後,想逃避舔靴子的痛苦勞動。
爹隔著阮書記的身體用劈柴去砍他們時,阮書記攥起拳頭,猛捅了爹的小腹。爹扔了劈柴,雙手捂住小腹,倒退著、呻吟著,一腚蹲在地上。
“你——畜生!”阮書記罵道。
“我打你的兒子了?”爹臉色蠟黃,額上滲出細小的白汗珠,但奸邪的笑依然掛在紫黑的唇邊,“我打這兩個狗日出來的雜種你心痛啦?”
“混蛋!王八蛋!……”阮書記暴怒,阮書記簡直要放聲大哭啦。
他抓起灶邊的劈柴,沒頭沒臉地亂摔著,爹陰森森地笑著,拉開門,到院子裡去了。
一陣清涼的、潮濕的寒風突然灌滿了房屋。掛在牆壁上的煤油燈熄滅了,一點燈芯在發紅,煤油的味道在上升。灶膛裡柴火更加旺盛,映照著阮書記肥胖的、沉甸甸的大臉。鍋裡的死豬在翻騰:撲稜稜、撲稜稜、噗嚕嚕、噗嚕嚕……豬肉的香味隨著一縷縷的蒸汽,從鍋裡溢出來了。
他們看到了門外邊積雪的光芒。爹在蘋果樹的間隙裡走著,他腳下的雪發出嘎嘎吱吱的叫聲。豬在土坯房裡嚎叫。豬停止嚎叫,進入沉沉的夢鄉。夜安靜馨香,干巴巴的寒冷裡竟透出幾分潤澤的溫暖來,田野裡的麥苗在厚重的積雪下沉沉大睡,肥厚的、硫磺色的雲團把星星與大地的聯系切斷了。他們同時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腦的眼穿透雲層,觀看著萬千星斗旋轉翻騰,天空猶如沸水,煮著日月星辰。他們膽怯地把目光投到門外清冷的夜裡,恍惚看到爹與一群周身生著綠色絨毛、額窄嘴闊的毛人們在一起嬉鬧,毛人們用彎彎勾勾的手爪子,撓著爹的腋窩。他們扭動著上肢,感覺很不舒服。
王先生起身去關門,阮書記說:“別關!”
王先生縮回牆角坐下。
他們聽到爹用棍棒敲打蘋果樹冠的響亮聲音。樹冠上積壓日久的雪成團成團地落下,撲簌撲簌響。後來聲音愈加響亮,他們清晰地感覺到,結著一層薄冰殼子的蘋果樹枝在棍棒的打擊下跳躍著,哭叫著,冰殼破裂,亂紛紛跌進松軟的雪粉裡去。裸露的蘋果枝條呈鮮紅鮮紅的顏色,他們同時想:大雪天,好冷,蘋果枝條都凍紅啦。
爹一邊棒打蘋果枝條一邊罵著,罵雜種、罵狗日的、罵鱉羔子。
他們同時想:爹,你罵誰呢?你罵阮書記?你敢罵他?你罵我們?那不等於罵你自己嗎?
不知道什麼緣故,一時間他們心裡很是酸楚。他們感到孤孤單單,無依無靠,只有灶裡的余燼才能給他們一些溫暖,於是,他們就把赤裸的脊背使勁往灶口擠。
“這兩個鑽鍋灶的瘦貓!”王先生悲涼地歎息著說,“春狗秋貓,性命難逃!”
王先生站起來說:“阮書記,還是把門關起來吧,要不就把這兩個瘦貓凍死啦。”
阮書記不置可否地嗚嚕了一聲。
“這頭強驢,活活地瘋了!”王先生說。
爹敲打樹枝、叫罵,那條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這時,沫洛會領著赤腳醫生闖了進來,寒冷充斥房屋,沫洛會隨手關起門,王先生用一個破舊的齒輪打火機,辟辟啪啪地打著火,點燃了煤油燈。
初起的燈火顯得格外明亮,他們因為眼睛疼痛便瞇縫起眼。
沫洛會說:“書記,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來。”
“沒聽到……睡沉啦……”赤腳醫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著,把一件棕色麻絨領子的黑大衣脫下來,到處找地方掛,終究沒地方掛,便抖幾抖,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著銀灰色底、點綴著黑色麥穗狀花紋的罩衫,兩排黑色的鴛鴦扣直貫脖頸,少婦才有的膨脹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鴛鴦扣兩側撐得繃繃緊。他們緊緊地盯著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樣。他們看著她解開包裹著腦袋的深咖啡色大圍巾,露出了兩片紅彤彤的腮。
她把藥箱從肩上摘下來,用手提著,挪到阮書記眼前,彎下腰,羞答答地問:“阮書記,傷在什麼地方?”
阮書記盯著她,神鬼地笑著,並不說話。
“不是告訴你啦嗎?阮書記傷了腳!”沫洛會端著紅纓槍,惡聲惡氣地說。
她放下藥箱,蹲在阮書記面前,說:“沫洛會,你把燈端過來照著,這樣我看不清楚。”
沫洛會卻吩咐王先生:“王老頭兒,你端著燈給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潔白的牙齒露出來,閃爍著珠貝般的光芒。
“真他媽的,小懶支使大懶,大懶支使老懶,老懶不願動彈!”阮書記慈祥地罵著,“放下你那桿破扎槍,把油燈端過來。”
沫洛會無奈,只得把槍靠在牆上,用兩根手指捏著油膩膩的燈盞靠過來。
她打開藥箱,拿起一把鑷子,夾著棉花球,蘸著酒精,清洗著阮書記腳上的傷口。阮書記絲絲地吸著涼氣。她抬起頭,大睜著兩只驚愕愕的眼睛,去探詢阮書記的臉。
阮書記伸出很厚的手,摸著她的頭發,油油地問:“小畢呀,快過年啦,想家啦吧?”
他們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頭發在阮書記的指縫裡哆嗦著。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媽媽,可是,村裡離不開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頭發在顫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薦你去念大學……”
這時響起了碰門聲。
“誰?!”沫洛會聲色俱厲地喝問。
砰砰砰,砰砰砰,有東西在碰門。屋裡的人一時都變得木呆呆的,看著顫抖的門板。
他們看到她在想:有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剛剛洗完腳鑽進被窩,就聽到單薄的門板砰砰砰地響起來。砰砰砰!砰砰砰。誰呀!誰!
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執拗而頑固,好像命運一樣。
黑油油的滑溜頭發在肥厚的手掌壓迫下顫抖。
他們看到沫洛會在想:那天夜裡,天也是這麼黑也是這麼冷……
京漢鐵路一萬多工人都罷了工……我正在燈下給你爺爺縫襪子,就聽到砰砰砰!砰砰砰……這時闖進一個人來,左手抱著一個嬰兒,右手提著一盞號志燈……他渾身是血,到處是傷,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師娘啊……師傅和師兄都犧牲了,從今後你就是我的親娘,這孩子就是你的親孫子……奶奶……嗚呀呀呀呀……
他們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獨坐案前,秉燭夜讀,正在得趣時,就聽到砰砰砰!砰砰砰。響起一串打門聲。秀才問:何人擾我?門外響起一個女子哧哧的笑聲。秀才說:誰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離去,免得玷污了俺讀書人的名譽。秀才正哆嗦著,就聽到那門吱呀一聲,豁然開朗……
一條脊梁上戳著雪花的瘦狗夾著尾巴溜進來。冷風突進,燈火亂點,沫洛會趕緊伸出一掌,罩住那燈火,免遭了熄滅。阮書記喘了一口粗氣說:“原來是這個狗東西!”
王先生從鬼狐夢裡醒來,顛著蹲麻了的腿腳去踢那瘦狗。瘦狗挨著踢,嘴裡哼哼著,眼裡流露出可憐相,把身子扁扁著,往牆旮旯裡擠。
阮書記說:“算了,讓它在屋裡吧,快把門關起來!”
王先生哈著腰,關了門,回頭往灶膛裡加了幾塊劈柴,便重回他的牆角,搐著脖子做夢去了。
她用紗布包扎好阮書記的腳,站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收拾好藥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書記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們感覺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沒了,嗓子眼裡沾著黏糊糊的痰,怎麼咳也咳不出來。
“你不要走!”阮書記說,“鍋裡煮著肉,等吃過肉再走。”
她低著頭,耷拉著眼睫毛。他們感覺到她的小手冰涼冰涼,好像死了一樣。
就這樣不死不活地僵著,那兩只肥滾滾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層疹子,像褪了毛的雞皮一樣。這感覺令他們駭怕。
阮書記松開手。她立了幾秒鍾,咧開嘴燦爛一笑,輕輕地說:“我聽您的吩咐。”
就那樣她倒退著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臉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沒有。”阮書記說。
王先生一躍而起,出奇地輕捷,立在鍋旁,挪動著腿。他用一根筷子戳著豬的頭說:“爛啦爛啦稀糊爛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書記說:“肉爛在湯裡喝湯就是。”
萎縮了的豬的破碎的屍體被訓練有素的王先生一塊一塊地撈到一個缺沿的破瓦盆裡。鍋裡湯還在沸騰。
“吃吧,來,快些吃!”阮書記招呼著她。
她坐在那裡好像一匹警覺的母貓。
阮書記用筷子撥拉著,挑選著,最後插定了一顆黑色的豬心,挑起來,還淅淅拉拉地淋漓著熱湯,心頭上連結著一塊白黑的東西,像橡皮筋一樣,阮書記伸手去撕,很熱,嘴裡唏拉唏拉的,燙得。一撕一拉一縮,終於撕下來,放到鼻子下嗅嗅,說:“糊心脂,吃了糊塗,給狗吃了吧!”順手就撇給了狗,狗感動地跳起來,眼裡夾著淚珠,燙得直齜牙,死活不顧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稜起來,融化的雪變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著,狗尾巴卻死勁夾在雙腿之間,好像為了防備公狗的奸污。阮書記把豬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說:“大冷的夜,把你弄起來,該慰勞慰勞你!吃吧,這是豬身上最好的東西。”
她張著手卻不知如何去接。阮書記尋了一塊干淨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著,讓她接,她接了過去,雙手端著一顆似乎微微抽搐的豬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書記吹著從盆裡湧起來的團團熱氣,側著頭,用筷子辟楞辟楞地撥拉著。他找到豬的大腸頭——連結著豬肛門的那一截,夾出來放在劈柴袢子上;他找到了兩扇豬耳朵,從豬頭上撕下來放在劈柴上。阮書記說:“王先生,拿我的酒來。”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裡屋,從不知哪個地方摸出阮書記的酒瓶子。他們看到她看著那個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這只盛過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裡泡著一根彎彎曲曲的黑樹根一樣的東西想到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陰莖很惡心猛然一驚難道是妊娠反應怪不得他像匹種豬一樣整夜折騰肚皮好像要著火一樣一股墨綠色的胃液與膽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從這時刻起他們獲得了洞察別人五髒六腑的能力。
阮書記嘴對著瓶子口咂著那黯紅色的液體,然後把沾著一層白脂油的大腸頭塞到嘴裡去,他的舌頭攪拌著被牙齒嚼得爛糊糊的豬腸子,黑色的豬糞的氣味噴進了她的嘴裡,她又一次惡心。難道懷孕了?不可能啊,事後我吞了一把避孕藥片,赤腳醫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話。這頭老公豬。他們看著那些被唾液調和成糊狀物的豬腸子滑行進他的胃袋裡,他的胃像個大刺蝟一樣,鼓鼓湧湧地活動著,很是嚇人。後來他們看到他雙腿之間有一股灼熱的氣流,散發著濃濃的腥鹹味道。
阮書記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著豬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須的下巴上塗著一層明晃晃的豬油,他揮揮手,說:“你們還傻看著干什麼?笨蛋,快吃啊!”
王先生撲上來。
沫洛會撲上來。
王先生搬起了半個豬頭。
沫洛會拽下了一條豬腿。
豬油表層雖冷,但裡邊還是奇燙。王先生的腮幫子被豬的腮幫子燙紅了。帶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裡打著滾難以下咽。他搬著半個豬頭,流著渾濁淚水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熱氣騰騰的盆,沫洛會每咬一口豬腿,王先生的身體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爛的牙齒,把沒嚼爛的肉咽下去,抻著脖子硬往下咽。他們看到那團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處有一個彎,那團肉就卡在彎那兒。
現在,除了沫洛會之外,大家都看著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雞爪子一樣的手還死死地摳著那半個豬頭。
“憋死這個下作的老狗!”沫洛會痛罵著。
“給他捶打捶打!”阮書記命令沫洛會。
沫洛會加快了撕咬豬腿的速度。
“你聽到沒有?”
沫洛會塞滿豬肉的嘴嗚嚕著。他騰出一只手,攥成拳頭,對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裡咕嚕一聲悶響,一團肉噴出來,在地上亂鼓湧,像剛出生的小兔子一樣,那條瘦狗冷不防竄上來,把那團肉吞了。
王先生醒過來,先看看盆,然後啃豬頭。
阮書記瞥一眼捧著豬心無語的女赤腳醫生,臉上泛起紅暈。
“你們兩個,也來吃!”阮書記招呼著孿生兄弟。
他們膽怯地透視著阮書記的大腦和胸腔。那滿滿一殼子白豆漿一樣的腦子蠕動著,蠕動著……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圖像在深藍色的睢幕上飄蕩著。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無所依附。炎熱的夏夜……點燃的艾蒿……點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擺在炕前地下,冒起縷縷青煙,香氣撲鼻,蚊子避在陰暗的角落……飄舞的窗前樹影。一個皮膚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輕女人一絲不掛在炕上翻滾著……兩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們叫喚著——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樣敲打著他們的腦袋,使他們耳中轟鳴,心跳加速,熱血往臉上沖……一個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們看到,一種緬懷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淒涼的情緒從容不迫地爬進了他的腦海……
阮書記輕輕地歎息著,用憐憫的目光掃著他們的臉,說:“來呀,大毛、二毛,過來吃……”
他親自動手,選了兩塊最好的瘦肉,用手托著,招呼著他們。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都聽到對方的饑腸在肚皮裡轆轆地響。那個裸體女人的形象執拗地在他們眼前晃動,有時就在阮書記的臉上晃動。她一只手托著一只奶子對著他們微笑著,奶子上淨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聲輕輕地沖擊著他們的嘴唇。
他們明白了,這個女人就是他們在家裡無時無刻不看到的女人。他們想起了爹的話:她就是你們死去的娘!
他們好像在看著阮書記的臉,但實際上在看著他們的淒涼地微笑著的娘。
“這兩個小子,被折磨成癡子啦!”阮書記同情地說。他把兩塊精美的瘦肉扔在盆裡。
沫洛會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飛快地向那兩塊瘦肉撲去。
“混蛋!”阮書記怒罵著,“吃著盆外的盯著盆裡的!”
阮書記抄起劈柴對那兩只手砍去,他們縮手飛快,劈柴砍在盆沿上,發出喀叭一聲脆響。盆邊上砍出了一個豁子。盆裡上沖的蒸汽已經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結了一層白色的豬油。灶裡的火已成黯紅的余燼,滿鍋明油,微微地波動。夜已很深了,沒有風,河裡的冰在破裂,田野裡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濃重地嘟噥著。
房門被撞開,寒氣猛烈沖襲,使人精神爽朗,頭腦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門當中,臉色青紫,滿面都似憤怒,嘴上卻綻著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們在爹的冷笑聲中顫抖著,身體使勁擠靠,恨不得融為一體,恨不得縮進尚有余熱的鍋灶裡去。
還是阮書記說:“你要進來就進來,要出去就出去!屋裡就這麼點熱乎氣,全給你放跑啦!”
爹斜楞著眼看阮書記。
阮書記說:“伙計,你認為我不敢動你的毛梢嗎?”
沫洛會罵道:快你媽的進來!你裝什麼瘋癲!狗日的!“
你們看到爹縮起脖子,臉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會搡了爹一膀子,然後,一腳把門踢上。
爹的眼綠光灼灼,迅速地打量了屋裡的情景。他徑直走到盆前,抓起那兩塊精肉,死命往嘴裡捅著。
“這是阮書記給你兒子挑的,我們都撈不到吃!”沫洛會憤憤不平地說。
“呸!”爹把一根肉裡的筋絡吐到沫洛會衣襟上,爹的一句話消融在滿口的爛肉裡,他們分辨清楚,爹罵的是:“少來狗仗人勢!”
阮書記搖搖頭,側臉對女赤腳醫生說:“這樣的爹也算個爹?”爹卻說:“我不算他們的爹誰算他們的爹?你說,誰算他們的爹?
是你嗎?“
他們的爹怒氣沖沖地嚷著,嘴裡的碎肉渣子噴到了阮書記肥厚的臉上。
王先生嚇得夠嗆,語不成句地說:“老四,老四……你發什麼癲狂……”
阮書記寬厚地笑著,說:“你快吃吧,沒人搶你的兒子。大毛二毛是你的兒子,沒人搶你的,只不過,碰到你這樣的爹,他們也算倒了霉。”
“你心疼啦?”爹鬼鬼祟祟地笑著。
“我心疼個屁!”阮書記說,“我不跟你噦嗦!你也該讓他們吃肉!”
他們的爹撕了一塊肉扔給臥在牆邊的狗,狗興奮地嗚嗚低鳴。
阮書記說,“老四,你要知趣,不是看在兩個孩子面上,你狗日的撈不到這差事!你爺爺那輩子干過多少壞事?你爹也干過黃皮子!
有多少貧雇農都在冰天雪地裡喝西北風!你小子蹲在這兒大塊吃肉!你仔細著點!“
“大毛二毛,快過來吃肉!”阮書記喊著。
他們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好像兩架骷髏。腳上是破草鞋,腚上是破單褲,赤著背,肋骨一根根凸出,心在肋骨間胡蹦瞎跳。
他們站在盆邊,兩個肚子一齊鳴叫。
爹看著他們,竟然歎了一口氣,說:“吃吧,狗雜種……”
得到爹的許可,他們伸出鷹爪,不擇粗細肥瘦,抓起腸子吞腸子,抓起蹄子啃蹄子。滿屋裡響徹他們因激烈進食發出的喘息聲。
他們的肚子眼見著就鼓起來,鼓得很大很圓。
女赤腳醫生說:“不能讓他們再吃了,胃要撐破的。”
其實盆裡也只剩下了骨頭。他們抱著骨頭到灶邊,用斧子把骨頭砸破,然後歪著頭吸骨髓,吸得吱吱叫,好像吹笛子一樣。
連骨髓都吸光了,就用鐵勺子撇鍋裡的豬油喝。最後,他們把手上黏糊糊的油擦到肚皮上,擦得肚皮明溜溜的,像紫皮西瓜一樣。
他們心滿意足地蜷縮在灶口,瞇縫著眼睛,聽著腸胃積極工作的聲音,幾乎同時張嘴打哈欠。
夜更深了,屋裡也漸漸寒冷起來。所有人的眉眼也漸漸模糊了。
“這兩個小子,將來會有出息的!”阮書記堅定地說。
沫洛會說:“這兩個貨,長大了也是個下三爛!種不好!”
他們看到爹沒有生氣,甚至重復一句沫洛會的話:“種不好!”
“你不許折磨他們!”阮書記說,“否則我就斃了你!”
他們沒聽清爹嗚嚕了一句什麼,便緊緊地依偎著,香甜地睡過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