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屬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變成一個大型游樂場。文管所長帶著一台紅色的推土機和從保安隊臨時雇來的十幾個手持棍棒的保安,還帶著市公證處的公證員、市電視台記者、市日報記者,一行人浩浩蕩蕩,包圍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長對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決:“經詳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東北鄉公產,並非上官魯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魯氏家原房產,已做價變賣,款項已由其親屬鸚鵡韓代領。上官魯氏母子占據塔前公房系違法行為,限其在接本通知後六小時內搬遷,若延誤,則按妨礙公務、霸占公產治罪——上官魯氏,你聽明白了嗎?”文管所長氣洶洶地問。
上官魯氏穩如磐石,坐在炕上,說:“讓你們的拖拉機從我身上壓過去吧。”
文管所長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塗了,你勸勸她,識時務者為俊傑,和政府對抗,是沒有好下場的!”
因為頭撞玻璃、毀人模特,被送進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訥地搖著頭。他的額頭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顯得愚蠢透頂。文管所長把手中的移動電話一舉,他就撲通一聲下了跪,捂著頭哀嚎著:“別電我……別電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長為難地看看公證員,說:“老的老糊塗,小的精神病,怎麼辦?”
公證員說:“有錄音錄相為證,強制執行吧!”
文管所長一揮手,十幾個保安擁了進來,強行把上官魯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魯氏晃動著滿頭白發,像頭老獅子一樣掙扎著。上官金童卻只管連聲求饒:“別電我……別電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魯氏掙扎著向那幾間草屋爬去,保安們把她的手腳捆綁起來。她氣得口吐白沫,昏厥過去。
保安們把屋裡的幾件破舊家具和幾床爛被子扔出來。紅色的推土機高舉著那密布著鋼鐵巨齒的大鏟子,鐵煙筒強勁地吐出一環追著一環的煙圈兒,呼呼隆隆地沖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紅色的巨物是沖著自己壓過來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濕的基座上,大睜著眼等死。
在這個危急關頭,失蹤多年的司馬糧從天而降。
其實,十幾分鍾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綠色的直升飛機在大欄市的上空盤旋著。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從高地上空輕快地滑過去。它越飛越低,有好幾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幾乎擦著了古塔圓溜溜的尖頂。它的屁股高高地翹著,頭頂那個快速旋轉的螺旋槳攪起了一股股的旋風,發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腦子發昏的聲響。在耀眼的舷窗那兒,我看到有一顆圓溜溜的大頭探出來,往地上張望著。
沒來得及讓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閃過去了。紅色的推土機吼叫著,履帶嘩嘩啦啦地響著,像個恐龍時代的怪物高舉著它的巨鏟觸到了塔前的房屋。門聖武老道士穿著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閃,接著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著:“別電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還不行嗎?”
草綠色的直升飛機又盤旋回來,它的身體傾斜著,扇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
一個女人的身體從舷窗裡伸出來。她的喊叫聲在直升機震耳的轟鳴裡勉強能夠聽得到:“住手……不許毀壞……古建築……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個教過司馬庫也教過我的秦二先生的孫子。他當上了文物所長不搞文物搞開發。他現在正捧著我家那個青瓷大碗仔細觀賞著。他的眼睛是那麼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顫抖著,直升機上的吶喊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抬頭觀望時,直升機又飛回來,一股煙塵把他吞沒了。
終於,這個草綠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後還喀啦喀啦地抖動著,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蝦醬時使用的大扁擔一樣的螺旋槳,還在它頭上傻不拉唧地撲稜著。越撲稜越慢,終於不撲稜了;哆嗦了幾下,停住了。它瞪著眼趴在那兒。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門從它肚子上開了。先是有一個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來,接著下來一個穿著桔黃色風衣的女人。她像一塊醒目的黃顏色。圓潤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黃風衣裡撅著。她穿著羊毛裙子,也是黃色的,但跟風衣的黃不一樣。風衣黃得鮮亮。裙子黃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繃得很緊。她終於轉過臉了。按照我看人的習慣,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擋在風衣、薄毛衣裡的乳房,是兩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沒穿乳罩,奶頭歪著腦袋緊貼著細羊毛高領套衫。這套衫也是黃色,跟羊毛裙黃得基本一致。一個金的大胸墜子暗藏在兩只乳房之間。她的臉是長方形的,氣派得很,頭上是一個螺絲旋紋大分頭。頭發黑得呀,流油;頭發密得呀,根本看不到頭皮。我認出了,她是我母親的外甥、魯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兒魯勝利。她當市工商行行長時,市裡流傳過一陣子她專吃未足月引產嬰兒的謠言。為什麼說是謠言呢?
因為她新被提拔為大欄市的市長。原市長紀瓊枝因患腦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說她是氣死的。我有神經病,一點也不假,我永不否認,但什麼事我也清楚,魯勝利靠什麼當上了市長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訴你們。她繼承了我五姐的體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風度又有派頭,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強。她平時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馬一樣。一個大腦袋的中年男人從直升飛機肚子裡鑽出來。他穿著一身名貴的西裝,扎著又大又寬的領帶。魯勝利跟他走在一起,難以施展開她的洋馬步伐。
那個大頭的中年男人腦門子有點禿了,但卻一臉的頑童相。他的雙眼神采奕奕,變化莫測,肥大的鼻子下骨朵著一張美麗而豐滿的小嘴,兩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雞的肉冠子一樣沉重又臃腫。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臉,當然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臉。這樣的大福大貴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艷福齊天,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馬糧,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馬糧。他暫時還沒看到我,我也不願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認識我。上官金童現在是個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癡”。他的身後,跟隨著一個比魯勝利還要高大的混血種女人。深深的眼窩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涼得如霜,滑得如綢,一步三哆嗦,奶頭卻小巧玲瓏,像兩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著的刺蝟小尖嘴兒。
兩輛特別長大的轎車從新修的墨水河大橋那邊咬著尾巴開過來,一輛紅的,一輛白的,簡直像一公一母。汽車交配,生出一輛小汽車,是什麼顏色呢?
魯勝利不時地對他轉過眼去,她那一貫地霸氣十足的臉上竟時時露出媚笑。
魯勝利的媚笑比鑽石還珍貴,比毒藥還可怕。文管所長捧著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顛兒屁顛兒地跑上去。“魯市長,魯市長,歡迎您前來視察我們的工作。”魯勝利問:“你們打算在這干什麼?”文管所長說:“我們要以古塔為中心,建一個能夠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樂場。”魯勝利說:“這事我怎麼不知道?”文管所長道:“這還是紀瓊枝市長拍板決定的。”魯勝利道:“凡是紀瓊枝決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
這古塔要維護,塔前房屋不許拆除,這裡要恢復趕‘雪集’的活動,建游樂場、弄幾台破電子游戲機、幾個破碰碰車、幾張破台球桌,游樂什麼?什麼游樂?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賓,賺外國人口袋裡的錢。我已經號召全市,學習‘東方鳥類中心’的開拓精神,走別人沒走過的路,做別人沒做過的事,什麼是改革?什麼是開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事。‘東方鳥類中心’正在實施一個‘鳳凰計劃’,他們要用鴕鳥、錦雞、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於傳說中的鳳凰……“她演說成癖了,說著說著就說熱了嘴,就像馬兒跑熱了蹄子。公證員和那十幾個保安隊員木呆呆地站著。市電視台的記者,不愧是新近升任為廣插電視局局長的”獨角獸“的部下,他扛著機器為魯勝利市長和尊貴的客人攝像。清醒過來的市日報記者也跑前跑後、跪著站著為首長和外商照相。
司馬糧終於看到了被捆住手腳、平放在塔前的我母親。他的身體猛地往高裡一抻,好像有一只大手握著他的頭發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體倒退了一步。
圓溜溜的大頭亂晃著,眼睛裡滾出了淚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蓋彎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聲大哭著:“姥姥啊,姥姥……”
他哭得很純,很真,有亂紛紛進落的淚水為證,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為證。
上官魯氏睜開只有微弱視力的眼睛,嘴唇蠕動著,說:“你是……糧兒?”
“姥姥,我的親姥姥,我是司馬糧,是吃著您的奶長大的司馬糧。”司馬糧哭訴著。上官魯氏身體滾了一下。司馬糧站起來,說:“表妹,為什麼要把姥姥捆起來呢?”魯勝利滿臉尷尬地說:“表哥,這是我的失職。”她轉臉對著秦吾金,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這些混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還抱著我家的大碗不放。“等著我回去,不,就是現在,”她說:“我宣布,撤銷你的文管所長職務,回去寫檢查吧!”
她彎下腰,親自解開了捆綁上官魯氏的繩索。有一個繩扣系得特別緊,她把嘴湊上去,咬開了那個繩扣。這情景可真是夠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魯氏,說:“姥姥,我來晚了。”母親疑惑地望著她,問:“你是誰呀?”魯勝利說:“姥姥,您不認識我了?我是魯勝利,是您的外甥呀!”母親搖頭,說:“不像,不像。”她轉臉尋找著司馬糧,說:“糧兒,讓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還是瘦了。”母親的手,在司馬糧的腦袋上摸索著,她說:“是我的糧兒,人吶,千變萬變。這頭蓋骨是變不了的。一生的運命,都在頭蓋骨上刻著。行,行,這膘還行,我的孩,看起來你混得還不賴,還能吃上飯。”司馬糧抽泣著說:“姥姥,能吃上飯,咱們熬出頭了,從今往後,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
小舅怎麼樣?“
他向母親和魯勝利詢問我的時候,我沿著塔轉移了。我不否認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病只有面對著女人的乳房時才發作,其余的時間我是沒病裝病。因為,我深深地體會到了扮演一個精神病人的樂趣。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滿嘴胡言亂語,別人會一笑置之。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嘛,誰要當真誰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麼就干什麼,你可以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扭秧歌,司機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罵你,他訓斥你時你就對著他傻笑,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間閃光的皮帶扣子,你說,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攔住了市婦聯主任的破轎車,撫摸著圓溜溜的車燈,說,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婦聯主任在車裡笑得前仰後合。你跑到市電影院廣場前,面對著那些懸掛在空中的大海報,像猴子一樣聳跳著,爹煞著十根烏黑的指頭,吆喝著: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個著名的影星,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廣告牌上微笑。那天,圍觀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院裡觀看電影的人還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少婦,她認識我,我也認識她,但我裝成神志錯亂根本不認識她。她穿著一件比蚊帳還要透明的肥大的裙子,裡邊只有一條黑胡椒網眼的褲衩。她的皮很白,身材好極了,雖然剛生了孩子身材也好極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沒戴乳罩,結實的豐乳一覽無余。她的乳汁是那麼豐富。她的孩子是多麼幸福。她手提著一個網兜,網兜裡裝著頂花帶刺的小黃瓜。紫又亮的歪把茄子,把上帶著毛茸茸的刺兒。還有幾個鮮艷欲滴的、畸形的、生著乳頭的西紅柿。癡子癡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著紅領巾的、天真純潔的兒童們拍著手齊聲喊叫,逗弄著我。他們是在老師的帶領下來觀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裡播放著電影插曲: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是塊寶,沒媽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冰棍,插到嘴裡冒熱氣。砰!汽槍射擊,打中一槍獎一槍。套圈比賽,扔一次一元。套中什麼是什麼。有香煙,有泡泡糖,有健力寶,可口可樂,套中了就賺,套不中就賠。耍猴的。
斗鵪鶉的。敲鑼賣糖的。擺象棋殘局的。正宗越南風味小吃,由自衛還擊戰英雄沙裡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廚歡迎品嘗余味無窮啊。馬氏牛肉丸,邊吃邊按摩哪!塗著廉價脂粉的土洋妞搔首弄姿招徠顧客。那些地方都要錢,看花癡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錢。花癡花癡,表演個“老頭吃奶”呀!你那時心裡酸楚無比,因為你看到那個提著新鮮蔬菜的豐滿少婦美麗的大眼睛裡流露出處在幸福境地中的年輕女人所特有的、特別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鸚鵡韓家那短暫的發達時光裡,曾與這個少婦有過一次桑椹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隨筆。她當時在一家自選商場被人揪住。你被她的美麗乳房感動著,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賬。你說:我妻子沒有自己付賬的習慣。你裝做不認識她。但你沒有再蹦高摸海報上明星奶子的熱情了。你羞愧難當地跑了,跑進了一條小巷。但你從巷口鑽出來時,她已經在那兒等著你了。小巷很安靜。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幟在燦爛的陽光裡招展著。她低聲說:你是真癡呢還是假癡?我欠你一筆債。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還清你了。摸吧,可憐的男人,那些牌子上畫著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沒有幾個是真的,都是用海綿、棉花什麼的墊高了的。可憐的男人,因為這個竟能瘋了?摸吧。她閃到僻靜的牆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說:癡子癡子,過來,快點,我成全你一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裡掩映著,那麼莊嚴,那麼神聖。你雙手捂著臉蹲下,痛苦地說:不……
她像個大知識分子一樣歎息一聲,說:噢,原來也是“葉公好龍”。她的神色寧靜了。她從網兜裡選了一個最大的、生著幾個奶頭的西紅柿塞在我懷裡,在尿布的旗幟裡扭了幾下細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著那個富有象征意味的西紅柿,久久地沉思著。西紅柿為什麼要生出乳頭呢?山是地的乳頭,浪是海的乳頭,語言是思想的乳頭,花朵是草木的乳頭,路燈是街道的乳頭,太陽是宇宙的乳頭……把一切都歸結到乳房上,用乳頭把整個物質世界串連起來,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執的精神。
圍著寶塔旋轉,就像圍著乳房旋轉。我與司馬糧迎面相撞,是繼續偽裝精神病呢?還是讓他看到我清醒的頭腦?畢竟是將近四十年沒有見面了,看到我成了精神病他會很難過。對,他一定會很難過,應該把最聰明最智慧的一面顯示出來給我的童年摯友。糧兒,司馬糧!小舅,金童小舅舅!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他身上濃烈的香水氣味讓我昏昏欲醉。然後,他松開了我的腰。我緊盯著他那兩只飄忽不定的大眼睛。他也像個很有學問的人那樣歎息了一聲。我看到,在他的熨燙得平平整整的西服的肩頭上,留下了我的鼻涕和眼淚。這時,魯勝利伸過一只手,好像要跟我相握,但當我的手伸出去時,她的手已經縮回去了。我感到十分尷尬,心中充滿了憤怒。媽的,魯勝利,忘了過去,你!忘了歷史,你!忘記了歷史就意味著背叛!你這個上官家的叛徒,我代表——我能代表誰呢?我誰也代表不了。連我自己也代表不了。小舅,你好,我一到這裡,就四處打聽您和姥姥。謊言,徹頭徹尾的。魯勝利你繼承了當年的蛟龍河農場畜牧組長上官盼弟的野蠻的想象力——她在上帝的動物園裡開妓院,你卻要用雜交方法繁殖鳳凰——但你卻沒繼承上官盼弟的坦誠。你那兩只肥胖的失去了線條的大奶子在精美的羊毛衫裡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嫌我手髒不跟我握手,我就要摸摸你的大奶子,盡管你是我外甥我是你舅舅。女人的乳房是公共財產,就像鳳凰公園裡那些鮮花一樣。攀折花木違犯社會公德,但摸一摸總可以吧?摸也不行。我偏要摸,因為我是精神病,精神病刺殺了美國總統都可以不槍斃,精神病人摸一個女人的奶子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管你是什麼市長啦行長啦。“摸摸大奶子……”
我盯著魯勝利的胸脯說。“噢呀呀呀!”魯勝利誇張地驚叫著跳到司馬糧背後。
她的奶頭觸到了司馬糧的肩頭。那兩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樣的乳房,戳上個小孔就能淌成一張皮,你還裝成羞羞答答的處女模樣。算了,不理你了。
“小舅得了花癡,滿大街追女人要摸……”她竟敢對司馬糧說我的壞話,我什麼時候滿大街追女人啦?司馬糧帶來的那個歐亞混血種女人挺著又冷又滑又爽又白又胖肥而不膩的大奶子大大方方地上來跟我握手。司馬糧真夠派的,帶著像巴比特電影裡的女主角一樣的寶貝兒榮歸故裡,耀祖光宗,生子當如司馬糧。這個雜種女人不怕冷,只穿著一件薄裙,胸脯故意挺向我,她說:“你好!”她的中國話說得別別扭扭。我說過,我一見了美麗的乳房便魂不守捨,嘴巴失去控制。“摸摸大奶子。”我說。魯勝利好像十分惋惜地說:“想不到小舅竟成了這等模樣。”司馬糧笑著說:“好辦,小舅的病我包治了。魯市長,我投資一個億,在市中心建一座最高的飯店。這古塔的維修費我也出。鸚鵡韓的鳥類中心,我得派員來考察之後,才能決定是否投資。總之吧,你畢竟是上官家的苗裔,你做市長,我一定捧場。但是,像這種綁姥姥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了。”魯勝利說:“我敢擔保,姥姥一家將得到最高禮遇。”
大欄市政府與南韓巨商司馬糧合資興建大欄大飯店的簽字儀式在桂花大廈會議廳進行。簽字儀式結束後,我跟隨著他登上第十七層,進入他的總統套房。
地面像大鏡子一樣,照出了我的影子,牆上掛著一幅油畫,一個頂著水罐的女人,赤條條一絲不掛,乳頭像鮮艷欲滴的紅櫻桃。司馬糧笑道:“小舅,別看那玩意兒,待會兒讓你看真的。”他喊道:“曼麗!”那個混血種女人應聲而出。他說:“侍候小舅洗澡,換衣服。”我說:“不、糧子、我不。”他說:“小舅,咱們兩個,是誰跟誰呀?有苦咱倆同當,有福咱倆共享,你想吃什麼,想穿什麼,想玩什麼,盡管告訴我,跟我不要講客氣,講客氣就是瞧不起我。”
曼麗把我拉進洗澡間,她只穿著一件燈罩一樣的短衣,兩根細帶兒掛著那短衣在肩膀上晃晃蕩蕩。她嫵媚地一笑,用蹩腳的漢語說:“小舅,你想怎麼樣,都是可以的,對我,這是司馬先生說的。”她一件件剝著我的衣裳,就像當年獨乳老金剝我的衣服一樣。我嘟嘟噥噥地反抗著,但反抗不力,更像積極的配合。我的衣服,像泡濕了的紙,一片片地碎了,被她扔到黑色的塑料袋裡。我渾身赤裸著時,又學起了鳥兒韓,雙手捧著卵蹲下了。她用手指指那巨大的咖啡色浴盆,說:“請吧,請君入甕!”她為使用了一個中國成語而顯得十分得意,卻把我嚇得夠嗆。
盛情難卻,入甕就入甕吧。
她扭動了幾個開關,雪白的熱水從浴缸的幾個部位洶湧地噴出來,水像溫柔的拳頭打擊著我的腰眼和項背,身上積存多年的灰垢一層層褪下來。曼麗戴上一個塑料浴帽,把那件燈罩服扔往身後,在浴缸外亮了一個相,然後縱身跳人浴缸,像鬧海的哪吒一樣,騎在我身上。她用透明的洗浴液塗遍我的全身。她揉搓著我,把我翻來覆去地洗。終於,我鼓足了勇氣,叼住了她的乳頭。她咯咯一笑,戛然止住;又咯咯一笑,又戛然止住。她像一台等待著發動但因發動者的無能總也發動不起來的柴油機。她很快就發現了我的軟弱,那兩只興致勃勃的乳頭頓時沮喪得要命。她於是一本正經地、像護理員一樣為我擦背、梳頭,並幫我披上了一件柔軟的大睡袍。
第二天夜裡,司馬糧一下子請來了七個美貌女郎,用美金剝掉她們的衣服,他說:“小舅,嘴饞的人,都是因為沒有吃夠。你不是天天叫喚要摸奶子嗎?我讓你摸個夠,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黃的,紅的,裂嘴的石榴歪嘴的桃,我讓你過足奶頭癮,讓你閱盡人間春色。”
那些女人,嘰嘰喳喳的,從這個房間跑到那個房間,像一群活潑的猴子。她們故作羞澀地用胳膊遮掩著胸脯。司馬糧怒道:“娘們兒,裝什麼樣子?我這位舅舅是乳房專家、是乳罩公司的大老板。你們都給我坦然點,讓我舅舅看,讓我舅舅摸。”
她們排著隊,魚貫而行至我面前。世界上找不到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世界上也找不到兩只完全相同的乳房。七對乳房,七種形態,七種性格,七種顏色,七種味道。我想,既然我的外甥花了錢,我就該好好消費,要不就等於辜負了他一番美意。我根本不去看她們的臉,女人的臉是麻煩多事的地方。看到她們的乳房,我就等於看到了她們的臉;嘬住了她們的乳頭,就等於抓住了她們的靈魂。
上官金童像一個婦產科的乳房專家,為女人們做著乳房的常規檢查。先大致地觀看外形,然後用雙手撫摸、撩撥,檢查對刺激的敏銳程度,摸摸裡邊有無包塊。
最後,把鼻子插在乳溝裡聞香,用嘴吻一遍,輪流嘬一下。只要一嘬,大多數都呻吟起來,彎下腰。只有極個別的,竟然無動於衷。接下來的十幾天裡,司馬糧每天要雇傭三撥二十一個女人來這裡,亮出胸脯,讓我檢查。大欄市畢竟地方太小,從事這項工作的女人數量比較少。所以到了後幾天,前幾天已經來過的女人,又改頭換面、喬裝打扮而來,她們也許能騙過司馬糧,但騙不過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已經為她們建立了乳房檔案。但他不願揭穿她們,大家都不容易,都過得很艱難。何況,聖人曰:溫故而知新。重復是記憶之母。每天喝一種茶葉是享受,重復喝一種茶葉更容易上癮。摸到最後一天,我的手脖子已經軟弱無力,手指頭上磨起了血泡。各種各樣的乳房,在我腦子裡像中藥櫥一樣,分門別類儲存著。我把女人的乳房歸成七大類。每大類又分成九小類,另外還建立了一些特檔。如獨乳老金的。如那天摸過那個裡邊填充了化學原料的。硬得像石膏,毫無生命感,可怕極了,令我想起龍青萍的鐵乳,甚至比不上龍青萍的鐵乳。那畢竟還是皮肉,不過長鐵了。而這個,算什麼,單從外表看雄赳赳氣昂昂的,但手指一摸就嚇你一跳。梆梆硬,一敲當當響。玻璃器皿,小心輕放,怕風怕雨,易燃易爆。她尷尬得快要哭了。我沒有揭穿她。我強忍著對這假乳房的厭惡,照樣地摸她的,吻她的,維護了她在同行中的信譽。我知道她非常感激我。不必客氣,人不能忘記給他人方便,自己委屈點沒什麼。行善不得善報,頭上老天知道。
司馬糧笑瞇瞇地問:“小舅,怎麼樣啦?奶頭癮過得差不多了吧?大欄市的好貨色,也就這些了,要不,你跟我去趟巴黎,我把那些個‘波霸’們請來讓你摸?”
“夠了,夠了,”我說,“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成了現實。我的雙手已經起了泡。嘴巴也疲乏了。”
司馬糧笑道:“我說過,你這病不是病,你是熬的,正常的生理需要,長期得不到滿足所致。我想,小舅見了女人,不會那麼猴急了吧?女人的那兩砣肉,說復雜夠復雜,說簡單再簡單不過,無非是蜂窩的組織,造奶水的機器。這東西,完全袒露了,其實就不美了。對不對小舅,您是專家,我是班門弄斧。”
“你也是專家。”我說。
“我的長項不在摸乳上,”他坦率地說,“我的長項是侍奉女人,和我上過床的女人,一輩子忘不了我。所以,如果真有天堂,我死後肯定是天堂裡最尊貴的客人。你想想嗎,我讓女人在我這兒得到最純粹、最高程度的生理享受,我還付給她們最高價碼的錢,你想想,我是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善人呢?”
說話間有兩個身材修長的姑娘輕車熟路地進入他的臥室,他眨眨眼,說:“小舅,等一會兒,我做完善事後,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談。”
幾分鍾後,那兩個女青年就毫無顧忌地喊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