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服刑期滿的上官金童懷著羞怯、慌亂的心情,坐在汽車站候車大廳的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等待著開往高密東北鄉首府大欄鎮的公共汽車。
天還沒完全亮,大廳裡的天花板上那十幾簇枝形吊燈純屬擺設,只有兩盞度數很低的壁燈放著黯淡的黃光。大廳裡那十幾張黑色的長條椅上,躺著一些霸道的時髦青年,他們打著響亮的呼嚕,說著夾纏不清的夢話,有一個在睡夢中還高高地蹺著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褲管像用鐵皮剪成的一樣。晨曦透過霧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廳明亮起來。上官金童從他面前那些橫躺豎臥著的人們的衣著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一個嶄新時代的氣息。地上盡管布滿痰跡、污紙,甚至還有臊氣沖天的尿液,但地面卻是用高級的大理石板材鋪成。牆壁上盡管伏著一群群肥胖的蒼蠅,卻貼了花紋明亮的塑膠壁紙。這一切,都讓剛剛從勞改農場的黃土屋裡鑽出來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鮮、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陽光把濁氣逼人的候車大廳照亮時,候車的人們開始活動。一個蓬著頭發、滿臉粉刺的小伙子從躺椅上坐起來,搔了幾下腳丫子,閉著眼睛,摸出一根壓扁了的過濾嘴香煙,用塑料殼的氣體打火機點燃。他噴出一團煙霧,接著咳出一口黃痰,吐在地上,並趿上鞋子,習慣性地用腳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並排躺著的一個女人側著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幾下身體,發出一串撒嬌的哼哼聲。開車了!
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來,用通紅的手背揉著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當她發現受了小伙子欺騙時,便用拳頭打了他幾下,哼哼著,又躺下去。
上官金童看到了這個女人年輕的肥大臉盤,和那臉盤上油汪汪的短鼻子,還有從粉紅襯衫縫隙裡露出來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後他又看到,小伙子戴著電子手表的左手肆無忌憚地從女人的襯衫開氣裡伸了進去,摸著那兩個扁平的乳房。
一種被時代淘汰了的悵惘,像蠶吃桑葉一樣,啃著他的心。他幾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經四十二歲了。我好像還沒來得及長大,就變成了一個中年人。
年輕人們的親暱舉動,羞紅了他這個旁觀者的臉,他把頭扭過去了。不饒人的年齡給他的灰黯心情又塗抹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他的思緒像飛奔的車輪一樣旋轉:在這個人世上,我已經活了四十二年了,可這四十二年裡,我都干了些什麼呢?逝去的歲月,就像一條被濃霧遮住的通往草原深處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裡就是那彌漫的霧氣了。大半輩子過去了,而且,過得非常糟糕,非常齷齪,連自己都感到可憐、惡心。後半輩子,從被釋放那天起,就算開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呢?
迎著他的目光的,是候車大廳牆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鑲貼畫,畫上,一個肌肉發達、腰際飾著幾片綠葉的男子挽著一個裸露上身、頭發像馬尾一樣飄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間裡向著想象中的無限的空間飛翔,這一對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臉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態使他感到心中產生了一種偉大的空曠,這種悲愴的空曠感,是他躺在黃河人海處的黃土地上,仰望著純藍色的無邊天空時多次體驗過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遠處,那一排紅色小旗,是勞改干部為服刑人員劃出的警戒線,幾個背槍騎馬的干警,在紅旗外邊的攔海大堤上馳騁著。退役軍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來的雜種狗,跟在巡邏警察的馬後,慵慵懶懶地跑著,並不時對著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發出幾聲毫無意義的吼叫。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裡,結識了牧馬人趙甲丁。這是個因為毒殺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銀絲邊眼鏡,文質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學院的講師。他毫不隱瞞地對上官金童講述他設計毒殺妻子的細節,計劃的周密令人歎為觀止,但他老婆總是陰差陽錯地避開。上官金童也向他講述了自己的案情。趙甲丁聽完上官金童的講述,感慨地說:“老兄,太美好了,這簡直是一首詩,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詩意。不過,如果我當時——算了,全是廢話!你的刑判得太重了,當然,十五年熬過了十四年,也就沒有申訴的必要了。”
不久前,當勞改隊的領導宣布他服刑期滿,可以回家時,他竟然有被拋棄的感覺。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懇求道:“政府,能不能讓我永遠待在這裡呢?”負責與他談話的勞教干部用驚訝地目光看著他,為難地搖了搖頭說:“為什麼?為什麼呢?”他說:“出去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我是個無用的人……”勞教干部遞給他一支煙,並為他點著火兒。勞教干部拍拍他的肩頭說:“伙計,出去吧,外邊的世界,比這裡精彩。”他不會吸煙,硬抽了一口,喉嚨被嗆了,眼裡冒出了淚水。
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藍色的制服,戴著大簷帽,左手提著一個鐵簸箕,右手拖著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掃著地上的煙頭和果皮,急匆匆地走過來。她臉上掛著厭煩的表情,不時地用腳踢著、或是用笤帚戳著躺在地上的人。“起來!
起來!“她大聲地喊叫著,用笤帚把地上的尿液灑到人們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們爬起來,有的站起來。站起來的都伸展著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鐵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來。他們剛一跳起來,她就把他們身下墊的破報紙,嚓嚓啦啦地掃到鐵簸箕裡。盡管上官金童在牆角緊縮著身體,照樣也免不了遭到她的訓斥。”閃開,你長眼沒有?“她說。他用在勞改農場十五年鍛煉出的機警,迅速地跳到一邊去,看到她不高興地指著他的帆布旅行包,斥道:”誰的?挪開!“他順從地把那個裝著全部家當的旅行包提起來,等到她用笤帚象征性把那個角落掃了幾下之後,重新把包放到原處,再次坐下來。
在他前邊的角落裡,便是一大堆垃圾,女工作人員把掃起的垃圾倒在大堆上,便轉身走了。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蒼蠅被她轟起來,嗡嗡地飛行一陣後,重新落下去。這時他看到,在通往停車場的那面牆上,開著十幾個小門,小門上方掛著車次牌和到達地。門外,是用粗大鐵管焊成的柵欄,有一些人,已經站在柵欄裡,等候著剪票。他終於在候車大廳的邊角上,找到了通往大欄鎮和蛟龍河農場去的831次公共汽車的檢票口。那裡已經站著十幾個人,有的抽煙,有的說話,有的坐在行李上發呆。他摸出車票看看,票上標著檢票時間是7點30分,但大廳正面牆壁上的電子鍾已指著8點10分。他一陣緊張,甚至懷疑要乘坐的那輛車已經開走。他提著破舊的帆布旅行包,排在一個提著黑色皮革包、神色冷漠的男人後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隊的人,感到這些面孔都似曾相識,但卻叫不出一個名字。人們似乎都在打量他,用驚訝的、好奇的目光。一時間他手足無措,既想認出一個熟識的鄉親、又怕被人認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發粘。他結結巴巴地問前邊那個人:“同志……這車是開往大欄去的?”那人用勞改隊管教干部那樣的目光,把他從頭至腳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鍋裡的螞蟻一樣局促不安。不但在別人的眼裡,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裡,上官金童也像羊群裡的駱駝一樣,是個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髒亂的廁所裡,面對著牆上一塊水銀漶漫的鏡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頭。頭上是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卷曲的亂毛,而且,兩個額角已經禿了進去。蛤蟆皮一樣疙裡疙瘩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大鼻子通紅,像剛被揪過一樣,褐色的絡腮胡子,環繞著兩片腫脹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慚形穢,手心裡的汗已經濡濕了手指。那人對著高挑在檢票口上方寫著幾個紅漆仿宋體字的鐵牌子噘了噘嘴,等於回答了他的詢問。
一輛四輪小車,被一個穿著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過來。她用尖細的、像童聲期小女孩一樣的嗓門喊叫著:“包子,包子,韭菜豬肉熱包子,剛出鍋的韭菜豬肉熱包子!”她氣色很好,紅撲撲的臉上泛著油光,頭發燙成了無數個小卷,像他放牧過的澳洲良種綿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剛出爐的小面包,手指像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小香腸。“多少錢一斤?”一個穿夾克衫的小伙子問道。“不論斤,論個。”“多少錢一個?”“兩毛五一個。”“給十個。”女人掀開大部變成黑色的白色蓋被,從車旁懸掛的袋子裡抽出一塊預先裁好的舊報紙,用鐵夾子夾了十個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腳亂地從一大把大面額的鈔票中尋找零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高密東北鄉的農民,這二年可真是發了!”那個腋下夾著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穿夾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著包子,嗚嗚嚕嚕地說:“老黃,眼饞了嗎?眼饞就回去摔了您的鐵飯碗,跟著我去販魚。”夾皮革包的男人說:“錢是什麼?錢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著!”夾克衫嘲諷道:“算了吧,老黃,狗咬人,貓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沒聽說過錢咬人。”皮包男人說:“你,太年輕了,跟你說不明白。”夾克衫說:“老黃老黃,不要倚老賣老,也不要打腫臉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許農民跑買賣發財,這可是你們那個鎮長當眾宣讀的紅頭文件。”皮包男人說:“小伙子,別猖狂,共產黨不會忘了自己的歷史,你小心著點吧!”夾克衫說:“小心什麼?”皮包男人一字一頓地說:“二次土改!”夾克衫怔了怔,說:“改去吧,老子掙了錢就吃喝玩樂,叫你們鳥毛也改不著一根,你以為我還會像我爺爺那樣傻?拼死拼活掙幾個錢,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攢夠了,買了幾十畝荒灘薄地,土改時,彭,劃成了地主,被你們拉到橋頭上,一槍崩成個血葫蘆。我可不是我爺爺,咱,不攢錢,吃,等你們二次土改時,也是響當當的貧農。”皮包男人說:“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幾天?你就抖起來了!”夾克衫說:“黃臉,你是癩蛤蟆擋車——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國家政策,你擋得住嘛?
我看你擋不住。“
這時,一個穿著破棉襖、腰裡捆著一根紅色電線的叫花子,端著一個破瓷碗——瓷碗裡盛著十幾個硬幣和幾張骯髒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說:“大哥,給幾個吧,給幾個吧……買個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惱怒地說:“走開,老子還沒吃早飯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裡流露出鄙視,轉身到別人面前乞討去了。他的心沉到悲傷的絕底。上官金童,連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夾克衫小伙乞討,還是那幾句話:“大哥,可憐可憐,給幾個子兒,買個包子吃……”夾克衫說:“你家是什麼成份?”叫花子一愣,說:“貧農,祖宗八代都是貧農……”夾克衫笑著說:“老子專門救濟貧農!”他把兩個吃剩的包子,連同那塊被豬油泅透的破報紙,扔在叫花子的瓷碗裡。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裡,那塊破報紙,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廳裡騷亂起來,十幾個穿藍制服戴大簷帽的檢票員,拿著夾子,從休息間裡走出來。他們都是一臉的厭煩,目光冷酷,好像對乘客充滿仇恨。人群跟隨著他們,擁向檢票口。一個提電喇叭的人,站在過道裡,大聲吼著:“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各位檢票員請注意,不排隊不檢票。”但人們依然在檢票口擠成一個蛋。小孩子被擠哭了。一個抱著男孩、背著女孩、拎著兩只大公雞的黑臉女人,大聲地罵著一個擠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雙手把一個盛著電燈泡的紙箱舉過頭頂,身體扭動著,想擠到前邊去。黑臉女人對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腳,那男人連頭都沒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擠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後已有幾十個人,但現在他變成最後一個。他心中泛起一點殘存的血性,拎起包,往裡擠了幾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個堅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著蹲在地上。
廣播員一遍遍地吆喝著:“排隊,排隊,不排隊不檢票。”負責大欄鎮班車檢票口的檢票員、一個牙齒參差不齊的姑娘,用紙板和檢票鉗子開著路,從票口那裡擠出來。她的大簷帽被擠歪了,塞在帽子裡的黑發披散出來乙她惱恨地跺著腳,喊道:“擠吧,擠吧,擠死兩個才好。”
檢票員氣哄哄地回到休息室裡去了。而此時,電子鍾的大小指針已重疊在9的黑道上。
人們往前擁擠的熱情隨著檢票員的罷工而陡然冷落下來。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裡竟產生了一種幸災樂禍的愉快感覺。他對那憤然離去的檢票員滿懷好感,並感到自己是一個被她保護了的弱者。
在別的檢票口那兒,通向車場的窄門已經打開,乘客擁擁擠擠地沿著鐵欄桿規定出來的狹窄通道向前湧動,好像被堤壩攔截在河道裡不馴服的水。
來了一個身材勻稱、個頭中等、穿著漂亮的年輕人,他手裡提著一只鳥籠,籠中盛著一對罕見的白鸚鵡。這個年輕人臉上那兩只黑得發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籠中的白鸚鵡,更使他想起了幾十年前從蛟龍河農場初回家院時,那些鸚鵡圍著鳥兒韓和上官來弟的兒子上下翻飛的情景。難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繼續看著他,從他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來弟瘋狂的冷靜和鳥兒韓天真的堅毅。上官金童心裡充滿驚異,隨即便是感歎,他長得這麼大了呀,那吊籃裡的黑小子一轉眼間便長成了一個小伙子。接著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齡,他浸泡在遲暮的感覺裡,那悵惘的、偉大的空曠感無限地展開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鹼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長,現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鸚鵡的小伙子走到檢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許多人與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應著,抬腕看了看那塊造型奇特的手表。“鸚鵡韓,鸚鵡韓,你路子廣,會說話,去把那位姑奶奶請出來吧!”人群中一個干部模樣的人說。鸚鵡韓道:“我不來,她不敢檢票。”“吹牛,叫出來她我們才服你!”“你們,誰也別他媽的擠,都給我排好隊,擠什麼?搶孝帽子是不是?排隊,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罵著,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長,隊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邊。他說:“誰要再往前擠,破壞秩序,我就把誰的娘——明白嗎?”他用手指做了一個淫穢的動作,說,“其實,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車頂行李架上,空氣新鮮,眼界開闊。我就願坐車頂。等著,我去把那個娘們兒弄出來!”
他果然把檢票員請了出來。檢票員嘟嚕著臉,一副余恨未消的樣子。鸚鵡韓在她耳邊,甜言蜜語著:“干姨,干姨,您怎麼能跟他們一般見識呢?這都是些社會渣滓,刁民潑婦下三濫,歪瓜斜棗爛酸梨,死貓爛狗臭蝦醬。跟他們斗氣,失了您的身份兒,更重要的是,您要氣出臌脹病,還不把俺那干姨夫給心疼死?”“住嘴吧,你這個臭鸚鵡!”她揮起票夾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沒人會把你當啞巴賣了!”鸚鵡韓扮著鬼臉,道:“干姨,我給您准備了一對俊鳥兒,什麼時候給您帶來。”“你這個熊玩意兒,”檢票員道,“茶壺掉了底兒,光剩下一張嘴兒!俊鳥兒,俊鳥兒,你許願一年了,我連根鳥毛都沒看到!”鸚鵡韓道:“這次是真的,這次讓您見到真鳥。”檢票員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別什麼俊鳥兒俊鳥兒的,就把這一對白鸚鵡送了我吧!”鸚鵡韓道:“干姨,這對不行,這是種鳥,是剛從澳大利亞弄回來的,您要喜歡那還不容易?明年,我鸚鵡韓要不送一對白鸚鵡給您,我就不是您養的!”
檢票口的窄門一開,人群立即擁擠起來。鸚鵡韓提著鳥籠站在檢票員身邊,說:“干姨,看吧,要不怎麼說中國人素質低呢?都他娘的擠,擠,其實,越擠不是越慢嗎?”檢票員道:“你們高密東北鄉那熊地方,淨是些土匪種,野蠻得很。”鸚鵡韓道:“干姨,您可別一網打光滿河魚,好人還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話沒說出來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隊伍後邊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過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說,“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說:“我也……認出你來了……”
鸚鵡韓熱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搖撼著,說:“小舅,您總算回來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車裡擠得水洩不通,好幾個人的半截身子,從車窗裡探出來。鸚鵡韓沿著車後的鐵梯,爬到車頂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繩網,安頓好了白鸚鵡,然後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戰戰兢兢地爬到車頂上。鸚鵡韓抖開繩網,把上官金童罩起來,並囑咐道:“小舅,您抓緊鐵欄桿,其實,不抓也沒事,這是老爺車,跑得比老母豬還慢。”
司機叼著煙卷,端著一個大茶缸子,懶懶散散地走過來。他對著車頂喊:“鸚鵡韓,你真是個鳥人!告訴你,摔下來跌死我可不負責任!”鸚鵡韓掏出一包煙扔下去。司機順手接了,看看牌子,裝進衣兜,說:“拿你這種家伙,天老爺也沒辦法!”鸚鵡韓道:“爺,您就開車吧,求您發善心,路上少拋兩次錨!”
司機用力帶上車門,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說:“這熊車,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換了別人,這車,連車站大院也出不了。”
這時,車場裡響起了歡送車輛起動的音樂,磁帶久經磨損,嚓啦啦地響著,樂曲聲吱吱呀呀,好像幾十把刀子在刮著竹子。那個女檢票員,例行公事地立正站在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著這輛油漆脫落、咯咯吱吱亂響著的破車。鸚鵡韓對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對俊鳥兒給您帶來廠女檢票員不理他,他低聲道:”送你一對俊鳥?我送你兩根狗雞巴!“
車緩慢地行駛在縣城通往高密東北鄉的砂石路上,對面不時有汽車和拖拉機開來,小心翼翼地與公共汽車擦肩而過,車輪卷起的砂土像煙霧一樣,令上官金童不敢睜眼。“小舅,我聽人家說,你是冤枉的。”鸚鵡韓直盯著他的眼睛說。
上官金童說:“說冤枉就冤枉,說不冤枉就不冤枉。”鸚鵡韓掏出一支煙,遞給他。
他拒絕了。鸚鵡韓把煙塞進煙盒,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那兩只粗糙的大手,又抬頭看看他的臉,說:“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剛到苦,後來就習慣了。”鸚鵡韓道:“您走這十五年裡,變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戶了,都不缺吃穿了。舊房子都拆了,統一規劃。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來,她一個搬到塔裡去住了,就是門聖武老人那三間屋,您回來,姥姥就有伴了。”
“她……還好嗎?”上官金童猶豫地問。
“身體嘛,還挺硬朗,”鸚鵡韓說,“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顧自己沒問題。
小舅,對您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怕老婆,那個臭娘們,根本不講二十四孝,她一來,姥姥就搬走了。也許,你還認識她,就是販蝦醬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兒,根本不是人,是一條美女蛇!小舅,我現在拼著命掙錢,掙夠五萬元,就打發她滾蛋!“
車在蛟龍河橋頭停住了,人們紛紛下車。上官金童在鸚鵡韓的幫助下從車頂上爬下來。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緊挨著蛟龍河石拱橋,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橋。橋頭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賣水果、香煙和糖果之類的攤子。
鸚鵡韓指著堤北的房屋說:“鎮政府和學校,都搬出來了,司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雲雨的兒子——承包了,這個驢操的,辦了個制造避孕藥的工廠,兼造假酒假老鼠藥,人種的事不辦一點。您聞聞,”他舉起一只手,說,“您聞聞風裡是什麼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馬家大宅院那兒,高高地豎起一根鐵皮的煙囪,碧綠的煙霧,絞動著噴出來。那股令人做嘔的氣味,就是綠煙的氣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鸚鵡韓說,“要不非被這煙毒死不可。現在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沒有階級了,不講斗爭了,大家都兩眼發紅,直奔一個錢字!我在沙梁子那邊,承包了二十畝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備建一個珍稀鳥類飼養場,十年之內,我要讓全世界的珍稀鳥類,在我們高密東北鄉安家,到了那時候,我有了錢,就不愁有勢,我有錢有勢之後,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為我的爹娘,塑兩座最大的像……”鸚鵡韓被他的宏偉藍圖激動得眼冒藍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驕傲的鴿子一樣挺起來。上官金童看到,橋頭附近的小攤販們,都在做買賣的間隙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和指手劃腳的鸚鵡韓。他再次自慚形穢,甚至後悔,在離開勞改農場之前,沒到那個風騷女人魏金芝的剃頭鋪裡去刮刮胡子剃剃頭。
接下來,鸚鵡韓掏出幾張鈔票,塞到上官金童手裡。他說:“小舅,別嫌少,我現在是創業時期,手頭緊張,另外,錢繩子攥在那個臭娘們手裡,我不敢、也沒辦法對姥姥盡孝心,她老人家吐著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萬萬個不容易,鸚鵡韓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記,等我實現了計劃,一定報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幾張鈔票塞回給鸚鵡韓,道:“鸚鵡,這錢,我不能要……”鸚鵡韓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說:“不,不是……”鸚鵡韓把鈔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裡,說:“瞧不起您這個沒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還有什麼資格瞧不起別人?你了不起,比起你這個百無一用的舅舅,你實在是強多了……”鸚鵡韓道:“小舅,別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龍生風養,虎豹一樣的良種,可惜沒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這相貌,活脫脫一個成吉思汗,早晚要發達,您先回去,跟姥姥親熱幾天,然後,就到我的‘東方鳥類中心’來吧,上陣要靠親兄弟,打仗還是父子兵!別看大金牙現在鬧得歡,他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巫雲雨這個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馬上就完蛋。”
鸚鵡韓從水果攤子上,買了一串香蕉、十幾個柑桔,用紅色尼龍網兜裝了,遞給上官金童,要他帶回去給姥姥。然後,兩個人在混凝土大橋上分手。上官金童望著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陣陣發酸。他在一個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著水,洗了洗臉上的塵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來了,就得抖擻起精神來,干出點名堂來,為了上官家,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
他沿著記憶中的方位,來到發生過無數風流故事的上官家的舊址,但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機,正在拱著上官家舊屋的斷壁殘垣。他想起鸚鵡韓在公共汽車頂上曾說過,高密、平度、膠州三縣,各割讓出一部分,組成一個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設在了大欄鎮,這裡,很快就要成為一個繁華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舊址及舊址周圍的,將是一座七層高的大樓,大欄市的政府,將在這棟樓裡辦公。
街道已經拓寬,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鋪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幾米深的溝渠,溝邊上,一群小工,正在滾動著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為平地,司馬家的大門口,掛著‘華昌藥業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幾台破舊的卡車,停在教堂的遺址上。司馬家風磨房的幾十扇大磨盤,雜亂地堆放在路邊的稀泥裡,磨房的遺址上,一座圓柱形的建築,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攪拌機的隆隆聲中,在熬瀝清的大鍋冒出的刺鼻黑煙中,他與一群群的勘測隊員,一群群提著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築工人擦肩而過,終於從變成了一個大工地的村莊裡走出來,走到了那條通往墨水河石橋去的膠泥小路上。
當他走過墨水河小橋、翻過墨水河南堤、望見高地上那座嚴肅的七層磚塔時,已是蒼茫的黃昏時分。磚塔在火紅的夕陽下熠熠生輝,塔縫裡那些枯草,像燃燒的火苗一樣。一群白鴿圍繞著磚塔飛行。一縷潔白的、孤獨的炊煙從塔前草屋上筆直地升起來。田野裡一片寂靜,身後建築工地那兒的機器聲顯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腦袋像被抽空了一樣;熱辣辣的淚水流進了嘴裡。
他強忍著一陣急似一陣的心跳,向那聖潔的七層寶塔走去。他遠遠地就看到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扶著一根用舊傘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這邊張望著。他感到雙腿沉得幾乎拖不動了,淚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湧;母親的白發與塔上的枯草一樣;猛然間也變成;了燃燒的火苗子。他哽咽著喊了一聲,便撲到了母親面前,跪下,臉貼在母親凸出的大膝蓋上。他感到自己像沉人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物體的形狀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種從記憶深處猛烈地泛起來的乳汁的味道,占據了他全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