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在高密縣巡回演講了五十場的鳥兒韓重新返回了我們家。鳥兒韓掀起的熱潮漸漸平息,人們開始對他越說越豐富、越說越傳奇的經歷提出了疑問:可能嗎?怎麼會有那樣多的奇事?不就是在山裡待了十五年嗎?
鳥兒韓回答道:“操你媽,站著說話不腰痛,十五年,嘴唇一碰就過去了,老子卻要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天一天一分鍾一分鍾地熬!你們有種,去待上五年試試吧!”
十五年確實不好熬,可那麼多的事,與狗熊打仗、與狼對話……可能嗎?
鳥兒韓憤憤地說:“操你媽,我沒跟狗熊打仗,也沒跟狼說話,那你們說說看,我在日本的深山密林裡,十五年裡都干了些什麼?”
兩個月前他第一次踏進我們家門時,就讓我大吃了一驚。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著有關鳥仙的一些往事,但只憶起她跟啞巴的一些風流事,以及她從懸崖上縱身跳下的情景,絲毫也記不起她還有一個這樣古怪的未婚夫。我往旁邊閃了閃,放他進了院子,那時,用一條白布單子纏著腰、赤著上身的上官來弟逃到院子裡。
啞巴用拳頭把窗戶砸成一個大窟窿,把半截身子探出來,嘴裡喊著:“脫!脫!”上官來弟大哭著跌倒了,她的下身的血把白布單子都染紅了。她就這樣一絲不掛地、痛苦萬端地呈現在鳥兒韓面前。當她發現了院子裡的生人時,急忙把布單子裹在身上,血順著她的小腿流在地上。
母親趕著羊、牽著八姐回來了,她看到了大姐的丑相,似乎沒有過分吃驚,但當她看到鳥兒韓時,卻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
後來母親對我說,她當時就知道,討債的回來了,十五年前我們吃過的那些鳥,連本帶利要一起償還。上官家犧牲了大女兒換來的榮華富貴,隨著鳥幾韓的歸來即將結束。盡管如此,母親還是用最豐盛的飯菜,隆重地接待了鳥兒韓。這只從天而降的怪鳥,坐在我家院子裡,雙手習慣地捧著褲襠間的東西,呆呆地看著正在灶上忙碌的母親和上官來弟。來弟被鳥兒韓的奇特經歷激動著,暫時忘記了啞巴帶給她的痛苦。啞巴悠到院子裡,挑釁地看著鳥兒韓。
在飯桌上,鳥兒韓笨拙地拿著筷子,無論如何也夾不住那塊雞肉。母親抽出他的筷子,示意他用手抓著吃。他抬起頭望著母親,問:“她……我的……媳婦呢……”母親仇恨地看了看啞巴,他正在貪婪地啃著那只雞頭。母親說:“她……出遠門了……”
母親的善良使她無法拒絕鳥兒韓在我家住宿的要求,何況還有區長和縣民政局長的說詞:“他已經無家可歸,對這樣一個從地獄裡逃出來的人,他的一切要求,都應該得到滿足,何況……”母親打斷縣民政局長的話,說:“不用多說了。來幾個人幫著把東廂房拾掇拾掇吧!”
就這樣,傳奇英雄鳥兒韓,便寄居在我家那兩間被鳥仙充當過仙室的東廂房裡。母親從積滿灰塵的梁頭上,拿下那張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的鳥仙圖,掛在廂房的北壁上,演講歸來的鳥兒韓一看到這張圖畫,便說:“我知道是誰害了我的老婆,我早晚要報仇。”
大姐和鳥兒韓的奇異愛情,像沼澤地裡的罌粟花,雖然有毒,但卻開得瘋狂而艷麗。那天中午,啞巴悠出去到供銷社打酒了。大姐蹲在桃樹下洗一件內褲,母親坐在炕上,用公雞毛綁一把雞毛撣子。她聽到大門聲響,看到恢復了捕鳥舊業的鳥兒韓,用食指挑著一只羽毛美麗的小鳥,腿腳輕快地走了進來。他站在桃樹下,怔怔地望著來弟的脖子。那只小鳥,癡情地鳴叫著,翅膀和脖子上的羽毛,在鳴叫中抖動。鳥的叫聲千回百轉,撩撥著女人最敏感的感情的觸須。母親感到心中充滿深刻的內疚,這只鳥,簡直就是鳥兒韓痛苦的化身。她看到來弟慢慢地抬起頭,望著那只小鳥血一樣艷麗的胸脯,和那兩只芝麻粒大小的、漆黑的、令人心碎的眼睛。母親看到來弟滿臉潮紅,眼睛裡水汪汪的,她知道,那件最讓她擔心的事情,在這只癡情小鳥的嗚叫中,已經悄悄地拉開了帷幕。她沒有力量制止、因為她知道,上官家的女兒一旦萌發了對男人的感情,套上八匹馬也難拉回轉。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上官來弟心中萬分感動,她帶著兩手肥皂泡沫,慢慢地站了起來。那只身體只有核桃大的小鳥,能發出如此纏綿多情,持續不止的鳴叫,令她驚訝不已。更重要的是,她感到小鳥正在向她傳送著神秘的信息,一種朦朧的、像水面上月光下的紫紅的睡蓮花一樣的亢奮而又可怕的誘惑。她努力想避開這誘惑。她站起來時是想避到屋子裡去的,但她的雙腳卻像生了根,而且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那只小鳥。鳥兒韓手腕一抖,小鳥便飛到了來弟腦袋上。她感到鳥的纖細的小爪子,正深入到她的頭皮裡去,而鳥的叫聲,卻直接地鑽進了她的腦子裡。她的眼睛正對著鳥兒韓慈祥的、憂悒的、父親一樣的美麗的大眼睛,一股強烈的委屈的感情陡然把她淹沒了。鳥兒韓對著她點點頭,轉身往東廂房走去。那只小鳥從她的頭頂上飛起來,追隨著鳥兒韓,進入了東廂房。
她怔了一會兒,聽到母親在炕上無奈地呼喚著她。她沒有回頭,不知羞恥地大哭著,沖進東廂房。鳥兒韓早已張開摟抱過狗熊的有力臂膀迎接著她。她的淚水把鳥兒韓的胸脯噴濕了。她認為有足夠的權力捶打他,他承受著她的捶打,並用那兩只大手,不停地撫摸著她瘦削的肩膀和凹陷進去的脊椎溝。在這個過程中,小鳥蹲在鳥仙圖像前的供桌上,興奮地啼叫著。它那只小嘴裡,似乎往外唾著血的小星星。
來弟坦然地脫光了衣服,指點著身上被啞巴虐待過的累累傷痕,哭著抱怨:“鳥兒韓,鳥兒韓,你看吧!他把我妹妹折騰死了,現在他又來折騰我,我也完了,我被他折騰得連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然後,她就趴在他的被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鳥兒韓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看著女人的身體。他諒訝地想到,女人,這個因為自己倒霉的經歷而無福欣賞的靈物,竟比他半生中所看到的美好的東西更為美好。他被來弟修長的雙腿、渾圓的屁股、那兩只被被子擠扁了的乳房、那縮進去的纖纖細腰上自然的凹陷,還有那比她的臉要嬌嫩、白皙許多的閃爍著玉一樣的滋潤光澤的皮膚——盡管那上邊傷痕累累——感動得熱淚盈眶。被苦難生活壓抑了十五年的青春激情像野火一樣慢慢地燃燒起來。他雙膝一軟,跪在了來弟的身體前,用滾燙的、抖顫的嘴巴,吻著她的腳踝骨下邊那塊光滑的皮膚。
上官來弟感到,有一道藍色的電火,從腳踝骨那兒,飛躥著爬升,並在瞬息間流遍了全身,她全身的皮膚都繃緊了,繃緊了,突然又堤壩決口般地松弛下來。
她陡然翻了一個身,把兩腿分開,折起身體,摟住了鳥兒韓的脖子。她具有豐富經驗的嘴巴,引導著還是童男子的鳥兒韓。在狂吻的間隙裡,她喘息著說:“讓那個啞雜種、讓那個半截鬼死了去吧,爛了去吧,讓烏鴉啄瞎他的眼睛吧……”
在他們一陣接著一陣的狂叫聲中,母親倉惶地關上了大門,並在院子裡敲打著一只破得不能再破的鐵鍋,借以掩蓋他們的叫聲。胡同裡來來往往著尋找破銅爛鐵的小學生和中學生,家家戶戶的鐵鍋、鐵鏟、菜刀、連門上的鐵釕吊,女人指頭上的頂針、牛鼻子上的鐵環,都被搜集去煉了鋼鐵,我們家因為有著名的戰斗英雄孫不言和傳奇英雄鳥兒韓,才使家裡的鐵器保存下來。母親巴望著來弟和鳥兒韓的造愛盡快結束,因為對飽受啞巴折磨的來弟的同情和內疚,因為對飽受苦難的鳥兒韓的同情和對十五年前那些肉味鮮美的鳥兒的感激,同時也出於對三女兒上官領弟的懷念和敬畏,母親自覺地擔當了來弟和鳥兒韓非法戀愛的保護人。雖然她預感到這件事情必將引出不可收拾的結局,但她還是想盡量地幫他們打掩護,讓結局晚一些到來。但事實上,對於鳥兒韓這樣的男人來說,當他領略了女人的激情和柔情之後,沒有什麼力量能夠約束住他。這是一個在山林中像野獸一樣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這是一個在生與死的秋千上悠蕩了十五年的男人,半截啞巴在他的心目中連一根木樁子都不如。對於來弟這樣一個經歷過沙月亮、司馬庫、孫不言三個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女人,對於她這樣一個經歷過炮火硝煙、榮華富貴、司馬庫式的登峰造極的性狂歡和孫不言式的卑鄙透頂的性虐待的女人來說,鳥兒韓使她得到全面的滿足。鳥兒韓感恩戴德的撫摸使她得到父愛的滿足,鳥兒韓對性的懵懂無知使她得到了居高臨下的性愛導師的滿足,鳥兒韓初嘗禁果的貪婪和瘋狂使她得到了性欲望的滿足也得到了對啞巴報復的滿足。所以她與鳥兒韓的每次歡愛都始終熱淚盈眶、泣不成聲,沒有絲毫的淫蕩,充滿人生的莊嚴和悲愴。他們倆人在性愛過程中,都感到千言萬語湧上心頭……
啞巴脖子上掛著酒瓶在人群川流的大街上,飛快地躍進著。路上塵土飛揚,一群民工,推著褐色鐵礦石從東往西走;而另一群民工,推著同樣顏色的鐵礦石卻從西往東走。啞巴在兩隊民工中躍進著,躍進躍進大躍進。民工們都尊敬地看著他胸前那一片金光閃閃的軍功章,並停止前進,為他讓開道路。這使他得到極大的滿足。他雖然只齊著人群的大腿。但精神上卻高大無比。從此,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條大街上。他從大街的東頭,躍進到大街的西頭,喝幾口酒,提提精神,再從大街的西頭,躍進到大街的東頭。就在他來回躍進的時候,上官來弟和鳥兒韓,也在地上和炕上,不斷地躍進著。啞巴滿身塵土,手下的小板凳腿磨短了一寸,腚下的膠皮,也磨出了一個大洞。村子裡的樹全被殺光了,原野裡濃煙滾滾。上官金童跟隨著消滅麻雀的戰斗隊,高舉著綁上紅布條的竹竿,敲打著銅鑼,把高密東北鄉的麻雀,從這個村莊趕到那個村莊,使它們沒有時間覓食,落腳,最後都像石塊一樣掉在大街上。上官金童的相思病在多種因素的刺激下痊愈了,戀乳厭食症也隨之痊愈。但他的威信大大降低,他所親近的俄語教師霍麗娜也被劃成右派,送到離大欄鎮五裡路的蛟龍河農場勞動改造。他在大街上看到了啞巴,啞巴也看到了他。兩個人打了一個手勢,便各忙各的去了。
這個喧鬧的遍地火光的狂歡季節很快結束了。狂歡過後的高密東北鄉,進入了一個新的淒涼時代。在一個秋雨瀟瀟的上午,一個重炮連,用十二輛大卡車拖著十二門榴彈大炮,從東南方向的狹窄土路上,哞哧哞哧地開進了大欄鎮。他們開進村莊時,啞巴正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孤獨地跳躍著。在不久前的躍進歲月裡,他耗盡了精力。現在他精神萎靡。目光陰沉,因為大量飲酒,那半截結實的身體也變得臃腫起來。炮兵連的出現,使他的精神一振。他不合時宜地從街邊悠到街中央,擋住了卡車的去路。卡車一輛接著一輛停下來。車上的士兵都在秋雨中眨巴著眼睛,望著車前這個攔擋車輛的怪人。卡車駕駛樓裡,跳出一個腰掛短槍的小軍官,他憤怒地罵著:“混蛋,你是不是活夠了?”——確實夠玄的,因為道路打滑,啞巴身體又矮,卡車輪子又高,他幾乎是從司機視線的死角裡躍進了街心。司機感到眼前躥起一個黃影子,便一腳踩住了車閘,盡管如此,卡車粗大的保險槓,還是撞在了啞巴的方正的大頭上。他的頭沒有出血,但很快鼓起了一個雞蛋大的紫包。小軍官還想罵幾句,但啞巴的猛禽般的目光使他的心髒緊縮起來,隨即他便看到了啞巴破爛的軍裝前胸上那一片功勞牌子。他雙腿並攏,彎著腰敬了一個禮,大聲說:“首長,對不起,請原諒!”
啞巴的精神獲得了很大的滿足。他退到路邊,讓開了道路。卡車拖著重炮緩緩駛過去。車上的士兵,都對著他舉手敬禮,他也舉起手來,讓指尖戳著軟塌塌的帽簷兒,向土兵們還禮。卡車過去了,街道被壓得稀爛。東北風嗖嗖地刮著,白色的秋雨傾斜著落下來,街道上籠罩著一層冰涼的霧氣。幾只劫後余生的麻雀,在雨的縫隙裡疾飛過去。幾條渾身濕淋淋的狗,夾著尾巴站在大街一側宣傳席棚下,對啞巴行著注目禮。
炮隊的路過,標志著狂歡季節的最後終結。啞巴垂頭喪氣地回了家。他像往常一樣舉起小板凳敲門時,門卻自動地打開了。並且,他突然聽到了異常清楚的、嘎嘎吱吱的門聲。他原本生活在一個幾乎靜寂的世界裡,所以鳥兒韓和來弟的奸情能比較長期地瞞住了他。當然,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街道上、煉鐵爐旁,回到家便累得像死狗一樣沉沉睡去,天一亮又躍出大門,他無暇顧及來弟,這也是鳥兒韓與來弟的奸情持續數月不被他發現的重要原因。
啞巴耳朵的復聰,只能歸結到卡車保險槓的撞擊上,也許那一撞,把堵住他耳朵的異物撞出來了。門的嘎吱聲嚇了他一跳,隨即他便驚喜地聽到了干硬的秋雨落在樹葉上的辟啪聲,還有上官魯氏在炕上打呼嚕的聲音——母親失職了,她忘記了關大門——更令他驚異的,是從東廂房裡發出的上官來弟的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呻吟聲。
他像獵犬一樣抽動著鼻子,聞到了上官來弟身上那股像蛤蚌肉一樣的氣味。
然後他便飛一樣地向東廂房躍過去。院子裡的積水透過膠皮上的窟窿,冰涼地浸濕了他的屁股,他感到肛門像針扎著一樣疼痛起來。
東廂房的門肆無忌憚地敞開著,屋子裡點著一支蠟燭,鳥仙的眼睛在畫上冷冷地閃爍著。他一眼就看到了鳥兒韓那兩條長著黑毛的修長、健壯、令他嫉妒的雙腿。鳥兒韓的屁股不停地聳動著,在他的前邊,上官來弟高高地翹著臀部,她的雙乳在胸前懸垂著,晃蕩著,她的被散亂的黑發纏繞著的頭顱在鳥兒韓的枕頭上滾動著,她的手痙攣地抓著褥子,那些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的呻吟聲,從散亂的黑發中甩出來,甩出來……他感到碧綠的火焰“嗡”的一聲把他面前的一切都照亮了。他發出了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嗥叫。他把手中的小板凳甩過去。板凳從鳥兒韓的肩膀上方滑過去,碰到牆壁,跌落在上官來弟腮邊。他又把另一只小板凳甩過去。這一次擊中了鳥兒韓的屁股。鳥兒韓轉過身,惱怒地盯著在秋雨中瑟瑟發抖的啞巴。鳥兒韓臉上顯出自豪的微笑。上官來弟的身體一下子便趴平了。她趴在炕上喘息著,並隨手拉過被子遮住了身體。“啞雜種,你看到就看到吧!”她從被子裡挺起身子,對著啞巴罵著。啞巴雙手按地,像一只巨大的青蛙,第一下跳進門檻,第二下便跳到了鳥兒韓腳前。他把結實的大頭猛地往前一頂,鳥兒韓便雙手捂著方才還耀武揚威的器官,哀嚎著彎下腰去。黃色的汗珠一秒鍾內便密密麻麻地出現在他的臉上。啞巴更加凶猛地撲上去。他那兩只特別發達的長臂像章魚的腕足一樣搭在鳥兒韓的肩膀上,同時,那兩只長滿厚繭、鐵一樣堅硬、凝聚著他全身力道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鳥兒韓的咽喉。鳥兒韓的身體軟綿綿地側歪了,他的嘴巴可怕地張開著,雙眼往上翻著,顯出得全是白眼珠子。
從驚慌失措中清醒過來的上官來弟,撈起枕邊那只小板凳,赤身裸體地跳下炕。她先用板凳砍著啞巴挺直的雙臂,就像砍在松木上一樣毫無反應。繼而她又砸著他的腦袋,好像砸著一顆熟透了的西瓜,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後來她又扔掉小板凳,從門上抽下一根沉重的柞木門閂,掄圓了,猛地砸在啞巴的頭上。
她聽到啞巴哼一聲,但身體還保持著那姿勢。她又打了他一門閂,啞巴的身體,從鳥兒韓脖子上掉下來,像個缸一樣立了片刻,便猛然往前栽去。鳥兒韓的身體軟綿綿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廂房裡的打斗聲把母親從睡夢中驚醒。她趿拉著鞋跑到門口,打斗已經結束,結局基本明朗。她悲苦地看著一絲不掛的上官來弟,身體軟綿綿地倚靠在門框上。上官來弟扔掉那根沾滿鮮血的門閂,癡呆呆地走到院子裡,灰白的雨箭斜射著她的身體,一串串眼淚般的水珠從她身體上飛快地滾下去。她的很丑的腳啪唧啪唧地踩在渾濁的水汪裡。她蹲在水盆邊,嘩啦嘩啦地洗著手。
母親掙扎著站直身體,把鳥兒韓從啞巴身上拉起來。她用肩膀頂著他的腋窩,把他掀到炕上。她掀開被,厭惡地蓋住了他的身體。母親聽到鳥兒韓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於是她知道,這個傳奇英雄活過來了。她彎下腰去,像扶麻袋一樣扶起啞巴,卻看到,有兩股墨汁一樣黑的液體,從他的鼻孔裡流出來。她伸出手指試了試他的鼻孔,隨即便松了手。啞巴的屍首穩穩當當地坐著,再也沒有歪倒。
她把指尖上的血擦在牆上,便懵懵懂懂地回到了自己的炕上,和衣躺下。啞巴生前的事跡,一樁樁一件件浮現在她的眼前,想到年幼時的啞巴帶領著他的弟弟們騎在牆頭上稱王稱霸的情景,她忍不住笑出了聲。院子裡,上官來弟用那塊泡脹了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手,肥皂泡沫滿院子流淌。下午,鳥兒韓一手捂著咽喉、一手捂著褲襠,從東廂房裡走出來。他抱起像冰一樣涼的上官來弟。來弟摟住他的脖子,傻乎乎地笑起來。
後來,一個唇紅齒白的小軍官,提著一大盆用紅紙蒙頂的禮品,在區委秘書的陪伴下,進入上官家的院子。他們在院子裡喊了幾聲,見沒人回答,區委秘書便帶著小軍官。徑直鑽進了母親的房間。
“大娘,”區委秘書說,“這是榴炮連宋連長,前來慰問孫不言同志!”
宋連長滿面愧色地說:“大娘,實在對不起,我們的車,把孫不言同志的頭撞傷了。”
母親猛然坐起來,問:“你說什麼?”
宋連長道:“我們的車——道路太滑——把孫不言同志的頭撞起了一個大包……”
母親大聲哭著說:“他回家後,嚷了一陣,就死了……”
小軍官的臉嚇得煞白。他幾乎是哭著說:“大娘啊,大娘……我們踩了煞車,但是路太滑了……”
法醫前來驗屍的時候,上官來弟挎著一個小包袱,穿戴得整整齊齊,對母親說:“娘,我要走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不能冤枉人家那些當兵的。”
母親說:“你跟法官們說,古來就有的規矩,雙身女人,要等分娩了才……”
上官來弟說:“我明白,我一輩子沒像現在這樣明白過。”
母親說:“你的孩子,我會好好撫養。”
上官來弟說:“娘,我沒有什麼牽掛了。”
她走到院子裡,對著東廂房說:“不用驗了,他是被我打死的,我先用小板凳砍他,又用門閂砸他,當時,他正卡著鳥兒韓的脖子。”
鳥兒韓手裡提著一串死鳥,走進院子,他說:“這是干什麼?不就死了個半截子廢物嘛!是我打死的。”
公員人員把上官來弟和鳥兒韓銬走了。
五個月後,一個女公安送來一個瘦得像病貓一樣的男孩。並轉告母親,上官來弟第二天上午將被槍決,家屬可以去收屍,如果不收屍,就送到醫院解剖。女公安還告訴母親,鳥兒韓被判處無期徒刑,不久即將押赴服刑地,服刑地點在塔裡木盆地,距離高密東北鄉有萬裡之遙,起解前,家屬可以去探視一次。
上官金童因為撞傷了學校的小樹,已被開除學籍。沙棗花因為有偷盜行為,被茂腔劇團開除回家。
母親說:“我們要去收屍。”
沙棗花說:“姥姥,算了,別去了。”
母親搖搖頭,說:“她犯的是一槍之罪,沒犯千刀萬剮的罪。”
槍斃上官來弟那天,觀眾足有一萬人。一輛囚車把她拉到斷魂橋邊,車上,同案犯鳥兒韓陪著游街。為了防止罪犯胡說八道,執法人員用一種特制的刑具,封住了他們的嘴巴。
上官來弟被槍斃後不久,上官家又接到一張報告鳥兒韓死訊的通知書。他在被押赴服刑地旅途中,企圖跳車逃跑,被火車輪子軋成了兩半。