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拉著疲乏至極的牛,在麻叔家那條胡同裡轉來轉去。轉到麻叔家大門口,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聽著屋子裡的動靜。杜大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他嗤哄著鼻子,說:「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確實也聞到了一股香氣,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氣我拿不準。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氣還能有炒什麼的香氣呢?
我把魯西們的韁繩扔給他就往麻叔家裡跑,我什麼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嬸許給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嬸說給我留出一碗,還說等天黑了就來叫我。但現在天黑了許多,她也沒來叫我。我何必等她來叫我?想吃牛蛋子還等人家來叫我?我怎麼這麼大的架子?我要是現在不藉機衝進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麼人吃掉了。
杜大爺不但沒接我扔給他的牛韁繩,連他自己手裡的牛韁繩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沖沖地問:「你想到哪裡去?」
我說:「我進去看看麻嬸在家炒什麼東西。」
「那也輪不到你去看,」杜大爺說,「要看也得我去看。」
「憑什麼要你進去看?」我努力往外掙著胳膊,大聲說。
「我比你年紀大,」杜大爺說:「我還有事要向隊長請示。」
杜大爺把我推到牛頭前,說:「好生看著,別讓它們趴下!」然後他就虎虎地闖進麻叔家院子裡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我彷彿看到老杜把那碗本來屬於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裡。大小魯西,雙脊,你們這三頭丟了蛋子的牛,你們願意趴下就趴下吧!你們不怕把傷口掙開你們就趴下吧!你們活夠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裡惡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屬於我的美味佳餚讓老杜搶去。我扔了牛,悄悄地進了院子。
但我畢竟怕麻叔,不敢硬往裡闖。我需要觀察。我避開灶間門**出的光線,彎著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於窗前。窗欞上蒙著白紙,我仿照故事裡說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紙。我從這個小洞眼裡看進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那張紅木炕桌上擺著的盤子。炕桌子擺著三個盤子,一個盤子裡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盤子裡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三個盤子裡還剩下小半盤韭菜炒牛蛋子。除了這三個盤子,炕桌上還有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除了這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還有兩雙紅色的筷子。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盛過農藥的綠瓶子。當然現在這瓶子裡盛的不是農藥而是燒酒。那時候我們喜歡用盛過農藥的瓶子裝酒。我們用完了農藥就把藥瓶子扔到河裡泡著,泡個三五天我們就把瓶子提上來裝酒。麻叔說用這種藥瓶子裝酒特別香。
炕上,麻叔與老董同志對面而坐,中間隔著一張紅木炕桌。那張紅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樣發亮,這是麻嬸與麻叔結婚時,麻嬸帶過來的嫁妝。這炕桌是麻叔家的鎮家之寶,除非來了貴客,否則決不會往外搬。我心裡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
在麻叔這邊,麻嬸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油的,看樣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點。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她也就著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後,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長條凳上那個壞蛋老杜,那個明明說把他的女兒杜五花許配給我做老婆但卻食言讓杜五花跟鄰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渾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們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們叫他杜魯門。杜魯門坐在長條凳上,雙手扶住膝蓋,腰板挺得筆直,活像個一年級小學生。他下巴上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他的臉很長,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長。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長而且很厚。他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那隻大眼之所以大是因為他年輕時眼皮上生過癤子。他那隻小眼睛滴溜溜轉,那隻大眼睛卻直直地不會轉。他穿著一件對襟黑棉襖,當胸一排銅鈕扣。他說這排銅鈕扣是他的爺爺傳下來的。銅鈕扣閃閃發光,他的頭也閃閃發光。
他的厚嘴唇哆嗦著說:「老董同志,隊長,我向你們報告,大小魯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飯的時候,雙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
老董同志說:「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會出問題了。」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臉,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會像麻叔那樣盤腿大坐。他的兩條長腿別彆扭扭地,一會兒伸開,一會兒蜷起。
麻嬸說,「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著我們的枕頭吧!」
老董同志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麼好意思。」
「您客氣什麼呀?」麻嬸說著,從炕頭上拉過一個枕頭,塞在老董同志屁股下。
老董同志說:「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給老董同志的盅子裡倒滿酒,說:「多喝點,今日讓您吃累了。」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聲,就把酒吸乾了。
杜魯門舔舔嘴唇,說:「隊長,我有個建議。」
麻叔不耐煩地說:「什麼建議?」
杜魯門說:「牛割了蛋子,是大手術,我建議弄點麩皮豆餅泡點水飲飲它們,給它們加點營養,讓它們好得快點……」
麻叔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痛,鼓皮,豆餅,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隊裡窮得連點燈油都打不起了。」
杜魯門說:「老董同志您說,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補補營養?」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說:「有條件嘛,當然補補好;沒有條件,也就算了。牛嘛,說到底還是畜生。」
麻叔說:「你還有事吧?沒事就去遛牛吧,羅漢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這就走。」杜魯門站起來,突然想起來了似地說,「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差點把要緊的事給忘了。」
麻叔盯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閨女女婿聽說咱隊裡閹牛,特意趕了回來,」他盯著桌上那盤牛蛋子說:「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弄呢!我說,你回來得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六十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訓,我說,你就說隊裡把那牛蛋子送給烈屬張大爺吃了,陳書記心裡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麼了不是?俺女婿說,爹,您真有辦法。俺女婿讓我來告訴你們,做牛蛋子,應該加點醋,再加點酒,還要加點蔥,加點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點,這樣,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會臊。如果不加這些調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還是個臊。」他從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點點戳戳著盤子裡的牛蛋子塊兒,說,「你們只加了一點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兩根筷子成了雙,夾起一塊牛蛋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
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臊,臊,可惜,真是可惜!」
麻嬸說:「杜大哥,您吃塊嘗嘗吧,也許吃到嘴裡就不臊了。」
麻叔罵麻嬸道:「這樣的髒東西,你也好意思讓杜大哥嘗?杜大哥家大魚大肉都放臭了,還喜歡吃這!」
杜大爺把那塊牛蛋子放到盤子裡,將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說:「說我家把大魚大肉放臭了是胡說,但你要說咱老杜沒斷了吃肉,這是真的,孬好咱還有一個干屠宰組的女婿嘛!」
老董同志說:「老杜,您是我見到的最有福氣的老頭,公社書記的爹也享不到您這樣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爺說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隊長,我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頂著,後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說:「你不管誰管?你是飼養員!」
杜大爺說:「飼養員是餵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說:「我不管你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爺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
杜大爺罵罵咧咧地走出來了。我生怕被他發現,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從燈下剛出來,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我趁機溜到灶間,掀開鍋,伸手往裡一摸,果然摸到一個碗。再一摸,碗裡果然有東西。我一下子就聞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嬸真是個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著碗就竄到院於裡。這時,我聽到杜大爺在大門外喊叫起來:「隊長,毀了!隊長,毀了!
牛都趴下了!」
我可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蹲在草垛後邊的黑影裡,抓起牛蛋子就往嘴裡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聽到麻叔大聲喊叫:「羅漢!羅漢!
你這個小兔崽子,跑到哪裡去了?」我抓緊時間,將那些牛蛋子吞下去,當然根本就顧不上咀嚼,當然我也顧不上品嚐牛蛋子是臊還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個嗝,從草垛後慢悠悠地轉出來。他們在門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這個老狐狸,今天敗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門,就被麻叔捏著脖子提起來:「兔崽子,你到哪裡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說:「我沒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麼?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爺驚訝地說。
我說:「我當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滿滿一碗牛蛋子!」
杜大爺說:「看看吧,隊長,你們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讓他看著牛,他卻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讓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罷,死了牛我一點責任都沒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給我做證。」
老董同志焦急地說:「別說了,趕快把牛抬起來。」
我看著他們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魯西,趴下雙脊;拉起雙脊,趴下魯西。折騰了好久,才把它們全都弄起來。
老董同志劃火照看著牛的傷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塊子像葡萄一樣從雙脊的腫脹的蛋子皮裡擠出來。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個難聽又難聞的嗝,身體搖晃著說:「老天保佑,還好,是淤血,說不定還有好處,擠出來有好處,留在皮囊裡也是麻煩,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千萬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了,如果再讓它們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這個當隊長的必須親自靠上!幹工作就是這樣,抓而不緊,等於不抓……」
麻叔說:「您放心,我靠上,我緊緊地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